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事情已經明了,像一張世界地圖一樣攤開在我和甘玲中間。

我不會說出凶手的相貌體征姓名年齡等一切信息,非但如此我還要極力阻攔甘玲尋仇,至於甘玲再去尋找張三李四王五,我都要圍追堵截。

我把甘玲迎進家門,沉著地深呼吸好幾口外麵的空氣,關了門。

甘玲從兜裏掏出個小玩意兒遞過來,曲裏拐彎,珠圓玉潤的一節骨頭,是小時候湊5個玩的。甘玲給我的這顆被剔得很幹淨,像是被人當玉似的盤過。

“適合你。”甘玲說。

我毫不懷疑這是她在哪裏蹲點的時候從地上或者垃圾堆裏撿來的,扔給我糊弄小孩。

把小骨頭扔在茶幾上,我心裏把話再翻了一遍:“嗯……你那個……你騷擾完我們園長……”

翻出些不得了的垃圾。

甘玲意會了,輕車熟路地去我臥室拿了充電線,把手機扔在一邊,蹭我這點電費,回來坐在沙發上,食指摩挲嘴唇,經過了一些我看不出來是真是假的思考:“你今天忽然這麽熱情,是要對我說凶手的事情了?”

“你從園長那裏知道了什麽?”

“沒什麽,”甘玲抬眼,撥去眼前碎發,“你說吧。”

“我覺得……不對,明明是我在問你。”我險些入了圈套,甘玲眯起眼睛,笑容很是刻薄:“唷。”

我站在沙發旁邊,甘玲穩穩坐著,我忽然意識到我像是在給家長背誦詩詞的小學生,立即追著沙發扶手坐下來,扭過頭盯,甘玲把腿一收,並攏坐定:“我不想說。”

“……那……那我說說,我的想法。”

到頭來還是我在說,我像是一個拙劣的創業者對著投資者講PPT,上麵一二三橫著我簡陋的理念,甘玲攥著她的精力和時間審慎地考慮是否入股,而我口幹舌燥,腦子裏的七七八八一到開口就變成了一一二二,熱得鼻尖冒汗:“……最後,隻要你答應我,不去騷擾別人,不去麻煩那些無辜的人,我願意和你達成協議,周六日,你可以來我家,我來指認,你拍到了,就是你找到了凶手,你拍不到,也得……得認命,我,我不可能,不管是誰,都不可能直接對你說凶手什麽樣的,在……在明知道你,你要殺……嗯。”

我結巴結束了,甘玲很明顯聽懂了,換了個姿勢,右腿在前左腿在後,並攏得很商務,手指卻搭在沙發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像是在考慮。

我恨不能說這已經是我想得出最好的辦法了,你這個吝嗇的投資人快把你的時間都壓在滿大街拍照片這件事上吧,哪怕十年你也沒有找到最後發瘋殺了我也沒關係,隻要別再把更多人拽回七年前了!

可是我知道甘玲答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麵前擺放著四個抽簽桶,可能四個都抽不到獎,我卻非要勸她隻抽我這一個總能抽得到的……傻子才會答應,她真有複仇的決心,勢必會把我撅在一邊,自己把所有能找到的線索都去撈一遍。

“可以。”甘玲指了指電視櫃上的手機,我去捧過來,甘玲解鎖,我打開,老老實實地當著她的麵開始翻相冊,翻到我也不記得多少張的時候,甘玲忽然打斷我:“你們園長說,你……說了當時的經過,你再對我說一遍。”

對園長而言,鄭寧寧最多是報紙上的三個字,最多化名小花小草,和讀一本小說別無二致。但鄭寧寧雖然姓鄭卻實實在在是從甘玲身上掉下來的肉,傳承著她的基因,是甘玲決定殺人的起因之一,我糨糊堵住嘴唇,腦袋一片昏沉,張了好幾次口都沒說出來。

甘玲:“說呀,你可以把凶手藏起來,我想聽聽經過。”

“對不起。”我隻能道歉,張嘴閉嘴像是馬上要從水盆搬家到鍋裏的活魚,最後把嘴唇抿住了,怕甘玲活活撕開我的嘴唇聽見我喉嚨裏的低響。

我很難形容甘玲的神情,我把頭低到胸上不敢去看,對一個母親去形容孩子的慘死?這不是更刺激她?

低著頭,燈影猛地一晃,甘玲的虛影忽然高高舉起手來,我驚了一下,立即緊閉眼睛抱住頭,預想中的那個巴掌沒有扇過來,隻是落在我腦袋上,狠狠地搓了一下,力道之大仿佛是要把我的頭像瓶蓋一樣從身體上擰下來。

“繼續看吧。”甘玲抱起胳膊,斜靠著沙發盯著我,我把手機端過去讓她解鎖,低頭繼續瀏覽照片,有一道很難以形容的視線始終停留在我腦袋上。

協議達成了。

後來甘玲在周五給我發微信:我明天過去。

薑茴香:啊?

甘玲:看照片。

甘玲學會了投屏,意識到我鵪鶉低頭她無法觀察清楚我的表情,於是進來之後好像回到她自己家一樣打開電視,熟練地按著遙控器操作,然後由她控製翻照片的節奏以免我摸魚跳過。

並排坐在沙發上對我們倆的頸椎都有好處,在電視上,我檢閱能縣的許多男人,街頭巷尾,室內室外,有時候看著我還會很驚訝:“你在派出所附近拍也不怕被抓住當間諜處理。”

“是被抓住了。”甘玲坦然。

“啊?”

“但是都覺得我隻是單純精神不正常,問了好幾次話,就見怪不怪了。”

“萬一你真是間諜呢?”

“把我抓進去,我出獄後也要做這件事的。”甘玲倒是很有平常心,推了我的肩膀讓我專心,她翻到下一張照片供我檢閱。

我詭異地產生了一些愧疚的念頭,如果不是我非要把甘玲框死在大海撈針的笨辦法裏,她再過激一點說不定真的就從我們園長嘴裏把那對夫妻的聯係方式要到了?我隨意這麽猜想著,就有點兒走神,甘玲注意得很及時,又是在我背後一推,讓我懸梁刺股似的專心研究能縣男人的外表。

如果大數據把所有能縣男人的臉都抓起來,平均在一起,那就是凶手的長相。凶手長得相當平均,會讓陌生人一眼就忘,又因為很平均,又還算帥氣。如果和全國其他地方的平均臉對比起來,就能看出凶手是典型的能縣男人,方方正正的臉,平平的眉毛,單眼皮,寬嘴巴。

我像是在閱讀一本名為《能縣男人外貌》的書,見識了許多不同人的長相,甘玲甚至嚴謹得把家興超市外麵看車的瘸腿大爺也沒放過,老人隨意戴著又破又舊的口罩,露出酒糟鼻子,胡子鼻毛和眉毛都在亂長。

我說你不是認識他麽,為什麽也拍了進來,甘玲說萬一呢。

可能因為我看照片的態度積極認真,甘玲偶爾也會結合照片內容對我說一些她自己的事情。

比如在宏誌小學為背景的一張照片,甘玲短暫地停了下,指著小學旁邊的一家小賣部說:“我第一次帶材料來報名,這家老板看見寧寧,說現在孩子都六歲上小學了,七歲有點兒晚。”

“現在的確是上學越來越早了,而且都按周歲來說了……之前園裏還會來兩歲的小朋友,還是沒辦法照顧……”我順著話往下說。

甘玲繼續往下翻,過了好一會兒才把話茬接上:“我說,那也沒辦法,退不回六歲去了。”

我這才想起我剛剛的話接得沒水平,補救了一下:“原來是你帶寧寧報名去宏誌小學的……”

“不然呢?你指望老人連字也不認識,就能辦好手續了?”甘玲話音涼涼的。

“你父母……”我剛問出口,甘玲就換了個姿勢,用三分之一的後背對著我,有點兒抗拒這個話題,我就沒再問下去了。

有時候我們也會聊到鄭寧寧之外的事情。

那天又翻到了路今時,他是一個背景板,主角是另外的男人。但是我還是發了會兒呆,他們在公園,路今時拿著手機走在兩個老人後麵,路今時爸爸推著嬰兒車,他媽媽正指著路今時,不知道在說什麽。

“還有舊情?”甘玲問。

“不是……快翻過去。”

“那就是還有。”

“不……哎呀。”我覺得這人有點兒煩,甘玲有時候那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讓人很討厭,好像什麽都瞞不過她似的,有種篤定的狡黠。而偏偏又因為她不會深究八卦,不關心別人究竟做什麽,最多問一句,就淺淺掠過,把這事兒定了型,以至於我想辯解,反而坐實了她的造謠。

“我是芃縣人……我父母去世之後,我有點兒六神無主,後來去市裏亂逛,返程坐錯了大巴,就到了能縣,然後夜裏在大街上亂走,有個醉漢……一直跟著我,是路今時路過,一拳頭把那個醉漢打倒了。”我說起我為什麽這麽關注路今時的原因,甘玲仍然淡淡地翻照片:“報恩,以身相許。”

“不是……哎呀!”我氣得就想去關電視,但甘玲眉毛一挑,我就知道她要說什麽。

無非是“又炸了”“又來了”之類的話,我忍住了,搓著膝蓋有點兒焦慮。

“其實我是……我是在想,就算沒有七年前的那回事……我也沒辦法跟他結婚。”

屏幕上已經換了個男人,不是凶手,甘玲繼續換照片,對我的感情世界毫★更多優質資源[獲取+VX:150*8076*9776]★不關心。

我也住口了,專心看照片。

過了會兒,甘玲問:“為什麽?”

“什麽?”我有點兒忘了我剛剛說了什麽,迎著甘玲漠然無神的表情想了好一會兒,“哦……你半天沒說話。”

“繼續唄。”甘玲繼續翻照片,抿著嘴唇看電視上閃過一張有一張三十到五十之間男性的臉孔,凶手不在其中。

“我忘了我要說什麽了。”我滴了點眼藥水閉目休息。

甘玲說:“我也覺得你們不像一對,你不會拒絕,他主意很大,看著挺好,但是有些事上你很會發脾氣,卯住勁兒不讓,最後也很難磨合出來。”

“……啥啊!”睜開眼,眼藥水滴落在臉上,倒像是我被激哭了。

甘玲麵無表情地推了我一下,我繼續盯電視,對甘玲給我的評價耿耿於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