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玲對自己瘋了這回事特別坦然,說完之後抬眼看窗外,理直氣壯地推我去關窗,毫無身為外來者的自覺。
聊了這麽久,看了這麽久,天上已經罩下一層藍黑的幕布,風吹打著樹葉嘩啦啦地搖曳,我關好紗窗看了一眼天氣預報,從抽屜裏翻出一把晴雨傘,厚實得像一根短的棒球棍。
在屋子裏撐開傘,黑夜立即鑽進我家。
甘玲扶著傘骨,把傘放低,指著傘麵的圖案,努努嘴,露出了些“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刻薄笑容。
傘上有兩隻巨大的紅眼睛,還帶著流蘇一樣的長耳朵。
甘玲考究地把我的傘端詳過後,我料定她要嘲笑我的品味,先發製人:“我幼稚,怎麽樣?”
對方果然亂了方寸,含蓄地把話吞回去,抿了下,終於自嘲似的搖搖頭,把傘放到自己頭頂上比劃了下,絲毫不在乎屋子裏打傘不吉利的說法,我也不講究這些,端詳一下,兔耳朵在她這裏就顯得深沉了,可能她花白的頭發直接拔高了年齡。
拿了傘,甘玲握著傘柄,像是提著一把太刀似的,有些殺意。
我忽然想到她那座風雨飄搖的土屋,經過這一晚上雨水,萬一屋子另半邊也塌了,人被埋進去?
“你那個屋子……”
“不要緊。”甘玲在門口停住,左手在身上的兜裏摸了好一圈,從衛衣兜裏拽出個塑料袋來隨意地扔在沙發上,這才離去。
那個塑料袋被揉得皺巴巴,看起來像是放過陳年的調料,但攤開來卻看得出很幹淨,裏頭放著一雙新襪子。
送我襪子幹什麽?總不能是為了之前踩髒我襪子的賠償吧?我當時也是氣昏了而已,其實襪子洗洗就行了,我沒必要大發脾氣。
拆開包裝,剪掉塑料彎鉤,我就知道甘玲不會有什麽正常人的想法。
一雙腳尖是兔子頭腳踝是粉色花邊的兒童襪。
氣死我了。
我把襪子扔在一邊,想了想還是眼不見為淨地團起來收納好,甘玲不僅長相言語刻薄,行動也是沒安好心!送東西都能送得讓人發火,我氣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以我的性格這麽頻繁地為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生氣,可能是要來月經,飛跑進廁所。
自從遇到甘玲之後我的生活一團糟,連帶著月經失調,上個月姨媽離家出走就沒造訪,這個月又來得格外突然,我還沒做好準備呢!
第二天我疼得好似被砍成兩段的死魚隻能條件反射般地撬動尾巴,蜷縮成一團,吃了一點布洛芬之後就開始昏昏沉沉地睡回籠覺。昨夜我沒關窗,夜裏下雨,讓涼意透進屋子,我半夢半醒之間,仿佛一條蠕動的蟲子從**滾下來去關窗戶,門偏巧響了。
不出意外是甘玲,甘玲又性格急切,一時半會兒沒開門,她敲門的動作就會變成抄家一樣的砸。
我挪過去,但出人意料,甘玲停了,我打開門,她提了個綠色塑料袋,塑料袋裏麵裝著我的傘,還是那件黑色衛衣和牛仔褲,鞋幫上沾了些泥。
我側身讓開,甘玲進來,在地墊上把鞋子蹬掉。
突然這麽客氣,我忍著虛弱說:“沒關係,直接進。”看她終於客氣了,我去鞋櫃裏摸了雙酒店的白色一次性拖鞋扔出來。
甘玲進來,第一時間把手機拿出來充電,但是很意外的,沒有開電視。
我已經蜷縮在沙發上,拿了毛巾捂在脖子上避免被風吹到,甘玲倒像個主人一般環顧四周,自己去關了窗戶,從我脖子上抽走毛巾,我登時覺得發涼。
肚子疼得要死,渾身冒虛汗,我把頭枕在沙發靠背上,繼續撐著看電視,甘玲仍然沒打開,推開茶幾,一把拽住了我的腳踝。
“今天少看幾張……”我微弱地提出請求,希望甘玲別發瘋來打我。
女人始終沒說話,我頭昏腦漲也沒來得及注意甘玲在我家裏做什麽,老實說如果這個人翻箱倒櫃拿走我的存折我可能都注意不到,當然她打開存折也★更多優質資源[獲取+VX:150*8076*9776]★看不見多少存款,我省吃儉用但耐不住工資不多。或者她打開我的衣櫃就會看見兔子開會,或是打開廚房還能看見兔子造型的電飯煲,衛生間裏兔子毛巾發箍,指不定要如何嘲笑我們家這個兔子窩。
我養過一窩兔子,占據了我們家的雞籠,最後一隻雞沒活過八月十五,它整日瘋跑肉質緊實堅韌,最後用高壓鍋噗嗤噗嗤燉煮一個半小時才上桌,兩隻黃色雞爪子朝天而立,像是對我豎起中指。
兔子們隻有四隻,兩隻公的兩隻母的,數學課本上有一道題便是一對兔子生兔子,最後生到了二十來隻,問那是第幾代。
我懷著讓他們繁衍生息的美好願望養,恨不能把它們捧在我的被窩裏和我同吃同住,可是就算這樣這四隻兔子也隻有一隻活到了我暑假結束。
後來我才發現雞籠靠著牆,牆上有洞,有一隻野貓天天來撕咬我的兔子,它們帶著血也毫不吭聲,東西照樣吃,那麽大的雞籠,它們也沒有換一個姿勢,帶血的尾巴和屁股朝著牆,直到它變成屍體我才看見,在那之前我隻看得見它們三個腦袋擠在一起競賽似的搶奪同一根草,留出四周的空間,不知道用來幹嘛。
最後那一隻活到了被我發現兔子撲朔迷離的死因,那是一隻耳朵上帶豁口的兔子,三瓣嘴咀嚼食物時像個螺旋槳,嘎吱嘎吱,它拚命地吃東西,在小時候就比其他兔子肥壯一圈。我抱著它去看獸醫,在血淋淋的屁股上了藥,在它的食物中磨了藥粉,我把它換到紙箱中,放在床邊。
然而它換了個距離雞籠隻有不到三步遠的環境忽然水土不服,夜裏竄稀,發出微弱的尖叫。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兔子叫,我驚慌地喊醒父母一起看它,我們都沒有喂養動物的經驗,把所有能用到的藥都使用在它身上,我靠在床邊看它,不知不覺睡過去,那種微弱的尖叫像是夢裏委屈地哭泣,低啞地擠出一聲歇斯底裏的喊,可發出來的隻不過是那麽微不足道的聲響。天亮之後它渾身僵硬冰涼,死在紙箱子裏。
對我而言生命就是某種聲響,竹子生長,兔子尖叫,祈禱聲和哭聲混雜在一起成為詛咒,電話掛斷的忙音,天黑之後風吹過骨頭縫傳來的嘎吱聲響。兔子時常豎起耳朵聆聽一切,卻反應遲鈍,性情溫和,沉默地受苦,直到繃不住時才會發出一聲不值一提的尖叫。
我追憶著兔子睡過去,被甘玲搖醒的時候還在做一個我在喂兔子的夢,我養兔子的經曆不足以讓我喜愛兔子,我隻是覺得它們太過可愛,不像貓一樣靈巧,不像狗一樣敦實,就是那麽一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的可愛東西,挑選物品時我不是有意挑選兔子圖案,但回過神來我已經被兔子包圍。
這些話,我準備好了對甘玲交代,但是甘玲好像也沒嘲笑我的兔子窩,她進門看見我氣息虛浮好似被奪舍了三魂七魄,直接進了廚房翻箱倒櫃,用我的兔子蒸蛋器蒸了兩顆雞蛋,翻出生薑和紅糖熬煮出一鍋辛辣又火熱的薑糖水,另外燒了水灌進暖水袋裏。
兩顆雞蛋是她吃的。她隻是把我的手像橡皮一樣扯到茶幾旁邊,塞進來一根勺子,戳在糖水杯裏。又抬起我的右胳膊,掀起我的背心,像是要給我一刀似的用力往我肚皮上捅了個毛茸茸的暖水袋上來。
生硬地仿佛在擺弄一具屍體,她就坐在旁邊不緊不慢地剝雞蛋,吃完了還去漱口,回來之後看我艱難地喝完,貼心地續杯,我喝得麵露苦色:“人家說……生理期喝紅糖水,隻是心理作用……實際上……”
“白開水也有,你擰開肚子上那個。”甘玲冷漠地指了指暖水袋,我隻能喝完,甘玲收走杯勺,坐到我旁邊,收起腿靠在沙發上,眯著眼看我。
我渾身冒汗,不舒服地亂動:“看照片。”
電視一亮,我給自己提振精神,搓了下臉,挪去洗手間擦擦臉,又去拿了條毯子披在肩上,往沙發上一團,甘玲已經投好屏,我滴眼藥水,甩著頭看屏幕,甘玲忽然伸過胳膊:“過來。”
我蠕動過去,低著頭等甘玲出招,心裏遲鈍地想著我該如何拆招。
她隻是解開毯子,用一個我幾乎看不清的動作疊了疊,變成一個長長的平行四邊形,折在我腰間,還固定好了暖水袋,身上也不會過悶。
這真是一項了不起的技能。
“在酒店當過保潔,我很會鋪床單,”甘玲挪動腿,把我往她身上靠了靠,“往我身上倒,別窩著脖子。”
相冊裏,陌生的男人的臉孔讓我疲倦,一張張翻過,我比平時更容易眼酸,或者因為藥效上來發困,不知道看到第幾張的時候,我又睡著了。
“我要砸你們家電視了。”甘玲在耳邊警告,我又被叫起來,搓了搓眼窩,竭力地看電視,甘玲的投屏不知道什麽時候結束了,隻能看見漆黑的屏幕照出我和甘玲。甘玲靠著沙發扶手,一手按在我肩頭,我像一隻大型犬一樣趴在她身上,睡得兩眼惺忪。
“……別砸。”
甘玲:“我腿麻了,你讓讓。”
我急忙挪起來,隻感覺一股股血隨著我的動作往下湧,身上的熱氣在慢慢散去,我急忙又捂住暖水袋,它已經不太熱了,牙齒因為喝了糖水而微微發酸,我鑽去洗手間。
出來時,甘玲從塑料袋裏把雨傘拿出來,用抽紙擦幹表麵水分放在茶幾上。
看起來要走。
其實我現在好多了,可以繼續看照片,可我沒有先開口,又躲了回去。
甘玲扯下了沙發套,動作嫻熟的確像是具有豐富的經驗,我忽然意識到不太對,坐在馬桶上,脫下褲子,果然。
尷尬得想死,我就不應該為了下雨偷懶,昨天我該跑去買夜用超長款。
在衛生間自閉了一會兒,我聽見甘玲在廚房走動,洗衣機按鈕滴滴的聲響,我更加羞於見人,給自己做了會兒思想工作,外頭幽幽飄來一句:“便秘還非要努力的話,容易撅過去,不行就出來吧。”
我不會出去了。
即便來了月經,世界都變得紊亂。甘玲的行為和語言總有一個承擔著刻薄嘲弄的重任。
我屢屢在甘玲麵前社死,現在我貿然出去,羞恥心會讓我語無倫次胡說八道,必定會被敏銳的甘玲抓住一些線索,憑空增添麻煩。
冷靜了片刻,我終於拾掇好,做好了和甘玲持久消耗戰的準備。
然而唯有茶幾上的散和晾在陽台的沙發套證明甘玲今天早上來過,我出來時已經正午十二點鍾,甘玲什麽時候離開,我完全不知道,隻知道她講究效率,知道我現在幾乎廢了,看不了幾張照片,便立即尋覓其他途徑去了。
我也不知道她去哪裏找到了替換的沙發套換了上去,我換了褲子再坐好,品味了下自己的心情。
我是挺沒用的。
往沙發上一躺,腦袋忽然撞到了個硬物。
再起來,我看著甘玲的新手機赫然滑落在沙發縫裏。
誒?
我挖出手機,屏幕一亮提醒我輸入密碼。
有一種詭異的衝動促使我按出了鄭寧寧的忌日:0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