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人的舒服日子算是到頭了。維蒂吉斯命人在羅馬城北修建了7座重兵把守的大型軍營,徹底將羅馬城的高架渠切斷了。那不勒斯之戰後,貝利撒留開始意識到高架渠是城市的要害,於是幹脆命人用磚石將高架渠口堵上。沒有高架渠引水,城中的浴場也運作不下去了。正常運作了600多年的公共浴場全部歇業,羅馬人隻好用城中的泉水、井水以及台伯河的河水洗浴。貝利撒留還命令他們輪流在城牆上守夜,所以他們睡不醒吃不飽是常事。
羅馬人最擔心的不是沒有舒服日子過,而是沒命過日子。他們跟維蒂吉斯一樣,不敢相信貝利撒留手下的士兵居然這麽少。在最初登陸西西裏島的時候,他手下的士兵就少得可憐,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在意大利半島上所向披靡,一路占領多座城市。為捍衛勝利的果實,他不得不派軍駐守這些城市。這樣一來,隨他前往羅馬城的士兵已不足5000人。普羅科匹厄斯曾聲稱維蒂吉斯的軍隊總共有15萬人。雖然有誇大之嫌,但是真實的人數也在2.5萬人到3萬人。兩軍兵力懸殊。羅馬人開始後悔讓貝利撒留進城,並控訴他入侵意大利半島的行為。維蒂吉斯聞訊後立即派出使者前往羅馬城,企圖徹底瓦解羅馬人的士氣。根據普羅科匹厄斯的記載,使者見到羅馬人先是指責他們叛變投敵,然後痛斥他們“將哥特人的統治權拱手讓給希臘人。希臘人除了演悲劇和滑稽戲的戲子,就是海盜,還沒有哪支有膽的希臘軍隊來過意大利半島。這幫希臘人護不住你們!”[3]
亞拉裏克第一次圍城時,羅馬人曾向古代諸神求助。如今,一部分羅馬人居然還打算效法。從前,每當羅馬開戰,雅努斯(1)神廟的大門便會打開。雅努斯神廟位於古羅馬廣場,與元老院議事堂相鄰而建。普羅科匹厄斯曾親眼看過這座神廟,這是一座正方形的建築物,外觀為古銅色,剛好能容得下一尊雅努斯的神像。普羅科匹厄斯還證實當時這座神廟保存完好。城外的維蒂吉斯沒有絲毫退意,城內的一部分羅馬人開始坐不住了,他們偷偷來到神廟門前,企圖將門打開。或許是因為門上的金屬部件早已鏽蝕,他們沒能如願。不再嚴絲合縫的神廟大門就是他們企圖開門的罪證。根據普羅科匹厄斯的記載,“……所幸他們沒有被發現。天下大亂,當局根本沒心思和精力調查此事。長官們因此對此事一無所知,普通大眾也蒙在鼓裏。這件事隻是極少數人的秘密”。[4]世易時移,現在已經不是亞拉裏克圍城的那個時代了。那時一部分羅馬權貴還對異教抱有幻想。時至今日,隻有一小撮無名之輩願意再次求助異教,所幸他們沒因此而遭受牢獄之災。
羅馬人和維蒂吉斯都小瞧了貝利撒留。東哥特人的戰略戰術和武器相較於亞拉裏克時代並沒有太大的不同。拜占廷帝國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拜占廷帝國國庫空虛,再也養不起那麽多士兵,於是便練就了四兩撥千斤的本領。貝利撒留手下的軍隊與古羅馬帝國鼎盛時代裝備精良的步兵軍團有著雲泥之別。前者更像是一支匈人的職業軍隊。值得一提的是,貝利撒留的軍隊中還真有不少匈人替他效力,當然還有斯拉夫人、赫魯利人、格皮德人、倫巴德人和伊蘇裏亞人。勇猛好戰的伊蘇裏亞人來自小亞細亞南部山區。這些來自不同民族的軍人卻有著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極擅騎射。貝利撒留本人就是一位百步穿楊的神箭手,他曾在一次與東哥特人的戰役中將一頭拉著攻城塔的公牛一箭射死。
貝利撒留完美地承襲了匈人的戰略戰術。先派出弓騎兵做誘餌,引東哥特軍進入弓箭射程,拜占廷的弓箭手立即射擊。東哥特軍遭到重創,拜占廷的弓騎兵則全身而退。一些精巧的機器也被貝利撒留用在戰場上。弩車通過彈射巨箭,進行遠距離作戰,一支巨箭足以將一個人高馬大的哥特軍人釘死在樹上。石弩用來投射巨石。還有一種吊閘狀的架子,邊緣帶有鋸齒,平常掛在城垛上。一旦發現有東哥特軍企圖爬雲梯攻城,拜占廷軍便會將城垛上的架子放下去,架子上的鋸齒就會刺入敵人的背部。守城的拜占廷軍因兵力不足,不得不借助外力。一隊東哥特軍偷偷溜進一處用來給朝聖者晾衣服和歇腳的長柱廊,企圖占領哈德良陵墓一處要塞。拜占廷守軍隻得拆毀皇陵上的大理石雕像,用作滾木礌石,才成功將敵軍擊退。
維蒂吉斯的戰略失誤也給了貝利撒留扭轉乾坤的機會。沒有將羅馬城團團圍住就是維蒂吉斯最大的戰略失誤。除卻在羅馬城北建的七座軍營,他還在城南建造了一座堡壘,這座堡壘原先是兩座相連的高架渠,它成功阻斷了羅馬人接收供應品的陸上通道,但是維蒂吉斯沒有拿下羅馬城的海港波爾都斯。陸路補給通道被切斷後,羅馬人隻能以野菜果腹。不久後,拜占廷帝國便將大量金錢和援軍從波爾都斯悄悄運入羅馬城。羅馬人甚至在城中磨麵粉做起了麵包。沒有高架渠引水,羅馬的磨坊沒法運作下去。貝利撒留於是命人建造了水上磨坊,利用台伯河的水力驅動磨坊磨麵粉。源源不斷的援軍來到羅馬,貝利撒留的軍隊逐漸壯大起來。城外的東哥特軍饑腸轆轆,傷亡慘重。拜占廷的弓騎兵讓他們苦不堪言。貝利撒留於是派軍偷襲居住在亞得裏亞海岸的東哥特平民。維蒂吉斯聞訊大驚失色。公元538年3月,圍城一年後,東哥特人知道攻城無望,於是燒掉軍營,而後離去。兩年後,維蒂吉斯被趕下台,在拉韋納投降了貝利撒留。隻有波河北岸的東哥特人拒不投降。戰爭似乎已接近尾聲。
慶祝勝利還為時過早。打完仗後,拜占廷人就把勝利的果實擱在了一邊。拜占廷帝國疲於應付薩珊帝國,查士丁尼將貝利撒留調回東部戰場。留在的意大利半島的拜占廷軍官不僅個個都是暴脾氣,還又貪又懶。查士丁尼很快將解放後的意大利人納入帝國的稅務係統中,他派一個名叫亞曆山大的財務官前往意大利半島。這名財務官有個諢號叫“剪刀手”,凡經他手的金幣,分量都會變輕。他不僅無情壓榨本來就窮困潦倒的意大利人,還克扣軍餉。官兵們被逼無奈,隻好也加入他的行列,欺壓當地百姓。根據普羅科匹厄斯的記載,當時一些意大利人甚至覺得還是蠻族好些。
屋漏偏逢連夜雨,本就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意大利人又遇上了鼠疫。這種後來被稱為黑死病(2)的鼠疫突然在意大利半島暴發,並在其後的800年裏席卷整個歐洲。鼠疫暴發時,普羅科匹厄斯已隨貝利撒留離開意大利半島,所以他沒有記載羅馬的疫情,但是他用生動的筆觸將君士坦丁堡的慘狀記錄了下來。與日薄西山的羅馬城不同,暴發鼠疫前的君士坦丁堡華蓋雲集,車水馬龍,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起初,死亡的人數隻稍稍高於正常值。後來,死亡人數不斷攀升,一天的死亡人數竟高達5000,隨後這一數字攀升至10000,甚至更多。起初,親人死後,人們先在自己家辦葬禮,葬禮結束後便將親人的屍體偷偷送到他人的墓地裏。一旦被人發現,一場械鬥在所難免。後來,這種混亂的局麵終於結束了,因為活下來的人寥寥無幾——奴隸一覺醒來發現主人全病死了;富人發現自己的用人或病或死,就算他豪擲千金,也再找不到人服侍自己。很多房屋變得空空****。[5]
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意大利人在這場鼠疫中喪命。
東、西兩線戰事吃緊,無數人喪命,查士丁尼無奈之下隻好再一次出手幹預宗教事務。前不久頒布的《聯合敕令》並沒有達到解決分歧、彌合裂隙的目的,他隻好另辟蹊徑召開第二次君士坦丁堡公會議,譴責教會文章“三章案”。查士丁尼頒布的新信條遭到教宗維吉利的強烈反對,完全不顧念當年的提攜之恩。公元545年12月22日,維吉利正在跨蒂貝裏納島區的聖塞西莉亞教堂裏同信徒一起舉行慶祝活動,一隊人馬突然趕到,直接將他押到靜候在台伯河上的船上。羅馬人懷疑維吉利曾命人暗殺自己的秘書和侄女婿,所以他在羅馬很不得人心。一部分不明真相的羅馬人一路跟隨押解維吉利的隊伍,他們衝維吉利扔石頭,詛咒他快點得鼠疫,好去死。船啟程離開時,維吉利還在為這些人做最後的禱告。
查士丁尼抓捕維吉利與宗教幹預無關,與他貪婪的稅收政策無關,與肆虐的鼠疫也無關。值得一提的是,鼠疫最終瓦解了君士坦丁堡對意大利半島的統治。貝利撒留的繼任者都是些酒囊飯袋,拿波河以北的東哥特人一點辦法都沒有。東哥特人借機推舉新主托提拉。這位托提拉大王可比維蒂吉斯英明神武得多。普羅科匹厄斯曾這樣形容他,“算無遺策,器宇軒昂,深受子民愛戴”。[6]托提拉用伏擊術成功克服了東哥特人在戰略上的劣勢。拜占廷人疲於應付東部的薩珊帝國,根本無暇顧及西部。
托提拉還十分懂得籠絡人心。沒有貝利撒留的拜占廷軍就是個紙老虎,根本唬不住文韜武略的托提拉。托提拉在意大利半島北部節節勝利,於是揮師南下,途經羅馬城,直指那不勒斯。那不勒斯投降後,他並沒有趁機禍害出逃的饑民,而是把他們鎖在城裏,供他們吃喝。等他們吃飽有力氣了,才肯放他們走。有一次,他的一個貼身侍衛**了一位那不勒斯婦女,他執意將這位侍衛處死。據說這位侍衛在東哥特軍中聲望頗高。在他的治下,意大利農民隻需繳納一定比例的賦稅便可以安心地從事農業生產。擺脫了橫征暴斂的拜占廷稅吏,農民們也有了幹勁。
占領那不勒斯後,托提拉便打起了羅馬城的主意。有維蒂吉斯這個前車之鑒,他分外小心。他先將意大利半島北部的城市收入囊中,然後又將距離羅馬城29千米的蒂沃利拿下。接下來,他開始以那不勒斯和伊奧利亞群島為根據地組建海軍,小型快船是主力,用來攔截拜占廷帝國的船隊。事實證明托提拉的遠程封鎖戰略要比維蒂吉斯的圍城戰略有殺傷力得多。公元545年末,維蒂吉斯圍城失敗7年後,東哥特軍萬事俱備,隻欠圍城。此時羅馬城的守城將領叫貝薩斯,是哥特後裔。眼看敵軍來者不善,他決定效法前任貝利撒留,派出弓騎兵侵擾敵軍,不料中了托提拉的埋伏,傷亡慘重。貝薩斯再也不敢輕舉妄動。
▲這幅創作於18世紀末的版畫,描繪了公元536年當選教宗的維吉利。
眼看城外的東哥特軍沒有絲毫退意,城內的羅馬人嗷嗷待哺。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一撥救濟口糧正在來的路上。我們在前文提到,教宗維吉利被帶到台伯河的一條船上,一群亂民衝他扔石塊,詛咒他。此時他已經被押送到西西裏島,查士丁尼把他圈禁在這裏,命他重新考慮對“三章案”的態度。巧的是,肥美的西西裏島現在遠離戰亂,食物充足。維吉利心係羅馬城的教眾,於是遣船運送糧食救濟他們。可惜羅馬人這回很不走運。糧船還沒到波特斯就被潛伏在那裏的東哥特人盯上了。城垛上的拜占廷軍拚命衝糧船上的人揮舞披風,暗示他們快逃。不巧糧船上的人會錯了意,誤以為對方是見到糧船高興得手舞足蹈。船上的人全部被東哥特人抓獲。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是托提拉的人生信條。他對跟自己不一條心的人向來不手軟,想都不想就把抓來的船員全殺了,隻留下主教一人。托提拉親審主教,發現對方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一氣之下砍掉了他的雙手。
就算維吉利的救濟糧能平安抵達羅馬城,這些糧最後能不能到達災民手裏都是個問題。根據普羅科匹厄斯的記載,守城將領貝薩斯趁圍城斂財。
……(他和下級軍官)在羅馬城中囤積了大量糧食……他們和麾下的士兵不斷削減糧食的配額,將多出來的糧食據為己有,然後再以高價賣給城中的富人,27公斤糧食的價格甚至高達7個金幣。[7]
羅馬人被逼得走投無路,無奈之下派代表跟貝薩斯說了三個方案:或者開倉放糧,或者大開殺戒,又或者開門放人。貝薩斯和他的手下既不想開倉賑濟做賠本買賣,也不想背負殺人滅口的罵名,更不想放人出城白白送死。饑腸轆轆的窮人隻好以水煮蕁麻果腹,富人花高價從貝薩斯這幫人手裏買糧。錢花完了,就拿家裏值錢的東西去換糧。後來,城裏的屯糧全被吃光了,除卻貝薩斯外,其他人都隻能吃水煮的蕁麻。
長時間以蕁麻為食,人們變得營養不良,一個個麵黃肌瘦。不少人走在大街上,嘴裏嚼著蕁麻,突然間就倒地死去。僥幸沒被蕁麻奪去生命的人甚至開始吃糞便。許多人由於實在受不了饑餓的折磨,開始自殘。城中能吃的動物都被他們吃幹淨了。[8]
一位五個孩子的父親當著孩子們的麵從橋上一躍而下。貝薩斯終於開門放人出城。一時間,城中的人蜂擁而出。一部分人因體力不支餓死在路上,另一部分人被圍城的東哥特人抓住殺掉。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羅馬城在生死存亡之際,再一次迎來貝利撒留。他帶著一支部隊登陸波特斯。查士丁尼多疑寡恩,隻肯撥給貝利撒留一小隊人馬。貝利撒留沒有被眼前的困難嚇倒,開始謀劃布局,決意扭轉乾坤收拾殘局。托提拉用一條鎖鏈和兩座木高塔封鎖了從波特斯到羅馬城之間的台伯河。於是貝利撒留建造了幾艘軍用江輪,其中一艘江輪上裝有一座木高塔,這座木高塔比東哥特人那兩座木高塔還要高,塔頂上有一條小劃艇,小劃艇裏滿載著鬆脂、硫黃、鬆香等可燃物。他把隨他出征的妻子安頓在波特斯,下令海軍指揮官艾薩克堅守波特斯,不得踏出城門半步。隨後他就獨立率領船隊出戰了。
貝利撒留輕而易舉地將河道上的那條鎖鏈除掉,東哥特人的一座木高塔也被滿載可燃物的小劃艇燒毀。聽說戰場局勢一片大好,艾薩克忙不迭地帶兵出戰,好分一杯羹。他率軍襲擊東哥特人的軍營,不料中了埋伏,被活捉。聽到探子傳來消息說艾薩克被活捉,貝利撒留“大驚失色,來不及細究艾薩克究竟因何被捉,誤以為波特斯淪陷,他的妻子也被敵軍所害……他嚇得舌頭都僵住了,完全說不出話來,他以前從未這樣過”。[9]
貝利撒留快馬加鞭,火速趕回波特斯。他意識到自己誤讀了探子的消息,正在扼腕歎息自己沒有乘勝拯救羅馬城之際,突然病倒,命懸一線。據說這是他因為在行軍打仗的過程中感染了鼠疫或是瘧疾。羅馬城喪失了最後的機會。
貝薩斯正一門心思賺錢數錢,哪裏顧得上鞏固城防。軍官們懶得晚上去城牆上值夜,守衛們自然也就懈怠了,都在城牆上打起盹來。城中的羅馬人跑的跑,死的死,隻剩下一些跑不動的老弱病殘,守衛的人數也跟著銳減。4個負責看守阿西納裏安門的伊蘇裏亞人看到了賺錢的機會。阿西納裏安門距離拉特蘭聖喬凡尼大教堂不遠。他們順著牆外的繩索滑下,徑直來到托提拉的營帳,表示願意為他效勞,帶他入城。托提拉當即同意事成之後,給他們重金酬謝。幾天後,也就是公元546年12月17日晚,托提拉集結大軍,4名伊蘇裏亞人帶領4名哥特人順著來時的那條繩索爬上牆頭。哥特人用斧子把城中各處大門上的木門閂和鐵索全部砍斷,霎時間羅馬城門戶大開。被圍一年之久的羅馬城,再次陷落。在武力和饑荒麵前都拒不屈服的羅馬城,在背叛麵前不堪一擊。
……城裏亂成一鍋粥,大部分羅馬士兵在軍官的帶領下從另一個門倉皇出逃。為了能逃出去,他們連狗洞都鑽。剩下沒來得及逃走的士兵和羅馬平民到處找聖所避難。事發時,名叫德西烏斯和巴西利烏斯的兩個羅馬貴族和另外幾個人在一起,他們手上正好牽著馬,所以跟貝薩斯一樣騎馬逃了出去……城中最後隻剩下五百人,這些人根本找不到能避難的聖所。[10]
8年了,東哥特人終於得償所願,把羅馬城奪了回來。得意忘形的他們,見人就殺,以此為樂。一位名叫貝拉基的神父出麵說服托提拉,才終止了殺戮。東哥特人怎肯善罷甘休,不能殺人那就越貨:“托提拉在貴族的家中發現了大量財帛,其中數貝薩斯家中的財帛最多,都是他高價賣糧得來的。倒黴的貝薩斯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11]
在過去的1500年裏,羅馬城淪陷了3次,羅馬人卻從未像現今這樣落魄:“錦衣華服早已成為過去式,他們現在隻能穿奴隸和仆人的衣服,靠向敵軍乞討食物過活。”托提拉把城中的女人都保護起來,“女人們無論結婚與否,喪偶與否,都保住了自己的貞潔”。但是他對羅馬城卻沒有絲毫憐憫之情。城中火光衝天,台伯河對岸的跨蒂貝裏納島區化為烏有。托提拉還覺得不解氣,打算放火把城裏的東西全都燒光。動手前,他命人把抓獲的幾位元老院議員帶到他麵前,痛罵他們是恩將仇報的小人。罵完之後,他“命人動手拆除城中的防禦工事,約有三分之一防禦工事被損毀。可是他覺得還不解氣,執意要把羅馬城夷為平地”。[12]
根據普羅科匹厄斯的記載,貝利撒留的一封信讓托提拉徹底改變了主意。聽說托提拉的打算後,貝利撒留立即派人給他送去一封信。普羅科匹厄斯將這封信的內容原封不動地記錄了下來。這封信行文流暢、邏輯清晰、有理有據,可以百分百確定是由普羅科匹厄斯代筆的。在上文中我們已經提到,普羅科匹厄斯曾跟隨貝利撒留駐守過羅馬,對羅馬的建築傑作歎為觀止。把他在信中用來形容羅馬的文字拿來形容今天的羅馬也毫不過分。
羅馬是偉大、輝煌的城市。它並非出自一人之手,而是曆代帝王能人反複創作的結晶。它的輝煌與華麗亦非一日之功,而是經過了日積月累的沉澱。數不盡的財富將世界各地的奇珍異寶和能工巧匠會聚於此。這座凝結了曆代能工巧匠無數血汗和淚水的城市,是他們留給後人的不朽豐碑。誰糟蹋了它,誰就是全體人類的罪人。[13]
根據普羅科匹厄斯的記載,托提拉反複閱讀那封信,最終被說服,決定放羅馬城一馬。羅馬雖然得救了,卻從未如此狼狽落魄:
……他(托提拉)把包括元老院議員在內的所有羅馬人,連同他們的妻兒,全都發配到坎帕尼亞。禁止任何人踏入羅馬半步,任其自生自滅。[14]
羅馬城自誕生以來首次成為空城。根據史料記載,羅馬城的無人狀態持續了40天。饒是如此,後麵還有不少磨難等著它。在接下來的5年裏,它的控製權幾經易手。為了光複羅馬城,托提拉不惜花費數年心血。可到手後,他便棄之不顧,繼續揮師南下。貝利撒留瞅準時機殺了個回馬槍,從波特斯立馬趕到羅馬城,通過提供食物慫恿一眾居民搬回羅馬,並組織軍民修複城牆。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大錯誤的托提拉隨即率大軍殺回羅馬城。鑒於羅馬城各處的門早已不知所終,貝利撒留隻好派重兵守住門口,並在門口處敷設鐵蒺藜,成功挫敗了哥特人的騎兵團。這次的勝利猶如曇花一現。兩年後,也就是公元549年,托提拉再次兵圍羅馬城。圍城一年後,他再次順利破城,連破城的過程都跟上次一樣。上次那4名伊蘇裏亞人因公然叛變,大發橫財,惹得族人分外眼紅。於是他們的族人故技重施,再助托提拉一臂之力。
好在托提拉這次沒打算置羅馬城於死地。他甚至幹脆定都於此。為了贏得法蘭克公主的芳心,他下令讓工人馬上修繕破敗的羅馬城,不得有誤。企圖在一夜之間把一座渺無人煙的城市變為富麗堂皇的都城,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托提拉召回元老院議員,命他們會麵商議政事。他甚至還在馬克西穆斯競技場中舉辦過馬車賽。
東哥特人萬萬沒想到這次勝利是他們最後的狂歡,王朝氣數將盡。拜占廷帝國與薩珊波斯在東線的戰事暫時得到緩和,所以查士丁尼於公元551年向意大利半島派出一支2萬多人的軍隊。奉命領軍出征的是一個名叫納爾西斯的人。將近20年的浴血奮戰令東哥特軍元氣大傷,兵力銳減。東哥特軍的兵力甚至一度被拜占廷軍的兵力反超。更不幸的是,托提拉還把屢試不爽的伏擊術拋諸腦後。公元552年初,東哥特軍和拜占廷軍在翁布裏亞的塔吉納展開較量,納爾西斯的弓騎兵重創托提拉的主力騎兵,托提拉戰敗身亡。東哥特的殘餘力量又擁戴新王,繼續抵抗。無奈東哥特人已回天乏術,東哥特王國於公元561年滅亡。在接下來的數個世紀裏,東哥特人的名字偶爾出現在意大利的曆史中。幾代人以後,東哥特人徹底絕跡。
哥特戰爭給羅馬城造成的影響遠甚於西哥特人和汪達爾人對羅馬城發動的戰爭。托提拉曾舉行馬車賽的馬克西穆斯競技場已變成一塊長滿野草的荒地。查士丁尼誓恢複羅馬往日的榮光,結果卻加速了它的衰落。羅馬殘存的社會習俗也在紛飛的戰火中消失殆盡。哥特戰爭結束後,查士丁尼為重建意大利頒布《國事詔書》,提出他將重修古羅馬廣場,加固羅馬城的河堤,重修羅馬城的碼頭和高架渠。這些承諾隻是他的一個美好願景罷了,並沒有實現。
哥特戰爭結束後,羅馬人再也不複往日的潔淨。幾十年前,羅馬的公共浴場依然正常運作。公元408年的羅馬城曾有800個大大小小的浴場。資源匱乏不是造成浴場數量銳減的主要原因。人們在思想上已經不接受公共洗浴這種形式了。基督教認為水是用來喝的,不是用來洗澡的。帶有肉體享樂性質的洗浴更是為基督教所不容。哥特戰爭結束兩個世紀後,人們修好羅馬城中部分高架渠,用來把水運往聖彼得大教堂和聖洛倫佐教堂外的簡陋浴室,供神職人員和風塵仆仆的朝聖者使用。這些浴室幾乎從來不提供肥皂。蓬頭垢麵成為新時尚。戰後,偌大的羅馬城隻剩下一間私人浴室,這間位於拉特蘭宮(3)的私人浴室是教宗的專屬浴室。
口糧配額也同公共浴場一樣退出了曆史舞台。哥特戰爭結束後的幾十年裏,這一古老的製度被教會的慈善救濟所取代。教會有時也會在舊時的糧倉裏給窮人分發救濟食物。這恰好反映了那個時代的一大特點:世俗政權漸漸被教會所取代。重挫東哥特人、光複意大利半島的拜占廷帝國也沒能長久地守住它。公元568年,東哥特餘部被滅7年後,倫巴德人入侵意大利半島,建立倫巴德王國。拜占廷帝國的統治範圍縮小至意大利半島的沿海地區。值得一提的是,倫巴德人第一次踏上意大利半島時還是拜占廷帝國的雇傭軍。隨著拜占廷帝國的勢力逐漸退出意大利半島,教廷的權力慢慢膨脹起來。教宗不願花費精力守護帝國曾經的輝煌,對多神教更是沒有任何好感。沒有了世俗政權的阻撓,基督教迫不及待地將它們從曆史的長河中抹去。公元6世紀末,教宗格列高利一世(公元590—604年在位,第64任羅馬天主教教宗)下令搗毀異教神像。沒有狄奧多裏克大帝和馬約裏安皇帝的庇護,加之天災不斷,羅馬的異教文物日漸腐朽,盜竊行為日益猖獗。位於低窪區的文物還要忍受洪澇的侵蝕。台伯河的堤岸崩潰後,羅馬城每個世紀都要遭受兩到三次毀滅性的水災。公元589年那場水災是羅馬城曆史上慘烈的水災之一。兩個世紀後,保羅·迭肯(Paul the Deacon,公元720—799年在世,本篤會僧侶,倫巴德王國曆史學家)曾提及這次水災。從他的描述中,我們不難發現,水災還引發了另一個問題:
台伯河的水位因泛濫的洪水迅速高漲,水勢越過城牆,將羅馬城大部分地區淹沒。河流中大量的水蛇和一條巨蛇順著水勢遊過羅馬城,遊入大海。[15]
戰爭過後,羅馬城滿目瘡痍,百廢待興,一部分文物因此得以僥幸保存下來。哥特戰爭結束後的150年裏,教宗們對現有教堂的維護都力不從心,更無力再新建教堂。聖彼得大教堂高昂的維護費已經讓他們叫苦不迭。既然無力新建教堂,那就索性在舊的建築物上進行改造。公元6世紀末,老皇城的前廳被改造成安蒂戈聖母教堂;城市執政官在古羅馬廣場上的駐地被改造成聖科斯瑪暨達米安教堂。公元8世紀,元老院的駐地被改造成聖馬蒂諾暨盧卡教堂。作為羅馬城最瑰麗的異教神廟,萬神殿在公元7世紀初被改造成聖母與諸殉教者教堂,因而得以完好地保存下來,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羅馬的政治製度可就沒那麽幸運了。我們曾在上文提到,羅馬共和國時期設立的官階早在東哥特戰爭打響前就已退出曆史舞台,元老院卻頑強地存活下來。公元554年,查士丁尼決意重振元老院,把議員的財產資格由先前的45千克黃金降低到13千克黃金。曾經富可敵國的羅馬地主如今寥寥無幾,降低財產標準實屬無奈之舉。他們要麽舉家逃亡至西西裏島和君士坦丁堡,要麽為贖出落入倫巴德人之手的親人散盡家財。元老院已經是日薄西山,就算查士丁尼費盡心思,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元老院製度在無聲無息中落幕,以至於後人都不知道它是於何時、以何種方式解散的。公元6世紀70年代末,元老院曾派特使前往君士坦丁堡,請求當時的拜占廷皇帝發兵抗擊倫巴德人。公元603年,拜占廷皇帝福卡斯(公元602—610年在位)曾短暫出巡羅馬城,據說在此期間,元老院議員曾偕同教宗和神職人員一起拜謁他。不過這種說法的可信度不高。據說,教宗格列高利一世曾宣稱“元老院已經化為烏有”。值得一提的是,格列高利一世於公元604年逝世,也就是福卡斯出巡的前一年。教宗霍諾留斯一世(公元625年11月3日—638年10月12日在位)在位期間曾把元老院的舊官邸改造成聖阿德裏亞諾教堂,這可以看作元老院不複存在的明證。發軔於王政時代的元老院,曾長時間統治著整個地中海世界。這個存在了長達1200年的古老機關終於壽終正寢。
伴隨著舊製度的消亡,是新製度的萌芽和成長。雄心勃勃的羅馬人依靠良好的人脈在東羅馬帝國的行政體製和軍隊體製中遊刃有餘。隨著東羅馬帝國的式微,羅馬人把目光轉向教會。富有的基督徒紛紛把自己的財產捐給教會,希望死後升天堂、享榮華,致使彼時的教會一躍成為歐洲最大的地主。哥特戰爭結束後的100年裏,一種新的權力秩序出現在羅馬城。彼時的羅馬人一定對這種秩序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站在這一權力秩序頂端的是教皇,由教宗兼任。教皇這一尊號不免讓人回想起愷撒之後的羅馬皇帝。教皇以下是聽命於他的高階神職人員。腳踏絲綢拖鞋的高階神職人員宛如昔日的元老院議員。
羅馬抓住良機,再一次在災難中浴火重生。倫巴德人入侵意大利半島,飽受戰爭**的意大利人紛紛逃往建有牢固城牆的羅馬。一度淪為空城的羅馬漸漸變得熱鬧起來。截至公元6世紀末,羅馬城有4萬到5萬居民。40年後,從阿拉伯半島馳騁而來的軍隊將拜占廷帝國半數領土收入囊中,從突尼斯到敘利亞盡成阿拉伯的天下。曾經不可一世的拜占廷帝國一度衰弱。約公元636年,耶路撒冷落入阿拉伯人手中,這座聖城也隨之成為基督教朝聖者可望而不可即的遠方。羅馬人趁勢推出第一本朝聖旅行指南:《聖地的殉教者》。精明的羅馬人還把耶路撒冷的聖油專賣權搶了過來。羅馬成為整個基督教世界的朝聖聖地。
(1) 羅馬人的門神,也是羅馬人的保護神。
(2) 14世紀蔓延於歐亞的鼠疫。
(3) 古羅馬宮殿,位於羅馬城東部,今屬梵蒂岡城國,公元4世紀由羅馬皇帝君士坦丁大帝賜給羅馬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