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禽獸,是有區別的。
為人的尊嚴讓人變得懦弱,在那蠻橫無理的東西麵前,尊嚴猶如一張薄薄的紙。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是一件爽快的事情。
可我做不出來,從小到大都是膽小鬼,弱雞,後來流行一個詞,叫聖母。
有時候接受自己的懦弱,是一件好事,那代表我不會去想超出我能力範圍的事情,比如尋仇殺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甘玲終於把我鬆開,我仍然抱著胳膊在原地,看見甘玲不動聲色地揉了揉膝蓋,坐回沙發,雙手交叉似乎要與我談判,但張了好幾次口都失敗了,最後一個字也沒說,隻把我拽起來,扔到沙發上,然後她拔了手機走人。
我在門口把人攔住了:“加個微信。”
甘玲也沒說什麽,亮出二維碼,我發出好友申請,甘玲的頭像很狼性文化,一隻雙眼幽藍的狼麵朝鏡頭,微信名字就叫甘玲,個性簽名是:嗷嗚——
甘玲當麵通過了好友,一言不發地匆匆離開了。
後來我數了數本子上我畫下的筆跡足有七八條,而甘玲才對我說了幾句話?那個女人像是沉著冷靜地撤離,遠離我發瘋的區域讓我自己冷靜下來。
在甘玲麵前露出麵目呆滯的失控模樣並非我本意,話趕話到了那份上,我真以為甘玲聽得見我感受過的所有東西,那一刻我就要接納甘玲,掏心掏肺地告訴她我所有的苦衷,我為什麽不能告訴她——其中有諸多因素,法律,尊嚴,還有同情,還有許多我不能訴諸於口的東西。
再想想,也是衝動了,甘玲鐵板一塊無懈可擊,我還真以為她稍微露出點脆弱是真的,原來是真真假假地編造起了瞎話,墳地裏的鬼魂和她擦肩而過,她就是塊又臭又硬的石頭,我絕不相信她臉上露出任何表情。
氣死我了。
我把甘玲直接扔到腦後,睡了一覺起來,發現朋友圈數個小紅點,點開一看,甘玲仿佛在批閱奏折一樣把我的朋友圈翻了個底朝天,連著點了二十條內容,都是我發在朋友圈的小朋友彩排視頻和照片。
這人還非要點讚證明她到此一遊,最近的一條她還留了言:很好。
那條朋友圈是九宮格,拍攝向日葵班的彩排情形,底下各種家長留言,撒花和大拇指和微笑居多,藝涵在最中間戴著兔子的帽子,頂著兔子的尾巴,圓滾滾地齜牙微笑。
我在朋友圈權限的開關上遲疑了好一會兒,最後檢查我的朋友圈本就僅可見三個月,她翻不出什麽蛛絲馬跡,於是我忍住了,沒把甘玲屏蔽在外。
甘玲的朋友圈相比起我來就格外簡單:她什麽都沒發,隻有好幾年前的一條背單詞軟件自動分享到朋友圈打卡的消息。
我好像一個玻璃器皿,裏麵裝了什麽東西都毫無秘密。
就連小孩也很容易看出我的心事。
藝涵對那身兔子裝飾愛不釋手,屁股後麵的尾巴一蹦一跳,兔耳朵材質不太好遠看就像驢耳朵,因為是夏天,外麵的兔毛用白色的兔子背心和裙子替代,加上白色長襪和毛茸茸的涼鞋,藝涵雖然嫌熱脫了鞋,卻也很愛幹淨地盤腿坐在小凳子上避免白襪子沾到地,抱著一根生的胡蘿卜艱難地用門牙一層層地刮。
我站在旁邊看小孩子們休息,把酸梅湯倒在紙杯裏,一個個小孩從我麵前當著我的麵喝完,還來要第二杯就沒有了,但還是想喝,就隻有綠豆湯。
麵前猛地站著個豆丁,兩條驢耳朵耷拉下來,我拆下一個紙杯。
藝涵說:“小薑老師,趙楠拿了兩杯酸梅湯,你都給她了。”
“啊?”我有點兒沒反應過來,藝涵說:“老師你看起來有心事。”
每個小孩子都有心事,藝涵曾經做夢夢見自己不再是第一聰明的小孩,嚇了一大跳,忽然從**彈起來抓著我大哭,每天都要通過我大拇指鼓勵來確認她是不是全班最聰明的小孩;橘子班裏有個姓許的小朋友每天都害怕自己的影子會跑掉,經常蹲在大太陽下麵勸自己的影子要好好跟著;藍風鈴班有個和藝涵差不多的要強的小朋友會憂心忡忡地問我如果他的爸爸媽媽離婚了他還能不能呆在幼兒園;仙人掌班有一個長相仿佛玩偶的可愛小朋友的心事是有太多人告訴她,她是最好的朋友,但是一轉眼就會看到他們和別人玩,她心事重重。
每個小朋友都有拳頭大的心事,有的說完就會煙消雲散,有的說完還會迷霧重重,藝涵的心事像她的特長一樣多,所以她也經常把心事掛在嘴邊。
我說我沒有什麽心事,你的兔子耳朵塌了,一會兒過來我用針線給你墊一下。狡猾的大人立即轉移了小孩的注意力,藝涵不說,我就沒有心事。
我用了幾塊廢布料用膠水粘在一起,變硬之後墊在兔子耳朵裏麵縫好,之後那兩隻兔耳朵就更像驢耳朵了,但是藝涵很顯然沒有見過真實的驢,她覺得這就是支棱起來的兔子耳朵,跑出去耀武揚威,朱二婷說瞧瞧,你給混世魔王打了身史詩裝備,看看你幹的好事。
我說我要是不順從這位大魔王你就等著班裏被拆吧,朱二婷說我就會縱容溺愛,壞人都讓她當了。
我們倆對話就像是夫妻互相埋怨,向日葵班的助教老師在最後麵搬著凳子拘謹地被小孩包圍,朱二婷大手一揮,聊完之後對我說園長找我。
園長在辦公室裏雙手交叉,紋過的眉毛不知道出了什麽紕漏,兩條細細的眉峰泛出一些不正常的紅,我一進去就看見她紅紅的眉峰高高挑起。
開門見山,園長問我這段時間怎麽樣。
我說挺好的。
園長說:“那個瘋婆子這段時間沒來了,我看也安全了,沒發生什麽事情吧?”
沒想到這件事情還能被園長掛記這麽長時間,我受寵若驚地抬起臉,發現園長仍然滿臉憂心忡忡,話吞了回去,我說:“又發生了什麽?”
“你問我還是我問你?”
“哦,我沒發生什麽,您這裏怎麽了嗎?我看您眉毛好像……”
“小薑,不是,不是……跟眉毛沒關係,我就是想了解一下,七年前的情況。”
我正要回複說我不能說,忽然看見園長眼皮跳了跳,這個女人立即用手捂住臉搓了一下,兩手之間把臉搓出來,有些困倦地看著我。
我立即有了個猜想,隻說:“那行,我交代一下。”
園長特別驚奇,我態度死硬好似茅坑裏的石頭,今天忽然裂開吐露秘密,她不由得往前傾斜身體,把我請在沙發上坐好,臉上的熱汗一陣陣地滲出★更多優質資源[獲取+VX:150*8076*9776]★來。
我相信園長突然過問一個不再騷擾幼兒園的瘋婆子一定有她的原因,我把七年前的事情短暫地講了一下,隱去了凶手的身份和麵目,一切行為習慣與外貌特征都統統隱藏,隻簡要地說了一句當時凶手是如何衝進來,如何殺人,我如何反應。
晚上我驗證心裏想的園長的原因,打開微信聊天窗口,想了想,給甘玲發去一條消息:你這幾天去了哪裏?
過了將近半個小時,甘玲回複:別處。
薑茴香:你是不是去騷擾我們幼兒園園長了?
甘玲:沒有。
我不信,聊天窗口裏一句一句地往外吐,我要等真話。
甘玲:我沒去騷擾人。
甘玲:我不是瘋子。
甘玲:我去問了一下,李子幼兒園的園長哪裏去了。
甘玲:那對夫妻,我知道的。我送寧寧上幼兒園的時候,你還沒來李子幼兒園。
甘玲:那對夫妻跑了,他們肯定知道凶手的長相。
甘玲:我不說我要尋仇,你也別多管閑事。
看來這都是真話,我心裏想你不是瘋子,這世界上就沒瘋子了。
薑茴香:你提醒我了,我要多管閑事。
甘玲:你們園長說,要給我說一下七年前的經過。
薑茴香:?
還好我留了個心眼,隻是說了下當時的經過,對甘玲來說那個經過或許也並不重要,我也多次透露過一星半點,她多少猜得出來,可一個複仇的人,知道自己女兒死去的細節有什麽用。
我急忙翻找電話簿,卻想起李子幼兒園的那對夫妻和我沒有聯係方式,那件事發生後他們很利索地將幼兒園打包賣掉了,和那件事割席,從此不在能縣了。
半晌,聊天記錄裏又跳出一句文字:
甘玲:你在家嗎
薑茴香:不在!我在外麵。
甘玲:我知道了。
我站在門口不知道該往外走還是該留在家裏裝死,片刻,我低頭敲字:我回家了,你要來嗎?
甘玲:嗯。
薑茴香:你別動了,你在哪裏,我騎車接你。
我受不了在家裏等待一個瘋子上門,這感覺古怪得好像恐怖片現場,拿了鑰匙飛奔下樓,插進鎖孔擰亮車燈,微信上終於彈出個定位。
甘玲:天晚了。
薑茴香:不遠。
我是透明的玻璃器皿,不用聯絡我,甘玲也知道我在幹什麽,大同小異地和小朋友們說著類似的話做著類似的活兒。甘玲是一個黑盒子,她時時刻刻都在醞釀些危險,把無關人等牽連下水,執念像一條條抓手,非要把牽扯的所有人都籠在她的盒子裏,我閉上眼,光是想象甘玲的舉動就讓我心神不寧。
路今時,園長,那對夫妻,到時候還會有其他人,我怕甘玲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不小心碰到真相,然後一切無可挽回。
我必須占據主動,即便什麽事都做不到,也絕不,絕不眼睜睜地在恐懼中等著,等著甘玲如願以償地變成凶手。
如果我能阻攔,凶手便不會成為凶手。
電動車燈微弱地亮著,投出兩條鼻涕似的光柱,我停在路邊,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上車。”
甘玲有點兒揶揄的神情:“謔——”
我又想到路今時,狠狠地看一眼甘玲:“笑什麽?”
“沒什麽,”甘玲坐到後座,“你這是閑事管到底……我都沒打算從你這裏逼問了,你是下定決心當從犯了?”
“很多人討厭吃薑,味道古怪,哪兒哪兒都是,還很容易看錯。在雞丁裏麵像雞丁,在湯裏像骨頭,在火鍋裏什麽都像,炒土豆絲又像土豆絲,”我調轉車頭,“但是吧,人也不能沒有薑,打成汁兒磨成粉要放進餃子餡裏,還能變成甜品,什麽薑汁撞奶的……還有薑糖塊……燉肉熬湯去腥增香……”
甘玲在身後揪著後座的扶手:“姓什麽也不是你選,我還姓甘呢。”
“我很惹人討厭,哪兒都有我,多管閑事,人家一筷子把我夾走了,扔骨碟裏都嫌磕磣,但是,夾走我,我的味道還是留著……我知道你覺得我很煩。”
“哦。”甘玲聲音淡淡的。
我絞盡腦汁地希望甘玲能對我說的話感興趣,這是我勸說她不要複仇的關鍵:“我覺得我一定能說服你的……你看,我祖上有……嗯,薑子牙,你呢,你祖上有……甘道夫,都是大法師,我們一定有共同語言,我不會讓你變成凶手的。”
甘玲發出一聲笑:“甘道夫……”
話已經就到這兒了,我結巴不出更多典故了,隻好專心騎車。
一個拐彎,甘玲忽然伸手抓了下我的衣服保持平衡。
那件背心終於被她扯得領口垮到肩膀。
甘玲很明顯驚慌了一下,立即抬手給我攏衣領子。
看來這個人還不是無藥可救,我一定,一定可以勸說她,放棄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