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劉是我回到墨爾本後認識的朋友。
他比我大兩歲,但沒有身為前輩的自覺,每隔幾天就來我家蹭吃蹭喝。我那年經常生物鍾混亂,常常天微亮的時候才能睡著,本來他隻是晚上過來蹭飯,後來住到了我家,每天早晨開始做飯給我吃,折騰得我好幾天沒有睡好。
他搬來我家的原因很簡單,沒有錢再續租自己的房子了。
那時我覺得我們都在異國他鄉,也算是彼此照應,加上他做飯手藝的確了得,也就同意了他暫住到我家裏。
住著住著,我就習慣了他做飯的聲音,再後來生物鍾開始隨心所欲,被大劉做飯的聲音吵醒時居然能夠立馬清醒,吃完飯又能接著睡覺。
我問過兩次他錢用完的原因,他都打哈哈把這話題敷衍過去,我想著他應該不想說,也就沒有繼續問。
一個月很快過去。
我發現大劉除了看各種做飯視頻,還熱衷於分享搞笑段子。
有時候他會把自己收藏的段子拿給我和老林看,我完全摸不到段子的笑點,大劉已經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的間隙中還能抽出空問我們倆:“不好笑嗎?”問完也不管我跟老林什麽反應,繼續哈哈大笑。
我瞅了眼他手機裏的收藏夾,清一色的搞笑段子,忍不住問他收藏這些幹什麽。
他說要認真學習這些段子的精髓,變成一個有趣的人。
我尋思著學習這些也沒法變成一個有趣的人啊,但不好意思說出口,也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一天,他敲我的門,我剛打開門,他立刻說起了自己收藏的笑話。
“我剛才在洗手間看到一個英俊瀟灑、眼神深邃、具有憂鬱氣質的帥哥,太帥了,我差點給他跪下。”他一本正經地說。
我尋思著類似的冷笑話我聽了好幾遍,每次換湯不換藥,就說:“我知道你在誇我……”
他怕我破梗,立刻打斷了我的話,又接著說:“然後我離開了鏡子。”
說完他笑出聲來,差點滿地打滾。
我忍住了立刻關門的衝動,沒搭茬,轉過頭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到了晚上,他還是無法釋懷。
“不好笑嗎?”問完他又想起了這個笑話,嘴角忍不住上揚。
“並不。”我正色回答,“很冷。”
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他好像深受打擊。
後來的一天晚上,我照例失眠,大劉買了一打啤酒回來,叫上了我和另一個朋友,說是一定要喝趴我們兩個。
半小時後,大劉自己喝完了五瓶啤酒;一小時後,大劉已經在廁所吐了兩回。我跟朋友哪見過這架勢,麵麵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一小時二十分鍾後,大劉拿起了我的酒瓶,我覺得不對勁,趕緊把酒瓶搶回來。
大劉把酒瓶搶了回去,又打開手機,我以為他要找幾個段子給我們看,結果他打開了音樂軟件放起了一首《我愛的人》。
這首歌實在是太有年代感了,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到底是什麽歌,他就開始跟著唱:“我愛的人不是我的愛人,她心裏的每一寸都屬於另一個王八蛋。哦,王八蛋,幸福得真殘忍。哦,她已有了王八蛋。哦,我又愛又恨。”
即使我對這首歌不熟悉,我也知道這些歌詞被他改得麵目全非。
這唱的都是啥!我剛想開口說話,朋友阻止了我。
他說,一年裏的其他所有日子我們都能吐槽他,隻是今天不行。
大劉所說的愛人,我們都知道是誰,就是他手機屏保上的那個姑娘。
而今天是姑娘幾年前結婚的日子。
新郎是他嘴裏的那個王八蛋。
我第一次看到大劉這一麵,也是第一次知道他手機屏保上的那個姑娘跟他已經毫無瓜葛。
被他這麽一折騰,我到第二天八點才睡著。
醒過來依然迷迷糊糊,順著香味走到廚房,大劉正在煮粥。
我喉嚨幹渴得像是在沙漠,拿起水就往喉嚨裏灌,喝完水後,我倆相顧無言。我想著大劉因為昨天的事還覺得尷尬,就沒說什麽。過了一會兒,他突然開口了:“昨天後來發生了什麽?”
我想了想,說:“也沒啥,你也別多想了,你愛的人不是你的愛人,那就不要因為不是你愛人的人影響了你現在的心情。”
說完大劉愣住了,一臉沉思後才開口說:“原來我平時說話的時候你們是這種感覺啊。”
換成我愣住了,一秒後咆哮:“我是在安慰你!跟你平時的冷笑話能一樣嗎!你的良心呢?”
“所以我這不是在煮粥嘛!”他也咆哮道。
後來大劉說出了自己的故事。
他和姑娘戀愛了三年,有兩年半的時間都在異地。
姑娘說異地是他的選擇,嚴格意義上說是他的錯,這他認,所以一有時間就會立馬飛回去陪她;姑娘說光是陪伴不夠,還需要給她做好吃的,必須好吃才合格,所以大劉練得了一手廚藝;姑娘說自己喜歡某個東西,大劉就咬咬牙給買了,在他看來這些都是應該做的。
最後姑娘說自己喜歡有趣的人,大劉突然慌了神。
陪伴不夠,盡力陪伴;喜歡的東西,盡力買給她;可有趣這回事,他不知道應該怎麽做。
大劉才意識到姑娘好像很久沒有開懷大笑過了,那個夜晚他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好。他在姑娘的社交軟件上看到了幾個段子,就順著搜索,記筆記。第二天他上躥下跳,使出渾身解數,把準備好的段子都說了一遍,姑娘隻是從頭到尾皺著眉頭看著他,一次都沒有笑過。
分手後一個月,姑娘給他發短信說自己要結婚了。
他把故事簡短地說完後,我總覺得整件事情哪裏不對,可又不知道怎麽組織語言。
過了一段時間,大劉要搬走了。他突然要走,我反倒有點不適應。問起他搬走的原因,他說自己攢夠錢了不該再繼續住了,說完給了我一個信封,裏麵是這些日子的房租錢。
我不肯收,他在上電車前將信封硬塞到我手裏,就這麽離開了。
半年後我在一次朋友聚會上見到他。
我們打完招呼,他跟我說了幾句,就又被別人叫走了。
我看著他一如往常地說著冷笑話,突然懷念起來。這半年來,他好像也沒有什麽變化,依然是那個冷笑話之王,樂樂嗬嗬沒有煩惱。
聚會結束後,我們才有時間說上幾句話。
大劉點了一根煙,問我近況,我說再過幾個月就要離開墨爾本了。
他說真可惜啊,以後就見不到了。
我說總還有機會的。
大劉說或許吧,但這段時間不想回去了。
我問為什麽。
大劉說,上次的故事說得太簡短,其實還有後續。
那天姑娘給他發完信息,他的第一反應並不是放棄,而是去挽回。
他認為自己之所以錯了,就是因為自己在墨爾本。兩個人異地,姑娘受了委屈。我覺得到這裏為止,大劉說的是對的。
戀愛是需要陪伴的,可異地天生就是陪伴的阻礙和對立麵,這點大劉的確沒做好。
大劉給姑娘回信息約著見麵,果不其然沒有回複,電話也打不通。
大劉心想,說不定姑娘換手機號了呢,說不定姑娘沒看到呢,所以還是回了國,去了當初約好的地方,可還是沒有等到她。
我打斷他,說就這麽回去也太草率了。
本以為大劉會回嘴,但他隻是笑了,我知道他笑的是他自己。
“我知道。”他說。
社交網絡上,姑娘照例更新著自己的動態。文案裏都是甜蜜,這裏麵的含意大劉不可能不懂,姑娘所說的結婚大概率是真的,大劉的挽回注定一無所獲。大劉說自己也不是不懂,就是不願意去想。
“然後呢?”我問。
“我那時想去她家堵她,不管怎麽樣見麵再說。”
“可是?”
“可是我沒法變成她嘴裏有趣的人,我知道,我說的都是冷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時隔半年,我終於明白了大劉敘述中的不對勁。在他的敘述中,姑娘想找一個可以逗她笑的人,可我總覺得不管一個人反應再遲鈍、再木訥,總會有能夠逗笑另一半的時候。如果真喜歡,他的木訥也會變成姑娘歡喜的部分。
這世上真的存在真心喜歡卻完全不會綻放笑容的愛情嗎?
換一句話說,如果是真心喜歡,難道不是做什麽都會覺得甜蜜嗎?
可我不知道怎麽跟大劉說。
大劉突然一本正經地說:“其實我怎麽可能不懂,喜歡有趣的人這句話我也知道,都是借口。隻是想到這樣能把她多留住一天,就會忍不住想這樣做。”
他這麽認真,我反倒有些難受。
到這裏,故事總算快要結束了。
那天我憋出一句:“其實我覺得你挺有趣的,真的。”
大劉道了聲謝謝,也差不多到了告別的時候,就跟我揮手告別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腦海裏,剛才的他、平日的他、聚會時的他跟那天喝多的他重合到一起,總覺得有些不真實。
聚會時怕冷場,就喝得最多、唱得最嗨,調動全場氣氛;聊天時怕尷尬,就說很多冷笑話,自己都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愛人時怕自卑,就準備一籮筐笑話哄對方開心。
其實有沒有效果他自己心裏最清楚,可還是忍不住想這樣做。
其實一段感情走到盡頭無法挽回,他自己最明白,隻是已經決定了要用這樣的方式告別。
到家後,我給他發信息:你就保持你現在的樣子,其實你挺好的,那些冷笑話,隻是需要講給對的人來聽。
他說:你們這些寫東西的是不是都這麽會安慰人?
我說:那可不。
他發過來好幾個“哈哈哈”,然後說:作為回報,我給你講個冷笑話吧。
我們都在想哭時假裝開心,在黑夜裏等天亮。
我們都害怕一個人離開,想方設法取悅她。
到最後明白取悅太累,彼此舒服才最合適。
我突然明白,對大劉來說,他希望自己在別人眼裏是開心的。那些冷笑話是真的為了那個姑娘而準備的,可後來他依舊喜歡這些,原因隻有一個:他希望自己至少是開心的。
至少冷笑話之王,說起冷笑話的時候,自己是笑著的。
這世上有很多人,大概都采取著這樣的生活方式。誰都有個難過的時候,隻是他寧願讓別人看到自己整天嘻嘻哈哈,也不想讓別人看到他失落、難過、疲倦、不知所措的樣子。
天塌下來,一句“哈哈哈”,不代表他沒心沒肺,隻是他明白這是他遭遇挫折時,最好的應對方式。所以大劉才會把這些都保留下來。
每個人都在等,等著那個真正能欣賞自己的人。
有時你準備了一籮筐笑話,也取悅不了一個不再喜歡你的人。
真正重要的是那些被你逗樂、跟你一起嬉笑怒罵的人,因為他們都看到了你背後的認真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