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又可以回家了,那是塞納河碼頭旁邊的一所舊式公寓。塞納河有兩座島嶼位於巴黎市中心:一座是城市之島——巴黎最古老的一部分,形狀像一艘船。這裏有著許多色調深沉而美麗的著名建築;另一個是聖路易斯島,這也是一個古老的地方,但比較荒涼。瑪麗住在聖路易斯島的白杜納碼頭。兩個世紀以前,白杜納街上住的是一些公爵和在法院工作的人。瑪麗的公寓是一個可以漫步的地方,那兒有許多走廊和樓梯。她的家地勢很高,房間很大,可裏麵沒什麽家具。她從來都不知道如何使自己變得富有,如何享受周圍的樂趣。家裏空空的,地板被打磨得很光滑,放著僅有的幾件紅木家具。屋裏冰冷刺骨,瑪麗和艾琳凍得瑟瑟發抖,也就無暇顧及屋裏的空空****。而艾芙卻用零用錢把自己的大房間布置得溫馨雅致。書房很漂亮,裏麵放著幾排簡樸的書架、一張皮埃爾的畫像和一瓶花。所有房間的玻璃都很高,沒有窗簾遮擋,因此光線充足。窗外風景如畫,陽光明媚,遼闊的塞納河上飄著幾隻忙碌的小船,還有多彩的大船。遠方,巴黎聖母院[59]隱約可見。

小島人跡罕至,靜悄悄的,瑪麗十分喜歡。而事實上,這兒並不安靜,艾芙會連續彈幾個小時的鋼琴,走廊上的貓喵喵亂叫,門鈴也響個不停,空****的屋裏不時傳來電話鈴聲,塞納河上也會傳來拖輪發出的沙啞的汽笛聲,可瑪麗並不介意。

每天早上八點鍾,瑪麗那歡快而富有活力的腳步聲似乎在告訴艾琳和艾芙,忙碌的一天開始了。在以後的十六年裏,每一天都是這樣度過:早上八點四十五,汽車鳴笛三聲,瑪麗就知道車在門口等她。她會快速拿起帽子和外套跑下樓去,三分鍾之內上車,她不想讓司機久等。司機送她去研究院後,她就開始了忙碌的一天。後來瑪麗有了專職司機接送,前一個司機為此哭了很久。她坐車經過圖爾內勒橋,穿過繁忙的碼頭,最後到了拉丁區。眾所周知,這兒一直住著一些學生,他們自由不羈而又快快樂樂,一文不名卻又高高興興。如今,這兒矗立著大學研究所和一些高大的建築。

走到皮埃爾·居裏街上,也就站在了鐳研究院的門口。大廳裏有很多人。每天早上都是如此,瑪麗稱之為蘇維埃[60]。瑪麗的那些來自不同係部的學生說,他們總想在瑪麗工作之前和她討論問題,這樣就不會浪費她的時間。他們有特殊的問題問她,或是給她看一些東西;或者,他們希望瑪麗一夜沉思就能解決他們的問題。事實也經常如此。“哦,某某先生,你的解決方法行不通,我有一個主意……”瑪麗解決了一個又一個的難題,來找她的人越來越多了,每個人都帶來了自己的難題。瑪麗似乎並不介意人們讓她做什麽樣的腦力運動。人們用並不流利的法語或英語向她提問,這無疑增加了問題的難度。瑪麗的研究院就是一座通天的巴比倫塔[61],那兒匯集了東西方各種語言。瑪麗講了一個故事,她的一個中國學生[62]用英語和她談話。“這個學生非常有禮貌,甚至即使我錯了,他也會同意我的觀點。可這樣的話,我就必須費盡心思去猜測這個學生的真實想法。”瑪麗說過,麵對這個來自東方的學生,她對自己的禮儀有點兒不好意思了。“他們比我們更加文明。”

討論有時似乎沒完沒了,瑪麗會一直坐在那兒聽,有時沒有椅子,她隻能坐在樓梯上。瑪麗蹲坐在最矮的第一階樓梯上,教那些站立在她麵前的高大學生,那是怎樣一幅畫麵啊!她是實驗室負責人,看過德、俄、法、波、英五種語言的關於鐳的所有書籍,並且依然還在發明著新技術——她工作時似乎有某種魔力,學生可以完全信賴她。在科學探索中,她既勇敢又謹慎。

學生們一個個去做自己的實驗了。如果他們想向瑪麗展示什麽的話,他們就會叫上瑪麗一起。最終,瑪麗才有時間去自己的實驗室做研究工作。

中午,她步行回家吃午飯,可在餐桌前她仍與艾琳討論著物理問題。艾芙有時覺得自己根本不知她們在談些什麽。

1926年,艾琳和一位叫作約裏奧[63]的年輕有為的科學家結婚了。從此就沒人陪艾芙說話了,艾芙隻得經常自言自語。

“親愛的,你又在自言自語。”瑪麗跟艾芙說。艾芙會和母親說任何事兒,因為任何事都可以讓她興致盎然,尤其是那些天真幼稚的事兒。她經常會問媽媽“他們到底在幹嗎?”而瑪麗喜歡聽艾芙講她開車有多快,艾琳的孩子開始學說話時,瑪麗又想聽孩子說了些什麽,或者聽聽人們對新法西斯的看法。

如果瑪麗聽到有人讚揚獨裁者,她就會說:“我曾在獨裁壓迫的製度下生活過,你們沒有這種經曆,體會不到生活在自由國家裏的幸福。”如果有人讚成政府暴力鎮壓革命,她會說:“把拉瓦錫[64]送上斷頭台難道是有用的嗎?你們永遠無法讓我信服這一點。”

吃過午飯,她可能會坐車去花市買一些花園裏常見的花,或者去采一些野花,因為她不喜歡漂亮的溫室花朵。有時,她會和一個很重要的人在盧森堡花園裏約見,這個人就是她的外孫女海琳。她會坐在那兒和外孫女一起做沙子餡餅,一直玩到該去參加醫學科學院會議的時間。在會上,她是唯一的女性院士,她的座位緊靠著她的朋友魯博士——巴斯德最忠實的信徒。

會後,瑪麗回到實驗室工作,通常工作到晚飯時間;有時,若是實驗需要,她會一直工作到淩晨兩點。

有時為祝賀某個學生成為博士,實驗室會在下午舉辦茶會,從而使緊張的工作有所放鬆。茶會上,科學研究用的玻璃杯變成了茶具,玻璃管被用作調羹。茶會結束時由瑪麗發言,她總會對新晉的博士表示祝賀。為慶祝艾琳和她的丈夫弗雷德裏克·約裏奧成為博士而舉行的兩次茶會是最令她高興的時刻。1934年,艾琳夫婦有了重大科學發現,其偉大之處不亞於發明了人工無線電。他們用鐳射線衝擊鋁和其他物質,並把它們轉化為新的放射性元素,從這些物質當中可以提取到鐳,這片領域前人從未涉及[65]。科學家們看到,一個新的時代可能即將到來,那就是製造一種新物質,來代替稀有的鐳,去完成各項工作。這可是件大好事兒啊!因為穿過花園,在鐳研究院對麵的那棟樓裏,人們正在借助鐳來治療癌症,這就是著名的居裏療法。鐳是多麽不可或缺的稀有物質啊!

最後,瑪麗還要授課,那是她痛恨的事兒。每逢周一和周五,她就感到緊張難受,因為從大清早一直到下午五點,她必須要站在小階梯教室裏,一次給大約三十個學生上課。

在那幾年裏,她麵臨失明的危險。醫生告訴她,在近乎失明的狀態下,她必須要忍受兩到三年時間,然後才可以進行手術。也許他們從未想過那對她意味著什麽。她要工作,她討厭憐憫。無論發生什麽,她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有關她眼睛的事情。艾芙在眼科醫生那裏為她專門定製了眼鏡。如果她要修改學生論文,她就會讓學生帶著論文來找她。她會巧妙地問學生一些有關論文的問題,這樣她就會知道學生的論文寫了些什麽。她想了很多妙計來掩飾自己的不幸,大家雖然已經猜到了,但都假裝不知,對她非常友善。在接受了四次手術之後,她要讓眼睛重新學會看東西。盡管眼睛不像以前那樣靈活了,但她並沒有失去勇氣。她努力堅持,終於,她的眼睛又可以看到周圍的世界了。

還是讓我們來繼續關注瑪麗眼疾恢複之後的日子吧。家中隻剩下瑪麗和艾芙在吃晚餐。飯後,艾芙要出門,而瑪麗有點兒勞累,她躺在沙發上看著女兒的連衣裙。“這是多麽可怕的高跟鞋啊,艾芙!你永遠也無法讓我相信女人非得踩著這樣的高蹺走路。”

“而這件連衣裙是什麽樣子啊,為什麽要在衣服背上開口呢?在胸前開口還勉強,可這件連衣裙竟然在背後開了這麽大的口,有幾公裏長吧?不過這件連衣裙還是很漂亮的。轉一圈讓我看看你穿著它有多美麗。”瑪麗吃驚地看著女兒:“當然原則上我不反對這種塗抹,我知道人們一向是這樣的。古埃及婦人還發明過比這糟糕得多的裝飾……我隻能對你說一件事,我認為這很可怕。你使你的眉毛受罪,抹口紅也沒什麽意義。”

“可是媽媽,這樣我就更加漂亮了。”

“更漂亮!!!你聽著,明天早晨,我會在你睡在**、還沒來得及把這些可怕的東西抹在臉上之前來親吻你,這可以讓我心裏稍微舒服一些,因為我不會吻到這些顏料。”

艾芙離開後,瑪麗坐在扶手椅裏,讀幾頁詩歌,看點兒自己喜歡的小說,但時間不會超過一個小時。地板就是她工作的地方,她可以把物理論文圍著自己放一圈,一直到淩晨兩點她都在專心地進行運算。

艾芙回家時發現母親依然在全身心地工作,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母親用波蘭語出聲地計算著什麽,聲音隻有在學校授課的一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