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完跟園長的電話,我有點氣息虛浮。任誰懷著一個秘密都會有點兒妊娠反應。
園長還發微信再度追問我到底是什麽事情,我說能縣就這麽一畝三分地兒,你一定能打聽出來,我就不多贅述。
後來打聽出來了,是七年前死了一個小孩,在我帶的班上。
園長說,這叫什麽秘密,你早說不完了嗎?看把你嚇的。
晚上她劈裏啪啦給我發來二十多條二十多秒的語音消息,我點開之後就去煮麵,她聲音作為煮麵的伴奏,詳細地交代了我一些事情,說,被一些麻煩惹上身是正常的,或者讓我請兩天假,有一個瘋婆子盤桓在幼兒園,她希望我能盡量隱藏。
我能感覺出雖然我們園長語氣雲淡風輕,但話裏話外都透出她有點怕那個瘋婆子的意思。
光明幼兒園和李子幼兒園可不是同一種東西,李子幼兒園的餘孽來影響光明,園長膈應得大吐苦水。
對於能縣的人民來說,李子幼兒園是角落裏的殘渣,接收一些沒人要的小孩,而光明幼兒園原地拔起,像個可以攀到天上的巴別塔,一群同樣的孩子被家長的電動車推進去,再出來時就分門別類地變成了未來的醫生工程師企業家,用流利的各國語言飛來飛去,人如園名一樣熠熠生輝。
所以我能理解園長開始讓我請假的意思。
滅火也要從火源開始滅,我是那個可能招惹瘋婆子的源頭,假如我不在,她大可以直接和李子幼兒園劃清界限,她無時無刻不占理。但有我在,冤有頭債有主,瘋婆子會找我。
一碗麵條煮完,清湯寡水地掛著三顆蔥花,我翻出陳醋放在桌子上,看見屏幕已經滅了,園長的話說完了。
墩齊筷子,我剛要吃飯,樓下忽然傳來極其聒噪的聲響,那幾個輪滑鞋男孩忽然大吵大鬧起來,喊著放開!
小孩吵架,我有點兒職業習慣地站起來推開窗戶勸架。
太陽剛落山,天卻還是亮的,空氣晦暗一片,垃圾桶被推倒了,掉出一窩窩垃圾,垃圾堆中間,一個男孩徒勞地蹬著輪滑鞋來回摩擦,衣領被揪得很長,旁邊好幾個男孩擁擠過來,大喊著:“放開他!放開他!他都道歉了。”
正中央,我看見一蓬花白的枯草,胡亂地紮在腦後,看身形是一個女人,不合時宜地穿著厚厚的加絨衛衣,她個子不高,卻很有力,扯住了男孩的衣領,拽到麵前。
男孩掙紮不過,擰她的手,胡亂地擺動雙臂,大喊,都無濟於事,女人就像是石頭成了精,一動不動。
終於,這被扯住的男孩又大哭了一聲:“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女人鬆手,男孩的輪滑鞋發出啪一聲,鞋子往前他往後,屁股一沉,摔進了垃圾堆裏。
旁邊的幾個男孩手忙腳亂地擠過去,我回去把碗端起來吸溜麵條,那個女人忽然很認真地朝著那群男孩說:“再撒野,我弄死你。”
怎麽會有人對小孩放這種話?我一口麵條上不去下不來,噎著看男孩大哭:“我不是故意撞你的……我不是故意的。”
女人卻不再聽了,抬腿邁過垃圾堆,牛仔褲洗得發白。把身後幾個男孩扔下,男孩們哭得天昏地暗,似乎是吃了苦頭,都不敢回頭罵這個女人。
女人忽然站定,回頭又問:“你們這兒,是不是住了一個老師。”
她的語氣格外平靜,像是她已經知道了這兒住了一個老師,她隻是要確認一下。環顧四周,把我們小區的三棟樓納入眼底,視線回到這幾個連滾帶爬的小男孩身上,男孩們卻不肯理她了,蹬著輪子飛速離開。
我的麵條有點兒僵冷,咽下去像是吞了個核桃,關上窗戶拉上窗簾,桌上的手機嗡一下亮了。
趙園長:其實也沒事,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怕瘋子來傷人,我仔細想了想,都七年了,該坐牢的都坐牢了,死人也活不過來,沒道理來找你。
趙園長:你來上班吧,別多想,我沒別的意思。
我轉頭硬吞了兩口麵條,拿起手機照亮,開了屋子裏的燈躺在**,打了兩行字都劈裏啪啦地刪了,簡要地回複了好的,又翻出個謝謝的表情包,扔下手機,它順著被子的流向往床縫裏滾下去,哢噠一聲歸位了,把縫填了個嚴嚴實實。
佳興小區統共三層樓,品字形排列,我在品的左下角,粗略估計佳興小區住的老師沒有十個也有八個,那個女人不應該是來找我的。
樓下有個徐老師背著政策和規定給學生們開補習班,周六日的時候樓下學生非常默契地分批出行,好像她們隻是到佳興小區到此一遊,望風的望風,騎車的騎車,嚴肅得像是從事間諜活動。
三單元有個溫老師聞名在外,據說她和學生家長眉來眼去最後被鬧到了學校裏,但後續如何我也不清楚,大家見到溫老師都會尊敬點頭,背地裏傳出八百個讓人拍案叫絕的結局。
這麽多老師都比我這個哄孩子的人更像老師,要找一個老師,我絕不應該在目標行列中。
可我就是對號入座地坐在**,覺得煩悶,就把腳伸到被子之外,又覺得涼,再度縮回,我恨不能變成一條伸縮自如的八爪魚蜷縮在牆縫中,用我的觸須緊貼冰冷的牆壁,陰幹裝在罐子裏麵。
我忍不住想掀開窗簾再看一眼那個女人,在五樓我高高在上,看不清她藏在亂發之下的五官,我覺得她格外陌生,卻有種隱秘的聯係要我把視線投注上去。
事實確鑿無誤,鄭寧寧死了葬了,凶手坐牢了。我想不出有誰可以麵對這個七年前的事實來變成一個瘋婆子。
輾轉難眠地想了很久,我發微信給朱二婷,請她第二天上班時過來載我。
朱二婷:你有什麽秘密瞞著我,嗯?我都知道今天李勇全送你回家了,哎,是不是老薑在這裏想吃嫩草了?
我當然不想吃李勇全那棵嫩草,過分稚嫩的男孩在我看來都是幼兒園肄業生。
但是我不想對我的同事說起我的秘密。
薑茴香:你都知道我電動車沒騎回來,幫幫忙。
朱二婷發來一條語音消息,噗嗤噗嗤地笑,說老薑吃嫩草。
這種不必要的誤會和不必要的秘密**都讓我覺得為難,權衡之下我把我的前男友賣給朱二婷,我說我的品味和李勇全的形象嚴重不符,你看看我前任的照片就相信我一定對李勇全心無雜念,他送我回家完全是因為巧合。
翻找相冊深處,時間軸一口氣拽到七年前,我把路今時的照片發過去,朱二婷立馬相信了,答應第二天早上七點四十五準時到達我樓下。
七年前的照片經曆兩次換手機都有些模糊,被盤包漿的畫質上景物雖然不清晰卻都看得清楚,我的手指停在七年前那一堆照片上,有一張我和李子幼兒園的合影,露出路今時的半張臉。
那時候我剛到李子幼兒園,決定給自己留念,我穿著白色的毛絨外套,圍著幼稚的兔子圍巾,穿著鉛筆褲和雪地靴,對著鏡頭比起剪刀手,靠在李子樹旁邊。
路今時拿著相機,放在窗台上,正在按快門,忘記了設定時間,正要朝我飛跑,哢一聲,記錄下他的側臉。
我看著屏幕,倒也沒對前任觸景生情,距離我們上一次見麵也已經過了六年,物是人非,上次聽見他的消息,他老婆已經生了二胎。我隻是疑惑著照片中,路今時的臉居然比我想象得稚嫩一些,記憶或許有些問題,我再度往上翻。
我翻到六一兒童節李子幼兒園學前班排演《種太陽》的照片,一群臉蛋紅如貼紙的小孩像一籠包子一樣緊緊簇擁在一起,手中拿著黃色的原形卡紙各自努力齜牙微笑。鄭寧寧手腳格外不協調,被我安排在角落,舊的不合腳的布鞋掉了一隻,她正在努力地用腳尖勾住。
後來鄭寧寧沒有上台表演,她在5月份被人砍死,種太陽也沒有種起來,所有小孩都驚恐地藏在家中,倉促地等到9月上了小學。
但是我記得,有一次彩排。
我手指一抖,過多的相片像瀑布一樣跌落,劈裏啪啦地把最新的照片翻出來。
我再度拉出時間軸,翻回那張種太陽,往後挪一張,兩張——
我找到了那張彩排圖,李子幼兒園在巷子搭了個木質舞台,但還未完成,小孩們穿好衣服,沒有化妝,被曬得臉色黢黑,我帶著他們在簡陋的木板上走位,再回到幼兒園的舞蹈室按照實地走位來排練。
因為那天忽然下雨,許多家長都來接小孩。
女孩子們很努力地護住自己的白絲襪和頭花,踮著腳不約而同走得鬼鬼祟祟。
我覺得很有趣,舉起了手機。
門簾打開著,塑料珠子被孩子們撥到一邊,雨水稀裏嘩啦地流下來,像是海底的水晶宮。雨水朦朧中,不同顏色的傘撐開,一個個家長的臉都藏在傘下,伸出手去孩子堆中把自己扭捏的小公主抱進去。
放大照片,再放大,我尋找鄭寧寧。
依照記憶,鄭寧寧的位置應該……誒?
那裏站著一個穿著黑色雨披的女人。
她站在角落,顏色漆黑,畫質模糊,我看不清她的臉,本該是鄭寧寧的位置,卻被一個陌生女人取代,記憶不可信,但我同樣不敢信照片,熄屏放在一邊。
她是誰?
鄭寧寧的媽媽早就死了,這個陌生女人是誰?鄭寧寧那天在幹什麽?我完全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