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 人來人往。
行色匆忙。
醫護人員推著移動病床飛速往手術室奔去。
虞圖南毫無生氣地倒在病**,唇角發白。
短發胡亂垂落到一邊。
像搖搖欲墜的落葉,毫無生機, 倏忽搖曳凋零,沒來由地讓人心疼。
紀嶼淮沉默跟著,視線片刻不離虞圖南,直到被攔在手術室門口,愣愣看著她被推到門那邊。
腳步生根。
紀臣接到紀嶼淮的電話後,第一時間趕到醫院,一路狂奔,好不容易跑到手術室門口,氣喘籲籲, 還沒來得及吐槽一句“究竟怎麽要來醫院,你生病了?為什麽不在電話裏清楚,紀嶼淮, 多說兩個字不會浪費你寶貴的人生, ”看到手術室門口的場景,氣惱、埋怨, 通通收了回去。
紀嶼淮背對著他。
手術室前的長廊清冷空曠, 燈光下, 影子被無限拉長。
西裝革履,沉穩淡漠。
仍是天之驕子,卻摻雜了幾分沉悶與頹然, 還有無法言喻的絕望。
紀臣從未想過,他會用“頹然、絕望”這種詞形容紀嶼淮。
過去一整年, 紀嶼淮去哪都是眾星捧月的對象,哪會有這種時候。
湊近, 紀臣才發現了點問題。
紀嶼淮一動不動地站著。
西裝褶皺,手心血紅一片。
紀臣瞬間慌了,連忙抓起紀嶼淮的手左右檢查,“你受傷了?怎麽這麽多血?發生了什麽事?”
紀嶼淮抽回手,低聲道:“我有事需要你辦,現在去公司一趟。”
“去什麽公司,都什麽時候了還想著公司,”紀臣氣惱:“究竟發生了什麽?”
紀嶼淮怔愣,眼神稍顯空洞。
“手術室裏的人,是虞圖南。”
紀臣以為自己聽錯了,受到的驚嚇刺激不小,張皇失措半天愣是湊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虞...虞圖南,怎麽會。”
紀嶼淮闔眸,按下所有情緒,低聲道:“現在,你去陸氏集團本部一趟,以我的名義見倪君。”
聲音微顫。
“跟她說虞圖南出了車禍,正在搶救中,注意網上的輿論、信息,暫時不要泄露這件事。”
“她明白怎樣對陸氏更好。”
紀臣被紀嶼淮說出的驚天消息嚇得一時慌了神,腦袋一片空白。
“我去,這就去。”
剛走了幾步,他又小跑著退了回來,像剛回過神,咽了咽口水,試探性地問:“你就....一直守在這裏?她為什麽會進手術室?很...危險嗎?”
回答他的隻有一片死寂的沉默。
紀臣想到紀嶼淮展現出的近乎崩潰的壓抑與絕望,咬牙不肯走:
“我讓你嫂子過來陪你,等虞圖南醒來,照顧起來更方便。”
“不用。”
“不行。”紀臣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臉,十分強硬:“你不能一個人在這。”
紀嶼淮眼眸深邃,帶著能將人看穿的平靜:“無論什麽結果,我都不會去死,你可以放心去公司。”
“別胡思亂想,我...”紀臣被戳中了心事,還想再“狡辯”一番,被紀嶼淮淡淡打斷。
“現在去。”
紀臣咬牙。
事情不能耽誤,又不能放任紀嶼淮一個人待在醫院。
虞圖南對紀嶼淮的重要性,無法估量。
紀臣平常沒少笑話紀嶼淮把紀琮忽悠進劇組演戲的事,常跟妻子黎姝調侃弟弟在旁人麵前冷靜正經,背地裏利用小侄子牽線搭橋。
但,玩笑歸玩笑。
誰都不會質疑紀嶼淮的心意。
如果不是虞圖南過於重要,紀嶼淮不會拐彎抹角,用這種辦法見虞圖南。
權衡再三,紀臣離開前給黎姝打了通電話,讓她守在醫院。
辦完事,紀臣拎著晚餐匆匆往醫院跑,還沒上樓,從電話裏聽到了一則噩耗。
——虞圖南成了植物人。
...
紀臣和黎姝寸步不離地陪在紀嶼淮身邊,生怕他做出什麽事來。
紀嶼淮沉默地站在病床邊。
神情平靜。
但平靜之下,潛藏著難以言喻的複雜、痛苦、絕望、崩潰。
□□還在,靈魂備受煎熬。
一個小時過去。
紀嶼淮身形微動。
他側臉微昂,喉結滾了兩圈。
“通知他們。”
紀臣愣了愣。
“誰?”
“薑朝暮,季湛,許獨行,祁逾白。”
說得平靜。
但這四個名字放在現在,就是四顆巨雷,隨時有引炸的危險。
“你們可以離開了,紀琮需要人照顧。”紀嶼淮語氣淡淡。
紀臣、黎姝怎麽敢走。
他們尚不知道虞圖南為什麽會出事,又為什麽是紀嶼淮送她到醫院裏,事發時發生了什麽,周圍有沒有其他人。
薑朝暮、季湛、許獨行、祁逾白出現後,還有一番風雨。
誰都不知道到時候會發生什麽。
紀嶼淮還需要照顧,紀臣、黎姝自然而然地把紀嶼淮的話當成了耳旁風。
黎姝出門打個電話,讓家裏的阿姨看著點紀琮,紀臣則假裝離開,在外麵透風,思緒混亂。
不知道懵了多久,季湛、許獨行、薑朝暮穿過走廊,一路小跑到病房前。
紀臣和黎姝連忙趕回來。
剛走到門口,破碎的哭聲一陣又一陣。
薑朝暮坐在病床邊,肩膀微顫,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停頓間,她擦去雙頰的淚痕,倔強又固執地看向紀嶼淮:
“你在騙人。”
許獨行臉色發白。
“怎麽會出車禍?”
陸子野剛出事,虞圖南就出車禍進醫院,難免不讓人多想,懷疑她是不是故意放棄了生命。
陸子野出事,虞圖南總是最傷心的那一個。
這是季湛、許獨行、薑朝暮擔心害怕的點。
過去一個月他們死死守在虞圖南身邊,照顧她的情緒,不管多難過都不敢流露分毫。
好不容易等到前兩天向大家敞開心扉,誰會想要麵臨這樣的局麵?
虞圖南是他們的主心骨。
這點從未變過。
季湛腦海一片空白,過了很久終於找回了思緒,呆呆地呢喃:“圖南姐開車很小心。”
紀嶼淮偏頭,躲開三人的目光:“是我的錯。”
四個字,如驚雷一般落下。
“是我讓她開車送我回家,因此出了事。”
站在門口的紀臣心中一緊,下意識推門而入,忙為弟弟開脫、解釋:“紀嶼淮,不要什麽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誰都沒想到會出這種事。”
紀嶼淮臉沉了沉:“哥,帶嫂子離開這裏。”
紀臣不動,黎姝上前相勸。
薑朝暮顯然沒有心情看這對兄弟的表演,她隻在意紀嶼淮說的話。
“你明知道她狀態不好,為什麽讓她開車,還送你?”
紀嶼淮不語,側身將紀臣、黎姝推到病房外,關上門,獨自麵對病房內的風暴。
黎姝在門口站立不安,“小叔為什麽要說那樣的話?”
誰都知道虞圖南在薑朝暮、許獨行、季湛心裏的地位,把責任往身上攬,就是跟他們作對,把自己往火腿上送。
紀臣很亂。
他不知道病房裏鬧了些什麽,時而傳來破碎的哭聲,時而又成了崩潰無助的控訴。
十分鍾後,紀嶼淮被薑朝暮趕出來,杏眸裏全是對他的恨意。
“你沒資格見圖南!”
***
薑朝暮說到做到。
往後一周,紀嶼淮被攔在病房外,失去了靠近虞圖南的資格。
他成了讓虞圖南出事的罪魁禍首,是薑朝暮、季湛、許獨行、祁逾白厭惡的第一人。
虞圖南出事的第九天,紀嶼淮沒有見到她。
他很想她。
他可以動用手段,調季湛、許獨行、薑朝暮、祁逾白離開病房,又或者給薑清、季文柏、許威嚴施加壓力。
紀嶼淮沒有。
他們是她的弟弟妹妹,是他允諾會照顧的人。
做好了被恨一輩子的打算,紀嶼淮坐在辦公室裏,麵無表情地處理著薑朝暮、季湛、許獨行的報複。
和季氏的宣傳合作突然終止,全息遊戲又遲遲未上映,股東都在鬧不滿。
薑朝暮動用家裏的關係,逼迫紀嶼淮退出南北影視,賣出手裏的股份。
祁逾白寧可賠付天價違約金,也要違約,拒絕在盛澤全息遊戲發布會上出席。
...
紀嶼淮平靜地處理著一件件帶著恨意的麻煩事,紀臣一天來三次,次次欲言又止。
誰都不知道,紀嶼淮為什麽會發瘋攬下責任,成為季湛、許獨行、薑朝暮憎恨的勁敵。
第九天,紀臣沒有再問。
他好像知道了點什麽。
失去了陸子野、虞圖南的薑朝暮、季湛、許獨行沒有崩潰,他們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他們沒有把自己關在暗無天日的房間裏,沒有墜入深淵,反而將報複紀嶼淮當成唯一的工作。
恨,成了他們人生的支撐點。
紀臣知道,卻不敢說。
紀嶼淮心疼虞圖南的弟弟妹妹,但是,誰又來心疼他。
第十天,紀嶼淮終於有了見虞圖南的機會。
陳律師依照虞圖南的意思,請季湛、薑朝暮、許獨行、祁逾白、李懷棋、紀嶼淮、宋淮恩、薑清、季文柏、許威嚴一同去了病房,宣讀她的遺囑。
薑朝暮、季湛、許獨行三個人本不想見紀嶼淮,但陳律師百般強調這是虞圖南的意思,他們不得不聽。
紀嶼淮站在窗邊,一動不動地看著病**略顯瘦削的身影。
一段時間不見,又瘦了許多。
陳律師:“虞圖南女士出事前幾天,曾立下過一份遺囑。”
“過程有視頻記錄,同時請了公證人公證。”
陳律師點開視頻,退到一旁,讓他們看。
視頻裏,虞圖南素顏,氣色還不錯。
她坐在沙發裏,平靜地麵對律師:“陸子野車禍後,我似乎知曉了世事無常,死亡離我並不遙遠。除了陸子野,我在血緣上沒有其他親人,旁係親戚不想認,如果我出了事,財產恐怕不好處理,陸氏會受到很大影響。”
“我不想咒自己,隻是立下遺囑,總歸保險一點。”
提前立遺囑這種事,在商圈裏很常見。
天有不測風雲,立遺囑能保護財產、避免爭端,薑清、季文柏都私下做了。
視頻裏,虞圖南還在說:“如果我死了,麻煩將我的財產分成以下幾個部分贈予。”
“南北影視中的所有股份,交由祁逾白,有了這些,總歸不用受娛樂圈其他資本桎梏。”
“至於陸氏集團,我始終支持倪君,但是,股東大會前需要問問紀嶼淮的意思。我相信他的決斷。”
“陸氏股份,平均分成五份,其中季湛、許獨行、薑朝暮、祁逾白一人一份。”
“剩下的動產裏,給宋淮恩宋特助在本地買一套三千萬內的房,服務陸子野,他著實辛苦。”
“另外,將我購置的私人飛機以及旗下的布加尼威龍和商務車送給李懷棋,祁逾白工作忙,他能帶衣衣四處轉轉。”
“薑清和季文柏、許威嚴不缺錢,財產不用給他們。隻是,在前麵加上一條,薑朝暮、許獨行、季湛想要得到我的財產,需要每周回家看各自父母一次,這是義務。”
...
虞圖南一邊想一邊說,說了很多。
律師快速記錄著。
等到虞圖南短暫停下後,陳律師恭敬問:“陸氏的股份,還有五分之一,您要送給誰?”
虞圖南唇角微抬,眼裏出現了一點笑意:“給紀嶼淮。”
“我喜歡過他,也相信他。”
病房裏刹那安靜下來。
紀嶼淮怔愣。
“我?”
陳律師點頭一笑。
“是的,第五位受益人,是您。”
視頻還在繼續。
陳律師:“根據您現在的情況,你是否需要跟陸子野留點什麽?”
頓了頓,陳律師禮貌一笑:“他隨時有蘇醒的機會。”
虞圖南輕輕搖頭,說得認真:“如果他醒,朝暮、季湛、許獨行、祁逾白總不會不管他的。”
像是才想到什麽,虞圖南淡淡補償:“你提醒了我,如果我跟陸子野一樣,也成了植物人,一年後如果還未醒,便按照死亡的意思,分割財產,但為了防止我沉睡時,公司出現什麽問題,麻煩陳律師提前宣讀遺囑,公司的管理權,一定要安排清楚。”
“這種幾率很小,但不是沒有。”虞圖南語氣平靜:“以防萬一吧。”
陳律師猶豫半晌:“確定一年後就要分割財產嗎?公司管理權可以提前安排,隻是一年是不是太短了些,就如同您說的萬一,萬一您一年後醒來,會一無所有。”
虞圖南輕笑,聲音溫柔悅耳。
“不會的。”
“他們不會讓我身無分文的。”
誰都知道,他們指代著誰。
薑朝暮抿唇,難過得快要哭出來。
她不知道現在應該恨紀嶼淮還是原諒他,理智告訴她,得原諒。
紀嶼淮是虞圖南喜歡的人,她絕不希望有人討厭他,可是...
感情不受控。
憑什麽呢。
憑什麽這麽好的虞圖南,因為送紀嶼淮遭遇車禍。
季湛、許獨行同樣無法接受。
一行人沉默地離開。
紀嶼淮走在最後麵,被趕出去前,深深往**看了一眼。
他沉默地關上門,對上薑朝暮、季湛、許獨行、祁逾白複雜地目光,淡淡道:“你們有理由繼續恨我。”
“我是始作俑者。”
“明知道她狀態不佳,明知道她不會拒絕我的要求,仍這樣做了。”
這兩句話,讓原本已經熄滅的火苗蹭蹭往上竄。
“你知道她不會拒絕你?”薑朝暮杏眸含淚。
紀嶼淮不語,側身離開。
走遠了,隱約能聽到薑朝暮低低的哭泣。
“我討厭他。”
“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
下午,紀嶼淮收到了一個同城快遞,到付件。
需要他本人親自簽收。
奇件人:虞圖南。
紙盒裏放著一個八角音盒。
紀嶼淮見過。
那天,虞圖南原本要送給他的轉正禮物。
他們在一起的禮物。
八角音盒被摔過,有幾道裂痕。
最下麵,放著一張卡片。
上麵的字,雋永好看。
——如果我能回來,你可以給我讓你重新轉正的機會嗎。
紀嶼淮笑得苦澀。
怎麽會不願意。
***
另一個世界裏。
老式矮房前,虞圖南愣愣看著朝她奔來的陸子野。
四五歲的模樣,還很小。
小臉稚嫩,眼眸很亮,邁著短腿興奮跑過來,然後——
跟她擦肩而過。
“姐!”
“吃糖葫蘆!”
虞圖南心裏軟了一片。
好久..
沒有見到這麽活潑的陸子野了。
小小的,活著。
在說話的陸子野。
積攢了一個多月的壓抑情緒總算散了一些,虞圖南眉眼彎彎,視線隨他轉動。
她根本不記得陸子野給她送糖葫蘆這回事。
印象裏的陸子野,小時候沒這麽乖巧。
這般想著,虞圖南轉身,想看看小時候的她什麽反應。
意料之外,沒有誇獎,沒有擁抱。
視野裏。
小小的虞圖南一把摔下糖葫蘆,紅腫的眼睛泛血:“都怪你要吃東西,媽媽死掉了。”
“都怪你!”
稚嫩的小女孩雙手握拳,死死盯著陸子野,眼淚已經奪眶而出,“都怪你,害我沒有了媽媽!”
失去媽媽的痛苦太沉重,小女孩受不住。
她一把推開陸子野,邊哭邊跑,從虞圖南身邊擦肩而過,直至消失到遠方。
虞圖南雙頰失了血色,無措地看著遠處的陸子野。
小小的一個,嘴巴癟起,不知道用了多少力氣,才讓自己沒有在刹那間哭出來。
下一秒,還是忍不住。
抓著糖葫蘆的小手無聲抹去滾落下來的淚水。
虞圖南下意識上前。
她不記得小時候跟陸子野說過這種話。
而現在,大概是媽媽剛死的那段時間。
陸子野還小,不懂什麽生離死別,大人安慰他媽媽住在醫院裏,生了病,要過段時間回來,或許還給他塞了點錢,安慰打發他。
小孩子不懂。
他洋洋得意地買了最愛吃的糖葫蘆,像寶貝一樣遞給了姐姐。
虞圖南蹲下來想安慰他,可是還沒走到他身邊,天旋地轉。
世界忽然開始墜落。
周圍的一切像碎片一樣,慢慢消失。
委屈哭泣的陸子野,矮房街道,都像玻璃一般碎成了一片又一片。
係統出現。
【第一次機會失敗】
【祝願您下次成功】
虞圖南正想發問,滋滋電流聲迅速消失。
沒有給她半點機會。
係統擺明是想讓她自己探索。
頭,疼了很久。
虞圖南還沒從曾摔過陸子野糖葫蘆的難過裏走出來。
係統說,她有兩次改變陸子野跟係統交易的機會。
而第一次,已經失敗。
是否就說明——
陸子野記住了她年少時的埋怨,甩掉的糖葫蘆和埋怨的咆哮深深紮根在他心裏。
母親死後,父親不願意管他們,時常打罵他們。
在一次次打罵聲裏,他終於明白“母親死亡”的意思。
死亡,就是永遠不會再回來,就是沒有人再保護他們,愛著他們了。
再後來,陸成武也死了。
她跟陸子野被迫分離,一個待在舅舅家,一個住在姑媽家。
寄人籬下,連吃飯都要小心翼翼。
不美好的童年加深了陸子野的自責。
他開始相信,是他造成了她不美好的生活。
所以,他想補償她,讓她成為“光鮮亮麗”的女主角。
即便,讓他去死,他也願意。
虞圖南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無聲流淚。
不知道哭了多久,十米外傳來刺耳的喧鬧聲。
“陸子野,後天周日,去踢足球嗎?”
十多歲的小男孩抱著足球,興奮衝到陸子野身邊。
陸子野抓著書包肩帶,搖頭一笑,說得驕傲:
“周日我要去遊樂場。”
“哇!”
周圍同學們霎時放光。
陸子野沒有多說,告別同學,往姑媽家裏走。
小時候,沒人來接。
都是自己走回家。
學校離家裏大概十五分鍾的路程,陸子野路過賣零食的小賣部,走在人行道,盯著五毛一串的糖葫蘆看了會,扯了扯書包肩帶,抿唇,低著頭往前麵走。
虞圖南上下摸了摸口袋,有個老式的五塊紙幣,快速買了兩串糖葫蘆跟上。
她絞盡腦汁想著開場白,要怎麽一邊跟陸子野交代不能吃陌生人給的食物的同時,又把這串糖葫蘆送出去。
如果她沒記錯,這個年代人販子特別多。
治安也不好。
虞圖南擰眉。
在沒想出合理的借口前,她隻能慢吞吞的跟上。
走了十多分鍾,虞圖南後知後覺發現這好像不是回姑媽家的路。
陸子野又轉了兩圈,忽地在路口停下,睜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前麵。
虞圖南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目光微滯。
對麵中學剛放學。
長空萬裏下,“第一中學”的標牌亮得晃人眼。
是——她的初中。
小虞圖南穿著洗得發白的外套,戴著紅領巾走了出來。
手上,拎著一個藍白印著動漫圖案的書包。
舅舅家跟姑媽家方向相反。
她往左邊走了兩步,想到什麽,小臉嚴肅地擰成一團,又理了理紅領巾,往右邊走。
陸子野沒料到姐姐會突然往他的方向走,連忙退後兩步,一不小心撞到了虞圖南身上。
一大一小,大眼對小眼。
“對不起。”
陸子野低頭,老實巴巴地說。
虞圖南眸光一閃,笑了笑:“和你沒有關係,是我往前走沒注意。”
“送你一串糖葫蘆,當作賠罪。”
“要哪串?”
陸子野抿唇,警惕地往後退了一步。
“我姐姐說,不能吃陌生人給的食物。”
話音剛落,他的背後出現了一個人。
“陸子野,你怎麽在這裏?”
小圖南拎著書包,格外嚴肅。
“你逃課了?”
“沒有。”
虞圖南不得不承認,小時候的她真的很不討喜。
太嚴肅了。
“剛才我不小心撞到了他,送他糖葫蘆想賠罪,他拒絕了,說姐姐不讓他吃,你就是他的姐姐?”虞圖南輕柔問。
小圖南擰眉看過來。
“你是誰?”
虞圖南在看到小圖南的書包時,已經想好了所有解釋,她笑了笑:“我知道你。”
“第一中學今天舉辦六一兒童節,中間有一個獻愛心的活動。你這個書包,就是貧困生專屬,對嗎?”虞圖南彎腰,跟小圖南持平:“我就是送你書包的人。”
“我聽說,你叫虞圖南,巧合的是我也叫虞圖南,所以送你書包。”虞圖南說得很有底氣。
事實上並沒有這個人。
學校舉辦了這場活動。
但是小小的她,怎麽會懂這些。
眼前的圖南終究太小,不懂辨別,大人隨口一忽悠,就能把她唬住。
小圖南霎時陰天轉晴,笑得燦爛:“謝謝姐姐!”
“不客氣。”
虞圖南沒忍住,捏了捏她的臉頰。
隻要不嚴肅,小時候還是挺可愛的。
陸子野無措地站在一邊。
虞圖南將兩串糖葫蘆送給他們:“可以吃了吧?”
陸子野看了看小圖南,等她收下後,嘴角偷偷彎了彎,受不住**,也接了。
虞圖南:“不過小圖南說得很對,陌生人的食物不要接,聽到了嗎?”
回應她的,是兩個學生整齊劃一的點頭。
虞圖南笑了笑。
真有默契。
真可愛。
虞圖南找了一處公園,等兩個小朋友高興地吃糖葫蘆,小圖南不能太晚回家,她還得回家打掃,把沒吃完的三顆糖葫蘆用原本的薄膜包好,推了推學校發的書包。
“給你。”
陸子野呆呆看著麵前出現的新書包,臉上一喜,正要接過,瞥見姐姐黑色的醜書包,下意識縮回手。
“姐姐,你用。”
他知道,姐姐用的書包,是舅舅孩子用的。
小圖南不說話,僵硬地把書包塞到他懷裏,捏緊糖葫蘆,偏頭禮貌地跟虞圖南說:“謝謝姐姐的書包,我回家了。”
虞圖南心裏複雜。
她比誰都希望小時候的圖南能幸福快樂,沒有金錢的壓力,不用背別人用過的書包,不用係別人用過的紅領巾。
可是...
她也想做個好姐姐。
“我再送你一個書包,等等。”虞圖南摸摸小圖南柔軟的頭發:“等我兩天,你們一起背新書包。”
她現在沒錢。
必須找個營生的手段。
陸子野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連書包都不敢碰。
虞圖南心疼地把他的粉色書包取下來,將裏麵的書一本一本拿出來:“拿著吧。”
“我再送你姐姐一個。”
陸子野用的是姑媽家女兒的書包。
粉色的。
小時候沒少被同學笑話。
“好好學習。”
“這個粉色書包,就送給我吧。”
陸子野和小圖南都不能在外麵久留,虞圖南跟他們約了下次見麵的時間後,目送他們離開。
等到人影消失不見,她才找到了係統。
【你需要給我一個住所。】
電流聲響起,但無人說話。
【沒有住所可以,再給我五十塊錢。】
稍許,她口袋裏出現了一張五十元的紙幣。
十年前的五十塊,值點錢。
虞圖南連公交車都不舍得坐,依照記憶加問路人,走了四十多分鍾才找到大市場。
在裏麵選了幾件低價童裝,直奔夜市擺攤。
辛苦費不好賺。
等她把衣服誇得天花亂墜,布料、設計一通彩虹屁後,好不容易把衣服賣了出去。
五十塊變成了一百零三塊。
旁邊小攤的老板見她很會說話,聘請她幫忙照看攤子,賣一件衣服,給她四塊錢。
虞圖南一整晚沒睡,清晨時,懷揣著兩百三十五塊的巨款,買了一個稍微大點的書包。
第二天,她四處找可以租的便宜房子。
還好這時候租房價格都不高。
一百塊錢租的小房間,雖然破,但能住。
周日,她想起陸子野說要去遊樂場的話,七拐八拐,跑到了舅舅家。
母親出車禍後,父親得到了一筆賠償款。
不多。
父親後來也出了車禍,賠償款理應給他們,但礙於他們還沒成年,便寄養在舅舅、姑媽家,賠償款便一分為二,給了他們。
按理來說,錢要在他們成年後給他們,可勢力的姑媽和舅舅已經把這筆錢挪為己用。
還日日PUA他們。
虞圖南小時候不敢反抗,也不知道反抗為何物,現在想想,總歸有點氣。
舅舅確實養育了她,供她讀書,這點不假。可花在她身上的錢還沒有賠償款的五十分之一,整日罵她,讓她回家打掃。
如果想得沒錯,小圖南應該在家裏打掃屋子,舅舅、舅媽則帶著孩子整日泡在茶館裏。
舅舅家在一樓臨街的地方。
路過就能看到。
虞圖南過去時,小圖南剛好出門倒垃圾,看到她,激動了兩秒。
“姐姐!”
虞圖南輕笑,“要不要跟我出去玩?”
頓了頓,她補充:“陸子野在遊樂園。”
小圖南自然向往,剛高興沒兩秒,抿唇搖搖頭。
“不行,我還沒有打掃完,舅媽回來會生氣。”
虞圖南擰眉:“他們花你的錢,生氣的應該是你。”
小圖南隱約理解。
但又不敢做什麽。
她還太小。
下個學期開學,也隻是剛上初二的孩子。
虞圖南:“要不要把陸子野從姑媽家裏接出來,你們出來租房住?”
“會辛苦點,但也會開心。”
小圖南懵懂。
揪著垃圾袋,不知道說什麽。
虞圖南淡淡一笑:“那我幫你一起做家務,做完,我們去遊樂場?”
“不用了姐姐,你陪陸子野吧。”
虞圖南哪肯。
小圖南才初一,還小,做家務慢吞吞的,哪有大人解決快。
她一把將垃圾袋扔到垃圾桶裏,牽著小圖南的手往家裏走:“我們都叫虞圖南,你開心,就是我開心。”
虞圖南花了約半個小時,清掃舅舅家,途中背著小圖南去了舅舅、舅媽的臥室,仔細翻找存折。
最後,還真被她找到了。
給他們的賠償款還剩一半。
約有五萬。
很多了。
虞圖南嘴角微抬,放下存折離開臥室,領著小圖南去了遊樂場。
“姐姐,陸子野在哪?”小圖南一手一個棉花糖。
她很懂事。
虞圖南說請她吃棉花糖,她隻敢要最便宜的白色,一塊錢一個。
這種懂事是長期寄人籬下後養成的習慣。
想要,但不敢要太好。
虞圖南心疼,暗地裏盤算著如何帶小圖南和陸子野離開姑媽、舅舅的控製。
虞圖南:“我聽說你姑媽帶他來遊樂場,過來碰碰運氣,我帶你玩吧,這個棉花糖,我先拿著,待會碰到了給他。”
小地方的遊樂城玩的項目不多。
人也不多。
碰到的幾率其實挺大的。
“去旋轉木馬?”虞圖南輕笑:“我有錢。”
小圖南尚在猶豫時,已經被虞圖南抓了過去。
旋轉木馬前排了很多人。
虞圖南一手舉著棉花糖,一手搭在小圖南的肩膀上,看著她乖乖又開心地吃糖。
“很好吃嗎?”
小圖南撕下一大團給她:“姐姐,嚐一嚐。”
虞圖南不喜歡吃甜。
但自己送給自己的東西,怎麽能拒絕。
她撕了一小塊,其餘的喂到小圖南的嘴裏。
兩人同時吃下。
未來與現在,都很甜。
甜得兩人眉眼彎彎,肩膀微聳。
在燦爛的朝陽下,笑得開懷。
“很甜。”虞圖南理好小圖南的馬尾,笑著說:“吃完想吃,我再買,姐姐有錢。”
小圖南流露出幾分羨慕:“姐姐,我想跟你一樣。”
她想賺錢,自在地帶弟弟出來玩。
虞圖南:“以後,你會很有錢的。”
生活自在,不用為錢奔波。
隻是...
“弟弟也很重要。”虞圖南低頭,直直看著小圖南的眼眸,認真補充:“他是你在這個世界唯一的家人,沒有他,你可能會變得不喜歡錢。”
小圖南懵懵懂懂,“我知道,我會好好照顧他。”
虞圖南揉揉她的腦袋,隻說:“也得好好照顧自己。”
快到她們了。
兩人一路往前走。
上一批玩完的人,興奮跑出來。
前麵的小孩瘋了一樣快速跑上去。
虞圖南買好票,推算著還要多久。
“陸子野,把這些拿著。”
忽地,熟悉又陌生的女聲響起。
虞圖南下意識看過去。
陸子野接過姑媽遞來的水瓶,抱在懷裏,看著姑媽家的孩子蹦蹦跳跳往旋轉木馬上走,他則低頭,乖巧跟在姑媽旁邊,站在圍欄外。
肩上背著漂亮的粉紅書包。
小圖南抿唇,表情很嚴肅,也很難看。
旋轉木馬會轉三分鍾,他就在那愣愣看了三分鍾。
帶著無數的羨慕,期待。
眼神一動不動盯著自由旋轉的木馬,聽著上麵的歌聲,歡笑,眼眸裏閃過寂寥、委屈,嘴巴堅強的抿著。
很委屈。
但始終沒哭。
他看得專注,注意力全在旋轉木馬上,沒有發現秘密之外的虞圖南。
三分鍾過去,小女孩興奮撲到姑媽的懷抱裏,歡喜地背上新書包,蹦蹦跳跳走向下一個項目。
不必說,陸子野永遠隻有旁觀、羨慕的資格。
站在人群外,抱著姑媽、姑父遞來的東西,像個外人一樣看著旁人快樂歡喜。
大概,就是在那樣的委屈裏,他一次次體會到了沒有媽媽的難過,又一次次記住她小時候說的那句刺耳話。
——“都是你,害我沒有了媽媽。”
小時候的虞圖南不懂收斂情緒,聽到媽媽陪陸子野買零食出車禍後,將不開心發泄到陸子野身上。
長大後的虞圖南懂了。
似乎又晚了。
小圖南從旋轉木馬上下來時,不怎麽高興。
她沒有了玩下去的興致,蹲在遊樂園門口一聲不吭。
十分鍾後,姑媽一家出來。
陸子野率先看到小圖南,眼眶不知道為什麽,紅了一圈,好像在遊樂場裏受到的所有委屈終於有了傾訴的對象。
他抿唇,小跑過來,乖乖地喊:“姐。”
有一絲幾不可查的哽咽。
姑媽看到虞圖南,驚訝了一會。
“這位是?”
虞圖南淡淡一笑:“您就是陸子野的姑媽?我朋友在律師事務所上班,專門處理公益案件。虞圖南、陸子野父親、母親車禍賠償款的糾紛案,我朋友參與過。由於受害者子女太小,她的領導擔心會出現臨時監護人搶占賠償款的情況,特意派我的朋友過來調查。”
“我朋友工作繁忙,讓我過來幫忙看看,什麽情況。”
姑媽笑意僵住。
“都是一家人,怎麽可能搶占。再說,陸子野吃的喝的都是我出的,我們對他很好。”
虞圖南挑眉:“是嗎,可是我做過背調,您的鄰居可不是這麽說的,另外,陸子野用的是賠償款,這筆資金,和你無關。”
“他用的是他的錢。”虞圖南居高臨下地掃了眼姑媽、姑父,目光定格在他們女兒精致的穿著上,意味深長地說:“您女兒,穿得倒是不錯。”
姑媽訕訕一笑。
姑父顯然不想跟虞圖南多說什麽,見虞圖南有替陸子野討要賠償款的意思,譏諷道:“我們家的事,關你什麽事?滾一邊去。”
“確實和我無關,隻是,我隨時可以幫助兩位小朋友起訴,國家對金錢侵占方麵,管得很嚴。你們也不想吃牢飯吧?”虞圖南掃了眼他們的女兒,笑得高傲:“小姑娘長得可愛,又精致養著,沒了爸媽,寄人籬下的生活可不好過。”
姑媽、姑父不懂法,本就理虧,現在被戳中了痛點,破口大罵,以此掩蓋心中的慌張。
“咒我女兒?你算什麽東西。看我不打死你。”
姑父抬手想扇。
如今,還是一個喜歡用暴力解決問題的年代。
虞圖南漫不經心地攔下姑父的手,微微用了點力。
借著對方的力道,狠狠扇了回去。
左右兩邊,各來一掌。
有些成年人隻敢欺負弱小,當對方展現出強大的爪牙後,他們抱頭鼠竄。
姑父臉色鐵青,指著虞圖南氣急敗壞地說了好幾聲“你”,“你”字過後,卻沒了下文。
姑媽眼看著虞圖南臉色越來越差,又感覺她像是練過的,趕忙拽著姑父和女兒跑了。
至於陸子野,管都沒管。
世界終於又安靜下來。
兩位學生愣愣看著剛才發生的第一幕,眼神裏閃過無數崇拜。
無論是姑媽還是舅舅,都是他們的天,是他們童年永遠不敢反抗的大山。
可如今,有人把大山掀翻了,用行動告訴他們:不用害怕,這些人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姐姐,你好厲害。”小圖南兩眼亮晶晶。
虞圖南莞爾,將棉花糖遞給陸子野。
“吃吧,給你的。”
小圖南再度想到旋轉木馬前發生的事,笑容漸漸淡了下來。
陸子野渾然不知,大口吃著棉花糖,吃到一半,小心翼翼地遞到小圖南麵前:“姐姐,你吃?”
“我吃過了。這是你的。”
陸子野點頭,重新啃起棉花糖。
小圖南蹲著,低下腦袋,悶悶不樂。吃完的竹簽沒有丟,在地上畫了無數個圈圈。
媽媽離開得走,剛十二歲半,小圖南已經懂得了很多。
她忽然抬頭問虞圖南:“姐姐,你上午說的是真的嗎?”
虞圖南一時沒反應過來。
“什麽?”
“讓我把陸子野接出來一起住,可以做到嗎?”
虞圖南微愣,隨即彎唇。
“可以。”
“隻要你想,我幫你。”
兩個小朋友在外麵相依為命這事,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她過去就這麽跟陸子野一起走過來了。
生活中有艱辛,但比在舅舅家快樂、自由一百倍。
沒人比她更懂寄人籬下有多痛苦了。
要時刻看著別人的臉色生活,吃飯不敢多吃,晚上下**廁所輕手輕腳,生怕吵醒人挨罵被打。
寄人籬下,就是低人一等。
“我會跟婦聯,跟你的老師談,他們會給你更多的照顧與關心。”虞圖南蹲下來,一點點跟小圖南解釋:“房子,可以租在一中附近,會貴點,但是離你的學校和陸子野的小學,都隻有幾分鍾的路。”
“你不用擔心錢,你的舅舅和姑媽欠了你很多錢。”
“一中附近有警察局,出了什麽問題,你隻管往那裏跑,守門的大爺跟你的外公關係很好,他們會幫你的。”
虞圖南想到過去的一幕幕,有點難過,眼眶發熱:“但更多時候,需要靠你自己,這條路很難走,可我相信你會走得很好。”
“你們會有一個無比快樂的生活。”
“今晚去我那睡吧,隻要你們願意出來,我幫你們解決姑媽和舅舅,拿到屬於你們的那筆錢。”
陸子野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蹲到小圖南身邊,扯了扯她的衣角。
“姐,你要去哪裏。”
虞圖南笑了笑:“不去哪裏,你們兩個一起住,好不好?”
刹那,原本呆頭呆腦有點懵懂的小朋友,眼眸裏綻放出無數星星。
“我跟姐姐?”
“嗯,你跟姐姐。”虞圖南沒忍住,捏了捏他的臉:“一家人,本來就是要一起住的。”
小圖南看到陸子野這麽開心,點頭答應了。
那晚,他們兩個人沒有回家。
虞圖南領著小圖南去了舅舅家裏,給了她兩塊錢,讓她到路邊的小賣部和陸子野一起買吃的,自己則大鬧了一番舅舅家,找到對方的存折,又打又摔。
對付無賴,隻能用比他們更無賴的辦法。
虞圖南怒氣衝衝地收拾好所有與小圖南有關的東西,留下一句“等著我報警抓你們”,憤憤離開。
轉頭回了她租的房子裏。
接下來一個月,虞圖南沒歇著。
她找了倆街頭混混,天天騷擾兩家人,後來放了播音喇叭,在喇叭裏一條條一樁樁說明他們虐待侄子侄女的事,沒有提賠償款的事。
幾萬塊錢很多,決不能招來別人的妒忌。
一番動作下來,舅舅、姑媽兩家人不得安寧。
在手機還不發達,不能上網吃瓜的年代裏,鬧了一通大社死。
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是個怎樣的人。
白天,虞圖南送兩個小朋友去上學,中午帶著人去鬧,晚上吃完飯,帶小圖南和陸子野擺地攤賣衣服賺錢。
虞圖南做過服裝品牌,了解服裝,也了解市場。
就這麽堅持了一整個月,第三十二天,她找了七八個小混混,攔住了想搬家的姑媽的路。
虞圖南笑得淡淡:“伯母,您也不想醜事鬧到女兒學校裏,讓她受人非議吧?”
“我現在代替虞圖南處理這件事,本來不想用這種辦法,但都是您逼的。”
三天後,姑媽和舅舅同時妥協。
每人拿出了三萬塊錢。
虞圖南知道他們兩人撈了點錢,但沒別的辦法。
能拿到這些,已經不容易。
虞圖南把錢存進母親生前的銀行卡裏,錢這件事,總算告一段落。
虞圖南擔心未來某一天姑媽和舅舅來找麻煩,瞞著小圖南和陸子野,在某個深夜,請了八個小混混,把姑父和舅舅暴打了一頓。
兩家人連夜搬出了小城市。
世界終於消停。
虞圖南躺在簡陋的出租屋裏,想起了最重要的一件事:阻止陸子野當反派。
***
她記憶深刻,陸子野是上初一前的暑假,突然開始迷戀古惑仔,嚷嚷著要當反派的。
接下來的暑假很關鍵。
七月,剛放暑假,虞圖南帶著小圖南和陸子野做一休一。
擺一天地攤,休息一天。
也不算休息。
不出門的那天,虞圖南會教小圖南很多東西。
“你現在手頭有點錢,但是千萬千萬不可以把這件事告訴別人。”
“要懂得財不露富。”
小圖南認真記下。
虞圖南一邊督促陸子野好好學習,一邊教小圖南算賬,學會精打細算。
“你們以後上學、租房、吃穿用度、生病買藥都要花錢,為了這點錢能支撐你們兩個人直到上大學,我們必須把這些錢分成幾部分,精確到每個月能用多少,必須按照計劃來。如果這個月超□□下個月就要少用一些。”
“姐姐,你好聰明。”小圖南邊誇邊記。
“你以後會跟我一樣聰明。”
陸子野點頭。
“大姐姐和姐姐都聰明。”
接下來三天,虞圖南不僅規劃好了小圖南未來的生活費,還有每日計劃,每月學習計劃,運動鍛煉計劃,閑暇打工時間等等。
每每她說到這些,小圖南都會一臉崇拜地看著她。
“我要成為和姐姐一樣的人!”
小圖南舉著本子,滿眼期待崇拜。
一間小屋,家具簡陋,虞圖南坐在地上,笑著看小圖南和陸子野吃煮過的泡麵。
想到了什麽,第四天,她去菜市場買了一條魚回來。
“改善一下夥食,今天我們喝魚湯。”
兩個小朋友興奮異常。
一向認真學習的圖南幹脆關上書本,興衝衝跑到虞圖南麵前,好奇地問:“姐姐,你會做飯?”
虞圖南漫不經心看了眼陸子野:“會。”
“我弟弟說想吃我做的飯,我嚐試學了一下。”
陸子野睜大眼睛:“大姐姐,你有弟弟?”
“有,跟你一樣乖。”
陸子野嘿嘿一笑,歪著腦袋朝小圖南炫耀:“姐姐,我很乖的!”
小圖南“哦”了一聲,推開他湊過來的腦袋,出神想著什麽。
虞圖南沒注意,廚房油煙味太重。
她讓他們離開這,關上廚房的門,專心做菜。
門外,陸子野湊到小圖南身邊:“姐姐,你在想什麽?”
小圖南坐在小板凳上,低聲說:“我覺得,姐姐不能一直照顧我們。”
她有她的人生。
有她的弟弟。
陸子野聽不懂小圖南話裏的深意,坐到小圖南旁邊,笑嘻嘻地說:“以後我照顧你們。”
小圖南撇嘴。
“你是要被照顧的人。”
陸子野梗著腦袋:“我不是!”
頓了頓,他抿唇,清眸認真,倒影著麵前姐姐的身影:“姐姐,我會補償給你。”
一個盛大燦爛的人生。
就像大姐姐一樣。
小圖南皺眉:“你在說什麽?”
陸子野搖頭,小聲問:“姐姐,大姐姐是不是就是女主角?”
小圖南想都沒想,重重點頭。
“我想成為像姐姐那樣的人。”
能處理一切難題,能保護想保護的人。
說話做事,都很有邏輯。
很聰明。
讓人忍不住想崇拜。
陸子野笑著:“姐姐,你會的。”
小圖南想起電視劇裏神氣的女主角,抿嘴笑得不好意思:“我也覺得。”
兩人湊在一起,眉眼彎彎,笑得比天上的月亮還甜。
虞圖南端著魚湯出來時,已經七點半了。
兩個人餓得饑腸轆轆,飯一來,哐哐吃。
虞圖南想笑。
“好吃的話,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天天給你們做菜。”
不過,她得學。
“明天我們去圖書館吧。”
看看菜譜。
兩位小朋友沒有異議,今晚睡得格外香甜。
翌日八點。
他們早早出發去了圖書館。
虞圖南找了一本菜譜,小圖南則在看散文集,唯獨陸子野,在書架前看來看去,愣是沒找到一本想要的。
虞圖南讓小圖南先去一邊看書,走到陸子野旁邊,壓低聲音問:“你想看什麽?”
陸子野偷偷看了眼小圖南,這次側頭,捂著嘴巴神秘兮兮地問:“大姐姐,你知道什麽書上麵有反派嗎?”
虞圖南全身僵硬。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陸子野不解的輕喚裏,虞圖南回過神,深呼一口氣。
她蹲下來,鄭重其事地說:“不要做反派,反派會死的。”
陸子野撓頭:“我知道。”
虞圖南暴揍陸子野的心都有了。
她想抓著聽到腦袋,晃晃裏麵的水,質問兩句,可是她不能。
她強壓住內心的酸與澀,痛與苦,勉強平心靜氣地問:“你知道,為什麽還要看?”
陸子野低頭,不敢說話。
回去的路上,虞圖南一路沉默,無論小圖南說什麽,她都沒心情搭話。
陸子野自知惹惱了大姐姐,回家後就縮在角落裏。
腦袋依著膝蓋,有點害怕。
像從前不小心惹怒姑媽一樣,罵他,打他。
但更怕的不是這個。
他怕大姐姐趕走他,最怕的是——
大姐姐不要他。
那樣,姐姐喜歡的生活會再度被他毀掉。
他已經毀掉了一次,毀掉了媽媽,不能再毀掉第二次。
陸子野腦袋埋在膝蓋裏,眼眶泛紅,抿唇不敢發出半點聲音,像受了驚嚇的小獅子,蜷縮成一團。
小圖南放下新買的書,輕聲問:“你怎麽了?”
想了想,她跑過去把新買的故事書給他:“沒有給你買書不開心?我不是很喜歡這本,你拿去吧。”
角落裏的陸子野腦袋動了動。
半晌,微微抬頭。
隻露出一雙泛紅的眼眸。
“對不起。”
情緒如同水流,嘩啦一下湧了出來。
陸子野一把抱住小圖南,分外委屈又難過,還有點害怕。
“姐姐對不起。”
小圖南手足無措,笨拙地學虞圖南的模樣,安撫地輕拍陸子野的腦袋。
“沒有事。”
...
虞圖南整理好情緒,回到房間裏,準備好好跟陸子野談談。
角落裏的一幕,刺得眼眶發熱。
虞圖南走上前,摸摸小圖南和陸子野的腦袋,輕聲說:“圖南,可不可以讓我跟陸子野聊一會。”
“我跟他有點誤會。”
“你搬一把小椅子,去廚房看書好不好?”
小圖南沒動,身子偷偷往前挪,擋在陸子野麵前,小心翼翼地說:“你不要罵他。”
虞圖南想笑,又有點想哭。
最終,隻憋出了兩句“我不會罵他。”
“你以後也不要罵他。”
小圖南嚴肅搖頭。
“我不會。”
她抱了抱陸子野,“大姐姐信守承諾,從不騙人,她說不罵你,就不罵你。不要怕。”
等小圖南一步三回頭離開,站在廚房裏透過縫隙謹慎打量這邊,似乎一有風吹草動就會衝過來站到弟弟麵前。
虞圖南幫陸子野擦去臉上的淚水,輕柔問:“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害怕什麽?”
“怕你不要姐姐。”
虞圖南:“不會。”
“你的姐姐不會不要你,我也不會不要你。”
她給陸子野倒了杯水,安慰地輕拍他的背,感受到他情緒慢慢下去後,輕聲問:“現在,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麽想看反派的書?”
陸子野低頭,雙手緊張地撥弄衣角。
虞圖南還在引導。
“你之前說,想讓姐姐做女主角,如果你做反派,會和姐姐成為敵人。”
“反派最後會死掉,這不是什麽好角色。”
“不要看反派的書,也不要做反派,好嗎?”
陸子野死死捏住衣角,頭一次鼓足勇氣拒絕虞圖南:“不可以。”
“我做反派,姐姐會過得很好。她會是女主角。”陸子野低眉:“大姐姐,你不要告訴她,它們不讓我說。”
“姐姐想做大姐姐這樣的人,我想幫她。”
虞圖南聲音發顫:“可是你會死的。”
陸子野彎唇,無所謂地笑了笑:“沒關係的,大姐姐。”
“有關係。”
虞圖南:“有很大的關係。”
她哭得比剛才的陸子野還慘,泣不成聲,不知道在跟現在的陸子野說,還是在跟二十多歲的陸子野說。
“你要相信她,她可以憑借自己閃閃發光。”
“沒有你,她會很孤單。”
“你是她唯一的家人。”
“陸子野,你不能離開她。”
“你很重要,誰都不可取代。”
“她不知道曾經對你說了那麽重的話,那時候她還小,你能不能原諒她,忘記那句話。”
“在這個世界上,你永遠永遠都是她最重要的家人。”
雙頰落下幾道淚痕,虞圖南邊哭邊說,像一個小朋友,祈求著麵前的人放棄讓人崩潰的決定。
“沒有你,她會死的。”
“陸子野,你知不知道。”
對上縮小版的陸子野,虞圖南再也說不下去,捂著臉頰放聲大哭。
無論是第二世,還是第三世,在陸子野車禍離開後的無數個夜晚,在知曉真相的無數個艱難時刻裏,她都想把這些話一字不落地告訴陸子野。
告訴他,他有多麽重要。
他從來不是能被人取代的存在。
他們是家人,從小相依為命,共同熬過無數個夜晚,闖過無數黑暗的家人。
虞圖南哭得太傷心,小圖南慌忙跑過來抱住虞圖南,輕拍她的背:“姐姐,別哭。”
陸子野不知所措地靠近,安慰他眼中無所不能的大姐姐。
“大姐姐,我不提了,再也不提這件事。”
虞圖南擦去淚痕,“真的?”
“真的。”
“拉鉤。”
陸子野抬起小拇指,往虞圖南身邊挪,虞圖南躲過,抓著小圖南的手,強硬地促成他們拉鉤。
“你們要好好在一起,你們是家人,要快樂開心地生活。”
“你們之間會有矛盾,但不要害怕,勇敢地麵對,解決它們。”
“永遠不要提。”虞圖南包裹住兩隻小小的手:“陸子野,要相信你的姐姐。”
“她會靠自己的努力成為最厲害的人。”
“你也會。”
“去做想做的事,為自己而活。”
小圖南一頭霧水,“陸子野,發生了什麽事?”
“他以為犧牲自己就能讓你幸福,我告訴了他這個想法不對,以後,你也要告訴他。”虞圖南強調:“你要告訴他,他對你很重要。”
“剛才你做得就很好,擋在他麵前,學著保護他。”
小圖南不自在地點點頭。
又這樣過了一周。
趁小圖南午睡時,虞圖南偷偷湊到陸子野身邊,小聲問:“你拒絕它了嗎?”
“係統。”虞圖南補充。
陸子野傻愣著,沒想到還有人知道係統。
“我的弟弟跟你一樣,以為做了反派,我成為女主就會很高興。”虞圖南捏捏他的臉:“可是不會的。”
“事業可以憑借雙手得到,但是弟弟不可以。”
“陸子野,生命很珍貴,你要珍惜。”
陸子野抿唇:
“我拒絕它了。”
“真的?”
“真的大姐姐,我不騙你。”
虞圖南如釋重負,抱著弟弟的腦袋,鄭重其事地說:“以後,不要騙姐姐。”
陸子野看了眼小圖南:“我不會騙她的。”
虞圖南淡淡一笑。
她說的姐姐,是她呀。
“大姐姐,你是不是要走了?”
虞圖南微愣,“或許。”
在這裏待了一個多月,起初虞圖南會時常想到紀嶼淮,想到那個世界的他們,漸漸的,次數少了些。
她想陪在小圖南身邊,好好照顧自己。
如果她在這裏,她可以賺很多錢,讓小圖南過上優渥的生活,享受精英教育。
未來的圖南,不用打工賺錢,受了委屈還要老板罵,不用假裝不在意地度過每一次沒有家長來的家長會。
會受很少很少的苦,有很多很多幸福。
“姐姐,你走吧。”
虞圖南愣住,呆呆看著應該午睡的小圖南起身坐在她麵前。
“姐姐,我不用你照顧。”
“你去照顧你的弟弟,照顧你愛的人吧。我的弟弟,我可以照顧,也可以照顧我自己。”
虞圖南抿唇:“我在你身邊,不好嗎?”
“可以為你遮風擋雨。”
小圖南堅定搖頭。
“姐姐,是你說的,更多時候,我要靠自己。這條路很難走,但我會走得很好。”
“姐姐,我會成為很厲害的人。”
“如果隻能被你保護,我就隻能仰望你。”
“你說圖南出自《逍遙遊》,《逍遙遊》講鯤鵬,圖南是鯤鵬,我也是。”
是萬丈飛翔,不仰仗別人的鯤鵬。
陸子野默默挪到小圖南身邊:“姐姐,我能保護你。”
“你要好好學習。”
“我會的!”
“好,我們互相保護。”小圖南拍拍弟弟的腦袋,笑著說。
拍腦袋這件事,她最近做得越發熟練。
虞圖南出神地看著他們打打鬧鬧。
晚上,她坐在小圖南身邊,“等明天讓我看看,你怎麽找初中要租的房,如果過關,我就走。”
“好!”
小圖南即將上二年級,她本就早熟,再加上被虞圖南鍛煉了一個半月,思維邏輯嚴密。
她先是將幾個合適的小區寫在紙上,對比分析房價、路程,挑了一套距離警察局最近、安全係數最高的小區。
“我和弟弟都小,安全應該比房價更重要。”
虞圖南點頭。
她和陸子野,之前確實住在這裏。
對比了小區,又對比小區內的幾套房源。
兩天後,小圖南敲定了一套房子。
虞圖南把東西搬過去時,既熟悉,又陌生。
未來好幾年,她都住在這裏。
她以大人的身份,跟班主任交涉,又去找了跟外公相識的警察局大爺,買了好多水果送過去。
離開的那天,天氣晴。
她沒有特意的告別。
小圖南和陸子野進了同一家武館學功夫,她把他們送去後,無聲地離開了新租的房。
陸子野回來時,隻看到空****的新家和一張紙條,還有準備的午餐。
“大姐姐走了。”
小圖南點頭。
“總要走的。”
“沒關係。”小圖南一笑:“我們是一家人。”
“嗯!”
“如果你功夫比賽能拿第一,我就去買個收音機回來,我們可以聽故事。”
“會影響學習嗎?”
“不會。”
“好!”
兩個人坐在新家裏,一邊描繪未來,一邊開心吃飯。
虞圖南從係統傳過來的影像裏,看到了這些。
那是她無比熟悉的人生。
“他不會死,對嗎?”
【是的。】
【第二世死亡結局已被改變,但您和陸子野、紀嶼淮穿書的事實無法更正,您的記憶無法改變】
【相關BUG無法修複,請你知曉,我們無法改變存在於你們腦海裏的記憶】
係統一改往日的冷靜,有些焦急地催促著:【這樣違背了規則,但我不得不提醒您,陸子野已經醒來一周,他在等您。】
事實上,是陸子野醒來後發現虞圖南進了上一世,還有回不來的風險,天天找係統發瘋。
又不知道哪根筋突然通了,開始研究係統數據,一步步測算著係統的程序,以此威脅係統。
係統反複強調是虞圖南自願留在那裏,暫時沒有回來,陸子野嘲諷不屑,罵了一百遍小時候的自己,嚷嚷著趕緊把虞圖南放回來,不然他就動真格。
係統不得不提醒:
【現在,您打算回家嗎?】
【嗯,回家。】
她說得同她來時一樣堅決。
又是一段天旋地轉。
畫麵一轉。
刺鼻的消毒水竄入腦海,虞圖南頭腦清醒了些。
白晃晃的天花板上亮著燈。
剛睜眼,門口一道人影衝了過來。
“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