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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位於羅馬市中心的奎裏納爾宮裏熙熙攘攘。意大利共和國總統衛隊的作用是總統的貼身保鏢,衛隊士兵個個身材高大魁梧,著統一製服。總統衛隊負責遊客和學校團體的安檢工作,並引領他們參觀各個國事廳、花園、賽馬訓練場,觀賞五彩斑斕的繪畫作品、各式各樣的枝形吊燈和來自世界各地的珍貴古董。運氣好的話,遊客們還能聞到飯菜的香味,那香味來自為外國政要準備的國宴,或者碰上總統坐在公務車裏穿過宮院,由此得以一睹總統的風采。
公元1848年11月24日,法國大使哈考特公爵乘馬車前往奎裏納爾宮,彼時的奎裏納爾宮還不是總統府,而是教皇的官邸。11月15日,羅馬爆發大規模起義,彼時奎裏納爾宮的大門被煙熏得漆黑,窗戶被打碎。哈考特公爵從馬車上走下來,向國民衛隊的士兵表明自己的身份,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氣息。要是他早幾天造訪奎裏納爾宮,負責核查他身份的就是瑞士衛隊的士兵。國民衛隊由身穿製服的羅馬市民組成,他們守在奎裏納爾宮外並不是為了保護教皇,而是為了軟禁他。也就是說,他們是看押教皇的獄卒。哈考特公爵是教皇的故交,士兵在核查他身份時,說不定會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他。
但是,他們還是放他進了奎裏納爾宮。在一大隊國民衛隊士兵的護送下,他沿著寬敞華麗的樓梯走向教皇庇護九世(公元1846—1878年在位)的寢殿,教皇正在房間裏等待著他的到來。衛隊士兵允許兩人關上門說體己話,此舉甚為體貼,卻不明智。兩人的談話很詭異。起初,門外的人能隱約聽見兩人在交談,後來就隻能隱約聽見哈考特公爵一個人在說。這時,教皇已經悄悄溜進隔壁房間,迅速脫下教皇法袍,換上普通神父的法袍,戴上一副深色的眼鏡,和一個名叫貝內德托·菲利普帕尼的仆人離開房間,隻留下哈考特一人自言自語。菲利普帕尼拿著一支小蠟燭照亮前行的路,蠟燭忽明忽暗,他和教皇快速穿過黑漆漆的宮殿走廊。幾年後,約翰·弗朗西斯·馬奎爾將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記載了下來:
他們(教皇和菲利普帕尼)穿過一間內殿,蠟燭突然滅了,兩人被困在黑暗中。沒有蠟燭照明,兩人寸步難行,菲利普帕尼決定折返法國大使哈考特公爵所在的那個房間,重新點亮蠟燭。哈考特公爵看到菲利普帕尼回來,又驚又怕,以為教皇遭遇不測,導致蠟燭被撲滅,整個逃跑計劃流產。[1]
哈考特公爵的擔心是多餘的。菲利普帕尼重新點亮蠟燭,匆匆回到教皇身邊,帶他逃到宮殿另一邊的橢圓形樓梯處。宮殿外的院子裏,停著一輛出租馬車,一位仆人認出了教皇,雙膝下跪,祈求祝福,教皇再次受到驚嚇。但幸運的是,當晚值夜的國民衛隊士兵警覺性不高,沒有發現他們。教皇爬上馬車,馬車咯咯嗒嗒地駛出宮外。為了不被發現,馬車繞道而行,教皇隨後換乘了巴伐利亞大使的馬車,巴伐利亞大使也參與了此次的出逃計劃,並把自己私家醫生的護照給了教皇。當天午夜,教皇庇護九世穿過邊境線,來到兩西西裏王國(公元1816年12月12日—1861年12月12日),脫逃成功。5個月後,一支集現代化和專業化於一身的法國軍隊向羅馬進逼,準備把教皇送回羅馬。這支軍隊有8000到1萬人。
19世紀中葉,對歐洲大陸來說,是變革的時代。舊有的秩序突然瓦解成碎片,歐洲人既滿懷期待,又害怕至極。他們對新秩序的期待和畏懼要追溯到半個世紀前的法國大革命。在法國軍隊的幫助之下,法國大革命取得勝利,歐洲大地上也隨之掀起了革命的浪潮。公元1796年,法國的軍界新星拿破侖·波拿巴(公元1769年8月15日—1821年5月5日)將新思想帶到羅馬,準備打造一個精英治國的、先進又理性的世界。拿破侖把羅馬人從舊貴族的統治下解救出來,在古羅馬廣場上種下一棵“自由樹”,廢黜了教皇庇護六世(公元1775—1799年在位),後者在流亡期間死去。10年後,拿破侖成為法蘭西第一帝國皇帝(公元1804—1815年),他宣稱羅馬是法蘭西帝國的第二大城市,是意大利王國(公元1805—1814年)的首都。意大利雖然淪為殖民地,但是意大利人卻比1000年前更團結。
羅馬被法國占領期間,大多數羅馬人對法國人沒有好感,還跟從前一樣忠於教皇。公元1798年,台伯河岸區的窮人發動起義,遭到暴力鎮壓。法國在1814年退出意大利半島,不少意大利人居然生出懷念之情。當然,他們並非懷念被異族殖民的日子,而是懷念法國給意大利帶來的一些積極變化。受過良好教育的新興意大利資產階級受到舊貴族的反對和打擊,而法國的革命者們十分痛恨這些舊貴族。整個意大利半島還在政治上開倒車。法國大革命失敗後,君主製複辟,嚴格的審查製度死灰複燃,異見人士遭到殘酷打壓。羅馬教廷成為意大利半島上最保守的政權,教皇國的監獄裏擠滿了政治犯。19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教皇格列高利十六世(公元1831—1846年在位)反對科技進步,禁止人們使用電報、煤氣燈和鐵路。他聲稱鐵路會給羅馬帶來汙穢之物,並稱鐵路為“地獄之路”。此外,意大利人民的民族自尊心受到挫傷。哈布斯堡王朝統治下的奧地利帝國(公元1804—1918年)接替法國,繼續殖民意大利。1815年後,意大利各邦國成為哈布斯堡家族的領地,威尼斯共和國(公元697—1797年)成為奧地利帝國的一部分,米蘭公國(公元1395—1797年)的領土劃歸奧地利帝國控製的倫巴第·威尼斯王國。意大利人驅逐外國侵略者和爭取民族獨立的願望再次被點燃。我們在上一章裏講過,意大利人的民族獨立意識曾在公元1525年有過短暫的萌芽。
意大利人民的反侵略鬥爭首先在文藝領域表現出來。他們迷上了浪漫主義小說、曆史、繪畫、戲劇和歌劇,這些作品都有一個共同的主題:愛國者們為了守住妻子和女兒的清白,同殘暴的外國侵略者浴血奮戰。後來,意大利人民的反侵略鬥爭由文藝領域轉到暴力革命。公元1820年,意大利北部多地爆發起義。19世紀30年代初,起義卷土重來。所有的起義均以失敗告終,但是到了1847年,人們能隱隱感覺到意大利的革命形勢已經處於“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期。你可能想不到,正是連夜逃出教皇國的庇護九世最先激發了意大利人民的革命意識。
起初,教皇庇護九世是個不折不扣的激進派。他出身瑪斯泰家族,這個貴族家族支持意大利人民的民族解放運動。以保守著稱的格列高利十六世是庇護九世的前任教皇,前者甚至抱怨稱瑪斯泰樞機家的貓都是共濟會成員(共濟會起源於1717年6月24日,支持民主改革)。瑪斯泰成為教皇前的職業生涯都在羅馬城以外度過,對梵蒂岡錯綜複雜的政治局勢知之甚少,所以他仍然保有一份天真,待人隨和,不拘小節,對天主教十分虔誠。公元1846年6月,瑪斯泰打敗兩位備受關注的樞機主教,作為折中候選人當選為教皇,稱庇護九世。登基不久後,他就開始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釋放政治犯,允許流亡海外的政治犯回國,廢除審查製度,建立民選理事會,甚至效仿法國軍隊,組建了一支由羅馬市民組成的國民衛隊。他還宣布引進電報、煤氣燈和鐵路,旨在推動教皇國的現代化進程。
渴求改革的羅馬人欣喜若狂。庇護九世釋放政治犯,人們喜極而泣,紛紛湧入奎裏納爾宮向他致謝。從那以後,每當庇護九世穿過羅馬城,陽台上的人就會扔下鮮花,路邊的人就會下跪致意,有人甚至把教皇馬車的馬牽走,憑肉身為教皇拉馬車。人們舉辦各種紀念活動,管樂隊奏響革命的讚歌,教堂掛起了意大利三色旗,整座城市都洋溢著愛國主義的**。教皇的一係列民主化改革令羅馬人激動不已,到了公元1847年,這些改革措施還點燃了整個歐洲的革命意誌。公元1848年初,歐洲人民把革命的意誌付諸行動,巴勒莫、那不勒斯和兩西西裏王國相繼爆發人民起義。兩西西裏國王費迪南多二世(公元1830—1859年在位)是極端保守派,他被迫同意了頒布憲法。同年2月和3月,革命席卷整個歐洲大陸。各邦君主紛紛逃離自己的宮殿,被迫頒布憲法,巴黎、維也納、柏林、德意誌和意大利全境的舊政權都搖搖欲墜。經過5天的巷戰,米蘭人民把多達1.9萬人的奧地利駐軍趕出了米蘭,薩丁島·皮埃蒙特國王卡洛·阿爾貝托特(公元1831—1849年在位)對奧宣戰。在羅馬民眾看來,教皇庇護九世成為意大利總統隻是時間的問題。
教皇本人卻不這麽認為。他喜歡受人愛戴的感覺,但不想拿教皇國冒險,更無意當什麽意大利的總統。他還極害怕惹惱哈布斯堡王朝,擔心奧地利帝國與羅馬教廷決裂,成為第二個英格蘭。羅馬人開始質疑他的革命決心。麵對內憂外患,教皇壓力重重。公元1848年4月29日,教皇不顧內閣成員的反對,宣布退出反奧戰爭。內閣宣布集體辭職,以示抗議,羅馬人對教皇的反常行為震驚不已。
更大的失望接踵而來。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裏,意大利人因沒有統一的軍隊和驍勇善戰的將領,眼睜睜地看著獨立統一的願望化為泡影。在7月末的庫斯托紮戰役中,卡洛·阿爾貝托特國王的皮埃蒙特軍被一小隊奧地利軍引開,米蘭人落入奧軍主力部隊的虎口,真是恥辱!革命浪潮在歐洲大陸走向低穀,保守派找回了信心。費迪南多二世在那不勒斯炮轟起義軍,起義軍投降,他因此得到了“炸彈國王”的綽號。羅馬似乎注定要走其他邦國的老路。教皇庇護九世背叛了民族統一大業,遭到萬人唾棄。在這種情況下,他開始加強統治,任命保守派的佩雷裏諾·羅西為首相。羅西將羅馬國民衛隊中的激進分子清洗出去,將兩位起義軍首領流放,並恢複了審查製度。同年秋天,人民普遍認為羅西會發動政變,廢除教皇庇護九世不久前頒布的憲法。
羅馬人不甘任人擺布的命運。同年11月15日午後不久,羅西出發前往坎榭列利亞宮,參加教皇國的立法會議。美國作家瑪格麗特·富勒(公元1810—1850年)此時正好生活在羅馬,將即將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羅西的“馬車漸漸駛向坎榭列利亞宮,到處都是抗議的人群,人們怒吼著、悲鳴著。他微微一笑,假裝不在意。馬車駛進坎榭列利亞宮的庭院,他暗暗鬆了一口氣,做夢也沒想到這裏就是他的刑場。馬車停了,他從馬車上下來;周圍擠滿了人,推推搡搡,像是故意讓他難堪似的;隻見他突然轉身,被人一擊致命”。[2]
羅西被人割喉,沒過多久,當場死亡。他不得人心,教皇軍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刺身亡,無動於衷,一言不發。羅西的妻子剛剛喪夫,一大群人就跑到她的房外唱起“手刃暴君,為民除害”,教皇軍也參與其中。對他的妻子來說,這是一件多麽殘忍的事啊。
翌日,教皇發現自己的權力徹底被架空。奎裏納爾宮前的廣場上聚集著遊行的人,他們要求實行社會改革、指定民主政府,以及對奧地利宣戰。宮中一小撮瑞士衛隊士兵衝外麵開了火,持續造成人員傷亡。廣場上擠滿了教皇的軍隊,其中包括教皇騎兵團和新成立的國民衛隊。他們衝宮殿的窗戶射擊,一位教士被射殺,教皇宣布投降,任命革命派組建新政府。國民衛隊代替瑞士衛隊擔負起保護教皇的職責,實際上教皇已淪為階下囚。一周後,他逃到“炸彈國王”的地盤那不勒斯。公元1849年1月6日,教皇將全體羅馬人革出教門,給予絕罰處分,給出的理由是“忤逆犯上,罪行昭昭,駭人聽聞”[3],雙方矛盾徹底激化。
▲這幅創作於當代的版畫,描繪了奎裏納爾宮被圍的場景。
教皇出逃後,教皇國沿著民主化道路繼續前進。同年2月9日,教皇國舉行製憲會議選舉,宣布成立羅馬共和國(公元1849年2月—6月)。意大利三色旗在卡比托利歐山的元老宮上方高高飄揚,馬可·奧勒留皇帝騎馬的塑像上戴上了三色花環,禮炮轟鳴,就連乞丐也戴上了紅色的自由帽(liberty cap,一種代表自由的軟帽,古羅馬時代給予獲得自由的奴隸,法國革命時戴此帽以示自由)。一年前,起義接連失利,羅馬的革命事業給意大利共和黨人和愛國誌士帶來了新希望,他們紛紛來到羅馬。
那麽我們不得不提朱塞佩·加裏波第(1807年7月4日—1882年6月2日,意大利愛國誌士及軍人)和朱塞佩·馬誌尼(公元1805年6月22日—1872年3月10日,意大利革命家、民族解放運動領袖)這兩位傑出代表,他們為意大利的統一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可謂居功至偉。從表麵上看,兩人有諸多共同點,比如兩人都來自意大利半島西北部。馬誌尼生於熱那亞,從小熟讀浪漫主義愛國小說,立誌成為文學評論家;加裏波第出生在尼策,也就是今天法國的尼斯,當時屬於薩伏依公國(公元1416—1859年),青少年時代,他在去黑海貿易的兩桅帆船上實習。19世紀30年代,兩人發動的起義均以失敗告終,雙雙被捕。加裏波第曾被判處死刑,後來成功逃脫。不得不說,他的人生經曆要比馬誌尼跌宕起伏得多。
從兩人的流亡生活中,我們不難看出他們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馬誌尼很快就適應了典型的革命生活——深居簡出。他藏在馬賽的一棟公寓裏,幾乎從不出門,但最後敵人還是發現了他。無奈之下,他逃到瑞士。1837年,他又輾轉來到倫敦。他在倫敦過著苦行僧式的生活,漸漸習慣了這座城市裏的汙垢、臭蟲和酒鬼。他夜以繼日地工作,困了就靠喝咖啡和抽雪茄提神。最拮據的時候,他不得已拿了手表去典當,步行省下車費,隻為攢錢買寄密信的郵票。他逐漸建立起一個名叫“青年意大利黨”的革命組織,並在歐洲編織了一張情報網。馬誌尼成了意大利民族解放運動的代言人。他還廣泛結交英格蘭的改革派人士,發表了大量文章宣傳革命思想。奧地利帝國首相梅特涅(公元1773年5月15日—1859年6月11日)是當時歐洲保守主義的巨擘,他認為馬誌尼是歐洲最危險的人。對馬誌尼來說,這何嚐不是一種成功。
相較之下,加裏波第的流亡生活則充斥著酣暢淋漓的痛快。他逃亡到剛剛獲得獨立的南美洲,很快加入裏奧格蘭德共和國的起義軍,跟當地人民一起反對巴西帝國(公元1822—1889年)的統治。因敵眾我寡,起義以失敗告終。加裏波第所在的戰艦被炸毀,淪為敵軍的俘虜,受到拷打,所幸幾乎沒有受傷。他跟自由自在的加烏喬牧民學會了騎馬和打遊擊戰,學著當地人戴上了氈帽,穿上了南美披風,這在日後成為他的標示性裝扮。他還在南美洲找到了他的摯愛——妻子阿妮塔。阿妮塔原先的丈夫是個沉悶乏味的男人,英勇善戰的加裏波第很快贏得了她的芳心。阿妮塔英勇無畏,絲毫不遜色於加裏波第。
▲1849年2月9日,羅馬人在卡比托利歐山的元老宮陽台上宣布成立羅馬共和國。
眼看著裏奧格蘭德共和國一天天式微,加裏波第和阿妮塔來到蒙得維的亞,此地也不太平,當地人民正在反抗阿根廷獨裁者胡安·曼紐爾·德·羅薩斯的入侵。加裏波第於是跟誌同道合的流亡者們組建了一支意大利軍團,他把一批原本為屠宰場工人定做的紅色製服拿來當作軍團的製服。1846年初,意大利軍團在聖安東尼奧德的薩爾托擊敗羅薩斯的軍隊。他和他的軍團謝絕了烏拉圭政府的犒賞,他們的義舉贏得了當地人民的尊敬。薩爾托戰役是加裏波第軍旅生涯的轉折點。得益於馬誌尼孜孜不倦的宣傳,加裏波第在歐洲變得家喻戶曉。加裏波第的公眾形象簡直就是為新聞宣傳量身打造的,他一直以英勇無畏和克己愛國的形象示人,就像浪漫主義小說裏走出來的主人公。幾十年來,意大利人民一直都是浪漫主義小說的忠實讀者。
聽到意大利爆發自由主義革命的消息,加裏波第和馬誌尼匆匆返回祖國。1848年夏,兩個惺惺相惜的人攜手合作,但最終不歡而散。那時,意大利的民族解放事業已經舉步維艱。皮埃蒙特軍在庫斯托紮戰役中不敵奧地利軍。此後,馬誌尼加入加裏波第的誌願軍,在馬焦雷湖附近不斷侵襲哈布斯堡王朝的軍隊。深居簡出的馬誌尼不適應緊張艱苦的軍旅生活,被強迫行軍幾天後,他就匆匆越過邊境,來到瑞士。加裏波第的誌願軍擊敗了一支奧地利軍,這是意大利人在1848年夏天不可多得的一場勝利。但是沒過多久,他就步馬誌尼的後塵,被迫來到瑞士。在瑞士,兩人在戰略問題上發生了激烈的爭執。
教皇庇護九世連夜逃跑,羅馬共和國在禮炮聲中宣告誕生,馬誌尼和加裏波第攜手南下,分別在新政權中擔任要職。公元1849年3月,馬誌尼因組織革命黨而名聲大振,成為羅馬共和國的實際掌權人,三人執政團(卡洛·阿爾梅裏尼、馬蒂亞·蒙特切奇和奧雷裏奧·薩雷塞梯)唯馬誌尼馬首是瞻。加裏波第負責率領誌願軍團保衛羅馬共和國。馬誌尼和加裏波第都深知羅馬共和國難以長久。公元1849年4月初,除了羅馬、威尼斯和匈牙利,其他地方紛紛失守,歐洲革命陷入低潮。奧地利、西班牙、那不勒斯和法蘭西宣布聯手,製訂瓦解羅馬共和國的計劃,旨在把教皇安全護送回國,並重新扶上聖座。奧地利逐步蠶食教皇國北部,“炸彈國王”費迪南多二世虎視眈眈。
羅馬共和國難掩頹勢,但是加裏波第和馬誌尼都認為羅馬共和國的建立為民族解放事業注入了新的活力,為世人樹立了榜樣,因此有著重大的意義。至於為世人樹立了什麽樣的榜樣,雙方各執一詞,爭執不下。加裏波第希望樹立英勇無畏的形象,向世人證明意大利人準備一雪前一年的恥辱,為祖國的統一浴血奮戰。作為意大利民族解放運動的代言人,馬誌尼則希望羅馬人能以謙遜的姿態投入民族解放運動,從而拉攏外國支持者。為達到這一目的,他立即下令禁止襲擊教士和富人,禁止侵吞教會財產。盡管馬誌尼並非傳統天主教徒,他的信仰有種神秘主義傾向,但是他小心翼翼地向外界傳遞了一個信息:他並不想同天主教交惡,他的矛頭隻對準教皇。1849年複活節期間,教皇不在城中,於是馬誌尼選了一位革命派教士在聖彼得大教堂的陽台上為眾人祈福,而馬誌尼就站在他的身旁。
馬誌尼還試圖通過清貧的生活方式贏得民心。他還跟從前一樣住單間,沒有守衛,與平民保持零距離,餓了就到附近的餐館簡單對付一下。不過,他的所作所為並未在歐洲各強國中引起很大的反響,倒是在外國作家圈裏有著諸多擁躉,美國作家瑪格麗特·富勒就是其中之一。此外,他還得到了羅馬人的愛戴,葡萄酒商安吉洛·布魯內蒂成為他的支持者。眾所周知,布魯內蒂是當地的風雲人物,人稱西塞羅奇奧,他的兒子路易吉曾刺殺過首相羅西。在西塞羅奇奧的鼎力支持下,馬誌尼終於打消了羅馬人對他的疑慮。風雨飄搖的新政權終於有了一些群眾基礎。
馬誌尼把加裏波第看作累贅。加裏波第很有人望,但是他有時讓人捉摸不透,政治觀點也頗為激進。他對神父深惡痛絕,甚至幹脆宣布自己是無神論者。然而,在那個時代,絕大多數歐洲人都無法接受無神論。他對婚姻的態度也極易引起人們的詬病。他勾引有夫之婦阿妮塔是眾人皆知的事,兩人未婚就生下孩子。因此,馬誌尼拒絕任命加裏波第為共和國最高統帥,而把橄欖枝拋向了有些呆板卻正派的羅馬人彼得羅·羅塞利。加裏波第被發配到一個名叫列蒂的山邊小鎮,負責在當地訓練他的誌願軍團,守衛共和國的東部邊境,時刻提防那不勒斯人的入侵。加裏波第知道自己得不到重用的原因,加上又犯了嚴重的風濕病,整日鬱鬱寡歡。他一會兒暴怒,一會兒又低聲嘟囔說他的誌願軍裏外不是人。
然而,敵人並沒有從東部攻來。4月25日,烏迪諾(公元1791年11月3日—1863年6月7日?)中將率領一支裝備精良的法國軍隊在奇維塔韋基亞登陸,那裏距離羅馬城以西隻有64千米。雖然這個消息令人沮喪,但是馬誌尼仍然保持積極的態度,他相信憑借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就可以讓羅馬化險為夷。在對羅馬共和國宣戰的四大敵國中,法蘭西第二共和國(公元1848年11月4日—1852年12月2日)是最容易被拉攏的。總統路易·拿破侖(公元1808年4月20日—1873年1月9日)是革命派人士,他跟馬誌尼一樣曾多次發動起義,密謀政變,也嚐過階下囚的滋味。青年時代,他支持過意大利的民族解放運動,馬誌尼在倫敦跟他打過照麵,兩人當時都是流放犯。此外,路易·拿破侖似乎也並不喜歡窮兵黷武。霍頓斯·考紐是一位與路易·拿破侖關係匪淺的女性,但不是他的情婦,實屬罕見。考紐剖析過路易·拿破侖的性格,令人印象深刻。在她眼裏,路易·拿破侖為人謙和忠厚,但是疏懶成性。她寫道:“他是個很沒有耐心的人,一天到晚都在不耐煩中度過。”[4]
馬誌尼還希望能贏得法國輿論界的支持。一年之前,法蘭西是革命的燈塔,盡管此後這個國家逐漸右傾化,不過好在此時它還是共和國政體,新的議會選舉即將舉行。馬誌尼命人印製了許多海報,海報上用法文寫著《法蘭西第二共和國憲法》(公元1848年11月4日由法國製憲會議通過)的第五條:“法蘭西共和國絕不武力幹涉其他民族的解放事業。”從奇維塔韋基亞到羅馬的路邊牆上貼滿了寫有這句話的海報。
可是馬誌尼的希望十分不合時宜。不隻革命氛圍濃鬱的巴黎,整個法國都對教皇心懷敬意。教皇在流放地加埃塔宣稱羅馬是“一座奸佞之城,外國人、叛教者、異教徒以及革命黨頭目遍地”(教皇口中的外國人指的是馬誌尼、加裏波第和兩位的擁躉)。烏迪諾將軍麾下的將領都不是共和派,大部分士兵都是農民出身,來自保守的法國農村。他們對馬誌尼的海報視而不見,徑直殺向了羅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