瑪麗陷入了困境。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她已經獲得了一項很有趣的科學實驗來做,但是她沒有實驗場所。全國工業促進協會讓她就各種鋼鐵的磁性寫篇論文。這恰恰是她喜歡的工作。她在李普曼教授的實驗室裏已經做得很成功了,但很顯然,那裏沒有足夠的空間放置她需要的那些沉重的儀器。她必須分析礦物成分和各種金屬樣品,而她也不知道該去哪裏獲得購買場地的貸款。她把自己的困難告訴了一個搞科學研究的波蘭朋友——科瓦爾斯基先生。他和妻子一起來到巴黎,一是為度蜜月,二是來做科學講座。

科瓦爾斯基嚴肅地看著她。他知道這件事情很重要,但是他在巴黎也是人生地不熟,有關場地的事情,他又能有什麽辦法呢?

“我有個主意!”猶豫片刻後他大聲說道,“我認識一個重量級人物,他在勒蒙大街的理化學校工作。也許他會有房子借給你,至少他可以給你出個主意。你明天晚飯後到我們家喝茶。我會請那個年輕人過來。他很有名;你一定聽說過他的名字——皮埃爾·居裏。”

瑪麗走進科瓦爾斯基暫住的陰暗公寓時,她看到一個高高的青年男子站在朝向陽台的落地窗前。他看上去很年輕,這使瑪麗很吃驚,因為她以為會見到一位成功男士。這個陌生人帶著某種新穎而且非常引人注目的東西,他的自在和優雅似乎都隱藏在他略顯肥大的衣服裏。他很歡迎別人介紹給他的這個女孩兒,他的表情非常清晰地說明了這一點。這種表情使他顯得很真誠、簡單和年輕。她喜歡他嚴肅但又天真無邪的笑容。他們馬上開始談論科學,那不正是他們聚在一起的原因嗎?

這個男人非常與眾不同,在他很小的時候,他的醫生父親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沒有讓他上學,而是給他請了很好的家庭教師。他很戀家,喜歡父母和唯一的哥哥陪在他身邊。他熱愛科學,刻苦鑽研,然後把觀點寫進日記。年輕時他寫道:“女人比我們男人更喜歡為了生活而熱愛生命,所以天才的女人鳳毛麟角。當我們把全部思想用於某項偉大工作,從而遠離我們平凡的生活時,我們就必須與女人鬥爭。母親對兒子精心嗬護,同時也希望得到兒子的愛,即便過度的溺愛讓孩子成了呆子,她也在所不惜。一個墜入愛河的女人隨時願意犧牲世界上最偉大的天才,哪怕僅僅是為了一小時的愛情。”

這樣看待女孩兒或女人是一種充滿仇恨的方式,但皮埃爾有他的理由。一方麵,他的看法某種程度上有一定道理,另一方麵,他的初戀經曆讓他很悲傷,而且他已經下定決心永不再提此事,而且永不結婚。在那個決定命運的重要夜晚,當他和瑪尼婭在實驗室裏談論科學時,他三十五歲。在法國,幾乎沒人知道他,沒人重視他。麵對曆史上最偉大的人,法國似乎總是將其忽略,這很令人心碎,也非常奇怪,但這似乎就是法國的傳統。可偉人依舊偉大,並不會因此而遜色。

但在國外,他已經有些名氣。他和哥哥的發明能夠幫助人們測量極微的電量,其他國家最偉大的科學家們都在心懷感激地使用這項發明。他自己發現了晶體結構的對稱性原理,這成為近代科學的基礎。他已經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了新的天平和新的物理定律[25]。他是像凱爾文勳爵[26]一樣榮耀的人類領袖,但是以上所有的一切成功讓他得到的隻是高級技工的工資,一周三英鎊。

當然,他的貧窮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他自己的過錯。他得到過一份工作,錢是主要的獎勵,但是他回複說:“不,謝謝,再也沒有比總惦記著錢更加不健康的思想了。”他曾被提議獲得政府榮譽勳章,但他又決定放棄,並決心永遠不接受類似的勳章。

這個穩重的科學家站在瑪麗麵前,他修長而敏感的手擱在桌子上,沉靜又清澈的眼睛深刻而鎮定,他審視著她,並跟她交談。也許突然間,他會想起自己過去的想法——“天才的女人鳳毛麟角”。

一開始,談話很平常。之後,皮埃爾和瑪麗談到了科學。她來這裏隻是為了談論科學嗎?帶著一絲敬意,她問了這個看上去很年輕的偉人一些問題,聽取他的建議。然後他談到了自己,以前很少提及這些,還有他的目標和結晶學。他對結晶學一直都很迷惑,但又很感興趣,並在探尋它的規律。一個突然的想法掠過他的腦海:自己和一個女人討論自己熱愛的工作,並且運用了科技術語和複雜的公式,之後他發現這個迷人又年輕的女人也開始感興趣並興奮起來,他發現她能聽懂,而且能夠用正確的理解一起探討細節……這是多有趣的經曆啊!他又看了一眼瑪麗,她那秀美的頭發、她被化學的腐蝕性物質和家務弄得粗糙的雙手、她的優雅、她怡人的神態中透露出的十足的自由感——太迷人,太令人心煩意亂了。這個在波蘭工作數年的女孩兒一直有著來巴黎的夢想,現在終於來到了這裏,住在一間閣樓上。她身無分文,卻獨自奮戰。

“你打算一直住在巴黎嗎?”

“不,當然不是,”瑪麗回答說,“如果今年夏天我能通過考試,我會回華沙。我當然想秋天的時候回來,但是我不知道我是否有錢支付學費。將來我會在一個波蘭的學校教書,努力讓自己有點兒用處。波蘭人是不會拋棄她的祖國的。”

話題悄悄地轉到波蘭的悲慘境地和她殘酷的主人身上。皮埃爾,一個隻想著科學發現的人,驚訝而傷心地聽著人類掙紮以求自由的故事。也許他在想,當科學家們被迫讓自己的思想遠離科學的時候,真理和知識會遭受多麽巨大的損失啊。也許他開始夢想,他必須和波蘭鬥爭,把這個罕見的科學天才留在法國。不管怎樣,他不想和她失去聯係。他開始和她在物理學會上見麵,她去那裏是為了聽聽最新的研究報告。他把自己限量版新書的副本送給了她。他還經常看到她在李普曼的實驗室裏穿著亞麻衣服,在儀器堆裏工作。

後來,皮埃爾詢問了瑪麗的地址,並拜訪了佛揚替納路11號。也許他還記得巴斯德[27]也曾經在這條街上住過。當爬過六層樓梯進入閣樓之後,這個醫生的兒子被屋裏極其簡陋的場景感動了。但瑪麗住在這兒非常滿意!當她穿著磨破的長袍,穿過幾乎空著的房間來見他時,她似乎從來沒有這麽美麗過。她身子瘦弱、生活艱苦,卻又充滿熱情、固執而任性,房間裏空空****,她一無所有,但她又是那麽地美,那麽地迷人。

皮埃爾所有的痛苦都離他而去,他曾經的痛苦就像被陽光照過的霧氣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進行了交談。他帶著完全不同的精神回去工作,那些對他來說不太值得做的事情變得越發重要和清晰。他把自己的新理論寫成了一篇最優秀的博士論文。同時他還發現,一個女人,不僅不會扼殺男人的才華,反而會喚醒男人沉睡的天賦,走向更大的成功。他放棄了自己原先的想法,有了更進一步的想法,因為他已經把自己的心給了瑪麗。

但是瑪麗心裏是怎麽想的呢?皮埃爾試著找出答案。他把她帶到美麗的法國鄉村,一起采雛菊帶回家,給閣樓帶來純潔和優雅的氣息。他帶她離開巴黎,回到索鎮的家裏,見他的父母。瑪麗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第二個家,跟自己在華沙的那個家一樣,身邊都是自己的親人,他們彼此關愛,熱愛書本,熱愛自然,尤其熱愛科學,有這種感覺真的很奇怪。他們談到美麗的波蘭,談到瑪麗遠足穿過美麗而寬闊的草地,談到她一想到即將來臨的假期就高興的心情和在瑞士山間的快樂。

皮埃爾大聲說,“但是,你打算十月份回來,是嗎?”突然的寒戰讓他的心揪了一下,“對你來說,放棄科學事業是一種罪過。”

瑪麗沒有上當。她知道他的意思——拋棄他也是一種罪過。

但是波蘭占據了她的心。可她還是害羞地抬起頭,看著他說,“我感覺你是對的。我應該很願意再回來”。

不久之後,皮埃爾鼓足勇氣把自己的想法變成了語言,向她求婚。但是瑪麗說她永遠都不會答應,她永遠不會和一個法國人結婚,然後離開波蘭。此後,他們又討論了多次,因為皮埃爾知道科學站在他這一邊,而他不相信有人會為了國家的責任而放棄科學,畢竟科學是服務於全世界的。

瑪麗又回家度假了,她沒有給皮埃爾任何承諾,隻說他會是她永遠的朋友。皮埃爾又給她寫了封長信勸她,並計劃去瑞士待幾天,和瑪麗見麵。但瑪麗和父親在一起,他想自己的出現可能會破壞這個女孩兒完美的假期。他把自己所有的想法和顧慮寫信告訴她,並說出自己的觀點,那就是一個男人活著的唯一夢想——科學之夢。他寫道:

關於政治,你永遠不知道你會做什麽,為政治獻身,你就有可能會毀掉你的國家。如果你夢想幫助全人類,你可能不知道怎樣去做。但科學是可靠的。任何科學發現,不管多麽微不足道,隻要你為此做了工作,那就會永遠保持在那裏。真理,一旦被發現,它就不會消失,也不會危害人類。

相信我

深愛你的

皮埃爾·居裏

瑪麗喜歡寫信探討自由這個話題。

她回信說:“自由都是空話!我們都是奴隸,情感的奴隸,偏見的奴隸,不得不謀生的奴隸,就像機器上的輪子。我們不得不向身邊的某些事情屈服!如果屈服得太多,我們就是可憐的,自私的;如果屈服得不夠,我們就會被壓垮。”

十月份,瑪麗回到了巴黎。固執的人不僅僅是她自己,皮埃爾也十分固執,堅定地追求著她。如果隻對身邊的一件事情屈服會怎樣呢?皮埃爾開始考慮他是否應該屈服。剛剛產生這個想法,他就行動了!他提出放棄巴黎跟瑪麗去波蘭。他第一次計劃放棄科學,為了謀生而教法語,然後他再想辦法轉行繼續進行科學研究。

瑪麗向布羅妮雅吐露了她的猶豫,谘詢姐姐的建議。在她內心深處,她覺得沒有人有權利讓另一個人做出這樣的犧牲,但皮埃爾竟做出了這樣的承諾,這讓她很不安。她腦子裏全是皮埃爾對她的傾情付出,所以她心裏非常地亂,簡直是一團亂麻。皮埃爾又去了德盧斯基家,尋求瑪麗姐姐的支持。

布羅妮雅和瑪麗一起拜訪了皮埃爾的父母,當從他母親那裏聽說皮埃爾是一個相當溫柔的好兒子時,她知道把妹妹的幸福交到他手中會很安全。

猶豫了十多個月後,皮埃爾和瑪麗——兩人都曾在心中發誓永遠不會結婚——放棄了那個不現實的想法,走向了幸福。

瑪麗的哥哥從波蘭給她寫了封信,表示完全理解並支持她的決定。好像是波蘭對這個波蘭女孩兒說,她和法國科學家皮埃爾·居裏結婚要比回華沙當女教師對波蘭貢獻更大。而且,即將發生的事情確實證明,瑪麗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所以,瑪麗可以開心地計劃她的婚禮了,那會是一場多麽奇妙的婚禮啊!

1895年7月26日,晴空萬裏,豔陽高照,瑪麗·斯可羅多夫斯卡美麗的麵龐上也是一片喜氣。她梳好頭發,穿上卡西米爾·德盧斯基母親送給她的藍色裙子和有條紋的藍色女式襯衫。她並不想要一件真正的結婚禮服。她很高興能有件新裙子,因為她隻有一條平日穿的裙子。她更喜歡有用的東西,因為婚後她還可以在實驗室裏穿。

她穿好衣服,和皮埃爾一起坐公共汽車離開,坐火車去索鎮,在那裏舉行婚禮。沿著聖米歇爾大街,強壯的馬匹發出得得的馬蹄聲,經過巴黎大學時,兩人深情地對視。他們是否在想,要是兩人沒有走到一起會是什麽樣呢?

在索鎮,除了布羅妮雅和卡西米爾,還有從華沙千裏迢迢趕來的斯可羅多夫斯基先生和海拉,沒有其他客人。居裏夫婦買不起金戒指,也沒有喜宴。最重要的結婚禮物是兩輛閃閃發光的自行車,那是一個表親送給他們的,他們打算以騎車外出旅行的方式來度過蜜月時光。

兩個父親婚禮之後在花園裏見到新郎和新娘時,一個父親對另一個父親說:“你會發現瑪麗是個值得疼愛的女兒,因為自從她出生以來,就從沒讓我痛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