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8月1日
親愛的艾琳和艾芙:
大局似乎日趨險惡,我們隨時等著動員令——我不知道我能否動身,你們不要慌亂,應該鎮靜勇敢。要是戰爭[55]不爆發,星期一我就去找你們;要是戰爭爆發,我就留在這裏,盡快設法接你們回來。艾琳,我們必須成為對國家有用的人。
8月2日
全國總動員開始了。德國尚未宣戰就對法國開戰了。會有一段時間通信困難。
盡管所有男人都去前線作戰了,到處是離別的悲哀,但巴黎依然平靜,並且秩序井然。
8月6日
英勇的小國比利時沒有妥協,他們拚盡了最後的一槍一彈。盡管戰爭十分艱苦,但法國人信心十足,相信最終會贏得勝利。
波蘭已被德國占領,戰後波蘭還能剩下什麽?我的家人杳無音信。
瑪麗就是這樣給孩子們寫信的,那時孩子們正在布列塔尼度假。
在巴黎,瑪麗非常孤獨。她的同事都去前線戰鬥了,留下的隻有一位機械師,因為心髒有疾病而無法參戰。瑪麗身體虛弱多病,可她從未考慮過這些。戰爭的巨大災難讓她的研究工作根本無法繼續進行,她也無暇顧及。她沒有像大多數法國女子一樣去當護士。正如她的一貫作風,她的反應迅速而激烈:哪個地方需要她的工作?陣地醫院和後方醫院幾乎沒都有X光裝置,這是一種新奇的設備,利用它,外科醫生可以透過傷員的肉體看到身體深處的子彈或是碎片。瑪麗的工作從未涉及X光;她以前隻是對此比較感興趣,也上過幾節課。這無所謂。她會全力以赴,迅速建立一個X光站。她僅僅花了幾個小時就找出了巴黎可以利用的X光設備,並把它們分配到各家醫院。然後她召集了所有會用或願意用這些設備的科學家,也把他們分配到各個醫院。就這樣,巴黎各家醫院都逐漸準備就緒。
可救護車每天運送成千上萬的傷員湧入戰地醫院,而戰地醫院沒有X光設備,該怎樣救治這些傷員呢?瑪麗沒有遲疑。時間就是一切。她從法國婦女聯合會得了資金援助,製造了第一輛“X光汽車”。這是一輛普通的汽車,用發動機帶動發電機運行,給X光機供電,發出X光。這台流動的X光汽車在馬恩省的醫院間流動。戰爭期間的馬恩省滿目瘡痍,可它依舊美麗。在這輛汽車的幫助下,傷員得到快速診斷,並接受了安全的手術。許許多多的傷員得到了救治,要是沒有X光,他們可能就犧牲了。
馬恩戰役[56]之前,德國人就在巴黎之外幾公裏處開戰了。他們會打通通道嗎?他們會占領巴黎嗎?瑪麗應該做些什麽?她的孩子們還孤獨地留在布列塔尼。她應該去找她們嗎?還是應該隨醫療隊撤出巴黎?不,不論發生什麽,她要留在巴黎,正如她寫的那樣:“如果我堅守皮埃爾·居裏實驗室,德國軍隊或許不敢搶奪它。可如果我離開,它肯定會被洗劫一空。”固執而有毅力的瑪麗痛恨任何一絲逃跑的想法。懼怕本身就是在幫助敵人。她決不允許敵人占領被遺棄的皮埃爾·居裏研究院,因為那可能會讓敵人洋洋得意!瑪麗不會離開巴黎,但她那珍貴的一克鐳必須運出巴黎,可除了自己,瑪麗找不到別人能護送這一克鐳出城。
她穿上黑色駝羊風衣,收拾好她晚上用的東西,拿了一個很沉的鉛皮匣子,搭乘了開往波爾多[57]的火車。在擁擠的火車裏,瑪麗蜷縮在木凳上,腳邊放著她的鐳。九月初的天空驕陽似火,她望著窗外的田野,望著路上擠滿了一輛輛往西逃亡的汽車和馬車。
在波爾多——這個位於遙遠西海岸的地方,瑪麗在月台上站了幾個小時,那個匣子一直放在她的腳邊。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那個鉛皮匣子重得幾乎提不動,可對瑪麗來說它是無價之寶,絕不能離開她的視線。沒有人幫她搬行李,沒有計程車可以乘坐,也沒有房間讓她睡覺。她麵帶微笑,心想自己是不是整夜都要這樣站著。最後,一位過路人救了她,給她找到了睡覺的地方,幫她把鐳安全地存在一家銀行裏。
第二天清晨她回到了巴黎。前一天夜裏,她還是尋求安全的人群中一個不起眼的路人,而第二天清晨,她又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人們爭相來看她,“那個女人又回來了”。這說明巴黎是安全的,巴黎不會淪陷,巴黎的市民也就沒有危險了。瑪麗的確回來了,可她饑腸轆轆。從前一晚開始就沒吃東西,她乘坐的那列軍車要麽就愜意地停靠在田野裏,要麽就搖搖晃晃地向巴黎緩慢地“爬行”。一位好心的士兵從自己的幹糧袋裏拿給她一小塊麵包,她高興地吃了。巴黎正麵臨威脅,她回到可愛的巴黎時,傳來一個好消息,那就是敵人被困在了馬恩省。
瑪麗一刻也沒有休息,她飛奔到“國家救援協會”總部,看接下來自己應該做些什麽。
“躺下休息會兒吧,女士!”阿佩爾主席大聲說,“躺下休息吧。”她照做了,可僅僅是在討論將來的工作時躺了一會兒而已。“她臉色蒼白,眼睛睜得很大,就像一團熾熱的火焰。”阿佩爾說。
後來有了轉折,出現了很多“小居裏”——居裏夫人研製的小型X光汽車流動站。瑪麗的兩個孩子還在布列塔尼,但在巴黎士兵眼中,她也是X光汽車的母親,這種小型X光流動站很快遍布各地,投入到了救治前線傷員的工作之中。在實驗室裏,瑪麗一輛一輛把X光汽車裝好,還從政府強行征用了一些必需品,盡管那些官員老大不情願。她曾經十分靦腆,可為了裝配更多的“小居裏”來救治傷員,瑪麗無所畏懼。她從一個人那裏得到“通行證”,從另一個人那兒得到“密碼”,從其他的人那兒得到簽證——她還從富人手中要錢,從好心人那兒征用摩托車——“我會還的,”她說,“如果戰爭結束後還能用的話,我一定會還的。”
她留了一輛很大的雷諾汽車給自己,這輛車更像一輛貨車。坐在這輛車上,她開始了冒險家的生活。
在巴黎,家裏的電話響了。她得知一個護送傷員的大車隊急需X光設備。她把車體漆成了灰色,並在車身上畫了一個大紅十字;她仔細檢查了設備;在軍隊的司機加油時,她穿好了她的深色大衣,戴上紅十字袖章和她那已褪色的柔軟圓帽,上車坐在司機旁邊,身上背著被太陽曬得裂了幾處的黃色舊皮包。不論風吹日曬、白天晚上,哪怕是在沒有路燈的漆黑夜晚,這輛破車始終全速前進,向阿美恩斯、伊伯拉斯和凡爾登這些戰爭最激烈的地方開去。
哨兵攔下他們,詢問之後讓他們通過。雷諾汽車到達戰地醫院。居裏夫人很快選定一間屋子做X光室,她把那些匣子搬進去,迅速把各種儀器接到一起,其他人展開電線,把儀器和車裏的發動機連接起來。司機把汽車發動起來,瑪麗調節電流強度。她把防護手套、眼鏡、作記號用的特製鉛筆、確定子彈位置的鉛絲等東西放在手邊;如果有窗簾,她就會拉下窗簾使房間變暗,如果沒有窗簾,她就用床單來代替。同時,她準備好另一間暗室來做拍攝之用。
半小時後,包括外科醫生在內的一切準備就緒。不斷有擔架抬來傷員,他們極度痛苦。瑪麗調節儀器對準受傷部位;醫生這樣就可以查勘傷員的骨頭或器官裏的子彈碎片到底在哪裏了。
有時助手按醫生的口述記下彈片的位置,為接下來的手術做好準備。有時醫生現場就可以手術,用鉗子刺入傷口,繞過肌肉和骨骼,取出彈片。
就在這樣的忙碌中,幾小時過去了,幾天也過去了。隻要有傷員,瑪麗就會一直待在暗室裏。離開醫院之前,她已經計劃好在醫院裏建立一個固定的X光透視中心。為了實現這個計劃,她四處尋找。幾天後,她帶回了新設備,並帶回了一位放射治療師,誰也不知瑪麗是怎麽辦到的。
就這樣,瑪麗裝了二十輛X光汽車,在各家醫院建立了二百多個X光室,救治傷員總數達一百多萬。一個女人做了這麽多工作,實在是很了不起。
我們千萬不要以為,她上車時總是有衣著華貴的司機坐在她旁邊開車,而她自己則優哉遊哉,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現實情況絕非如此。車行駛在被各種碎片覆蓋的路上,要是車輪沒被紮兩三個洞,她就很慶幸了。在戰爭彌漫的硝煙中,在寒冷潮濕的天氣裏,她用那雙纖細的、被鐳腐蝕的雙手更換過無數輪胎。清洗自己並不太熟悉的汽化器時,她會皺起眉頭,就像在做科學實驗似的。所有男人去前線作戰時,她會做搬運工的活兒,去搬一些重物。
有一次她生氣了!司機開車時拐彎太快,車翻進了溝裏,瑪麗被埋在了一堆匣子下。瑪麗在意的並不是翻車和個人安危,她生氣的原因是——這樣會損壞那些精密儀器。可當她看到到司機圍著翻了的汽車一圈一圈找她,不停問:“夫人,你還活著嗎?夫人,你還活著嗎?”她又忍不住笑了。
有時她會忘記吃早飯或是晚飯。她不在乎在什麽地方睡覺——有床就在**睡,沒床就露天睡。童年時她曾飽受生活之苦,現在她也自然而然地讓自己成為這場偉大戰爭中的一名戰士。
可戰地工作並不是瑪麗唯一要做的事兒。一有空,她就把舊實驗室裏的工具打包搬到皮埃爾·居裏的新實驗室。在新實驗室裏,她把工具放好,布置了一個新的科學之家。她回到波爾多取回她的那一克鐳,每周都把提煉出的放射物放到試管裏,然後送到各家醫院。
隨著X光工作的增加,醫院需要更多的放射治療師。在嶄新的鐳物質研究所裏,瑪麗教授並訓練一些人如何使用X光。其中有些人愚笨難教,但瑪麗耐心地鼓勵和幫助他們,直到他們能勝任這項需要細心的工作。在此期間,艾琳給了她很大的幫助,她在索爾本學習過放射學。雖然艾琳那時隻有17歲,年齡太小,還不適合在醫院工作,可艾琳工作時瑪麗卻一點兒也沒有這種感覺。
兩年時間裏,她們一共訓練了150個放射科醫護人員。
瑪麗覺得這還不夠,她還去比利時各家醫院提供幫助。在那兒,醫院裏沒人認識她,那些時髦的護士看她衣著破舊,誤以為她是清潔工,對她也沒什麽禮貌。可瑪麗並不介意,想到大家都是在為國家出力,她很釋然。有些農民很無知,害怕這些奇怪的儀器,她常常耐心地給他們解釋,這些設備就像照相機一樣,根本不會傷害他們。這時她的心情又會好起來。
她從不談論自己,再苦再累嘴上也不說,而且不懼怕任何槍林彈雨。她日複一日地工作,好像這些工作就是世界上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她渴望和平,渴望殘酷的戰爭快點兒結束!1918年11月11日,在實驗室裏她聽到了標誌著停戰的炮聲,這讓她驚喜萬分。這一天對她來說是最高興的一天,全世界人民莫不如此。她和助手瑪尼婭·克萊恩馬上跑到街上買法國國旗,想讓研究院也一起加入到舉國歡慶當中。可法國國旗賣光了!她們用三種顏色的長條布親手縫製了一麵法國國旗。[58]後來,瑪麗開著她的舊雷諾車上街加入了狂歡的人群。遊行很瘋狂,有十個“不速之客”跳上了汽車的擋泥板,爬上車頂狂歡,而瑪麗也高興異常,根本無暇顧及這一切。
誰又能想到,喜訊竟然能夠接踵而來呢?
法國從巨大的恐懼中解脫,波蘭也是如此,這對瑪麗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喜訊,而且是雙喜臨門。波蘭最終獲得了自由和獨立。她給哥哥的信中這樣說:
“在奴役中誕生,在禁錮中生存的我們,已經看見我們的國家複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