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麵端出來,麵已經坨得仿佛一整塊沒有泡開的幹脆麵,甘玲的筷子尖插在裏麵攪動片刻,抖散了已經黏糊糊的麵條,大口大口吸溜進了嘴裏。

我不問,她不說,等她吃完我收起碗,電視上投屏出數個男人,相冊像個萬花筒,我一眼就看見了屏幕中央的一張光明幼兒園的舞台照片。

是藝涵正走過森林,和西藍花相遇,她正在極其做作地驚訝著說:“你是誰?”

小孩子歪著頭,嘴巴張得大大的,眼睛瞪很大,像個精雕細琢的工藝娃娃。

藝涵才四歲半,儼然就是光明幼兒園的舞台之星,做什麽都要站在最中央,什麽都要做到最好,表揚她也要比別人多出半句她才心滿意足,一頭自來卷被媽媽打理得格外乖順。

照片掠過藝涵的時候,我看見甘玲很明顯有些不自在。

我忽然升起個危險的念頭:“翻回去。”

甘玲麵無表情地翻到下一張,並不理會我的要求。

“你拍男人就算了,拍別人家小孩……你想幹什麽?”

有一個電視劇是一個女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瘋了,她就去偷別人的小孩抱來撫養;有一個短視頻說一隻狗狗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最後小豹子吃它的奶水成了它的安慰;還有一條新聞說保姆嫉妒主人家的孩子漂亮聰明就偷回了自己家——

在我心中,甘玲持續性冷靜,間歇性瘋成上述情況,我不得不防。

我豁然起身儼然興師問罪,甘玲抬腳踢在我哆嗦的腿肚子上,麵色很是陰暗,把照片翻了回去,當著我的麵點了刪除。

我被踢了一腳,仍然向前,甘玲忽然說:“你很關注這個小孩……”

“我關不關注,都……”

“你會有更喜歡的小孩麽,一個班裏十來個小孩,你會偏心嗎?”甘玲再次直視電視,話卻直□□喉嚨,我重重坐下:“不關你的事。”

“那就是有偏愛了。難免的。”

她倒是大度。

我知道有些老師對學生的區別對待非常明顯,拳打腳踢和溫聲細語是存在在同一個人身上的,一個老師,抑或是一個人都多麵地存在著,好壞都是那麽模糊,像一塊被洗得失色的布料。

我還知道我們幼兒園有一位老師對別人的孩子輕聲細語,極盡耐心,但愛都在光明幼兒園耗盡了,她沒有愛的存款可以拿回家,對孩子總是淡淡的,冷漠的,嚴格的,甚而至於是苛刻的。

甘玲問得合理,也沒追下去,又是那種惹人討厭的確鑿的語氣,給我定了性。

可我沒辦法辯解。

七年前,我二十歲。班裏姹紫嫣紅一群小孩就像池塘裏養的一群鯉魚,把嘴伸出水麵張開口等我播撒魚食,有的小魚就比別的小魚更加積極,跳出水麵一條漂亮的弧線,魚食還沒來得及平均分開就落進她們的嘴裏,剩下的小魚搶奪剩下的魚食,有的小魚不爭不搶,魚食沉底,她平靜地叼一口。

調皮搗蛋的,聰明伶俐的,坐不住的,貧窮的,都紛紛跳上水麵,我注意得到每個孩子的特征。

唯獨鄭寧寧在班級裏像是個平均數,在哪些方麵都不夠顯山露水,我對她的關注僅僅留在所謂的“父母雙亡”與樸素的奶奶身上,對鄭寧寧喜歡什麽,性格如何,我知之甚少。

那個普通得過了頭的女孩,最後給人最深刻的印象,是地上飛濺的血。

她從來不像其他小孩一樣善於討老師的歡心或是給老師添麻煩,她從沒叫過我“小薑老師”而隻是對所有老師一視同仁地喊“老師”,所有老師性別姓氏年齡體征一概模糊,直到臨死的那一瞬,喊了我“小薑老師”。

“我能理解……”甘玲一邊翻照片一邊突兀地說了句。

“嗯?”

“寧寧不是那種討人喜歡的小孩。”

“你是她母親,怎麽還這樣說。”我調整了下姿勢,繼續看那些不是凶手的臉孔。

“因為我不愛自己的孩子。”

屏幕亮出一個陌生男人的臉,我側臉看甘玲。

她仍然平靜,嘴唇像是含著一根棉線,隨時要縫在我眼睛上,免得我再這樣肆無忌憚地打量她的表情。

“哪有……”我想說“哪有這回事。”

甘玲立即笑了:“哪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我啊,你看見了。”

甘玲的立場從來都是斬釘截鐵不容辯駁的,我本就嘴笨,議論不過,隻能轉移話題:“有時候,我不是想偏心……是,我也不知道怎麽說,就像我養一堆花,有的花非常嬌貴我得上鬧鍾提醒自己澆水,有的花很堅強,我半個月想起來澆一點水就可以了……我不能為了絕對公平,每天定時定點給所有花都澆一樣多的水……”

“你是說寧寧很堅強,不用管?”甘玲有點兒抬杠的意思。

我搓了搓臉,對著屏幕擺手,示意甘玲快點翻照片。

“她很有主見,很懂事,說什麽都聽得懂,大人的話,她都知道什麽意思……就是她奶奶很會教,教小孩偷我的東西給她,教會小孩罵我是……便宜貨,一般小孩哪知道這意思啊,她就知道,罵得特別準確。”甘玲繼續翻照片,我漸漸心不在焉。

甘玲從光明幼兒園離開之後再到我家,緊閉的心門忽然鬆動了一點,可我實在沒什麽和人聊天的技巧,隻能慢慢地挪了挪,又挪近了一個身位。

甘玲忽然伸胳膊把我推回原位:“你有什麽直說,別靠近。”

……我沒什麽可說的,憋著一口氣。

甘玲像是在我肩頭耍太極,一推又一拽,把我又拽到身邊來,盯著天花★更多優質資源[獲取+VX:150*8076*9776]★板出神,舌頭刮著牙齒,腮幫子微微鼓起,又癟下去,鼓氣,吐出,像隻坐在荷葉上的青蛙媽媽,半晌又張開口:“你看了很多照片了……我的信息……嗯……”

我連忙說:“也看了好幾千張了,眼睛都快瞎了,正好,你現在說說。”

甘玲笑了,聽出我生硬地給她造坡。

“小孩兒麽,你不操心,自然而然就長壞了。這世道,壞人可太多了,個個都會教,你不打著罵著把她扭過來,她要長成什麽樣?學好了難,學壞了多簡單,兩天不見,就學會罵親媽了。她恨我呢,恨我管她,奶奶可會教育呢,乖乖,吃糖,吃什麽奶奶買,不上學奶奶給你撒謊,喲不講禮貌,好孩子脾氣還挺大……”

甘玲忽然絮叨起來,我有點兒難以想象,鄭寧寧在我腦子裏是坐在棺材上的亡魂,我想不出她當麵罵甘玲的樣子,隻能去懷疑甘玲又在編瞎話騙我,上次她胡編亂造讓我原地崩潰,這次我提起十萬分戒備,汗水打濕後背,甘玲起身去關了電視,我摳著沙發扶手警惕地繃緊身體。

所幸腦子還在運轉:“你離開能縣,沒有把她帶走嗎?換一個環境……”

“她不跟我走。”

我拍到的那個下雨天,是甘玲留在能縣的最後一天,她穿著雨衣來接鄭寧寧,孤注一擲地決定把小孩綁走離開能縣,她是親媽,法理情理上占優勢,她和婆婆和四周所有的一切戰鬥夠了,精疲力竭,決定換一張和平的地圖。

然而鄭寧寧立即拒絕,表示要和奶奶一起住。

甘玲說我是你媽,你不跟我走你看看你還要變成什麽樣。

大人和小孩無法溝通,甘玲拽住鄭寧寧而小孩下定決心在媽媽手上狠狠咬了下去尋求脫身。

甘玲手上的疤痕經過七年已經看不出牙印和劃痕,凸出的泛白的醜陋疤痕交錯,甘玲舉起手,我試探著伸手接過端詳,隻看了一下,對方就把我的頭扭開了。

甘玲模糊地說了事情的經過,後來才說了細節。小孩學習髒話學得特別快,聽說她要去外地,立即大喊著,奶奶說得對,你就是跟別人跑的臭□□。

最後甘玲被咬了,被罵了,終於沒再強求。

“你以為我想帶你走?嗬,我生了你,我沒有一天不在後悔,不跟我走就別跟,你就跟那個老東西過吧,我看看你最後要變成個什麽樣子。”

這是甘玲對女兒說的最後一句話。

鄭寧寧對她媽媽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死了也不要你管!”

“她為什麽恨你?隻是因為你打她,罵她?可是……”

“她恨我,主要是因為……”甘玲詭異地停頓了一下,忽然斜著眼看我,嗤笑一聲,“你倒是會套話。”

一改之前的冷硬風格,甘玲哭過之後性情大變,成了個會對我吐露心事的女人,可她不顯得幽怨,對所有事也沒有怨懟,包括死去的老人和鄭寧寧,包括過去的一切,連帶手上的疤痕都輕而易舉地抹掉,好像那些所有的對錯都像是個大包袱,她用前爪把它們踩在腳下,繼續狩獵。

甘玲琢磨了很久,體貼我並不聰明這件事,慢慢地比劃著,用了一個比喻。

“你還小……也沒結婚,不懂,打個比方,你玩遊戲,對抗了很多人,很努力地升級打怪,最後打了BOSS,可是最後,在女兒心裏,你才是那個反派。”

甘玲朝我揮揮手,一隻手捏成小人,在我胳膊上走了走,另一隻手化作巨大的拳頭,把小人打趴下去,注意著我的表情,好像在給一個小朋友解釋故事情節一樣。

我反應較慢,甘玲則一如既往迅速,她認為我沒理解,再次舉例:“在小孩的眼裏,正常情況是你們那個節目,兔子走進森林,和西藍花做朋友,和菠菜做朋友,和香菇做朋友,最後打敗胡蘿卜大王,也隻是為了射線來治好兔子媽媽。”

她把藝涵那個節目看得可真仔細,我明白她在說什麽。

但甘玲老是把我當小孩,要麽緘口不言,要麽便要拆開了嚼碎了講給我,要叫我明白:“但是,我不是這樣,在寧寧眼裏,我和所有的東西都勢不兩立,我覺得不行,我恨的,我討厭的那些東西,都是寧寧喜歡的,怕失去的。我跟她奶奶打架,罵她是老東西,我跟她爸爸打架,他拿起刀我就拿起斧子,我跟鄰居打架,鄰居過來勸架,串門,都被我罵得狗血淋頭……有時候寧寧不懂,她覺得大家對她很好啊,給糖吃,又溫柔,又允許她玩,照顧她,有什麽不好的?但是我就是會不同意,對著幹,寧寧覺得她們沒錯,都是我的錯,我是反派,魔頭。”

“如果你不是反派,怎麽所有人都是你的敵人?你跟所有人戰鬥,你不是反派,誰是反派?在寧寧心裏,我和所有人都在打架,我看不慣所有東西……我,就是個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