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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來北京生活。

沒有第一時間想到小手。那時候我算是初來乍到,光是要安頓自己就耗費時間。

很奇怪,以前的假期總是時不時地來北京玩兒。

有時候是純粹來玩兒的,待上一兩個星期;有時候是因為出版的事宜需要跟編輯商量,會住上一個月,甚至更久。那段時間總會找朋友聊天,去南鑼鼓巷或者後海待一整晚,等到我搬來了北京,反倒忘了聯係他們。而搬來北京後,也隻去了一次南鑼鼓巷。

興許是來一個城市玩兒,跟在一個城市住下,所感受到的終究是兩回事。

我以前覺得北京是形容詞,用來代表著所有美好而又生機勃勃的未來。

可真的住到了北京,才發現北京是動詞,伴隨著心動、心碎、熱烈和悲傷。

當然再後來,我也不再老想著這些了,常常我自己都不會刻意地去想自己在北京生活,生活的瑣碎填滿了我的日常。

再一次見到小手,是在2017年。

這一年,我已經告別墨爾本兩年,老高也結婚快三年了。

時光匆匆。

小手有了新的戀愛對象,是在去年認識的,聊天時她提了幾次,聽起來她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當一個人走出了過去戀情的困擾,就不應該在她麵前過多提起從前,所以我沒有就感情話題多說什麽。反倒小手自己說,現在回頭想想在墨爾本的生活,簡直恍如隔世,像是一場夢一樣不真實。

我說有時候我也有這樣的感覺,那樣的日子瞬間就離我們遠去了。

她說,“瞬間”這個詞倒是形容得不錯。又接著說,可能因為我們離開了那座城市吧,回憶也就沒有辦法再延展了。

我點點頭,感歎道:沒想到我們都會在北京生活。

她笑著說,跟我們一樣不遠萬裏來到北京的,又何止我們幾個呢。就比如現在我們身邊坐著吃飯的人,可能也是從另一個城市過來生活的。

-2-

幾年前小手剛來北京時,可以算是一窮二白。

來的時候拖著一個行李箱,壓根就沒做什麽準備,行李箱有一半都是空的。

她說倒也不至於大腦一片空白,多少暢想了一下在北京的生活,可做來北京這個決定,倒是一瞬間的事。一拍腦袋,買好機票,第二天一早就出發,不給自己猶豫的時間。

但剛來北京的第二天,就徹底蒙了。她說這話時是笑著的,可當時的情景卻很糟糕。

她在北京沒有什麽朋友,在來之前的那晚在網上找了個中介,說要看房。在房子找到之前先住在旅館裏,反正也沒幾天,她想著應該會很順利。

旅館也是最便宜的那種,類似於大家剛出火車站,被拉過去的那種旅館。

我聽到這裏想到自己也住過。

“就是一個房間,沒有窗戶,沒有熱水,就一張小小的床,跟集裝箱似的。”我說。

小手哈哈大笑,說:“沒想到你也住過呢。”

她說當時住著的時候也覺得沒什麽,大概腦海裏想的都是幾天以後就能住上找好的房子。手頭僅有的一點積蓄,都是那幾年拚命攢的。當時告別墨爾本時,四處旅行過,還好沒有花光。

想要找房子,就得去找中介。小手的第一感覺是這個中介人很好,給她遞熱水,說話也是慢慢的、很溫柔的感覺。也因為這樣,她沒多想,在看完第二個房子後就交了定金。結果第二天房子被租出去了,她還納悶怎麽昨天交的定金今天就能被租出去,但她那時沒有什麽跟中介打交道的經驗,聽著對方的說辭,覺得可能她也沒辦法,畢竟中介也左右不了房東。

我聽到這裏有些生氣,說:“中介如果不跟房東商量好,怎麽可以收定金呢?而且你當時沒有第一時間跟房東聯係嗎?”

她歎了一口氣,說:“是這個理,但當時沒想到這些。”

我問:“那定金退嗎?”

小手說:“退,但要過幾天才退,這段時間還可以看看房子。我當時心想也行,反正能找到住的地方,免得再交一次定金。”

我說:“小手,定金是取決於房東要多少的,而且你也可以商量的,中介隻抽成。”

我想小手大概是被那個溫柔的語氣和神情給弄迷糊了,你知道的,剛進入社會的時候,總覺得每個人都是溫柔善良的。

小手又在旅館多住了幾天,在第三天順利地找到了房子。

那房子雖然不大,但看著還挺溫馨,而且小手覺得房子小反倒有安全感。當時她看了覺得沒什麽問題,當即就跟中介簽了合同,這個房子沒房東,好像是他們中介自己管理的。

我聽到隱隱覺得不對。

果然房子住了沒幾天就出了問題,燃氣費交不上,廁所的蓮蓬頭也是壞的。床咯吱咯吱響不說,早晨起來發現床莫名其妙塌陷了一塊。她自己剛住進來,也沒有對房間做什麽,這房子的問題肯定由來已久。

她立馬去找中介討要說法。

“最開始依然是和顏悅色的那種語氣,跟我說回頭會找人處理的。可我等了幾天沒人來,再去問對方就換了一個語氣,說是我當時自己沒看清,能怪誰。我一氣之下說要找律師告他們,他們一臉無所謂地拿出合同,說白紙黑字,我自己簽的。這時候我才發現合同裏有一項是確認房間設施沒問題,所以他們一口咬定,所有的問題是我自己造成的,不會給我找人維修,要我自己掏錢。要退租也沒問題,付違約金就好了。”

我歎氣說:“這是遇上黑中介了。”

小手說:“遇上了,還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最後被他們一臉嫌棄的表情打發走了,後來我再去找他們,就把我晾一邊。”

我說:“你也算是夠溫柔的。”

小手說:“哪算是溫柔呢,隻不過是氣自己沒有手段,也不會說話,更氣自己當時太輕易相信人,正規中介都是很好的,自己偏偏遇到一個黑心中介。”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總覺得能夠相信別人是很可貴的能力,現在我們遇到每件事第一反應都是懷疑,如果可以,我希望每一個人都不要辜負別人的信任。因為辜負了一次,這世上就少了一份信任。

慢慢地,遍地都是懷疑。

-3-

小手在這樣的房間裏,還是住了四個月左右。

那時候她是真的沒有錢了,要想換房子,必須拚命找工作。她把北京的六號線和十號線坐了個遍,現在還記得有一次綁好的馬尾辮生生被擠得散開了,下地鐵後發現自己的發繩被擠掉了。那時她隻能想到一個成語。

我搶答:“‘欲哭無淚’對不對?”

她說:“差不多差不多,我本來想的是‘哭笑不得’。對了,還有一次,我被生生地擠得碰不到地。”

我說:“這有些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

她解釋說:“就是我整個人被擠在了半空,那時候我背著一個包,包和人都被擠起來了。你想象一下,這是什麽樣的擁擠程度。”

我笑著說:“見過擠的,也聽過一些形容,你這樣的形容還是第一次。”

再後來她找到了新媒體的工作。那時候有個公眾號需要一些有音樂背景的人,寫一些關於流行音樂的文章。她想了想,就去應聘了,雖然跟音樂有一點關係,但問題也不大。

終於,找了一份還算穩定的工作,工資雖然不高,但還算過得去。

那段時間,別無他法,隻能熬。

在地鐵裏來信息了,再擠也要盡快去回信息;到家了犯困,一條信息來了就得打開電腦改文稿。她那時候也納悶,怎麽會有這麽多要忙的事情,後來想明白了,每份工作都是這樣的。不過忙起來也好,總算不用去想以前的事了。工作穩定下來,有了第一份工資就攢起來,無論如何都想著要換房子。

我突然想到,就在這個當口,她回了墨爾本,那一次回去,她一定是想方設法籌到的機票錢。換房子的事兒因此往後順延了許久。

我忍不住歎了口氣,又覺得很不禮貌,怕她想到了這些,趕緊喝了口水掩飾。

她沒注意到我的舉動,自顧自地說,2015年那段時間總是做噩夢。

因為害怕突然生病失去來之不易的一切,怕突然家裏的網絡不好,怕有一天做飯做著做著突然崩潰了。崩潰的不是做的飯不好吃或者怎麽的,而是怕自己再怎麽努力,也就隻能這樣了。

我說,日子總會慢慢好起來的。

小手笑著說,不對,日子是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慢好起來的。

我們每個人大概都會經曆這樣的階段吧?

生活好了一些,但也隻是好了一些;有了一些能說上話的人,可變成好朋友還需要一段時間;終於慢慢摸到理想生活的雛形了,可心裏還是沒有安全感。

生一場病或者稍微慢下來一些,一切就可能化為烏有。

長輩告訴你一些生活道理,前輩告訴你一些工作技巧,但歸根結底,成年人的世界裏能做的事,大概隻有慢慢熬。

熬到天亮,熬到冬天過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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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小手熬了過來。

她說,現在換了一個房子,跟男友一起住,總算不是隻有一個房間了,還有了一個書房,養了一些綠植,家裏增加了許多生活氣息。也不做噩夢了。“我想我之所以不再做噩夢了,是因為有了重新生活的底氣。畢竟那場失戀和剛來北京時的窘迫也沒能打垮我,你說對吧?”

我說了句:“哪怕遺忘很漫長,哪怕重新開始很漫長,你也做到了。”

她笑著點頭,繼而跟我告別。

告別後,我一個人坐車回家,車沒有停到門口,而是停在了離家一公裏左右的地方。我慢慢走,慢慢踱步回家,路上遇到一個著急趕路、神色慌張地打著電話的小姑娘。

她路過我身旁,我聽到了這麽一句:“對不起,對不起,等我回家就改。”

她的背影看起來有些瘦小,影子越拉越長,過了一會兒,她就消失在我的視線裏了。

陌生人,你或許覺得眼下很難吧。

所有的過去都在遠離,所有的未來還沒有靠近。我們卡在中間,日夜奔波,可靜下來又告訴自己,不能就這麽放棄。這都沒關係,隻要內心有所期待,並且願意付出努力,我們總能收獲一些什麽的。

既然選擇一無所有地來,自然不能一無所有地走。

你能做到的,就是在這座城市裏麵紮根。

日子會慢慢慢慢變好的。

我輕聲說。

(《想唱給的人都是你》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