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527年初春,教皇克雷芒七世需要羅馬人的鼎力相助,他一定在恨自己當初沒有對羅馬人再好一些。波旁正率領軍隊急速前往羅馬城,克雷芒七世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慌,在卡比托利歐山上的聖瑪麗亞教堂裏召開協商會議,求助全體羅馬人。他請求羅馬人去戰鬥,並向他們保證,隻要他們咬緊牙關死守三天,就能等來盟軍的救兵。

公元1527年5月5日下午,羅馬人看到一支大軍向羅馬城攻來。這支大軍包括700名槍騎兵、800名輕騎兵、3000名意大利雇傭兵、5000名西班牙士兵和1萬名德意誌雇傭兵。這是許多個世紀以來,羅馬城首次被如此龐大的軍隊圍困。這支約2萬人的圍城部隊是羅伯特·圭斯卡德的圍城部隊的5倍。但是,羅馬人的處境卻比預想中的好。僅在8個月前,蓬佩奧·科隆納率軍攻入羅馬城,羅馬人還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態。而現在,羅馬人決定回應克雷芒七世的號召,一致對外。他們一致表態:將與教皇同生共死,要像戰神瑪爾斯之子一樣戰鬥。羅馬人思想的轉變似乎與蓬佩奧的那次突襲有關。克雷芒七世無端受辱,羅馬人對他生出同情之心。

羅馬全城戒備。麵對這支沒有大炮的帝國軍,斑駁陳舊的城牆稱得上一道堅固的屏障。克雷芒七世曾先後兩次撤軍,好在守城的兵源還算充足。不少平民被富人偷偷借調去守衛自家的宮殿,剩下的平民則加入守城的隊伍中。守城的士兵還包括4000名正規軍士兵、2000名瑞士衛隊士兵和2000名黑軍戰士。這支黑軍軍團是意大利最精銳的部隊,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存在,曾由克雷芒七世的堂弟朱利亞諾統率,朱利亞諾已於幾個月前去世,好在克雷芒七世手下還有倫佐·迪·切裏這員猛將。三年前,波旁率領帝國軍圍困馬賽長達一個月之久,倫佐重挫帝國軍,令帝國軍顏麵掃地,波旁無奈之下隻好下令撤退。種種跡象表明,倫佐這次能取得更大的勝利。帝國軍一沒足夠的糧食,二沒穩固的營帳,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知難而退。加之盟軍的援軍不日就要抵達,帝國軍很可能落得個灰溜溜撤軍去那不勒斯的下場。

留給守將倫佐布防的時間並不多,但是他嫻熟地完成了布防任務。考慮到波旁的帝國軍會從城北和城西發起攻擊,科隆納的軍隊會從城南發起攻擊,他在奧勒良城牆的南段和東段部署了戰鬥力最弱的平民軍,平民軍裏甚至還混雜著一些修道士和神父。他把最精銳的部隊部署在博爾戈、台伯河岸區和奧勒良城牆北段,因為這三個地區直接受到帝國軍的威脅。倫佐意識到博爾戈是羅馬城的軟肋,聖斯皮裏托門周邊的地區是博爾戈最大的部分,這一地區的城牆不僅比其他地區的城牆低矮很多,而且正對著高地。8個月前,蓬佩奧·科隆納率軍越過聖斯皮裏托門旁的城牆,攻入羅馬城。倫佐在城中部署了多門火炮,危險區域都在火炮的射程之內。他把重型火炮都部署在聖天使堡,他還計劃把台伯河上的橋都炸掉,一旦博爾戈和台伯河岸區失守,這樣做便可保河對岸無虞。羅馬人不忍心看著好端端的羅馬城一分為二,就阻止了倫佐的計劃。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為這個決定而追悔莫及。

公元1527年5月5日夜,近2萬士兵組成的帝國軍在馬裏奧山上生起營火,羅馬守軍看得一清二楚。卡比托利歐山是羅馬城在古代的堡壘,有人敲響了卡比托利歐山上的大鍾,向羅馬人發出警報。“戰鬥!戰鬥!”羅馬人的呼喊聲從山下的大街小巷裏傳來。羅馬人此刻最怕的是背叛。城中有大批科隆納的支持者,羅馬人的擔憂不無道理。後來發生的事情證明,真正將羅馬人推向危險境地的並不是蠢蠢欲動的科隆納支持者,而是帝國軍主帥波旁的意外殉國,這是羅馬守軍和帝國軍都始料未及的。

淩晨時分,城牆之外,帝國軍主帥波旁依慣例發表演說,鼓舞士氣。他命令士兵用柵欄和一切能找到的木頭造雲梯。他想跟當年的羅伯特·圭斯卡德一樣,出其不意地攻入羅馬城。帝國軍需要翻越城牆找到他在幾個小時前發現的那處薄弱點。薄弱點在聖斯皮裏托門附近,是雷歐利內城牆的一部分,這段城牆圍繞一幢民宅而建。這幢民宅的一扇窗戶被用作炮門,為了安全起見,這扇窗戶造得比一般窗戶大很多,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這不是一幢普通的民宅。羅伯特·圭斯卡德當年最大的優勢就是出其不意,波旁卻沒有這樣的地利。守將倫佐已經預料到帝國軍的進攻路線,早有防備。

果不其然,帝國軍不久便陷入苦戰。帝國軍和羅馬守軍在激烈的槍戰後,披著白色鬥篷的波旁催促帝國軍戰士翻越城牆。在羅馬守軍的火繩槍和火炮的攻擊下,帝國軍傷亡慘重。羅馬守軍很快繳獲了帝國軍的五麵軍旗,得意揚揚地將這些軍旗送回博爾戈。戰場形勢剛剛還朝著有利於羅馬人的方向發展,隨後卻悄然轉變。在這一時期,路易吉·圭恰迪尼(公元1478—1551年在世)替美第奇家族統治著佛羅倫薩,後來將1527年羅馬之劫的始末記錄下來。根據他的記載,“大約在這個時候,濃霧開始蔓延,罩住了大地,天漸漸放亮,霧卻越來越濃。這種天氣現象常見的發生時間是仲春。濃霧籠罩著大地,能見度不足一米八”。[2]

濃霧和著槍炮的煙霧使能見度進一步降低,城牆上和聖天使堡裏的羅馬守軍根本無法瞄準目標,隻好盲目射擊。沒過多久,帝國軍的人數優勢開始顯現。守將倫佐本來坐鎮奧勒良城牆,一看大事不妙,立即跑到博爾戈親自指揮,並下令增援,卻始終不見援軍的身影。帝國軍開始逐漸占上風,但是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迎來致命一擊,這致命的一擊將會給羅馬人帶來嚴重的後果。根據路易吉的記載,“人們看見波旁閣下正在前線為士兵加油打氣……隻見他用左手抓住一把斜靠在城牆上的梯子,右手揮舞著,催促士兵趕緊翻牆。突然,一枚子彈擊中了他”。[3]

波旁的額頭被擊中,當場死亡。本韋努托·切利尼不僅是銀匠和自傳作者,還是一個愛編故事的主兒,他從他的角度描述了當天發生的事情。他在朋友的鼓動下去了現場,發現自己站在公墓旁的城牆上,身處一場大戰的硝煙中。他的那位朋友驚恐萬狀,拔腿就想跑,切利尼卻鎮定自若:

我叫住他,衝他喊道:“既然是你帶我來的,那何不證明一下什麽是真男人?”我把槍口對準敵人最多的地方,並瞄準人群中最顯眼的那個人……我對他連射兩槍,然後我就站在牆上小心翼翼地望向敵軍。敵軍已經亂作一團,因為我們剛剛射殺了主帥波旁。後來我才知道,人群中最顯眼的那個人就是主帥波旁。[4]

波旁的死訊迅速傳遍了整座城市。有那麽一瞬間,羅馬人誤以為自己得救了。帝國軍的諸位將領開始重整潰兵,士兵們麵對突如其來的死訊先是感到震驚,繼而這震驚就轉化成了難以遏製的仇恨,他們向羅馬人發起了更為猛烈地攻擊。羅馬守軍感到勝算不大,於是拚命向城牆外投擲燃燒的瓶裝**,朝濃霧裏開槍,但是無濟於事。大約上午10點,一小隊西班牙士兵攻入羅馬城。至於他們是從那個超大的炮門入城,還是翻牆入城,我們不得而知。關於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史學界沒有太大爭議。但是,關於羅馬淪陷的最大責任人,史學界卻存在較大爭議。路易吉·圭恰迪尼的弟弟弗朗切斯科·圭恰迪尼(公元1483年3月6日—1540年5月22日在世)是盟軍主帥烏爾比諾公爵麾下的將領,負責率領教皇軍,但是此人在軍事指揮上無能至極,所以路易吉見不得別的教皇軍將領好,他把守將倫佐·迪·切裏描繪成一個畏敵如虎的懦夫。比如,他(倫佐)大喊道:“敵軍進城了!自救要緊!快撤退!撤去最安全的地方!”[5]然而,在其他曆史文獻中,守將倫佐頑強抵抗,拚盡全力殺敵。無論他怎樣抵抗,都無濟於事。羅馬守軍心中惶恐,直接潰不成軍。

▲這幅創作於16世紀的版畫描繪了主帥波旁死亡的一瞬間,查理五世的帝國軍蜂擁攻城的場景。

不久後,城門被打開,帝國軍如潮水般湧入博爾戈,口裏高喊著:“西班牙!西班牙!殺呀!殺呀!”這一事件在5個世紀後的今天依然能引起巨大的震動,甚至被人們稱為16世紀的“9·11事件”,這似乎是羅馬城有史以來最慘的一次淪陷。當然,部分原因可能是人們對前麵幾次淪陷的細節了解得不夠全麵。1527年5月6日,羅馬城內的情形是駭人聽聞的,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帝國軍個個被絕望和宗教熱情驅使著,打起仗來不要命,再加上帝國軍中沒有獨當一麵的將領,部隊陷入無紀律的放任狀態。喬治·馮·福隆德斯伯格將軍此刻正在德意誌治療中風,後來也沒有好起來,而波旁元帥已經為國捐軀。就算他還活著,也未必能在帝國軍入城之初的幾個小時內控製住他們,當然,多給他一些時間,或許他能做到。沒有他坐鎮,帝國軍更加膽大妄為,他的死激發了他們的複仇欲望。

不少羅馬人認為,就算羅馬城淪陷,也不過是跟8個月前科隆納率軍入城一樣的一場鬧劇。但不幸的是,博爾戈這一次變成了血腥的屠宰場。起初,幾個羅馬守軍趁亂混入攻進來的帝國軍,僥幸救了自己一命,但是大部分羅馬守軍沒有這個運氣。一部分羅馬守軍試圖坐船過河逃命,但是很多人落水而亡,隻有一小部分黑軍戰士僥幸活下來。瑞士衛隊在聖彼得大教堂前的方尖碑旁浴血奮戰,頑強抵抗,但終因寡不敵眾而敗下陣來。守軍逃的逃、死的死,帝國軍**,像一把鋒利的鐮刀,奪走了大量軍人、平民,甚至傷員和孤兒的生命。瑞士衛隊將領魯斯特先前因身負重傷而被抬回到附近的營房裏,帝國軍闖進了他的營房,當著他妻子的麵,將他殘忍地殺死。聖薩爾瓦多修道院的一位修道士曾記載:“除了幾個成功逃跑的人,聖斯皮裏托醫院裏的人都被帝國軍殺害。”[6]許多人被活活扔進台伯河裏。這位修道士還記載了聖殤孤兒院的慘狀,所有的孤兒都慘遭殺害。大屠殺開始之初,不少羅馬人逃到聖天使堡,教皇克雷芒七世也在其中。他先前還在聖彼得大教堂裏做禱告和彌撒,後來跟蓬佩奧突襲羅馬城那次一樣,在眾人的勸說下及時離開了。教皇和他的隨從沿著逃生通道匆匆趕往聖天使堡,不料被西班牙軍隊發現,在下麵衝他瘋狂射擊。軍人、教士、商販、貴族、侍臣、女人和孩子等一眾人很快將聖天使堡團團圍住,他們緊緊地擠在一起,不讓大門關上。城堡吊門放下來的時候,不少人進入城堡。根據紮拉大主教佩紮羅的記載,在這性命攸關的時刻,克雷芒七世的殘忍本性顯露無遺,“有人向教皇報告,城堡裏進來了很多人,大部分人都是手無寸鐵的平民,而城堡內糧食儲備不足,所以沒有戰鬥力的平民幾乎都被攆了出來”。[7]這些人生死未卜。當然,對教皇有用的人都留在了堡裏。樞機主教普奇是一位老者,羅馬守軍和帝國軍在城牆上激戰正酣的時候,他衝著帝國軍破口大罵。後來帝國軍攻入羅馬城,城中亂作一團,他被混亂的人群撞到並踩傷。城堡裏的人從窗戶裏扔出繩索,合力把他救了上來,還用筐把另一位樞機主教阿爾梅利諾救到了城垛裏。

▲這幅創作於19世紀的版畫描繪了德意誌雇傭軍洗劫羅馬的場景。

本韋努托·切利尼也成功逃到了聖天使堡裏。根據他的自傳記載,他一如既往地英勇無畏,他徑直走向炮台,發現朱利亞諾將軍正在用力撕扯著自己的臉,泣不成聲。朱利亞諾不忍心下令開火,以免傷及自家房屋,他看到妻兒正遭到帝國軍的突襲。所幸切利尼是個剛強果斷的人:

我抓起一根導火索,招呼那些哭喪著臉的人來幫我把一部分重型火炮和鷹炮排列成行,他們在我的指揮下向敵人射擊。就這樣,一大部分敵人死在了我的炮口下。要是我沒有及時向他們開炮,他們一定會像今天清晨攻陷羅馬城那樣攻陷聖天使堡,因為守軍的大炮形同虛設……總而言之,是我在那天上午救了聖天使堡。[8]

起初帝國軍隻占領了博爾戈。聖天使橋連接著博爾戈,但是帝國軍卻不敢貿然前往,因為這座橋在聖天使堡上的大炮的射程之內。經過倉促的討論後,帝國軍諸位將領一致決定向台伯河岸區發起進攻。台伯河岸區周圍有城牆保護,位於博爾戈以南800多米處。此時大霧已經散去,羅馬守軍已經心灰意懶,實在無力反抗。帝國軍在賈尼科洛山上的聖潘克拉齊奧門附近的城牆上實現了突圍,成功控製了該地區。他們還在這個地方找到了食物,於是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西克斯圖斯橋是一座新橋,連接著台伯河岸區和羅馬主城區。這座橋不在聖天使堡上的大炮的射程之內,帝國軍小心翼翼地前行,結果發現這座橋根本無人防守。此時已是傍晚時分,羅馬人早就逃回家了。帝國軍穿過台伯河,分成兩隊,德意誌雇傭軍一隊,西班牙軍一隊。德意誌雇傭軍包圍鮮花廣場,西班牙軍包圍納沃納廣場。起初,這兩支分遣隊都保持著隊形,隨時準備迎戰。不久後,他們發現無人出戰,於是偷偷溜走。

對羅馬城真正的考驗開始了。一位目擊者聲稱,這裏已經淪為人間地獄。根據另一位目擊者的敘述:“帝國軍任意淩辱婦女,殺害兒童……整座城市都能聽見他們撕心裂肺的哀號聲。”[9]第三位目擊者聲稱:“很多神父受到侮辱,街道上屍橫遍野,慘不忍睹,帝國軍缺乏睡眠,精疲力竭,被殺戮欲衝昏了頭腦。”[10]路易吉·圭恰迪尼雖不是此次事件的親曆者,卻把當時的情況記載得非常翔實。他對羅馬城和羅馬人沒有一絲好感,所以以一種幸災樂禍的語氣來描寫整個事件。街道上死人枕藉,不能埋葬。很多人躺在地上,已是氣息奄奄,這些將死之人有時會看到孩子或男人從窗口一躍而下,或被迫或自願。喪心病狂的帝國軍像猛獸一樣追捕他們,他們走投無路,隻好跳窗自殺。[11]

至於帝國軍的破壞活動持續了多久,我們不得而知。路易吉聲稱,帝國軍諸位將領擔心士兵開始自相殘殺,於是三天後就將士兵控製起來,而洗劫一座城市的時間通常是三天。根據波拿巴的記載,三天後,奧蘭治親王菲利柏特(波旁死後,帝國軍主帥則由奧蘭治親王菲利柏特暫代)下令停止劫掠,開始抓獲俘虜,但是士兵並沒有遵從,他們認為主帥波旁已死,軍中再無主帥,於是更加瘋狂地燒殺搶掠。鑒於波旁元帥和福隆德斯伯格將軍都無力控製帝國軍,波拿巴的記載似乎更有說服力。

神職人員在此次事件中也未能幸免於難。亞拉裏克和托提拉都對神職人員尊敬有加,但現在這些人的遭遇卻遠比平民淒慘得多。科摩的樞機主教聲稱,帝國軍士兵在教堂聖壇上處死修道士、修女和神父。德意誌雇傭軍要給一頭騾子穿上法衣,一位神父因拒絕為這頭騾子主持聖禮而慘遭殺害。加埃塔和波奇多的樞機主教已經80歲,幾乎走不動路,卻被逼穿上德意誌雇傭軍的製服,戴上德意誌雇傭軍帽子,遊街示眾。阿拉柯利的樞機主教正值壯年,一夥德意誌雇傭軍卻把他放進一具棺材,並抬著這具棺材遊街,嘴裏還哼著挽歌。後來他們在一座教堂前停了下來,給他發表悼詞,並在悼詞中稱他是怪物之父。

並不是所有人都會為神職人員的不幸遭遇而扼腕歎息。我們在前文中提到的路易吉·圭恰迪尼對羅馬人沒有一絲好感,他用幸災樂禍的筆調描寫了神職人員的受難群像:

有的衣服又髒又臭,破破爛爛,有的光著腳;有的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襯衫裂了口子,從裏麵透出血痕來;有的臉上長滿胡須,滿是油汙;有的臉上被刺了字;有的被打掉了牙;有的則被割了鼻子或耳朵;還有的被割了其他部位。他們又害怕又沮喪,曾經的不可一世如今已**然無存。[12]

▲這幅版畫描繪了德意誌雇傭軍戲弄教皇的場景,出自戈特弗裏德於1619年創作的《曆史紀事》。

神職人員生不如死,教會財產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聖彼得大教堂的聖壇上,屍體堆積如山,這些被殺的人本來是跑進教堂避難的。教皇尤利烏斯二世的墳墓也被洗劫一空,他生前可是神聖羅馬帝國的堅定盟友。幾乎所有教堂裏的銀器、聖餐杯和法衣都被搶劫一空。根據路易吉·圭恰迪尼的記載,“贖罪券和聖物曾堆滿樞機主教的華麗宮殿、教宗的雄偉宮殿、聖彼得和聖保羅的神聖教堂、聖座的私人禮拜堂、聖中聖禮拜堂以及其他聖所,現在卻住滿了德意誌妓女和西班牙妓女”,德意誌雇傭兵“在教堂聖壇上犯下了可恥的罪行”。[13]包括聖彼得大教堂在內的大大小小的教堂被用作帝國騎兵的馬廄。聖物的情況也不容樂觀。聖彼得和聖約翰的頭骨被帝國軍扔到大街上。帝國軍把施洗者聖約翰頭骨上的銀飾拆下來,然後把頭骨扔到地上,那頭骨後來被一位上了年紀的修女保存起來。幾個世紀以來,維洛尼卡耶穌聖容布畫一直是羅馬的象征,數不清的朝聖者把這幅布畫的複製品當成紀念品帶回家鄉。然而,這幅布畫卻在這次戰亂中流散,不知所終。有人說被燒了,也有人說在一家小酒館裏被賣了。

經過五天五夜的屠殺和劫掠,一支新的軍隊出現在羅馬城。這一天是5月10日,樞機主教蓬佩奧·科隆納率領8000士兵如約而至,不久後就加入燒殺搶掠的隊伍之中。克雷芒七世不久前曾摧毀蓬佩奧在羅馬城南部的城堡,後者因此放火燒掉了前者在米爾維安大橋附近的葡萄園和馬裏奧山上的美第奇瑪達瑪莊園,作為報複。與帝國軍相比,科隆納和他的軍隊要溫和得多。不久後,他就下令製止了軍隊。看到滿目瘡痍的羅馬城,他心中五味雜陳。

幾天後,士兵開始從打砸搶燒轉為撈錢。相傳西班牙士兵是始作俑者。德意誌雇傭兵被描述成“為宗教信仰而戰的軍隊”,但是不久後他們就紛紛效仿西班牙士兵。然而,這種轉變並沒有給羅馬人帶來一絲好處。羅馬人起先是被屠戮,僥幸活下來的就被關起來拷打。關押他們的士兵不僅逼他們上交高額贖金,還逼他們說出金銀細軟的埋藏地點。路易吉·圭恰迪尼用他一貫幸災樂禍的筆調描寫了羅馬人的悲慘遭遇:

有的雙臂被吊起,一吊就是幾個小時;有的被繩子綁住,牽著遊街;有的被繩子綁住一隻腳,懸空吊在街上或河麵上,並麵臨隨時被割斷繩子的威脅;有的被打得遍體鱗傷;有的被燒紅的烙鐵燙遍全身;有的被禁止喝水,渴得要命;有的被禁止睡覺;有的被拔掉後槽牙。有些酷刑實在太過駭人聽聞,筆者隻是想想就覺得喘不過氣,更別說麵麵俱到地寫出來了。[14]

根據波拿巴的記載,他們有的人手指或腳趾裏被紮了刺,有的人則被灌了滾燙的鉛水。據一些資料顯示,當時腐刑似乎也被普遍使用。藝術家和人文學者也未能幸免。畫家佩裏諾·德爾·瓦加和朱利奧·克利維奧受盡酷刑折磨,所有財產都被擄走。吉安巴蒂斯塔·羅索的財產都被搶光,被迫成為帝國軍的搬運工,為帝國軍搬運贓物。帕爾米賈尼諾比他們幸運那麽一點點。當帝國軍破城而入時,他正在作畫,畫的是聖母與聖子。士兵們被他的畫所折服,隻讓他給每人畫一幅水彩肖像畫作為贖金。但是很不幸,他後來又被一夥藝術品位欠佳的士兵俘虜,他們擄走了他的所有財產。

帕爾米賈尼諾的遭遇並不罕見。不少羅馬人前腳剛被一夥士兵敲詐完,後腳就又被另一夥士兵敲詐。伯納多·布拉奇本是佛羅倫薩人,被一夥騎兵押著前往德意誌巴托洛梅奧銀行(為了方便俘虜從銀行借錢交贖金,帝國軍在燒殺搶掠的時候,會刻意避開銀行,尤其是德意誌的銀行)。就在他們即將過西克斯圖斯橋的當口,被帝國軍將領莫特侯爵攔下來。當莫特侯爵知道布拉奇是去銀行借5000達克特交贖金時,他當眾宣布:“這點兒贖金算什麽。倘若他不肯給我的賬戶上打5000達克特,我就命令你們立即把他扔到台伯河裏。”[15]布拉奇就這樣糊裏糊塗地交了雙倍贖金。

很多人被折磨得痛不欲生,差點要自殺。吉羅拉莫·達·卡梅裏諾成為俘虜後,被關在一間屋子裏。他緩緩地爬到窗口處,一躍而下。喬瓦尼·安薩爾迪被俘後,同意上交1000銀達克特作為贖金。後來,俘虜他的士兵改主意了,要求他上交1000金達克特。他不同意,他們再次對他用刑。他趁他們不備,奪過一把匕首將其中的一位士兵殺死,然後自殺。

有的羅馬人躲進了葡萄牙大使的官邸,自以為那是最安全的地方,不料那裏卻成為他們的葬身之地。當時的葡萄牙大使是葡萄牙國王的侄子,官邸的前身是馬塞勒斯劇院,不少羅馬人帶著金銀細軟逃到這裏。不幸的是,消息很快傳到了帝國軍的耳朵裏。兩位西班牙上尉立馬找上門,表示願意在官邸升起西班牙的旗幟保護他們,條件是交一大筆保護費。藏在官邸裏的羅馬人都願意破財免災,但是葡萄牙大使以懸掛他國旗幟有辱國王為由,將這兩位西班牙上尉轟走了。藏身此處的羅馬人知道大事不妙。沒過多久,這兩位西班牙上尉就帶著一大隊西班牙士兵和德意誌雇傭兵再次找上門,這次他們還帶來了大炮。葡萄牙大使將官邸的大門打開,幾乎一眨眼的工夫,官邸就被搗毀了。躲在裏麵的羅馬人全部淪為俘虜,大使本人被扒光衣服,拖著遊街。帝國軍最後從他家裏抄出50萬達克特。

城中的親帝國派也未能幸免於難。蓬佩奧·科隆納的一座宮殿被帝國軍洗劫一空,起因是他的仆人忘記事先在宮殿外掛出科隆納的旗幟。城中有4位樞機主教是查理五世的支持者,他們對查理五世的忠心可謂盡人皆知,所以一大批親帝國派來到他們的宮殿裏避難。為了避免遭遇跟那位葡萄牙大使相同的事件,他們幹脆把西班牙軍官請到家裏來供著,可是最後也沒撈到好處。因為時間一久,西班牙人發現棲身於此地的羅馬人都是大富大貴之人,根本不缺錢,於是便向他們索要高額贖金。當然,西班牙人隻把矛頭對準藏在這裏的羅馬人,而暫時沒有打樞機主教的主意。贖金到手後,西班牙人就假模假式地通知這4位樞機主教,德意誌雇傭兵對他們的宮殿垂涎已久,要是想保全自己宮殿,他們就得再交一筆豐厚的贖金。

就在這當口,錫耶納的樞機主教仗著自己跟德意誌雇傭兵關係匪淺,直接向西班牙人攤牌,明確表示一個子也不會交。短短幾個小時,他的宮殿就被洗劫一空。藏在這裏的羅馬人或被殺,或淪為俘虜。他本人先是被暴打一頓,後又被拖到博爾戈籌集5萬達克特作為贖金。其餘3位親帝國派樞機主教見大事不妙,漏夜逃往蓬佩奧·科隆納的宮殿。但是,根據科摩的樞機主教的記載,德拉瓦萊的樞機主教帶著一群女眷逃到蓬佩奧·科隆納的宮殿,女眷們剛要進門,就被逮個正著,她們呼喊著、哭叫著、乞求著。曼圖亞侯爵夫人的兒子費蘭特是帝國軍中的一名軍官,可是她也自身難保。約2000名羅馬人藏在她的宮殿裏,為了保全他們和自己,她向西班牙軍交了5.2萬達克特作為贖金。但是德意誌雇傭兵仍對她不依不饒,她的兒子費蘭特苦勸兩次,他們才悻悻離去。曼圖亞不相信他們會就這麽算了,於是帶著羅馬人逃到了奧斯蒂亞。她前腳剛走,德意誌雇傭軍就把她的宮殿搶劫一空。

帝國軍慘絕人寰的暴行幾乎都被記在法律文書裏,而非史書裏,這點多少有些令人意外。根據相關公證文書的記載,帝國軍侵占羅馬,**擄掠,惡行累累,飽受戰亂折磨的羅馬人又染上瘟疫,不久之後,瘟疫全麵暴發。早在羅馬淪陷之前,一位名叫彼得羅·保羅·阿瑪迪斯的公證員就因為瘟疫痛失八子。根據另一份法律文書的記載,帕多瓦神父保羅·德·卡利加裏斯去坎普驗收新建造的聖塞西利亞德圖瑞教堂,結果卻發現許多因瘟疫而死去的人橫陳在樓梯上,他根本無法上樓。

此外,根據一些公證文件的記載,戰爭陰影下的羅馬平民活得惶恐不安,但是他們在交了贖金後,還跟往常一樣同收他們錢的人簽訂合同,作為收據。同意跟他們的簽合同的大部分是西班牙士兵,德意誌雇傭兵可受不了這些繁文縟節。有的羅馬人還擬定過抗議書。一對夫婦對親帝國派樞機主教奧伊肯沃伊特和帝國軍上尉奧爾多安提出指控。夫婦倆把自己的三個孩子藏在奧伊肯沃伊特的宮殿裏。但是不久後,他們的孩子連同藏在這裏的其他羅馬人都被奧爾多安上尉當作俘虜抓走。根據帝國軍軍法,士兵不得抓捕14歲以下的孩童。這對夫婦已經向帝國軍交了贖金,但是奧伊肯沃伊特還是把他們的三個孩子移交給了奧爾多安上尉。至於他們有沒有救出孩子,我們不得而知。

教皇克雷芒七世站在聖天使堡上,俯視著這噩夢一般的人間慘劇。他知道這一切都是拜自己所賜,於是蓄起胡須,以示對羅馬的哀悼,其他神職人員紛紛效仿。不久後,蓄胡須在意大利成為時尚。隨著時間的推移,克雷芒七世僅剩的一點希望也破滅了。盟軍不但沒有在三天後趕來支援,而且壓根就沒來過。如前所述,盟軍主帥烏爾比諾公爵一直對美第奇家族心懷不滿,巴不得克雷芒七世倒大黴。他沒有按計劃直奔羅馬城,而是繞道去了佩魯賈。他在佩魯賈廢黜了教皇封的公爵金泰爾·巴廖內,因為巴廖內對他的邦國構成了威脅。隨後烏爾比諾才領軍向羅馬進發,為了拖延救教皇的時間,他編造了一大堆借口,其中一個借口是他沒有瑞士衛隊的統治權。5月27日,聖天使堡被西班牙軍團團圍住,教皇克雷芒七世插翅難飛,烏爾比諾公爵終於不用費心找借口了。

▲這幅創作於16世紀的版畫描繪了德意誌雇傭軍圍困聖天使堡的場景。

一個個壞消息源源不斷地傳入聖天使堡。教皇國幾近分崩離析:除了佩魯賈,裏米尼也落入敵手;菲拉拉公爵趁機占領摩德納;克雷芒七世所謂的盟友威尼斯也趁機占領拉韋納和切維亞。最壞的消息是從托斯卡納傳來的。聽到羅馬城淪陷的消息,佛羅倫薩人民發動起義,推翻了美第奇家族的統治,把克雷芒七世的兩個私生侄子——亞曆山德羅·德·美第奇和伊波利托·德·美第奇趕出了佛羅倫薩。克雷芒七世8歲的侄女凱瑟琳·德·美第奇被留在佛羅倫薩當人質。美第奇家族失去了心髒地帶。

壞消息接二連三地傳來,但是人們在聖天使堡裏的日子還說得過去。大約有1000人藏在堡裏,有士兵、樞機主教、高級教士、各國使節、商人、銀行家、已婚婦女、孩童和藝伎。帝國軍第一次闖進博爾戈時,不少人衝進附近的商店采購食品。根據紮拉大主教佩紮羅的記載,他們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

城堡裏屯的糧食和酒足夠我們吃喝上一個月,我們還屯了一些醃肉和奶酪,以及四十頭小公牛。不到八天時間,這些牛就全被吃掉了。後來,我們開始就著米飯吃醃肉、火腿和奶酪,還吃到了美味的麵包,嚐到了美酒,這些麵包和酒都產自希臘。

大主教似乎很享受這裏的生活:

我的身體狀況一向很好,不會過分憂心時局,也不會感到疲勞,從來沒有做過噩夢。感謝主。我每日都需朗誦禱文,夜以繼日地誦讀《聖經·詩篇》,一篇不落。教皇時常主持彌撒,並大赦眾人,我還把一張大赦證明書(贖罪券)帶到這裏……城堡裏擠滿了人,所以這些宗教儀式看起來像模像樣,而且樞機主教和高級教士也主持聖餐。[16]

要問城堡裏的人,誰活得最痛快,當屬本韋努托·切利尼。他坦承:“在槍林彈雨裏,我把我的畫作、我的研究、我的音樂都拋諸腦後。我在這人間地獄裏做過許多壯舉,要是它們都能被公之於世,那麽我定能震驚整個世界。”[17]他曾記載自己一槍射死西班牙軍官的經過,軍官中槍後被自己胸前掛的劍劈成了兩半。教皇因此對切利尼青睞有加,單獨為他祈禱,並以教會的名義赦免他過去、現在以及將來犯下的所有殺人罪。不久後,教皇就命切利尼把金三重冕和其他金銀珠寶上的寶石拆下來,縫進他外衣的內襯裏,這件事倒是有一定的真實性。後來,切利尼製作了一台臨時爐子,用來熔化剩下的金子。在休息的空當,他發現聖天使堡下麵有人騎著一頭騾子,就衝此人射了一槍,“他的臉被我一槍打中。我又用槍打中了他的騾子,那騾子當場倒地死亡……我打傷的這個人是奧蘭治親王。”[18]這麽說,帝國軍的兩位主帥都沒能逃過切利尼的子彈,至少他是這麽記載的。

奧蘭治親王的確被聖天使堡裏射出的子彈打傷過臉部,但那隻是皮外傷。幸虧他槍口逃生,梵蒂岡博物館的主體部分才得以保存下來。為了護住梵蒂岡博物館,他征用此館來存放衣服。他不是唯一這麽做的帝國軍將領。根據相關法律文書的記載,也有個別心存良知的士兵盡己所能幫助羅馬人。有兩位西班牙軍官給坎皮泰利的修女們送去30達克特,讓她們為一個11歲的孤女置辦嫁妝,還有一位西班牙軍官搶了無數珍寶,後因良心不安,把贓物退還給了聖彼得大教堂的教士,隻求靈魂可以得救。不過,良心發現的人似乎寥寥無幾。

切利尼所說的槍林彈雨不可能永無休止。眼看就要彈盡糧絕,再加上瘟疫暴發,躲在城堡裏的強硬派清楚地意識到簽訂協議勢在必行。帝國軍諸位將領也正有此意,他們想盡快結束這場戰爭,免得軍隊徹底失控。雙方談判陷入僵局。西班牙軍官開出停戰條件——教皇克雷芒七世離開羅馬,去海邊的加埃塔過囚徒生活。值得一提的是,此鎮在當時是西班牙的地盤。教皇克雷芒七世圓滑地搪塞過去。不出所料,蓬佩奧·科隆納最後出麵打破了這場僵局。6月1日,克雷芒七世邀請蓬佩奧會麵。兩人相見不勝唏噓,看著殘破的羅馬城,抱頭痛哭。不到一周的時間,雙方就達成協議。克雷芒七世可以免受牢獄之災,但是他得分期向帝國軍繳納40萬達克特贖金,以贖出城堡裏的所有人。帝國軍還要求他交出7位親信做人質,他的親信自然都不想蹚這趟渾水。6月7日,衛戍部隊列隊走出聖天使堡的大門,旗幟飄揚,藏身於城堡裏的教士、藝術家、銀行家、已婚婦女、孩童和藝伎也紛紛走出城堡,重見天日。克雷芒七世和幾個同僚被帝國軍看押著。

經過漫長而煎熬的一個月,此次事件似乎終於迎來了尾聲。但是,克雷芒七世根本拿不出40萬達克特,而帝國軍拿不到錢是決計不肯離開的。帝國軍自成軍以來,嘩變如同家常便飯,根本不受控製。雙方再次陷入僵局。克雷芒七世巴不得帝國軍趕緊撤軍,帝國軍諸位將領也不想在此久留,於是他們聯名上書查理五世,要求他支付軍隊官兵的薪俸。而查理五世的意思是讓他們自給自足,最後隻撥給他們10萬達克特軍餉,還是以匯票的形式。

城中瘟疫肆虐,糧食短缺。7月10日,帝國軍隻留下幾千士兵看押教皇,其餘的士兵去洗劫附近的村鎮。他們給這些村鎮造成了毀滅性的破壞,以致在後來的幾年該地區淪為荒原。9月,留在羅馬的德意誌雇傭兵建造了一座絞刑架,打算絞死那7位人質,在羅馬人苦勸之下,才決定放他們一馬。11月初,出城的士兵回到羅馬城,再次索要贖金。但是教皇和諸位將領都沒錢,於是他們再次嘩變。帝國軍士兵死的死、逃的逃,人數縮水近一半。天氣轉冷,剩下的士兵對羅馬城展開新一輪**,他們把門、門框、鑲板和房子裏的木材全都拆下來,當柴火燒。

深秋時節,克雷芒七世收到一份意外的申請書。英格蘭國王亨利八世(公元1509年4月22日—1547年1月28日在位)派遣大臣威廉·奈特前往羅馬,申請與王後阿拉貢的凱瑟琳(英格蘭王後,公元1509年6月11日—1533年1月在位)離婚。奈特忍受著惡劣天氣的煎熬,從英格蘭來到羅馬城,一路上受盡折磨,快到羅馬時,又差點被當地的饑民殺死。亨利八世的離婚申請提交得真不是時候,因為阿拉貢的凱瑟琳是查理五世的姨母。帝國軍攻陷羅馬城11天後,亨利八世才開始申請離婚。要是他提早一到兩年提出離婚申請,克雷芒七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批準,因為當時教皇正與他聯手對付查理五世。奈特費盡周折,才通過威尼斯樞機主教的管家把這封離婚申請書遞進聖天使堡。關於教皇詔書的內容,奈特向克雷芒七世提出了兩個方案。方案一:允許亨利八世迎娶安妮·博林(英格蘭王後,公元1532年11月14日—1536年5月19日在位)為王後;方案二:亨利納安妮·博林為妾。不得不說,折中的方案二著實令人意外。這一時期,路德宗迅速崛起,基督教世界裏暗流湧動,一夫多妻製有死灰複燃之勢,《聖經》裏多次提及一位丈夫同時擁有多位妻子的情況。克雷芒七世是推諉扯皮的高手,他讓奈特耐心等一等,理由是他需要一點時間完成撰寫文書的工作。

不久後,奈特便可以相對自由地出入聖天使堡,覲見教皇。12月初,聖天使堡裏的僵局終於被打破。帝國軍諸位將領無法有效節製手下的士兵,這令他們大為頭痛,於是幹脆跟教皇克雷芒七世合謀,答應偷偷送他出城。雙方又簽訂了一份新協議。克雷芒七世在6月交出的那7名人質,差點被德意誌雇傭軍用私刑絞死,其中的兩名人質把看守灌醉,趁機逃走了。克雷芒七世表示願意用兩個侄子伊波利托和亞曆山德羅來代替逃跑的兩個人質。眾所周知,伊波利托和亞曆山德羅是美第奇家族的繼承人,但是他們此刻都不在羅馬,克雷芒七世便提出把他身邊僅剩的3位親信留下當人質,其中有兩位是樞機主教。克雷芒七世根本就沒打算把侄子交出來當人質,他隻不過是說說而已。當然,這並不妨礙雙方達成新協議。公元1527年12月6日,聖天使堡外的看守被撤離。淩晨時分,教皇換上管家的衣服,帝國軍將領偷偷將他送出城外,帝國軍士兵都蒙在鼓裏。

克雷芒七世成功逃離了羅馬,但是羅馬城的苦難並沒有因此而結束。在接下來的兩個月裏,剩下的帝國軍士兵還跟從前一樣,動輒嘩變,四處搶劫,強拆城中的建築當柴燒。公元1528年2月,奧蘭治親王和帝國軍的另一位將領德爾·瓜斯圖終於從那不勒斯總督手裏弄來10萬達克特,可是這筆錢隻夠發兩個月的薪俸,根本打發不了帝國軍的士兵。但是這一次,他們沒有據理力爭,因為他們需要仰仗諸位將領。盟軍同一支法國軍隊成功會師,開始向那不勒斯推進。帝國軍諸位將領一個不小心,西班牙軍和德意誌雇傭軍就會退無可退、逃無可逃。

2月15日,意大利雇傭軍和西班牙軍撤出羅馬。翌日清晨,德意誌雇傭軍撤出羅馬。撤軍過程出乎意料地有秩序。幾個小時後,奧西尼家族的成員衝進羅馬城,找親帝國派報仇。當然,隻有不識時務的親帝國派才會繼續留在城中。一些羅馬人成功從帝國軍手中要回財物。根據當時法律文書的記載,一個名叫貝爾納迪諾·德爾·布法羅的人曾同幾位看管聖斯皮裏托醫院的西班牙軍官簽訂一份合同,合同規定隻要他們把搶來的贓物全交還給他,他就將他們毫發無損地送出城。經過長達8個月的占領後,羅馬終於重獲自由。這期間,建築被毀,瘟疫肆虐,無數人命喪黃泉。一位西班牙士兵聲稱他曾親手將2000具屍體扔進台伯河,親眼看見另外1000具屍體被埋。

克雷芒七世還跟從前一樣小心翼翼,不敢輕舉妄動,直到1529年10月才在一場大暴雨中重回羅馬城。3個月後,也就是1530年1月,教皇克雷芒七世跌入生涯最低穀,他似乎失去了他珍視的一切。教皇國的一係列城市相繼淪陷,羅馬城淪為廢墟,教皇權力受到新的挑戰。英、法兩國敦促樞機主教在阿維尼翁召開會議,準備選舉出一位新的敵對教皇。美第奇家族失去了佛羅倫薩。最要命的是,克雷芒七世已經奄奄一息,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有謠言說他是被人下毒所害。然而,實際情況很可能是他染上了瘧疾,或者是裝作得了重感冒。四麵楚歌的克雷芒七世沒能守住自己的底線,任命了兩個侄子亞曆山德羅和伊波利托為樞機主教。

令人驚異的是,克雷芒七世沒有死,他在接下來的5年裏否極泰來。他放下身段,同查理五世結盟。這是明智之舉,要是他早在幾年前就這麽做,說不定就不會受那麽多苦。查理五世同美第奇家族聯姻,把自己的私生女瑪格利特嫁給了克雷芒七世的私生侄子亞曆山德羅。結盟後的雙方都收益頗多,查理五世可謂名利雙收。克雷芒七世以教堂稅的名義向那不勒斯王國征收的稅收,查理五世也能分一杯羹。羅馬城淪陷的消息傳遍整個歐洲。公元1530年2月24日,克雷芒七世加冕查理五世為神聖羅馬皇帝,把雙方的友好合作關係進一步推向**。那時,神聖羅馬帝國和法蘭西重修舊好,查理五世成為最後的贏家,他的帝國最終奪得了意大利的控製權。

作為回報,查理五世把克雷芒七世失去的所有東西都還給了他。在查理五世的幫助下,克雷芒七世通過軍事和外交手段重建教皇國,並收複被鄰國吞並的各座城市。公元1529年12月,克雷芒七世親眼看著奧蘭治親王率軍向佛羅倫薩進發,他朝思暮想的一幕終於實現了。米開朗琪羅曾為佛羅倫薩設計過防禦工事,堪稱精巧。饒是如此,經過11個月的艱苦圍城後,帝國軍才攻陷佛羅倫薩。來年夏天,克雷芒七世的侄子亞曆山德羅·德·美第奇(公元1510年7月22日—1537年1月6日)回到佛羅倫薩,受封為佛羅倫薩公爵,成為佛羅倫薩第一位得到公開承認的世襲公爵。美第奇家族收複了心髒地帶。

亞曆山德羅跟伊波利托一樣,沒有治國理政的才能。不久後,佛羅倫薩的統治權就落到美第奇家族的旁支手裏,科西莫一世·德·美第奇成為新任佛羅倫薩公爵(公元1519年6月12日—1574年4月21日)。克雷芒七世還給侄女凱瑟琳·德·美第奇尋了個佳婿。公元1533年9月,克雷芒七世前往馬賽。因為怕喝不慣馬賽當地的水,他隨身攜帶了好幾桶台伯河水,跟他一起的還有正值豆蔻年華的凱瑟琳。我們曾在上文提到,她曾被佛羅倫薩的共和派抓為人質。1533年10月28日,克雷芒七世親手把凱瑟琳嫁給法蘭西國王弗朗索瓦一世的次子亨利二世,從而達到了跟法國重修舊好的目的。克雷芒七世深知君王們如何通過聯姻為自己的後代鋪平道路。據說,他有意親眼見證這樁顯赫的婚事。14年後,因法國王太子弗朗索瓦意外離世,凱瑟琳的丈夫亨利二世(公元1547—1559年在位)加冕為法蘭西國王,凱瑟琳·德·美第奇(公元1547—1559年在位)為法蘭西王後。

侄女凱瑟琳嫁入法國王室不到一年的時間,克雷芒七世就撒手人寰。他至死都蓄著胡須,以示對羅馬城的哀悼。在後人看來,他任教皇期間給羅馬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但是他竭力進行補救,贏回了他珍視的一切。教皇國、佛羅倫薩、美第奇家族都否極泰來。毋庸置疑,羅馬城已淪為廢墟,路德的教義仍然在廣泛傳播,英王亨利八世與羅馬教廷決裂,可是克雷芒七世並沒有把遠在天邊的英格蘭放在心上。

那麽羅馬城呢?弗朗西斯科·貢紮加在帝國軍撤出羅馬城不久後,曾造訪羅馬城,他把羅馬城描述成“一座沒有門窗、閣樓和屋頂的荒城”。他曾在羅馬有很多故交,而現在城中到處是陌生的麵孔。他向人打聽他們,結果得知他們幾乎都不在人世了,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感染瘟疫死的。羅馬城一連鬧了兩年饑荒,大量鄉下的饑民湧進城裏,以盜竊為生。羅馬城已然千瘡百孔。不久後,羅馬又遭遇了有史以來最大的洪水,洪水漫過頭頂,幾乎淹沒了整個市中心區,衝毀了數百幢房屋,淹死了幾千人,引發了新一輪饑荒。輿論界甚至一度認為羅馬城的末日已經來臨。

但是,羅馬城挺過來了,羅馬人對房屋和教堂進行了修繕。公元1636年春,查理五世率軍向羅馬城進發,引得羅馬人一陣驚慌。此時,查理五世終於把目光轉向他人生的第三個目標:向阿拉伯國家宣戰。此外,他成功挫敗北非海盜,占領突尼斯。查理五世和他的軍隊此時正駐紮在那不勒斯,下一個目的地是羅馬。羅馬人準備出逃,所幸查理五世並沒有惡意。克雷芒七世死後,保羅三世(公元1534—1549年在位)繼任教皇,他決定舉辦一場盛大的展覽,希望這能給查理五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命人拆除了部分教堂和幾百幢房子,街景煥然一新,古建築“鶴立雞群”。

保羅三世的苦心沒有白費。一些羅馬人從查理五世的帝國軍中認出許多熟悉的麵孔,這些人曾在9年前把他們折磨得死去活來,不能不叫他們心驚膽戰。但是這一次,帝國軍卻不敢越雷池一步。查理五世騎馬沿著薩卡拉大道而行,穿過古今交映的凱旋門。一路參觀下來,查理五世讚歎不已。帝國軍攻陷羅馬城,無意中遏製了偷盜古建築石材的現象。可以說,查理五世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他看到的這些古建築。至於帝國軍當年對羅馬城和羅馬人犯下的滔天罪行,教皇保羅三世不僅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還舉辦盛大的宴會款待查理五世。保羅三世為查理五世在台伯河岸區舉辦了一場極具文藝複興特色的宴會,共有200道菜,主廚請的是大名鼎鼎的巴爾托洛梅奧·斯卡比。查理五世很受用,決定在羅馬城多待一些時日。品嚐過羅馬的美食,參觀過羅馬城的古跡,查理五世是第一批來羅馬城進行人文旅遊的遊客。

羅馬城的經濟漸漸複蘇。資金從教皇搖搖欲墜的財政係統流入羅馬城,羅馬城得以重建。這裏的木質建築被帝國軍拆毀了,而不合時宜的建築被教皇保羅三世命人拆除,這些都加速了羅馬城從中世紀風格向文藝複興風格的蛻變。公元1527年羅馬之劫期間,大部分藝術家和人文學者或死或逃亡。但是一部分僥幸活下來的藝術家和人文學者後來又回到了羅馬城。公元1534年,克雷芒七世委托米開朗琪羅為西斯廷禮拜堂祭壇作壁畫,後者創作出了《最後的審判》,此時他的畫風已與從前大不相同。他從前創作的天頂畫洋溢著自信和樂觀的氣息,而《最後的審判》卻透著陰鬱和不安,這幅畫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羅馬淪陷時的社會情緒。公元1542年,新聖彼得大教堂的建設終於走上正軌。保羅三世希望聖彼得大教堂能在公元1550年大赦年完工。在這一點上,他過於樂觀了,實際上聖彼得大教堂在100多年後才完工。

羅馬城重新煥發活力,但是它的發展方向卻與美第奇教皇治下的那個博大包容的羅馬城漸行漸遠。羅馬教廷和北歐新教徒之間的對抗愈演愈烈,天主教會內部掀起了教會改革運動,又稱教會純潔運動,它比11世紀的克呂尼改革更為苛刻。樞機主教季安·皮埃德羅·卡拉法是這次改革最狂熱的支持者,他堪稱文藝複興時期的麥卡錫,決意肅清教會內部的異端。公元1542年,他在羅馬支持建立新的宗教裁判所(6)。為了宗教裁判所早日完工發揮作用,他自掏腰包購買了新監獄的鐵鏈和鎖。13年後,也就是公元1555年,卡拉法當選為新任教皇,稱保羅四世(公元1555—1559年在位)。登基後,他發起“獵巫運動”,肆意迫害疑似異端分子和出售聖職者。羅馬城裏人人自危,城民終日活在被檢舉、逮捕、審問和拷打的恐懼中。保羅四世還公布了新的《禁書目錄》,其中包括1555年被他判為異端的人文主義泰鬥德西德裏烏斯·伊拉斯謨(公元1466年10月27日—1536年7月12日在世)的著作。

保羅四世似乎決意挑起戰事,眼看上一代人的慘劇即將重演,羅馬人更加提心吊膽。保羅四世是一位深愛自己的國家的教皇,他銘記1527年羅馬之劫的恥辱。為了一雪前恥,他同法蘭西結盟,共同對抗神聖羅馬帝國,可是這個聯盟像當年克雷芒七世時期的聯盟一樣發生了變故。公元1557年,阿爾瓦公爵率領一支西班牙軍隊向羅馬城挺進。幸運的是,阿爾瓦公爵並不想重蹈30年前的覆轍,而保羅四世也及時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9月14日,保羅四世罕見地做出正確的判斷,簽訂完全投降書,阿爾瓦公爵因此放過了羅馬城。但是羅馬人還是在這個月倒了大黴。翌日,也就是9月15日晚,台伯河暴發1530年以來最大洪水。

羅馬人舉目四望,發現羅馬城再次被毀,瘟疫暴發,強敵環伺,保羅四世還不斷製造著恐懼和冤案,說羅馬被詛咒了也不為過。兩年後,新教皇登基,在羅馬開創了一個持久和平的新時代,羅馬城蒸蒸日上,達到了自古典時代以來未有的高度,這是此時的羅馬人不敢想的事情。

(1) 洛倫佐·德·美第奇的妻子是克拉麗絲·奧西尼,他們是教皇利奧十世的父母。

(2) 南意大利在這一時期官方稱為西西裏王國,實為那不勒斯王國。

(3) 舊時歐洲各種金幣或銀幣名。

(4) 拉比是猶太人中的智者或學者。

(5) 《聖經新約》末篇《啟示錄》第6章提到天啟四騎士,又稱末日四騎士,四騎士分別代表瘟疫、戰爭、饑荒和死亡。

(6) 1232—1820年天主教鎮壓異端邪說的宗教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