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尼婭回到了華沙,她那雙灰色的眼睛微微含笑,注視著這個變化了的世界。她堅毅的上嘴唇有時會擠出一絲笑意,可她的麵部表情往往很嚴肅。像世界上大部分父親一樣,斯可羅多夫斯基先生讓孩子們明白了生活的艱辛。他已經不再收寄宿生了,全家人又住進了家裏原先的小房子。日子過得很艱辛,但父親至少還能夠掙錢支付房租、一個女仆的報酬和生活費。可過不了多久,父親就沒有什麽可以指望了,隻有靠著更加微薄的退休金生活。這讓父親很擔心。像世界上大部分父親一樣,他希望掙足夠的錢供養家人。夜晚坐在台燈旁邊,他都會深深地歎氣。四雙快樂的眼睛,有的是蔓長春花的藍色,有的是灰色,都看著他,猜他在想什麽。如果四個孩子知道他的心事,一定會一起抗議說:“不要擔心,爸爸,我們很年輕很強壯,難道不能養活自己嗎?”微笑著麵對孩子們納悶的眼神時,斯可羅多夫斯基先生一定想知道,自己這一生並不成功,孩子們會在將來的生活中獲得成功嗎?他一直努力工作,而且很有天賦,可卻隻能賺一點兒錢。他的孩子會和他一樣嗎?這個又矮又胖的男人已經開始禿頂,他穿著一件破舊又細心刷洗過的灰色衣服,坐在燈下暗暗思考。他的字跡、思想、言語甚至動作——他的一切都整潔而準確:他用同樣精致細膩的關愛養大了自己的孩子。帶孩子們外出遠足時,他會事先製定好旅行路線,為他們指出美麗的景點,並讓他們理解。有些美景幾乎沒人知道,而大部分人忽略的原因就是沒人指點。如果他們去一座古老而著名的建築遊覽,他會告訴孩子們古跡的曆史。瑪尼婭沒看到父親的任何缺點。她從來沒想過嘲笑父親嚴謹而細致的做事方式。她認為父親是全世界知識的源泉。父親確實知道很多事情。他用努力掙來的微薄收入購買學術書籍,隨時了解物理學和化學領域的最新發現。他擁有智慧的思想,此外,他還會希臘語、拉丁語和五種現代語言。他堅持寫散文,而且每周六晚上大聲朗讀優美的文學作品給孩子們聽,所以孩子們逐漸成為懂得文學的人。當他想給孩子們念外國文學時,比如《大衛·科波菲爾》,雖然他拿著英文版本,但他會毫不費力地用波蘭語當場重述出來。

“家裏沒有什麽新鮮事兒,”瑪尼婭寫信給一個朋友說,“花木都長得很好,謝謝!杜鵑花正在盛開,蘭森特在毯子上睡覺!我已經染過我的裙子,按日計價的女裁縫穀希雅正在改那件裙子呢。她剛做完布羅妮雅那件,做得很成功。我上課的時間不多,報酬簡直少得可憐。一個婦人經人推薦,上門來打聽請我們授課的事。但是當布羅妮雅告訴她一小時要一先令時,她趕緊跑了,就好像房子著火了一樣。”

然而,不管工資有多低,瑪尼婭還是不得不教課賺錢。那個時候,女孩兒除了上課賺錢之外,其他行業都做不了。但是她不會這麽想:“我能有幾個學生?我能賺多少錢呢?”那不是瑪尼婭的作風。她有自己的夢想——她不像其他女孩兒那樣夢想結婚,也不像其他男孩兒那樣夢想開汽車。她的夢想是拯救整個波蘭。她,瑪尼婭·斯可羅多夫斯卡,必須幫助波蘭。她才十六歲,有父親對她的耳濡目染、言傳身教,腦袋裏又裝滿了學校和書本教給她的知識,擁有這一切,她應該如何拯救波蘭呢?瑪尼婭知道還有一些人也要拯救波蘭,他們密謀往沙皇政府扔炸彈。還有一些人夢想上帝能讓他們拯救波蘭的夢想成真。瑪尼婭把她的護照借給了一個革命者,但她跟上述兩種人不同,她認為最實際的夢想才是最好的:做好眼前的事情。俄國政府盡力想讓波蘭人變成無知無覺的奴隸,而盡力教好他們就可以阻止俄國卑劣無恥的行徑;教課,教課,再教課,直到華沙成為意識形態領域的核心,直到波蘭成為最棒的國家,從而在歐洲處於領先地位。

一些新思想正在英國和法國傳播。瑪尼婭有一個比她大十歲的朋友,他得知這些新思想後,成立了一個叫作“流動大學”的秘密團體來研究這些新思想。瑪尼婭、布羅妮雅和海拉參加了這個團體。他們幾個人定期在不同成員的家裏見麵,他們並不研究那些古怪或不著邊際的知識,而是學習解剖學、生物和自然曆史。一旦聽到敲門聲,或是一隻在護牆板裏的老鼠弄出聲音,所有人都嚇得大氣不敢出。如果警察抓住他們,那就要坐牢。每個成員既要學習也要教課。瑪尼婭收集了少量的書借給那些窮人,但她首先要教他們識字和閱讀,這樣,那些書才會對他們有點兒用處。

有時,一家波蘭商店會雇用瑪尼婭給女員工上課,讓女員工坐著翻翻書,思考問題,這樣可以提高這些店員的國民素質,而且無須擔心有人泄密。快樂、內向的小瑪尼婭置身於那些年齡比她大又有點兒粗俗的女子當中,既不讓她們說粗話,也不讓她們抽煙。當發現自己的卷發太與眾不同時,她剪掉了長發,但她沒有意識到這樣做隻能使自己顯得更加幼稚。她有很多工作,並且在每個領域都小試身手:講座、會議、畫畫、寫詩、閱讀六七個國家的文學作品——總之,她在努力追隨那些偉大作家的深遠思想。

但是她腦子裏想的最多的還是她怎樣幫助布羅妮雅。布羅妮雅的年紀越來越大了,至少瑪尼婭是這麽想的。除了她,沒人會管布羅妮雅的。日複一日,無論天氣好壞,瑪尼婭都去做家教賺錢。那些有錢人總是讓她等著,在他們眼裏,她隻是一個窮老師,讓她站在通風走廊裏等著就行。“對不起,斯可羅多夫斯卡小姐,我的女兒今天早晨來晚了。當然,你一定會把落下的課都給她補上吧?”但是到了月底,這家人又忘了付錢。“實在對不起,我丈夫會在下個月底把錢一起付給你。”但是瑪尼婭當時急需用錢。她一直想用這些錢買一點兒必需品。

布羅妮雅臉色蒼白,灰心喪氣。瑪尼婭不得不放下自己的夢想——她渴望上大學,滿足自己對知識的迫切需求。但是,首先她必須幫布羅妮雅離開這裏。

“布羅妮雅,我已經想好了,”有一天她說,“我也和父親說了。我想我已經有辦法了。”

“什麽辦法?”

瑪尼婭說話必須十分小心,謹慎地斟酌每一個字。“布羅妮雅,你自己節省下的錢,夠你在巴黎待多久?”

“我的錢夠支付路費和一年的生活費,但是醫科需要五年才能畢業。” 布羅妮雅立刻回答說。

“是啊,隻靠一小時一先令這樣上課,掙來的錢是不能幫我們圓夢的。”

“怎麽辦呢?”

“如果我們各自奮鬥,我們誰都不成。可是照我的計劃辦,今年秋天你就可以坐火車去你想去的地方。”

“瑪尼婭!你瘋了!”

“我沒瘋。開始你可以先花自己的錢,以後我會設法寄給你一些,父親也會。同時我也為自己將來求學再攢點兒錢。當你成了醫生,就該輪到我出去學習了,那時你再幫我。”

布羅妮雅的眼裏噙滿了淚水,因為她知道這個提議對瑪尼婭來說意味著什麽,雖然在剛才的計劃裏,有一點沒解釋明白。“你又要幫我,又要攢錢,那你自己如何生活呢?”她問。

“放心吧!我想了個好辦法。我打算找一份供給食宿的工作,這樣我就不用花錢了!很完美吧?”

“不行,”布羅妮雅說,“我不明白為什麽我先去讀書。你更聰明。如果你去讀書,你會更快獲得成功,然後我再去。”

“為什麽?親愛的布羅妮雅,你好傻啊!你已經二十歲了,而我隻有十七歲啊!你已經等了很久了,而我還有時間。年齡大的必須先去。等你有了執業資格,再用金子砸我吧!再說我已下決心了,就這麽定了!”

就這樣,九月份,距瑪尼婭十八歲生日還差一個月的時候,她穿著一個女家庭教師應該穿的衣服,去了女家庭教師職業介紹所的等候室。她的頭發又長了,但收拾得很整潔,帽子已經有點兒褪色,裙子簡單而樸素;她的一切端莊而平凡。

她緊張地走到坐在辦公桌旁的女士麵前,手裏緊緊地攥著證書和推薦信。那位女士仔細地看了推薦信,然後突然看著瑪尼婭,甚至可以說是盯著她。“你真的精通德語、俄語、法語、波蘭語和英語嗎?”她問道。

“是的,”瑪尼婭說,“雖然我的英語不如其他幾門語言。但是,我仍然能教學生通過考試。我得過高中金獎章。”

“你想要什麽待遇呢?”

“一年四十英鎊,提供食宿。”

“如果有職位空缺,我會通知你的。”這個答複並不是十分肯定,瑪尼婭這麽想著離開了介紹所。

沒過多久,瑪尼婭就當上了女家庭教師。這裏不公開那個家庭的姓氏了,姑且稱為B家庭吧。因為他們肯定不願記住,命運曾惡作劇般地跟他們開過這樣的玩笑。他們讓十八歲的瑪尼婭·斯可羅多夫斯卡從小側門進來,通過這道門,據瑪尼婭自己後來的說法,她仿佛看到了地獄,這讓她很不願意繼續待在那裏。生活讓瑪尼婭成了一個偉大而無私的付出者,而不是一個不幸、弱小且受人鄙視的奴隸。B家庭很富有,他們無禮地對待瑪尼婭,時刻與她保持距離,說話也很冷淡。他們極少與瑪尼婭交流,偶有為之也冷若冰霜。他們揮霍無度,卻又六個月不支付瑪尼婭工資,而且為了省燈油不想讓瑪尼婭晚上看書。他們在別人麵前說話很親切,但背後卻肆意誹謗他人,以至於瑪尼婭說在他們口中所有的朋友都被罵得體無完膚。

瑪尼婭寫道:“從他們身上,我懂得了小說裏描寫的人物並非虛構,並且明白,一個人如果明智,就不該與被財富毀了的人交往。”也許就是因為她在十八歲時明白了這一點,才使得瑪尼婭·斯可羅多夫斯卡一生當中,無論多少財富擺在麵前,都不為所動,保持清醒。

但是瑪尼婭的計劃沒有奏效。住在鎮上的B家,她發現自己每天都要花點兒錢。有時與父親見個麵,或者與“流動大學”的朋友保持聯係,這都讓她很開心,可這都要花錢。但當一個人下定決心實施某個計劃時,不管付出什麽代價他也要付諸實踐。瑪尼婭發現她必須完全離開家,去偏遠的鄉村找個工作,在那兒就一分錢也不用花了。隻有這樣,布羅妮雅才能在她的接濟下繼續學業,因為她已經去巴黎了。

她真正想找的工作終於出現了——離家很遠,在鄉下,但是工資高了一點兒——這次是一年五十英鎊。當然,那個時候五十英鎊就是很大一筆錢了。但瑪尼婭把新地址告訴父親時心情還是很失落,雖然那個地方已經偏遠得像在異域,但對她父親來說並不是那麽遙不可及。

普沙茲尼士附近

斯茨初基

Z先生和夫人的住宅

瑪尼婭·斯可羅多夫斯卡小姐

瑪尼婭出發時是一月份,那時的波蘭到處堆積著厚厚的雪,幾個月也不化。火車慢慢離開車站時,父親向她揮手告別的身影漸漸離她而去,再也看不見了。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徹底地感到孤單和害怕。假如這個新雇主還和從前的雇主一樣那麽不友善,該怎麽辦?還有她的父親,年齡越來越大,也許還會患病。她到底應不應該離開?茫茫暮色中,白雪覆蓋的原野向後飛馳著,在瑪尼婭含淚的眼中成了模糊的一片。

坐了三個小時火車,接著又坐上了來接她的雪橇。她身上裹著暖和的毛皮毯子,坐著雪橇飛也似的衝進了那個白雪皚皚的冬夜,周圍一片寂靜,偶爾能聽到雪橇鈴鐺的叮當聲。

又坐了四個小時的雪橇——瑪尼婭又冷又餓,她甚至懷疑車永遠不會停歇。過了一會兒,她看見一片亮光,一扇門打開了,一家人都出來迎接她——男主人身材高大,孩子們很害羞,緊緊抓著母親的裙子,可眼神裏又充滿了好奇。女主人親切友好地歡迎瑪尼婭,並讓她喝下一杯熱茶,然後帶她去了她的房間,接著善解人意地離開了。瑪尼婭先在房間裏暖和了一下,然後打開那幾個破舊的箱子,開始整理行李。

瑪尼婭住在鄉村的腹地。她環繞一周,看了看房間四周刷得白白的牆壁、簡單的家具和暖和的壁爐,十分滿意。

第二天早上,她拉開窗簾,以為會看到一片白雪覆蓋的田地和森林。但映入眼簾的是工廠的煙囪,正冒著濃濃的黑煙。她又仔細看了看——不是一個,而是很多煙囪,周圍根本沒有樹木、灌木叢和籬笆的蹤影。她住在甜菜製糖區。放眼望去,隻能看到已經翻過、等著播種的土地,這片土地都要種甜菜。整個村子都致力於甜菜種植,村民們就這樣犁地、播種、收獲。那些工廠都是製糖廠。鄉下的農舍都錯落分布在製糖廠高牆的周圍。瑪尼婭住的房子是製糖廠廠長的家。村裏有條小河,河水也染成了甜菜根的顏色。

這些工廠讓瑪尼婭對周圍的環境很失望,那些住在周圍大房子裏的年輕男子和少女也一樣讓瑪尼婭失望。他們除了八卦不幹別的,比如誰都說了些什麽,穿什麽衣服,誰會舉辦下一次舞會,上次舞會開了多長時間等等。一天,Z先生和Z夫人在第二天下午一點才從一個舞會回到家,這讓瑪尼婭十分震驚,她似乎忘記了她自己也曾經那麽開心地參加舞會,玩到第三天早上八點。瑪尼婭忍無可忍,她在信中大聲疾呼:“給我一支漫畫家用的筆吧,我會好好描述一下這些人,用漫畫的方式刻畫並諷刺這些人太恰如其分了。女孩兒們都是些不開口的呆子,迄今為止,我發現隻有家裏的大女兒,我親愛的布朗卡,是一顆少有的珍珠,她有良好的判斷力,並且對生活充滿興趣。”此外,在斯茨初基還有一個有趣的人——布朗卡三歲的小弟弟斯塔斯。他使得這座狹長的兩層樓房充滿了生機。在長長的走廊上,在爬滿無葉爬山虎的破爛玻璃陽台上,到處都能聽到他急促的腳步聲。童言無忌,他的話有時能把瑪尼婭逗得忍俊不禁。一次,他的保姆告訴他上帝無處不在。他說:“斯塔斯可不喜歡這樣,我害怕他會抓住我!他會咬我嗎?”

安吉婭是瑪尼婭的一個很特別的學生。她十歲了,非常調皮,每次有客人拜訪時她總會逃課。瑪尼婭應該一天教她四個小時,但是她總是跑出去,然後被抓回來——而課程卻不得不從頭講起,有人說過,這樣的話她的功課根本沒什麽進展。安吉婭還總喜歡賴在**,直到瑪尼婭拽著胳膊把她拖起來,這讓瑪尼婭非常惱火。陪安吉婭一起學習經常如此,一天早上,她甚至用了兩個小時才平息了怒火。一天中有兩個時段最開心:一是和布朗卡一起讀書的那三個小時,再就是閑暇時往家裏寫長信的時候。“複活節我會回華沙,”她寫道,“一想到這件事兒,我就高興極了,但願我不要興奮得像野人那樣狂呼亂叫。”

泥濘的鄉村小路上,她經常看到村裏髒兮兮的男孩兒和女孩兒。他們頭發亂蓬蓬的,如麻繩一般,但雙眸清澈明亮,充滿了對知識的渴望。她問自己:“難道他們不是波蘭人嗎?我曾發誓要向大眾傳播知識,難道我就不能為他們做點兒什麽嗎?”那些流浪兒童要麽什麽都沒學過,要麽隻知道俄文字母。瑪尼婭想,如果能為他們偷偷開設波蘭語課程,那該多好。

布朗卡聽到這個想法非常開心。“別太著急,”瑪尼婭說,“你知道的,如果我們被抓了,我們都會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去。”她倆都知道西伯利亞意味著什麽——被放逐到一個可怕的地方,那是一片冰原地帶。但是布朗卡準備去冒這個險。兩個女孩兒得到了Z先生的允許——課程開始了。

室外剛好有樓梯可以通往瑪尼婭的房間。她們組織了一些髒兮兮的小孩——少的時候有十個,多的時候有十八個——整日穿梭於樓梯間上上下下。瑪尼婭借了一張鬆木桌子和一些板凳,用她不多的積蓄給學生們買了練習本和筆。然後就開課了——而且趣事不斷。孩子們笨拙的手指抓著用不慣的工具,潦草地在白紙上畫出字母。對孩子們來說,不可思議的事情慢慢發生了,聽到的聲音可以白紙黑字寫下來,並且能夠理解。他們的父母都很自豪,雖然自己不識字,但他們也會爬上樓梯走進教室站在後麵——看著自己的兒女做著了不起的事情,他們高興萬分。孩子們學習起來並不輕鬆,他們有時咧嘴,有時吸氣,有時歎氣,寫封信好像比往山上運甜菜還難。瑪尼婭和布朗卡在他們中間走動著,幫助他們盡力讀書識字。他們身上髒兮兮、臭烘烘,而且經常注意力不集中,也不是很聰明。但大部分時候,從他們明亮的眼睛裏,能看見他們上課時的興奮和對學習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