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玲把我的挑戰當成一個笑話,輕輕笑了下就往前走。
我不屈不撓地喊:“那你是接受了對吧,說話算數哈。”
甘玲抬腿往前一滑,好像壁虎趴在牆上一樣機靈,飛快地離開我一個身位。
那兩片石壁貼在兩邊,好像兩片海帶粘在鍋壁,我下去之後才看見石壁最下麵的凸出一條磚的寬度,雖然打滑卻也能容我趴在石壁上站好。
身下是在夜色中顯得潔白剔透的水流,在蟲鳴陣陣中散出一股古怪的幽寂,骨頭縫裏酥軟得讓我站不住,甘玲又從容地挪了一步,如履平地,用她輕盈的身體來嘲笑我的決心。
我的決心就像兩軍交戰臨危受命,我捏著全部身家驅馬迎接罵陣的敵人,這一切在甘玲眼中不值一提。我是紙上的戰士,四周寫滿律例,被馬良的筆一點才終於活過來,甘玲早已飽飲現實的鮮血,自然輕蔑,並不接受我的挑戰。
進退兩難。
前麵一片漆黑,打翻了無數個墨水瓶又被水流稀釋了一半,身後沒有路,而我來的那條斜坡從下往上看又高又陡,高不可攀。
去看看吧。
就當甘玲始終沒有回頭,我始終都在尾隨,一個尾隨的人有什麽資格挑剔被跟隨者的道路坎坷崎嶇?就是爬了刀架上了火山又怎麽樣?我艱難地把腿往前挪了一步,腳底下磕磕絆絆,磕絆一下就會滑落下去。
偏偏又是那麽磕絆,甘玲是如何知道這種詭異地方?做乘務員又如何,總不能從火車上跳下來,翻過鐵絲網,直奔向這條長長的水渠吧?
再一步。
我漸漸適應了節奏,石縫中的苔蘚或許是已經被甘玲抓下去了,我順著她的痕跡往前挪,十幾步的距離走了三分之一,手指頭之間好像生出了蹼,掌心長出倒刺,我加快了步子。
甘玲猛地回頭:“慢一點。”
原來她路過這裏也漸漸變慢,我步伐一頓,和甘玲距離拉進,隔了一個人那麽寬,她努努嘴,我看見了上麵不知道哪裏插出來一條粗大的鋼管,好像石壁上忽然長出一根頭發,但那根鋼管是埋在土裏半截,低矮地垂下來,甘玲緊走幾步,抱住了那根鋼管吊在空中,身子一抬,把腿也收了上去。
我立即趴在石壁上:“我不行我不行我不行……”
甘玲卻貼著那條鋼管往上走,把我扔在了原地。
我猶豫著,伸手碰碰鋼管,鐵鏽斑駁倒是摩擦力很大……
“你在幹什麽?跟它說‘求求你自己送我上去吧’?”甘玲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了,站在鋼管和石壁的接縫處,對我伸了手。
“別嘲笑我……”
甘玲把我生生拽上去了,再上麵是一條極為陡峭的小路,我真不知道這種古怪路線究竟是誰第一個發現的,好像小孩冒險到陌生地方偏偏不會去走大路,找那種人厭狗嫌的小道去什麽詭異的地方……但之後就變得順利很多,沒多久,就走到了那片鐵絲網。
如果甘玲要我跟她翻過鐵絲網,我就狠狠地罵她。
“這是……嗯,目的地嗎?”我趴在鐵絲網上,手指頭勒著網格。
“看見那個牌子了沒有?”甘玲又指了指鐵絲網另一頭掛著的木牌。
我眯著眼,甘玲已經給我把話讀出來了:“生命可貴,禁止臥軌。鐵路安全,共同守護。”
“要去那裏?”我還是沒看清,甘玲說:“每年都有幾個能縣人跑來這裏臥軌尋死,後來就在這裏掛了個牌子。這條路走著很難,但是老能縣人小時候都來這附近玩過,也有小孩淹死在水庫裏……”
我不知道甘玲為什麽忽然提起這種事,終於走到盡頭,我心裏隻記得那個賭約,囫圇在嘴邊,準備隨時說出口。
“我覺得沒辦法的時候,就跑來這兒,大不了……最後就是翻過去,把脖子往鐵軌上一放。結果每次到這附近,費了半天勁,最後就是圖一個躺下,我就又不服,就能再想出辦法。”
我終於明白,原來她是過來尋死的。
這個偏執瘋狂的女人做事極端,不考慮別人的想法,又渾然不怕死——我真慶幸我一時衝動,鼓起勇氣跟了上來。
即便沒有我,或許她經過這一遭,站在鐵絲網後麵想通了,又像之前那樣回頭。
但人在鬼門關前麵試探,把自己的死像一條毛巾一樣擰出力氣來,總有一天會幹涸。
“這……很危險!你……”
我也顧不上什麽賭約了,這人總要跟人你死我活的,我想說什麽,話在嘴裏交通擁堵,什麽有條理的句子都蹦不出來。
花白頭發的女人穿著黑色衛衣,在夜色中正好禦寒,從容地望向鐵絲網內,鐵軌好像兩根麵條,掛在無數根短短的筷子上。
“危險的事,總要去做,就會實現目的。”
“……話不是這麽說的,試探危險,危險就會來到,我還是……我不能認同。你覺得沒有辦法的時候,說不定別人覺得有辦法呢,你跟朋友啊,家人啊,聊一聊呢?或者大家一起幫你想辦法……”我幹巴巴地勸說,有時候家長一時氣急也會對我傾訴些什麽,我就有一些培訓好的話術來應對。
但是這些話好像沒辦法用在甘玲身上,深夜孤身一人跑在鐵路旁邊對著鐵軌下了隨時去死的決心,這樣的人超出我的生活,是一團尖刺,在我吹出的泡泡糖上滾了一遭。
“你做了危險的事情,就可以實現目的,”甘玲強調,又朝我笑笑,“放棄報仇……很難,我試試。”
誒。
忽然……
我被這從天而降的驚喜砸昏了頭,甘玲放棄了?甘玲不報仇了?那也就意味著我也不用告訴她凶手是誰了?生活走向了正軌,那滔滔洪流變成涓涓細流,日子立即和風細雨了?
該不會是我在做什麽夢?
我呆站了半天,甘玲仍然目視前方,剛才的笑容像個幻覺。
又過了一會兒,她說:“放棄報仇,這個說法不嚴謹……放棄殺人好了,我不殺人。但我……還是想知道凶手是誰,憑什麽提前出獄,我想問問,他憑什麽跑到幼兒園去殺了我的女兒鄭寧寧,可能說不通,我還是想知道,或者親眼看看,到底是個什麽麵目,哪怕扇兩個嘴巴子解恨呢?死,已經沒辦法挽回……我就是恨,但凡我晚走幾天,或者直接把她打暈了套在麻袋裏帶走……都是我不好。”
死者已經永遠離去,我和甘玲絕無可能挽回一條過早離開的生命。
我和甘玲坐在同一條名為自責的船上亂漂,吃水很深,四周是森森苦海。
可是,甘玲今天開誠布公地對我說了她的想法,不是生硬的嘲笑,不是遮掩的瞎話,而是實實在在,像是對朋友談心,哪怕她還是沒有放棄找凶手這件事……
“小薑老師,我不殺人了,你告訴我,凶手是什麽人?”甘玲仍然堅持在問。
“啊……說起來提前出獄的事情……”我連忙追上甘玲剛剛的話題,“其實這件事,我不確定,我不是搪塞你……是這樣,因為我是證人……朋友對我說,凶手有可能提前出獄,要我小心一點。我並不是真的知道他提前出獄了……不嚴謹。”
“是誰對你說凶手可能提前出獄?”到底是甘玲,立即抓住我話裏最關鍵的信息。
“甘玲……”我有點兒沒辦法,隻能輕輕表示拒絕,那位女士已經退休,家也不在能縣,我自己都不想去打擾,何況是甘玲呢。
眼見得女人眼裏亮起一點微弱的光,我又不忍心。
火車忽然刷一下駛過,毫無預警,一道風把我倆扯向鐵絲網,像兩張紙片被風拍到玻璃上。
我閉上眼睛,不知道過了多久。
蟲鳴聲和水聲吹過耳朵,再睜開,甘玲拉著鐵絲網不斷地往後倒仰,攀爬了一半,掛在上麵,拽得嘩啦啦響。
“我該回去了,明天還要上班。”我說完就要原路返回,把甘玲和今天夜晚的一切扔在後頭。
我就像個密封條,考試之前連老師都不能拆開翻閱,甘玲現在是個品行不端的考生,被我層層考驗,來吧甘玲,你是真心放棄了尋仇殺人,還是隻用托詞來哄出凶手的姓名?在知道凶手的名字上,你比我有立場,你是孩子的母親,我能對你說,我就快要對你說了。
我怕我會提前說出口。
姓名就被我掛在燈籠裏,等著甘玲自己來取。
“薑小茴——”甘玲從身後喊了一句。
我回過頭,搓搓冰涼的胳膊,很擔心早上起不來。
甘玲惱羞成怒,指著我大喊:“你有本事一輩子憋著別說,你別說,我自己找去!你有本事!你太有本事了!我還以為你是個慫蛋乖崽,好家夥,原來你在這兒等著!你憑什麽勸我放棄報仇!你是誰呀!聖母瑪利亞呀!我殺了人跟你有什麽關係!”
也不知道是真的剛反應過來,還是早就揣著明白裝糊塗,現在翻出舊賬來借題發揮。
我意識到她不是真的在罵,她隻是生氣,從鐵絲網上下來,不由分說地拽住我的胳膊,一如既往地強硬,黑夜中甘玲狂躁發瘋,白天裏沉默陰鬱,那張沒有好臉色的臉上寫滿了對我不識好歹的憤怒,直直地把我拖著走。
“你自己說不殺人了……”我強調了一下。
甘玲張了張口,難以置信,指著我皺著眉頭擰巴了很久,終於氣笑了:“行。”
“說話算話。”
“算。”
我終於放下心來,疲憊好像往上噴湧的噴泉,一下子把我澆透了,這輩子的力氣和勇氣都用完,原路返回?我又困又累又冷,一屁股坐在地上。
甘玲指著她膝蓋說上次扶我的淤青還沒好,現在又要摔,我是瓷瓶子成精。
我沒敢反駁,眯著眼想了會兒,把這個詭異荒唐的假期,連帶著這個寂靜的夜晚都放在腦子裏,從頭到尾倍速播放。
六一兒童節的假期,我成功讓甘玲放棄殺人了。
但是她還是要知道凶手的姓名。
隻等我確定她真的不會成為凶手,我就會告訴她。
鄭寧寧在天之靈過了一個兒童節,會驚訝地發現她懦弱無用的小薑老師也終於做了件有用的事情。而我也發現了甘玲的確如她自己所言,並不是個瘋子。
我還不了解她,我不知道鄭寧寧的母親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想借此了解鄭寧寧。
或許她不是個乖巧的小孩,沒有活潑開朗的性格,沒有可愛漂亮的外貌,沒有被老師同情的境況,沒有被我注目的特長,但她一定有自己的想法,忤逆母親,順從奶奶,作出人生的重大抉擇……
好像牢獄之外的風景對我露出真容,我看見外麵的秘密。
甘玲想從我這裏知道凶手。
我又何嚐不是把她當做一把回到過去的鑰匙,替七年前的我多看看那個小孩。
勉強站起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原路返回,我隻知道淩晨四點,甘玲手裏攥著我的手機,另一隻手半勾半扶著我,把我扔進了臥室,我四肢並用地爬到**,把鞋子蹬下去,整個人就卷進被子裏閉上了眼。
迷迷糊糊,甘玲似乎在我耳邊說了什麽,沒聽清,似乎還有句謝謝。
我說別客氣,把門窗關好……隨便坐……
也不知道最後說沒說,鬧鍾響了之後我胳膊一掃就把手機撣出去了,睡了個天翻地覆,醒來之後已經是中午十一點,甘玲不知所蹤,園長打來一個電話,朱二婷打來三個,微信消息刷刷地往外彈,好像被塞滿的信箱裏飄出長翅膀的信件。
我揉著發脹的腦袋抓著手機,回想昨天夜裏我發了瘋尾隨甘玲,被誘騙去了荒地,走得全身酸痛現在都像是被擀麵杖均勻抽打了十幾下。
她說什麽來著?放棄尋仇?
微信最底下,是甘玲的留言:
久不運動,現在你應該是上不了班了,直接請假吧。不好意思。
昨天是她執意要帶我去看鐵軌,要介紹她臥軌的心路曆程的,有什麽不好意思!分明是很好意思,拿住我跟蹤她的把柄就肆意妄為。
我發了個生氣的表情包。
一分鍾後,甘玲發來一張照片,我揉揉眼睛端詳,發現居然是家興超市員工的紅背心,她站在高高兩堆健力寶前麵舉著手機拍了一下自己的製服。
薑茴香:這麽快就找到工作了!
甘玲:有門路,做了理貨員。
她的門路很可能就是門口那個看車的瘸腿大爺。
薑茴香:你害死我了,我現在疼得走不動路,大家都在找我,我睡過頭了。
甘玲:……是你跟過來的。
薑茴香:我怎麽知道你要去那麽遠。
甘玲:平時不鍛煉,活該。
薑茴香:正在輸入中。
我打了一串話,突發奇想地覺得這是個套信息的好時機:能縣鍛煉身體的女人很少啊,誰像你一樣肌肉發達。
甘玲:我還練過功。
薑茴香:少林寺?你是河南的?
甘玲:不是。
甘玲:我上班了,不說了。
甘玲:多賺錢。
是誰在耽誤我上班賺錢啊!我皺著眉頭盯著手機,把所有人的消息一一回本文來自[日.更.資.源.衤君:9/2/3/5/8/3/1/2/3]複,我的腿已經不是我的腿了,就過去體測的經驗,明天還會更痛。
敲完字,等到下午,又收到一條。
甘玲:每日一問:凶手是誰?
薑小茴:……我不說。
甘玲:你要怎麽樣才肯說?
薑小茴:我會說的。
甘玲:什麽時候?
薑小茴:……
甘玲:什麽時候?
甘玲:什麽時候說?
甘玲:你終於鬆口了。
甘玲:我會等。
甘玲:截圖了。
緊接著,啪一個語音打過來了。
手機在床單上叮鈴咚隆地響,甘玲聞著一點兒腥味兒就不會鬆口,咬得死緊。
我拿這頭母狼沒有辦法,做了一下心理準備,用被子把手機捂上了,又急忙掀開,按下接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