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結束的淩晨兩點半。
別墅內靜悄悄的。
虞圖南、季湛、許獨行、薑朝暮早早洗漱好進入夢鄉, 唯獨陸子野,在浴室裏待了近兩個小時,剛浴室出來。
眼眸沾染了溫熱氤氳的水汽, 微紅濕潤。
額間的碎發落著水,毛巾搭在頭發上,他微低著頭,水珠繞過眉骨,沉入眼眸。
他滿不在乎地揉了一把泛紅的雙眸,將毛巾隨後搭在椅背上,半躺在床邊。
床頭櫃上的燈明亮,刺得他眼睛又疼又脹。
陸子野擰眉,偏頭看向別處, 摸索著關燈。
感受到開關的凸起,指腹微微用力。
按下去的前一秒,陸子野的視線不經意落在四方玻璃茶幾上。
墨綠色的複古軟皮筆記本靜靜躺在那。
有些厚, 邊緣棱角微微翹起, 看得出來打開過很多次。
上麵滿滿當當記錄著近兩個月來,他每一天的生活。
陸子野眸光微頓。
心髒被針刺了兩下, 有點疼。
眼皮上的那種腫脹感再度襲來。
他想起身去拿筆記本, 但沒受住指腹的力道。
“啪嗒”。
燈滅。
房間一刹黑了下來。
月光趁勢闖入。
房間內亮了些, 勉強能看清茶幾的輪廓。
墨綠色筆記本與黑夜交融。
陸子野手掌動了動,食指用力,準備打開燈光去拿筆記本的刹那, 腦海裏,一道熟悉的電子音響起。
冰冷, 夾雜著電流。
沒有一絲情感。
【您好,根據劇情發展, 反派人物需在主角實現小說劇情之前,徹底離開小說世界。】
【反派人物陸子野,您還有半個月時間】
黑暗裏,陸子野沉默半晌。
動了動。
月光照亮了他小半張臉,眼神晦暗不明。
“半個月前,答應再給我一個半月時間。”
【抱歉,小說劇情發展速度超乎我們的預期,您下線的時間不得不隨之改變】
【為了補償您,您可以提一個不影響劇情進展的要求】
陸子野抿唇,隱藏在黑暗裏的側臉暗了暗。
“你跟前麵一位係統,很不一樣。”
陸子野冷不丁道。
之前的係統消失了整整三個月,他跟它接觸不多,平常隻有要做任務時,它才會突然出現,嘮嘮叨叨地催促他趕緊完成任務。
它的聲音,陸子野印象深刻。
穿來的第一天,眼皮沉重抬不起來,像被鬼壓床。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得直衝腦門,係統的聲音就是在那陣尖銳、無法忘卻的刺鼻味道裏出現的。
陽光、嘮叨。
還有點傲慢。
【我說,別睡了,趕緊起來做任務】
【完成任務,實現見姐姐的願望。】
【好好當龍傲天】
它扔下三句話,消失了大半年。
七八個月後猛的出現,再次鑽入路子野的腦海裏,像上級審查下級工作,煞有介事地點評他過去八個月的“龍傲天生活”。
陸子野不爽它的語氣,讓它改正。
它比陸子野還傲。
再後來發布任務,陸子野動都不動,一番僵持之下,它勉為其難地開始稱他為“宿主”。
之前,都是“你你你”這麽喊。
那天之後,它越來越像個係統。
隻不過,信號有點不穩定。
時不時消失,又時不時出現。
消失的時間比較多,但每次出現,必然會催他做任務。
頗有種“皇帝不急太監急”的情況。
它消失了很久很久。
陸子野記得,它最後一次出現在虞圖南穿來的第二天。
那天,虞圖南接他回家。
他們像家人一樣重新住在一起,開啟新生活。
回家後,虞圖南模糊地提過與“任務、係統”有關的話題。
她敏銳地察覺到他在外麵囂張得實在過分,推測他有什麽不得不做的任務,還委婉強調不要再理會那些奇怪的任務,好好生活。
陸子不敢正麵回答。
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半開玩笑地調侃著回複,算是將這件事揭了過去。
他知道,宿命不能逆轉,總要離開這個世界。
隻是,暫不知具體時間。
等他回到房間,詢問係統離開的時間點,嘰裏呱啦的係統忽然消失。
它好像乖乖聽了虞圖南的話,自那之後,再未出現過。
沒有再督促陸子野做任務,默許他陪在虞圖南身邊,做最後的告別。
陸子野沒想過還能見到虞圖南。
作為反派,他已經達成小說中的結局,成功下線,再沒有活下去的機會。
係統承諾“完成任務就能見到姐姐”時,陸子野以為完成任務後,係統會傳輸虞圖南的照片、視頻過來,讓他隔著世界的距離,遠遠的見一麵。
沒想到,任務進行了一小半,虞圖南出現在了他身邊。
見到姐姐,願望完成。
沒有再做任務的必要了。
他乖巧地聽虞圖南的話,即便要承擔反派的結局,依然選擇好好做人,實現他死前允諾的事。
時間一天天過去。
他和虞圖南待在一起很開心。
隻是,陸子野不知道這種美好能持續多久。
他一邊計劃著離開後的事,跟季湛、許獨行、薑朝暮交好,讓他們代替他留在虞圖南身邊;一邊享受著和姐姐生活的每一天。
深夜。
有時徹夜難眠,惴惴不安,擔心反派下線的時間就在眼前,這種患得患失持續了很久。
直到兩個月前。
理智到沒有一絲感情的係統再次出現在他腦海裏。
陸子野記得這個聲音。
跟上一世和他對接的9號係統,語調聲音一樣。
聲線冰冷,摻雜著電流。
語氣格外有禮,有一種“冷血”的禮貌尊敬。
係統在開頭時總要加上“您好”二字以示尊敬,緊接著說出的內容卻殘酷無比。
就像今天。
它告知他必須提前半個月離開,說“抱歉”時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像沒有感情的機器人,模仿著人類的禮貌、尊敬,卻學不到人類的感情。
它不會懂,讓人生離死別、離開家人有多痛苦。
陸子野:“前一位係統,在哪。”
他想知道它有沒有完成KPI。
係統安靜起來。
電流音“滋滋”不停,仿佛在思考。
半晌,係統問:
【您願意考慮“提前半個月離開”這件事嗎?如果您願意,我會告知您詳情。】
【同時,答應您的補償要求,依然存在】
陸子野想笑。
再一次感歎係統的理智與“精打細算”。
這種時候,它企圖跟他談判。
陸子野沒有周旋的心情。
黑暗裏。
陸子野望向日記本的大致方位。
他翻過太多次。
那是他留給虞圖南的最後一份東西。
她建議他寫的日記,留下的美好,他寫了,也留在了上麵。
陸子野從不後悔做虞圖南的弟弟。
從不。
他收回目光,無神地盯著窗外,半晌,語氣沉沉:“可以。”
本來,就要死。
一年多前,穿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反派慘死的心理準備。
“我有要求。”
【不影響後續劇情發展的要求,可以為您完成】
陸子野:“我會在十天後出國。未來一年的相關郵件已經寫好,設置了定時定期發送。”
係統思索片刻,認真提問:
【我無法理解您想表達的要求】
【依照原始設定,您將在半個月後死亡。為什麽要準備未來一年的郵件?您又為什麽要設置定時定期發送?】
陸子野冷靜開口:“我要求你們一年後再公布我死亡的消息。”
【我依然無法理解原因。】
陸子野搬出早已想好的理由。
“虞圖南需要一年的緩衝期。我會在國外慢慢減少跟虞圖南的聯係,她會潛移默化地接受我們之間的疏離。隻有這樣,一年後,她才能接受我不在的現實。”
【抱歉,我無法認同您的觀點。】
【上一次,您故意在國外待了四年,主動和虞圖南疏遠。去世後,她依然大受打擊,求神拜佛,在事業線即將圓滿之前,得到了和您見麵的機會,放棄了所有事業。】
陸子野全身緊繃,聲音幹澀,回得極快:“什麽叫做她放棄了所有事業?”
“來到這裏,不是意外?”
突然襲來的真相打得陸子野措手不及,內心情緒翻湧。
陸子野闔眸,深呼吸,再睜眼時,眸底猩紅,一字一頓咬牙道:“你們答應過我,她會成為永遠的女主,一帆風順。”
係統罕見沉默了很久。
【非常抱歉,我們隻能引導小說劇情,不能控製主角的命運。主角的選擇在我們的意料之外。您去世後,我們已經盡力引導男主安慰她,將她從絕望中帶領出來。】
【請您諒解。】
陸子野扯唇自嘲一笑,笑容苦澀。
他有什麽資格說諒解。
【您在後悔?】
陸子野怔愣,身影動了動。
係統知道他在搖頭。
【請您放心,我們會盡全力完成小說結局,虞圖南會得到她想要的。】
必死的結局擺在麵前,陸子野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但您確定,延期一年公布您死亡的消息,對虞圖南本人有用?】
陸子野:“嗯。”
“這次跟之前不一樣。”
上一世,虞圖南從不做無意義的社交。
她覺得那些浪費時間,所有時間都放在“賺錢、賺錢、賺錢”兩個字上。
久而久之,身邊沒有知心朋友。
通訊錄裏電話聯係最多的人,是總秘辦的員工;微信聊天記錄裏隻有各類老總的聊天框與公司微信群。
他是她唯一的家人。
去世後,她一時受不了打擊,情緒無法宣泄。
陸子野三個月前穿過來,見到虞圖南時才想清楚這些。正因為想清楚了一切,所以開始一步步將虞圖南分給別人。
分給季湛、許獨行、薑朝暮,分給她未來的戀人。
“這次跟之前不一樣,”陸子野反複強調著:“她身邊,出現了很多人。”
“他們會安慰她,陪伴她,擁抱她,帶領她一步步走出來。”
腦海裏,電流聲不停。
係統:【我認為,如果三個月前您跟虞圖南反目成仇,成為敵人,可能會更好一點】
陸子野苦笑。
“我做不到。”
他答應過虞圖南——
如果有下輩子,他會聽話。
死前的承諾是陸子野萬分不舍之下,完全受情緒驅使說出來的。
當時他不知道還有見虞圖南的機會。
車禍襲來的刹那,即便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他依然腦海一片空白,什麽都想不到,隻想跟虞圖南好好告別。
端午節。
他怎麽可以死在端午節。
陸子野笑意越發苦澀。
“我的要求,務必辦到。”
電流聲“滋滋”了兩秒。
係統:【好的。】
【您會在國外深造一年,獨居研究重點項目,一年後於公寓裏因病去世。】
“我會把日記本和遊戲U盤,放在書桌上,讓她看。”
【好的,我會完成您交代的任務。】
在無邊沉默裏,陸子野和係統平淡地結束了與“反派人物陸子野死亡”有關的話題。
陸子野語氣平靜,平靜得仿佛在跟係統談論“明天天氣不好”的話題。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上一個係統去了哪裏。”
陸子野半躺在床邊,有些疲憊地問。
係統回答得很快,機械的電子音平靜解釋:【它不是係統】
陸子野微愣。
【它是您的執念】
【□□死亡擋不住感情上執念的堅持。您的理智伴隨您的□□一起死亡,見到虞圖南的執念卻依然存在。“他”伴隨您一起來到新世界。由於□□消亡,精神超脫世界之外,“他”有了全知視角,掌握了大量信息】
陸子野抿唇。
“跟你們一樣?
【是的。】
【“他”知曉世界規律。】
【角色來到新世界,完成任務會得到任務獎勵】
【“他”了解您,知道您想見虞圖南,更明白您完成任務後索要的獎勵一定會是“見虞圖南”,所以私自用這種獎勵引導您完成任務】
【見到虞圖南後,執念消失。所以,“他”消失了】
【您還有什麽疑問嗎?】
“沒有。”
【好的。】
【現在是淩晨三點十五分,熬夜有害身體健康,已經過了最佳休息時間,希望您能盡快入睡】
【下次見,祝您今夜好眠。】
陸子野沒有回答。
在“滋滋”的電流消失後,開燈,走到茶幾邊拿起墨綠筆記本,翻了兩頁。
【七月最後一天,晴。虞圖南可能永遠都不會想到,我在堅持寫日記,還堅持了十一天。想寫滿整整一本,閃瞎她的雙眼。】
【《演員101》效果比想象中好很多,虞圖南又賺了不少錢,三位廣告商中途加盟搶著給她送錢,可是今晚我想買塊手表她都不同意,怎麽會有這麽摳搜的姐姐。日記寫到一半,喊我去倒水,下次一定不給她倒水,摳搜摳搜大摳搜....好嘛,她電腦出問題了,不搬過來,非發微信讓我去她書房修(大冤種)(大冤種)】
【八月1日,晴。收回昨天的抱怨,虞圖南買了兩款表回來。她勉強能稱得上是全天下最好的姐姐。公司APP出了點小問題,《沉默的十九樓》即將上映,加個班,幫她解決一下,公司沒我就是不行!!虞圖南,你知不知道!!!】
...
他關上筆記本,鎖在衣櫃最底層小保險箱裏,收好鑰匙,趟在**。
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很規矩的睡姿。
一時間,想到了很多與寫日記有關的場景。
他寫日記時,有時候真如日記裏呈現得那般“放飛自我”,寫得輕鬆愉悅,但有些時候,表麵放飛自我各種吐槽或是誇讚,實則內心平靜如水。
陸子野知道。
他在演。
在日記裏演戲。
墨綠筆記本成了他表演的舞台。
他需要短暫拋下沉重,扮演成一個無拘無束、肆意妄為的人,一個符合他平時性格的人。
陸子野雙眸緊了緊。
在漫無邊際地思考裏,慢慢睡去。
明天,又是正常的一天。
陸子野不難過。
他習慣了。
醒來後,隻想再見見虞圖南,見見二弟、三弟,還有總跟她對著來的薑朝暮。
見見一直麵無表情卻格外會關心人的祁逾白。
祁逾白成熟,穩重,比季湛、許獨行、薑朝暮要成熟得多。
或許未來,帶領虞圖南走出來的任務,會落在祁逾白身上。
最後十五天。
陸子野想拋下所有,不管死不死,什麽時候死,他隻想在最後十五天,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像從前一樣,跟虞圖南說話。
正常地生活十五天。
***
翌日九點。
別墅內仍安靜著。
昨晚他們鬧得太晚,除了祁逾白和祁嫋出門去劇場了,其他人還睡著。
虞圖南最先醒來。
掃了眼時間。
九點半。
紀嶼淮發來消息。
【虞同學,什麽時候考駕照】
虞圖南揉揉酸疼的額角,想起之前跟紀嶼淮約好中秋結束後就練習開車的事,腦袋有點疼。
猶豫半晌,虞圖南掃了圈空****的別墅,料定陸子野他們肯定會睡到日曬三竿,這才回複:【現在,我馬上過去】
紀嶼淮的定位消息下一秒出現在聊天屏幕裏。
虞圖南剛走到樓梯邊,忽然聽到走廊處傳來輕輕的門聲。
她聞聲望過去:“醒這麽早?我以為你得再睡幾個小時。”
陸子野困倦地揉捏著僵硬的脖子。
“睡得晚,睡眠質量不好。”
頓了頓,陸子野掃了她一眼,迷糊地問:“你要出門?”
“嗯,很久沒開車了,練一下車。”虞圖南頓了頓,遲疑開口:“知道紀嶼淮嗎?”
陸子野擰眉沉思。
很熟悉的名字。
似乎是盛澤的老板。
他最期待的全息遊戲就是盛澤的作品,隻不過盛澤遲遲不發布,吊足了他的胃口。
除了盛澤,陸子野隱約記得他還在哪裏聽人提起過這個名氣。
好像是...
虞圖南?
“姐,你之前是不是提過他?”
虞圖南壓低聲音解釋:“嗯,之前問過你,上一世有沒有他。”
陸子野愣住。
“他跟我們一樣?”
“嗯。”
陸子野停頓兩秒,忽地轉到另外一個話題上。
“所以,你跟他一起練車?”
急轉直下的問題一時打得虞圖南措手不及。
她不自在地整理袖口,低聲解釋:“我很久姐妹開車,需要一個駕校教練般的人物,你們都在睡覺、休息,不太合適。”
相較於虞圖南的遲疑、猶豫、不自在,陸子野倒十分坦然、淡定,甚至還有心情催她。
“你快出門。”
“遲到就不好了。”
虞圖南一頭霧水。
陸子野的反應奇怪得仿佛被奪了舍。
她原以為陸子野知曉這件事後,會幼稚地鬧騰,讓她帶著他一起去。
竟然沒有。
陸子野知道虞圖南在想些什麽,彎唇,笑得張揚:“拜托,姐,他可是盛澤的老板。那款全息遊戲還未發布就吸引了全世界的注意力,你跟他多交流交流,讓我搶先體驗一下。”
“如果這點要求都達不到,讓他趕緊滾蛋。”
虞圖南:...
原來打的是這主意。
好嘛。
陸子野打著哈欠擺手催促:“快走快走,你走了我好補覺。”
虞圖南:“那我走了?”
“趕緊。”陸子野懶洋洋地靠在沙發扶手邊,語氣放肆:“沒有拿到全息遊戲的號碼牌,你也不要回來了,姐。”
虞圖南正在玄關處換鞋,聽了這話,恨不得分分鍾脫下換好的鞋上前教訓陸子野一頓。
“等我回來教訓你。”
陸子野嬉皮笑臉,笑而不答。
一副欠揍的模樣。
虞圖南深呼吸,忍下教訓弟弟的怒意,平心靜氣道:
“季湛、許獨行、薑朝暮都在休息,你們睡醒記得吃飯,別熬到下午兩三點吃中晚餐。”
“好好好好好,去吧去吧。”
語氣極度敷衍。
虞圖南沒忍住,抓著落地櫃上的一個毛絨小玩偶朝陸子野扔去,看著手掌大小的烏龜準確無誤地砸到弟弟的腦袋上,心裏那股想把陸子野的臉蛋揉揉搓搓擠成一團的“暴躁”情緒才少了些。
被砸了,陸子野不躲不閃,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虞圖南,從地上撿起小烏龜捏了兩下。
他抬手,以投球的姿勢晃了晃小烏龜,手臂在空中劃過一個幹脆利落的弧度。
似乎要往虞圖南這邊扔。
虞圖南趕緊關門溜走,在門外喊道:“陸子野,等我回來教訓你!”
陸子野笑了笑。
半晌,笑容慢慢淡去。
他低頭,看著沒扔出去的小烏龜若有所思。
紀嶼淮如果是上一世的人,便說明——
他是男主。
陸子野把玩偶放回落地櫃上,撓撓頭,回房間繼續睡覺。
挺好的。
***
虞圖南沒有把“駕照訓練日常”當成“約會”對待。
像從前一樣,隻是一場約好的普通見麵。
虞圖南很認真地克服心理障礙,紀嶼淮則細心地為她創造了一個“可以開車”的環境。
車內設計以暖色調為主,訓練場地在紀嶼淮郊區的一處私人莊園裏。
周圍連個人都沒有。
為了模擬開車路況,紀嶼淮還將車庫裏十幾輛車分別停在了莊園的路上。
虞圖南想笑。
“你怎麽不模擬紅綠燈?”
“來不及。”
“下次你來時,可能會有。”
虞圖南:...
“不要這麽麻煩。”
她隻是隨口開個玩笑。
紀嶼淮不語,打開駕駛座的門,沒有催促,靜靜站在一邊。
虞圖南反複調整呼吸,等加速跳躍的心髒一點點安定下來,彎身,上車。
許久沒有坐到駕駛座上,麵前的方向盤顯得有些生疏。
腦海裏,血紅場景不斷蔓延。
陸子野歪頭倒在駕駛座上,麵色蒼白,有氣無力地問:“你為什麽不接電話。”
“接了電話,我就不會死。”
“不是嗎?虞圖南。”
....
呼吸再度緊繃起來。
頻率加快。
喘息加深。
她像三歲的小朋友,手足無措地麵對一聲聲指責,啟唇想解釋,最後一聲反問直接斷了她所有出路。
或許..
是吧。
如果端午節當天,她少應酬一會,主動和陸子野聯係,就不會錯過他的電話,更不會讓他一改往日狀態,深夜開車去酒吧。
呼吸變得艱難萬分。
駕駛座顯得狹窄閉塞,安全帶把她緊緊禁錮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虞圖南闔眸。
表情看似正常。
搭在腿上的雙手擰成一團,指節分明,白皙手背青筋湧現,格外刺眼。
“圖南。”
如鵝卵石般帶著冷意的溫潤響起。
“圖南。”
紀嶼淮又道。
虞圖南擰眉,一動不動看著他。
紀嶼淮沒有詢問原因,沒有再開口,挑了首舒緩的純音樂,輕輕碰上她泛著濡濕汗意的手,試探性地一點點往方向盤邊挪。
途中,他不止一次觀察她的神情,略有不適應便耐心停在空中,等她眉梢稍顯舒緩,再有動作。
方向盤真皮細膩舒服。
“好點了嗎。”
紀嶼淮問。
虞圖南呼吸,像在冥想,注意力集中在鼻息間流動的氣息。
周遭的一切變得很慢。
她能聽到遠處鳥雀蟬鳴,手背上溫熱的大手輕輕搭在她的指尖,沒有用力,也不是牽手。
紳士又帶著點親昵的舉動。
周身的血液流淌速度變得很慢,禁錮在身前的安全帶有點硬,和呼吸一起緩緩上下起伏。
無形間,呼吸頻率變慢,又回到正常速度。
虞圖南意識到這點,緩緩睜眼,點頭。
附在她手背上的手,悄然消失。
紀嶼淮扣緊安全帶,低聲提醒:“可以開始了。”
虞圖南遲疑。
“虞總,這裏沒有別人。如果你把速度放慢,沒有任何人會受傷。”紀嶼淮輕笑,頓了頓,收了笑容,狀似嚴肅:“除了我的車。”
虞圖南抿唇。
“我不賠。”
紀嶼淮:“不敢讓你賠。”
又過了兩分鍾。
一首純音樂結束,虞圖南試探性地扭動鑰匙,朝紀嶼淮看了眼。
紀嶼淮點頭。
“虞總記性真好,做的沒錯。”
虞圖南:...
“我不是三歲小孩。”
誇讚人的理由能不能成熟、高級點?
紀嶼淮眼眸微抬,似笑非笑:“虞總不需要鼓勵式指導?我更喜歡以試用期員工的身份坐在你的副駕駛上。”
試用期員工,就是試用期男友。
虞圖南自然懂。
“不需要,勞煩紀總做個正常的駕校教練。”
“那你撞了我的車,得照價賠償。”
虞圖南:....
僵硬幾秒,虞圖南勉強道:“我不賠。”
紀嶼淮:“可以。”
“圖南。”
她不賠,就是選擇“鼓勵式指導”,紀嶼淮的稱呼便有所改變。
雙方都沒說。
卻在“麵試通過”後的第一次見麵裏,選擇以“試用期情侶”的身份麵對彼此。
虞圖南沒有再跟他插科打諢,一番鬧騰,縈繞在內心的不安、自責情緒散了兩分,被“試用期男朋友坐在副駕駛上拚命誇誇”的不自在與小小的甜蜜占據。
沒人不喜歡被誇讚。
像吃下去一顆糖果,微甜,不膩,帶來短暫的歡喜。
...
第一天,虞圖南開得很慢,速度跟兩個車輪的小電動差不多。
精神依然高度集中。
可無論多慢,如何努力集中注意力,開車途中,“自責”、“愧疚”、“對死亡的恐懼”、“陸子野倒在駕駛座上奄奄一息的臉”時不時蹭得一下出現在麵前。
虞圖南心髒一緊,下意識踩住刹車。
回過神後,她不經意掃了眼副駕駛座上的人,等著對方發問。
紀嶼淮仍什麽都沒說,隻降下車窗,讓風與陽光湧入。
“等我誇你?”
半晌,他忽地提問。
紀嶼淮低笑著,眼眸明亮,如清風明月:“刹車踩得幹脆流利,做得很好,虞總。”
虞圖南抿唇,僵硬丟下“安靜”兩個字。
風,亦步亦趨地跟隨著緩慢行駛的商務車。在商務車忽然刹車時,猛地灌入車內,給駕駛座上擰眉嚴肅的虞圖南送去一陣涼意。
第四次刹車後,虞圖南雙手緊握方向盤,被反複刹車帶來的震動感震得心煩意亂。
虞圖南清楚,她需要解決“無法開車”的困境。
無法開車的心魔從穿來後持續到現在。
最初,虞圖南用發展事業作為借口,暫時逃避問題,不想麵對。如今陸成午得到了應有的下場,再沒有什麽可以用來當作理由的借口了。
剛好前兩天,紀嶼淮提出讓她做他的司機,以此作為試用期的薪酬。
她不傻。
怎麽會看不出紀嶼淮要求裏的深意。
既然紀嶼淮想陪她走出心魔,那就走吧。
事情總要解決。她不願讓那段經曆如噩夢一般永遠纏繞在身邊。
計劃得完美。
一到麵對...
虞圖南擰眉。
紀嶼淮偏頭,低笑著:“虞總。”
“怎麽。”
“不覺得很有意思嗎?”
虞圖南不解。
“我們像在坐碰碰車。”
麵對安慰,虞圖南不知道怎麽回答,索性倒在駕駛座上,盯著天花板發呆。
半晌,她無意識地說:“在你這裏,我好像有一層濾鏡。”
“嗯?”
虞圖南:“無論做什麽,你都會為我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
紀嶼淮嗓音低沉,說得認真:“圖南,我沒有。”
“許久不開車,在路上有什麽問題都理所當然,我不用給你找理由,這不算是錯。”
“不接電話,節假日也不接,很久之後回消息,也可以?”
“可以。”紀嶼淮頷首,模樣極有禮紳士:“虞圖南總有正當的理由。”
虞圖南偷偷彎唇。
沉重的責任感在一聲聲認真的安慰裏,散去了一些。
好似有人幫她卸下肩上的沉重,讓她靠在躺椅上。
音樂舒緩,清風溫柔。
眼光明媚。
一切都那麽舒心自在。
她放輕鬆,歪頭闔眸小憩,享受般地說:“再說一些。”
“嗯?”
“說些誇我的話。”
紀嶼淮低笑出聲。
“你在外麵被人誇得還少?”
“他們不夠真誠。”
紀嶼淮:“想聽什麽,哪方麵的?”
虞圖南微抬眼皮,懶洋洋地質疑道:“哪方麵都可以?你誇得出來嗎?”
紀嶼淮:“對別人不可以,對你綽綽有餘。”
虞圖南偏頭,眼見著紀嶼淮有“孔雀開屏”的征兆,連忙起身止住:“好了,我要開車。”
“不聽了?”
“不聽。”虞圖南低聲回:“買彩虹屁要花錢,我不要在你身上花一分錢。”
紀嶼淮笑意更濃:“嗯,對別人大方,對我吝嗇,看來我很特別,能在虞總心裏占據一席之地。”
虞圖南:“安靜,不要打擾我開車。”
“虞總這是氣急敗壞?”
“紀總這是得寸進尺?”
紀嶼淮點頭。
“是。”
“虞總給寸和尺。”
...
虞圖南不再搭理他,重新開車。
這一次,紀嶼淮一改之前的安靜,時不時說兩句話,或玩笑,或認真,倒能分散虞圖南的注意力,不讓她胡思亂想,又想到車禍場景。
練習了約一個半小時,虞圖南甩手下車。
“去吃飯?”紀嶼淮問。
虞圖南:“今天就算了,我得回去。”
陸子野臨近出國,她得多多回家。
“下次。”
紀嶼淮很好說話。
“嗯,都聽你的。”
離開前,虞圖南想到來時陸子野說的話,認真問:“你的全息遊戲什麽時候上線?”
“想體驗嚐試?”
“可以?”
紀嶼淮勾唇:“我明天讓人送幾套遊戲倉過去,還勞煩虞總轉送陸子野、季湛、許獨行、薑朝暮、祁逾白。”
“他們也有?”
紀嶼淮輕笑:“如何讓老板的弟弟妹妹接受我,在他們麵前刷好友度,也是試用期的工作之一。”
“我工作態度端正,虞總,什麽時候考慮轉正。”
頓了頓,紀嶼淮擰眉:“很著急。”
想以男朋友的身份出現在所有人麵前,斷了其他人的念想。
想光明正大地牽手,擁抱。
親吻她的耳垂。
哪裏都好。
虞圖南彎唇:“再等幾天?太著急,小心辭退你。”
紀嶼淮:“老板看起來對我很滿意。”
“應該舍不得辭掉我。”
虞圖南:...
他比她想象中的,更不要臉。
***
接下來的一周,虞圖南和紀嶼淮見麵機會很少。
大多時候,虞圖南都在公司和家裏,因陸子野說半個月後便要出國,陪他的時間多了起來。
練車的事倒沒耽擱,她讓陸子野坐在副駕駛上念書,聽著弟弟鮮活的聲音,猩紅的車禍場麵出現得越來越少。
開車,自在了些許。
一周裏,紀嶼淮給她打過電話,她也主動聯係過他。
大部分時候,他發來的消息比較多。
虞圖南不愛看手機,發的消息有時要隔幾個小時才能看到。
紀嶼淮了解她,每次說得內容隻增不減,似乎沒有受到一點影響。
他態度自覺放得很低。
聽到她說在忙,從不催促;閑暇時要陪陸子野吃飯,也不爭取見她的機會。
一周下來,反倒讓虞圖南有點不安。
總覺得欺負了紀嶼淮。
第八天。
她主動約紀嶼淮見麵。
【有沒有時間檢驗我近一周的練習成果,順便讓我請紀總吃頓飯?】
【有很多,很多很多】
見麵地點依然選在上次的私人莊園。
小路上仍故意停了不少車。
虞圖南車速流暢,沒有像上次一樣時不時刹車停頓兩秒。
紀嶼淮:“進步速度快得讓我氣餒。”
“為什麽?”
“在家裏練習的效率比我在你身邊時快,顯得我很沒用。”
虞圖南輕笑。
忽地。
遠處出現了一輛張揚的阿斯頓馬丁。
陸子野最喜歡的超跑品牌。
上一世,他出車禍時就開著一輛阿斯頓馬丁。
虞圖南看過照片。
車頭被毀,擋風玻璃全碎。
她笑容微僵,放慢車速。
“你準備的?”
紀嶼淮聲音放輕:“可以嗎?”
這款超跑,跟陸子野的那款一模一樣。
虞圖南放輕呼吸,緊握著方向盤,“我試試。”
車速很慢。
距離阿斯頓馬丁越近,過去的記憶開始不斷閃回。
虞圖南呼吸紊亂。
忽地。
握著方向盤的手背上,附上了一隻溫熱的大手。
“圖南,陸子野活著。就在你身邊。”
“收到《無妄之海》的遊戲倉沒有?”
五天前,紀嶼淮讓人將準備好的遊戲倉送到虞圖南的別墅裏。
“他喜不喜歡?”
...
虞圖南一時從情緒裏走出來,努力聽清他的問題。
當她聽清時,麵前已經沒有了阿斯頓馬丁的聲音。
車向前駛,後視鏡裏,那輛超跑變得越來越小。
虞圖南停下車,轉頭擰眉:“剛買的車?”
那款車很貴,四千多萬。
為了一次駕校訓練買回來,她心疼。
紀嶼淮:“虞總心疼?”
“有點。”
“不如這樣,”紀嶼淮認真提議:“我把卡提前交給你管理。”
虞圖南一時沒反應過來。
“提前?”
“嗯。”
“我太敗家,想把工資卡交給女朋友。”
紀嶼淮解下安全帶,湊過來低聲問:“願意嗎?”
“你想賄賂我,花錢轉正?”
紀嶼淮專注看著她,眼神深沉,熾熱坦誠:“前半句真,後半句不對。”
“我比較想用性,賄賂虞總。”
虞圖南:...
“我不要。”
頓了頓,她抿唇,偏頭主動對上他的眼,雙眸裏藏著點點笑意,神采飛揚:“我隻接受錢。”
“可以。讓我轉正,什麽都可以。”紀嶼淮低笑。
虞圖南:“等我正式給你轉正OFFER。”
“要等多久,現在不行?”
“不行。”虞圖南想了想,勾唇:“明天。”
紀嶼淮不在意她能給他多少,如果她的顧慮都不算顧慮,提前轉正,也沒什麽。
紀嶼淮笑了笑,靠近。
氣息流轉。
像要親她。
虞圖南僵硬坐著,不避不退。
“啪嗒”。
安全帶解開。
紀嶼淮鬆開她的安全帶,仍笑著:“不騙我,明天?”
虞圖南眼眸微轉,脊背挺直,極認真:“紀總,我一向信守承諾。”
“是是是,不能質疑虞總。”
***
轉正的好處,來得很快。
晚飯過後,紀嶼淮有了送虞圖南回家的機會。
車在別墅門口停下。
紀嶼淮鬆開安全帶,走到副駕駛邊替虞圖南打開車門。
虞圖南彎身下車:“以後我自己開門。”
紀嶼淮不同意。
“怎麽跟我在一起後,車門都要自己開?待遇沒有升級,反倒下降。”
虞圖南:“紀總想怎麽個升級法?”
“說出來,不罵我?”
“不罵。”
紀嶼淮靜靜看著她,半晌忽地上前一步,虛摟著她,微微低頭,附在她耳畔,嗓音溫熱。
心裏癢癢的。
“升一級,牽著你的手送到門口,看你回自己的家;升兩級,抱著你回我們的家。”紀嶼淮低笑,嗓音低醇,心神動**:“好不好?”
回我們的家,結婚後的家。
虞圖南正想說話,前方傳來一聲冷冷的輕咳。
聲線冷清,不帶一絲溫度。
跟紀嶼淮說話時的深情形成鮮明對比。
霎時打斷了所有旖旎氛圍。
虞圖南下意識退後一步,和紀嶼淮一起,循聲望去。
別墅門口。
季湛、許獨行、薑朝暮三個人,麵無表情地盯著紀嶼淮,上下打量,表情裏的不滿快溢出來,有一種“天王老子來了都要離虞圖南遠點,麵前這人是誰,就敢站在虞圖南身邊”的嫌棄。
祁逾白淡淡站在一邊。
陸子野站在台階之上,雙手環胸。
場麵一時安靜。
薑朝暮皺眉:“圖南,他是誰?”
“紀嶼淮。”虞圖南輕揉眉眼:“之前在季伯父的生日宴上見過。”
季湛、許獨行、薑朝暮三人齊齊看向站在最高處的陸子野。
陸子野淡淡打量著紀嶼淮,不同於薑朝暮的孩子氣,他顯得很沉穩、成熟。
紀嶼淮怔愣。
虞圖南催促著門口麵無表情三人組趕回別墅,又拽著陸子野進門,進去前,擺手讓紀嶼淮趕緊走。
紀嶼淮很聽話,離開前,多看了陸子野一眼。
不經意和他的視線撞上。
陸子野有點奇怪。
眼神裏沒有敵意,沒有嫌棄,隻有觀察、理性。
好像在認真審視麵前這個人究竟有沒有資格做姐姐的男朋友。
紀嶼淮印象裏,陸子野不是這樣的。
第一世,陸子野知道他跟虞圖南在一起後,愣是找了他三次,次次跟他PK、battle。
很孩子氣。
紀嶼淮隱隱有些心慌。
晚上八點。
他收到了一條短信。
【明天下午三點,長未咖啡店見。陸子野】
這家咖啡店距離盛澤大廈很近。
想來,陸子野還做了一番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