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來臨時,其他人也開始放假了。但是女家庭教師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要堅守崗位。男孩子回家、小女孩兒起床都需要她,所以冬天和夏天她反而格外忙碌。瑪尼婭很無聊,生活平淡無奇。明天總是昨天的重複——早晨從八點工作到十一點半,下午從兩點工作到七點半,中午十一點半到兩點是散步和吃午飯的時間。到了晚上,如果安吉婭聽話,她會念書給她聽;要不就做做針線活、聊聊天。晚上九點以後,她就可以自由學習、看她想看的書了。但她還是很容易受到其他事情的打擾。比如說,安吉婭的教父需要有人和他下象棋,而家庭女教師就下得很好。如果別人玩惠斯特撲克牌正好三缺一,女家庭教師就要去幫忙,不管她是否喜歡。瑪尼婭對知識的渴望越來越強烈,而真正的知識仿佛離她越來越遠了。她看的書已經有些落伍了,而且沒人能和她探討她所遇到的疑難。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麽。她經常不無妒忌地想到有成千上萬的女孩子群集在世界各地的大學裏,她們有機會深造,並具備這個年齡應有的精神狀態,能夠在實驗室裏接受教育並承擔工作。維也納、柏林、倫敦、聖·彼得堡,尤其是巴黎,這些地方可都是她心目中的學術聖地啊。不對,不能去維也納、柏林和聖·彼得堡,因為這幾個城市都是欺壓波蘭的國家的首都。但倫敦和巴黎不是!她發瘋似的渴望去巴黎學習,自由而慷慨的巴黎不欺壓任何國家,甚至歡迎流亡者,並邀請所有有思想、有求知欲的人去巴黎學習。瑪尼婭開始絕望了。一個人工作太難了。她攢錢的速度慢得令人難以忍受,布羅妮雅還需要好多年的資助。父親年齡大了也需要她照顧。瑪尼婭,還能去上大學嗎?

她越長越美了。她的前額飽滿,神情堅定,頭發迷人順滑;灰色的大眼睛嵌在濃濃的眉毛下麵,目光敏銳,似乎能看透一切,理解一切;倔強的嘴唇微微露出笑意,讓人過目難忘,印象深刻;皮膚白裏透紅,舉止優雅,手腕和足踝十分精致;她沉思的樣子給人一種神秘感,讓人想去探尋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孩兒。

卡西米爾是家中長子,放假回家時認識了瑪尼婭,這讓他非常開心。他們在美麗的花園裏偶遇,當時瑪尼婭正在剪凋謝的玫瑰花。他從妹妹的信中聽說過她,但他知道女家庭教師是多麽乏味的一種人,他不相信瑪尼婭真有那麽美好。

“但是……我可以在波蘭之劍麵前發誓!”他在心中大聲呼喊,“這位女家庭教師真的與眾不同!”

“小姐,今天早上你給你蹩腳學校的學生放了一天假,是嗎?”

“哦,沒有!”瑪尼婭說,她的臉很生動,並且像往常一樣,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他們五點才能來上課,得等他們把其他所有工作做完才行。”

瑪尼婭想,原來這就是布朗卡崇拜的哥哥,這個身材高大、英俊瀟灑、風度迷人的大學生,說起話來那麽友善,對她的學生也很感興趣,而且堅持把這個班稱為“蹩腳的學校”。

那天晚上九點以後,她沒有看那幾本大厚書,和這個大學生進行真正的交談,聊聊他所從事的專業,比自己看書能學到更多的東西。此後的日子和之前不一樣了,暑假打破了上課的常規。卡西米爾、布朗卡和瑪尼婭經常去劃船、野餐,瑪尼婭特別擅長劃槳和騎馬,看她劃槳和騎馬簡直是一種享受。馬廄中約有四十匹馬可以供他們挑選,他們會在無盡的原野上策馬奔騰,騎整整一天。他們還會駕馬車出去野餐,卡西米爾發現,瑪尼婭嬌嫩的手腕控製馬車韁繩時很有技巧。

迄今為止,卡西米爾見過的無數“呆鵝”一樣的女孩兒,沒有一個言行舉止像瑪尼婭這樣,讓卡西米爾如此好奇。秋天回華沙後,他又盼著聖誕的到來,到時回家就可以再次見到瑪尼婭了。

他說:“小姐,如果一年四季都是冬天該多好啊。”瑪尼婭卻不以為然:“不可能!為什麽你那麽喜歡冬天?”他笑著答道:“大家不是都跟我們說要珍視一切美好嗎?還有比欣賞一個有著完美腳踝的女孩優雅地滑雪更美好的事情嗎?還有你優美的舞姿!你跳得太棒了,難道你不喜歡在冬夜的星光下滑雪嗎?”

是啊,瑪尼婭又開始熱愛跳舞了,但她還是更喜歡夏天——更喜歡暑假。

“你喜歡假期?是不是因為假期時我在家?”

卡西米爾用了很長時間才猜到瑪尼婭的心思。他說他要馬上去征求父親的同意。眾所周知,有錢人家一般不和女教庭教師結婚,但是瑪尼婭不一樣,完全不一樣。他家裏的每個人都喜歡她:父親讓她陪自己散步;母親把她介紹給所有的朋友;妹妹崇拜她。人們經常邀請瑪尼婭的父親、哥哥和姐姐到這裏來玩;她生日時,大家送她各種禮物和鮮花。卡西米爾相信,家人一定會非常願意他娶瑪尼婭為妻。

但卡西米爾錯了。當他告訴父母想和瑪尼婭結婚時,他的父親大發雷霆,母親差點兒暈倒。他是長子,家人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很容易就能娶到村裏最富有最高貴的女子,他怎麽能娶一個身無分文的女家庭教師呢?娶一個靠在別人家裏出賣勞動力謀生的女人,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卡西米爾,你瘋了!我們這種家庭的人哪能和女家庭教師結婚!”

“不能和女家庭教師結婚!這真是個好主意!”大地仿佛在低聲吟誦,它繞著太陽迅速轉動。冬去春來,冥冥之中,命運將把瑪麗·居裏一步一步呈現在我們麵前,而不是瑪尼婭·卡西米爾·Z夫人。

但瑪尼婭並不能預見未來,她很傷心。家裏每個人都漸漸對她冷淡起來,而她又不能扔掉工作一走了之,她每年還要給布羅妮雅寄二十英鎊呢。她能做的隻有下定決心不再戀愛,絕不再愛任何男人。她的工作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日複一日,千篇一律。她每天都要上課、批評貪玩的安吉婭、把昏昏欲睡的朱列克搖醒、在她開設的免費學校裏任教、自學、研讀化學書籍、下象棋、跳舞和散步。隻有一件事偶爾會讓她有些興奮:路上的路標本來就很不清楚,一下雪它們就會完全消失,雪橇很容易陷到溝中。隻有那時,笑聲才會給她帶回一點兒久違的歡愉。

那段時間,她的家書越寫越長,但經常沒有郵票寄信,或者說根本沒錢買郵票。“我還沒收到布羅妮雅的來信,”她抱怨說,“也許她也沒有郵票吧。”由於自己情緒低落,她更容易設身處地理解父親、哥哥和海拉的一些難處。她在信中對父親說:“不要為我們擔心,你已經為我們做了一個父親應做的一切。畢竟,你給了我們很好的性格,我們會自己謀生的,時間會證明一切的。”她對哥哥說:“約瑟夫,找人借一百盧布,一定要留在華沙。不要把自己的前途葬送在小村落裏,這就是我想給你的建議,請不要生氣。記住我們的約定,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人人都說在小地方工作如坐井觀天,會讓你偏安於窮鄉僻壤之間,而沒有大誌向,做不出大事業來。一個醫生,如果沒有藥店,沒有醫院,沒有豐富的醫學書籍,就會變成廢物,不管他的人生規劃有多好。如果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你身上,親愛的,我一定會感到非常傷心絕望,因為現在我已經失去了信心,不敢再夢想自己成為什麽偉大人物,我所有的期望都在你和布羅妮雅身上了。我們家族具有特定的天賦,必須由我們中的一個表現出來,決不能讓它白白流失。我對自己越失望,就對你們越期望。”瑪尼婭對被愛人拋棄的海拉也很同情,所以她對大部分青年男子充滿了憤恨,她寫道:“的確,每個人都學著如何選擇他人!如果他們不喜歡和貧寒的女孩子結婚,就讓他們滾開吧。沒人非要他們和我們結婚,但他們為什麽讓我們陷入戀愛,然後,再讓我們傷心失望?”

瑪尼婭走入了生命的低穀。她在信中寫道,她整天教一些愚蠢透頂的學生,長此以往,她害怕自己也變得越來越傻,其實這也是很多老師擔心的事情。這種情況下,她最初那些偉大的夢想就顯得更加異想天開、遙不可及了。她曾寫道:“我現在唯一的夢想就是有屬於自己的一個小家,可以和父親一起生活。我願意用我一半的生命換取生活獨立、換一個家。萬一有機會離開Z家,雖然可能性並不大,我想在華沙的寄宿學校找個工作,上點兒私教課掙點兒外快,這就是我所有的願望。生活不過如此,不值得過於憂愁。”那段時間對瑪尼婭來說真的很難熬。但幸運的是,瑪尼婭讀了一本名叫《尼門河兩岸》[13]的小說,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怎麽會擁有這些想法,真正的瑪尼婭可不是這樣的。她在寫給布羅妮雅的信中說:“我的夢想哪兒去了?我很想為民眾做點兒事,但教十幾個鄉下孩子讀書就已經讓我捉襟見肘了,至於喚醒他們內心的思想、使他們認識自己並了解自己在社會中的作用等等這些方麵就更是難上加難、讓人不敢企及了。生活太艱難了,我開始變得那麽自私,那麽普通。突然間,這樣一本振聾發聵的書讓我驚醒,我感到很痛苦。”同時,在信中她對堂姐說:“我的生活很有點黑色幽默的色彩,因為平日陪伴我們的都是可怕的西風,那會給我們帶來暴雨、洪水和泥濘。外麵沒有一點兒結冰的意思,我的冰鞋落寞地掛在大櫥裏。也許你不知道,在這種鄉下小地方,我們特別希望冰天雪地,這會帶來很多好處,這和你那裏加裏西亞[14]的保守黨和革命黨之間的辯論那樣重要!不要以為你的故事會讓我厭煩。正相反,當聽說地球上還有一些地方的人在謀劃革命,在為國家的命運擔憂並思考,我真的很開心!我強烈地感受到暴風雨的力量!然後我拚命掙紮,讓自己從噩夢中醒來,告訴自己‘絕不能讓任何人或事打倒你’。我需要有嶄新的信念,有革命性的變化和愛國的行為,這些需要經常會釋放出一種巨大的力量纏繞著我,讓我想做傻事兒,以結束這永恒的一成不變——生活一直如此簡直太枯燥了。幸而我工作很多,這種荒唐的念頭不至於經常攫取我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