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份上,我也沒什麽睡覺的可能了。

我有點兒缺氧,抱著腦袋原地坐了會兒,才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把自己裹進被子裏。

三點半,四點半,五點半,六點半,滴答,滴答,我也不知道誰家的秒針規規矩矩沿著刻度跑,穿牆入耳,我把枕頭堆成個橋拱,把自己的頭紮進橋洞裏,頭發亂糟糟地散開,身上熱汗不停地蒸騰。

直到天亮,我放棄了,沒再發瘋。

我沒看清那個女人的長相,無從形容,一夜過去,我還是沒想好怎麽把這件事告訴誰。

毋庸置疑,這個來敲我門的女人,就是園長口中那個瘋婆子。

毋庸置疑,她要找的李子幼兒園的幼師,就是我。

幾個毋庸置疑砸在我頭頂,我這個人都是確鑿的,唯獨對方模糊不清,身份不明,一瘋了就理直氣壯,連動機都不用考慮。

天亮了,我做好了決定,我不能去上班。

我想到如果這個瘋婆子卷土重來,再到光明幼兒園外麵蹲點,我負責帶著小孩出門玩,隔著欄杆越過大門穿過小巷,我暴露在外,四麵楚歌,她看見我,一定會知道我就是她要找的人。我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不是把我的臉記住了,但我不敢冒險。

緊急給朱二婷發微信說我要請假,要她不用來接我了。

還好時間足夠,我發出去的時候是七點整,七點十分朱二婷發來個ok。

我向我們園長請假,園長迅速回答好的,並且告訴我別著急回去上班。光明幼兒園並不很缺我這麽一個老師,我不是骨幹,現如今又是個麻煩,請了假也不用發工資,像是給家裏掃地一樣有百利而無一害。

請過假,我鬼鬼祟祟地蹲在窗口看樓下,看見清潔工默默扶起垃圾桶,那幾個玩輪滑的小孩正被家長陸陸續續拎著上學,電動車一條條地蠕出去,小區門開開合合,保安站在一邊跟所有人打招呼,老太太拎著全家的豆腐腦和油條不緊不慢地走回來。

那個忽然出現的厚衛衣女人像個夢魘一樣僅存於昨天,或者隻屬於黃昏和夜晚,到了白天就蒸發無形,我盯了一會兒,身體的疲憊忽然湧上來,拉上窗簾,隨意地把自己卷進被子裏,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下午四點半我醒來,腦袋痛得像是做過了開顱手術。

家裏沒什麽吃的,我簡單洗漱了一下,換了被汗浸透的背心,隨意套了件白T恤,翻來翻去,幹淨的衣服隻剩一條背帶褲,套在身上,把髒衣服統統塞進洗衣機滾了起來。

四處翻找鑰匙的時候,我聽見外麵有聲音,警覺地豎起耳朵聽,卻隻聽得見我洗衣機的轟鳴,我還是從貓眼往外看了一下,看見我們對門正在往外挪一隻巨大的舊沙發。

我探頭出去,對麵正好看見我,不用我問,就主動說,家裏要換新沙發,這個被貓撓得實在不行了。我點點頭,看著那張巨大的布沙發上麵傷痕累累,就搭話說:“唐尼磨爪子呢,換沙發還得撓。”

“把貓送鄉下去了,老人喜歡養點貓貓狗狗的,她要養就她養。”扶著沙發靠背的女主人嘀咕了一聲,男主人翻了個白眼:“還不是你不想要?要養的時候,哎呀,可是積極了,纏個沒完,養了貓,換貓砂喂貓梳毛洗澡剪指甲,哪個不是我?心血**。”

女主人委屈抗辯:“我哪知道養貓這麽麻煩的,跟我們鄉下的貓不一樣,喂點吃的就活了,這個小東西,三天兩頭生病的,我怕養死嘛,給老人養,跟那些小野貓在一塊兒聚一聚,說不定還能有點兒野性,自己抓點耗子吃。”

對麵夫妻感情也算好,也或許是有我這個外人看著,拌了兩句嘴,也沒生氣,喊著一二三,把沙發挪出去了。

我收拾好,拿了零錢,順著電梯下去了,也搭了把手。

那張沙發年久失色,介於灰和黃之間,顏色模糊,上頭遍布抓痕。

正要挪到垃圾桶旁邊,保安忽然說垃圾桶那裏緊挨著消防安全通道,讓我們把沙發挪到外頭去,我們這小區雖然臨街,卻也有個小巷做緩衝,我們三個把沙發挪去,對著小區門又往南幾十步,把沙發貼牆一放,男主人腳下一滑,哢吧一聲,好好的沙發腿瘸了,沙發一下子歪向一邊,像一個飽受折磨的瘸子在路邊要飯。

反正是不要了的東西,男主人受了幾句埋怨也沒生氣,還開玩笑地用皮鞋在上麵踩了踩:“這不也挺舒服,說不定還能坐坐。”

女主人說:“那你坐坐吧,我上去了。”

我立馬道別往巷子外走。

我們小巷緊挨著一家健康養生館,拔罐刮痧正骨減肥無一不有,隻是我沒進去過,緊挨著健康養生館是幾家品牌服裝店,童裝女裝男裝緊挨著,闔家歡樂地倒閉了,現在還沒新店進來,卷簾門高高低低地壓著,再旁邊是一家隻有五張桌子的小麵館。

我出來的這個時間不太好,這個點人家還沒營業,但是屋子裏已經坐了人等候水開,提前把要吃的麵喊出來。我要了個小碗加蛋加腸,靠牆坐下。五點半大師傅拉緊腰帶走了進來,扛起麵團案板,抄起刀子,手起刀落麵條紛紛飛進鍋裏。

屋子裏暖洋洋地蒸起熱氣,氤氳著每個人的臉。我等到麵條上桌之前拿出手機,但一股怪異的感覺忽然浮上心頭,手機上陸陸續續彈出群裏的消息,免打擾的家長群不斷有人@全體成員,我刷了一遍朋友圈,等麵條上桌,我墩齊筷子,那股怪異的感覺愈發強烈了。

我吃了一口麵條,吹了吹熱氣,坐直,卻總感覺有人在看著我,可我環顧四周,吃麵的專心吃麵,聊天的專心聊天,沒有人看我。

昨晚上被那個瘋女人嚇得不輕,稍微把她想起來都冷汗直冒,我又挑起麵條,那股怪異的感覺久久不去,我把它歸類為我被驚嚇的餘韻,低頭吃完了一碗麵條。再抬頭,我忽然看見被熱氣模糊的玻璃上有個模模糊糊的人影。

有人貼著玻璃站在外頭?我抽了一張紙巾擦擦脖子上的汗,屋子裏熱得人心煩意亂,我也顧不上仔細打量,那個模糊的人影忽然開始移動,朝著門口走來。

我麵前那張桌子上的男人忽然扭過頭,指了指我桌上的辣椒罐,我點點頭,男人站起來,用三根手指捏起辣椒罐,身子一轉,高大的身影擋住我的視線。

他往碗裏大喇喇地擓了兩勺辣椒,又扭過頭把罐子送回來。

從頭到尾都把我的視線遮得嚴嚴實實,我正要起身,服務員已經送來一瓢麵湯。

我剛扭頭看了一眼麵湯,桌上就忽然多了一隻手。

那隻手很年輕,但一看就過分操勞,傷痕遍布,指節粗糙。那隻手突兀地從服務員身後冒出來,服務員一走,它屬於一個穿著黑色衛衣的女人。

她就那麽按著桌板,卻不是看我,而是轉頭看火灶,嘴唇微微動了動,到底還是沒說什麽,隻是又扭過頭。

我驀地一陣心慌,幾乎要立即站起來。

但到底是沒有,像個尋常的,普通的好奇的路人一樣,我故作冷漠地審視這個女人的外表。

我終於看清了她的臉,那亂糟糟的頭發似乎又梳過,淩亂地散落在額前,吃驚的是,這一頭花白的頭發下麵是一張年輕的臉,雖然眼角有些細紋,皮膚卻很不錯,瘦長的臉型,顴骨和鼻梁都很高,有些刻薄的長相,眼底發黑,那一雙丹鳳眼低垂著——竟還是個有些姿色的女人!

可是就是這麽一個人,神情有些癲狂的陰沉,低著頭看人,明明個子不低,站得很直,頭卻總是垂著,亂發隨意地堆在脖子上,衛衣的帽子亂七八糟地背在脖子上,像個腫瘤,翻出裏麵的絨毛。

我有些害怕,我想起昨天夜裏的動靜,捏著手機隨時準備奪路而逃,或者大喊,這裏吃麵的人那麽多。

但這個女人隻是扭過頭,把麵館裏所有人陰沉地掃了一遍。

服務員大著嗓子問:“大碗小碗?”

女人也不予理會,隻是盡可能地用她低垂的攝像頭一般的雙眼把所有人拍進去。

我已經吃飽了,既然她不是來找我,那我就可以離開。捏著手機,我總有些心慌,我不知道女人記不記得我的臉,她的眼神並未在我臉上多停留半秒。

麵館裏那蠟黃的燈泡均勻地潑下一層暗黃的光,女人稍微抬抬頭被照到,就顯出病容。

我剛起來,女人忽然扭過頭,直勾勾地鎖定我。

我拿不準她記不記得我,隻知道我昨天是不記得她的,我應該裝作不認識,便問了句:“看什麽?”

女人又看向我的桌子,沒說什麽,指了指那瓢麵湯。

我想走,卻又有點不敢,回頭看了一下,女人徑自拿了個空碗,抄起麵湯潑進碗裏,我驚了一下,她坐下了,拿了雙筷子開始翻攪我吃剩的鹹菜,就著鹹菜喝起了麵湯。

服務員低聲問了句:“認識?”

我搖搖頭,把手機裝進兜裏便往外走。

忽然有人叫我:“小薑老師?”

我條件反射地回頭,女人已經停下了筷子,咀嚼著嘴裏的鹹菜,回過頭,麵無表情地看著我。

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