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軍麵前的羅馬城是一座怎樣的城市呢?公元1943年的羅馬城正值戰時,我們不妨往前推幾年,看一看和平時代的羅馬城是怎樣的光景。假如一位羅馬人從公元19世紀40年代穿越到公元20世紀30年代,他會驚訝地發現羅馬城比以前大得多。公元1939年,羅馬的總人口高達150萬,是1849年的10倍,並最終超過古典時代。
羅馬城變得日益喧囂繁忙。死氣沉沉的出租馬車已經退出曆史的舞台,取而代之的是公共汽車、有軌電車和汽車。公元19世紀40年代,街上的出租馬車屈指可數。公元20世紀30年代,不下3萬輛汽車奔馳在擁擠不堪的大街上。在古典時代,羅馬城架有橋梁8座。公元20世紀30年代,羅馬城又新建了兩座,現在總共架有橋梁10座。羅馬城區開始延伸至奧勒良古城牆之外,非居住區幾近消失,這是自古典時代以來羅馬城的空地首次大幅減少。大批巴洛克式園林和別墅因此消失,隻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座園林和別墅,其中就包括博爾蓋塞別墅公園、潘菲利別墅公園和阿達別墅公園。公元1849年春,加裏波第曾率領誌願軍在潘菲利別墅公園內英勇抗擊法軍,而阿達別墅公園是國王維托裏奧·埃馬努埃萊三世的居所。公元19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非居住區內掀起一股建設狂潮,新晉為首都的羅馬城儼然是一個大型的建築工地。城市建築的翻新計劃屢屢遭到無視,湮滅在建設狂潮中的古跡不計其數。
所幸羅馬人並沒有對文物古跡“趕盡殺絕”。塞納區行政長官喬治·歐仁·奧斯曼男爵(公元1809年3月27日—1891年1月11日)幾乎在同一時期對巴黎進行了改造,拆掉了大部分中世紀舊建築。羅馬城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一些駭人聽聞的改造計劃被否決。例如拆除某一段奧勒良城牆、拆毀特米尼火車站附近的塞維安城牆、把亞壁古道改建成電車軌道。拆舊建新並非有百害而無一利。在考古學家魯道夫·蘭奇安尼(公元1845年1月2日—1929年5月22日)的指導下,羅馬人再次對古羅馬鬥獸場進行大掃除,再次拆掉在萬神殿基礎上擴建的建築,其中包括兩座被羅馬人稱為“驢耳朵”的鍾樓,這兩座鍾樓建於17世紀。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到公元19世紀80年代末,羅馬人在施工建設的過程中,挖掘出192尊大理石雕像、266尊半身像和人頭像、1000塊古碑和超3.6萬枚硬幣。“一戰”前夕,羅馬城的文物古跡終於得到妥善保護,羅馬市長埃內斯托·內森(公元1907—1913年在任)命人用圍柵將馬塞勒斯劇院、戴克裏先浴場和奧克塔維亞門廊圍起來,並將古羅馬廣場、帕拉蒂尼山及附近區域辟為考古遺址公園。值得一提的是,內森市長是社會黨人。
從19世紀40年代穿越而來的遊客除了會驚訝於羅馬城龐大的城市規模,還會驚訝於其濃厚的政治氛圍。19世紀初,羅馬城依舊在教皇統治之下,城中遍布教堂、天主教機構、教皇徽章,以及聖母像和飛翔天使像。20世紀30年代末,新符號湧現街頭,與舊有的宗教符號並行不悖,宣揚著昔日教會所憎惡的一切。自1870年開始,羅馬城成為意大利王國的首都。自由派政府為與教皇庇護九世冷戰,將羅馬變成政治宣傳的舞台。當局政府為了慶祝意大利的統一,在城中修建了多條橫貫城市的大街,包括民族大街(從威尼斯廣場延伸至特米尼火車站)、九月二十日大街(從意大利王國軍在1970年9月20日攻破城牆的地點延伸至奎裏納爾宮)和科爾索維托裏奧·埃馬努埃萊二世大街。科爾索維托裏奧·埃馬努埃萊二世大街筆直地穿過一大片狹窄蜿蜒的小巷,橫貫台伯河,將梵蒂岡連接起來,最終將台伯河和科爾索的起點連接起來,完成了曆任教皇和拿破侖時期占領者的夙願。盡管遭到了毀滅性的破壞,得益於其蜿蜒曲折的特點,這一地區的精美建築得以保存下來。
羅馬市中心如今已是非天主教堂的天下,包括巴布伊諾大街上英國聖公會萬聖教堂、民族大街上的美國新教聖公會教堂和威尼斯廣場附近的韋爾登派教堂,教皇一定氣得七竅生煙。值得一提的是,韋爾登派信徒曾被判為“異端”活活燒死。數不清的雕像拔地而起,羅馬城仿佛回到了古典時代。雕像描繪的人物都是教皇昔日的仇敵,除了自由派政治家,還有活躍在19世紀初期的羅馬方言詩人朱塞佩·焦阿基諾·貝利。貝利的雕像聳立在台伯河岸區,他生前以挖苦諷刺司鐸為樂。卡比托利歐山羅馬民眾反抗教皇統治的舊址上聳立著科拉·迪·裏恩佐(公元1313—1354年10月8日)的雕像。在風雨飄搖的14世紀,這位曾立誌建立新羅馬共和國的革命者如今已被尊為民族英雄。鮮花廣場上聳立著喬爾丹諾·布魯諾(公元1548—1600年,文藝複興時期意大利哲學家和數學家)的雕像。公元1600年,布魯諾就是在此地被教皇克雷芒八世(公元1592—1605年在位)下令燒死。雕像的基座上刻著約翰·威克裏夫(公元1328—1384年,英國經院神學家)和揚·胡斯(公元1369—1415年,捷克哲學家、改革家)等人的名字,他們以反抗教廷的腐朽統治而留名於世。
賈尼科洛山是加裏波第和誌願軍浴血奮戰過的地方,如今已經變成了紀念1849年羅馬之戰的聖地。賈尼科洛山周圍的街道以意大利統一過程中湧現出的愛國者命名,包括埃米利奧·丹多羅、埃米利奧·莫羅西尼和奧雷利奧·薩菲。毫無疑問,加裏波第大街處在最顯眼的位置,順著山坡一路蜿蜒而上。加裏波第廣場位於賈尼科洛山頂,廣場四周陳列著為意大利統一做出貢獻的英雄的半身像,廣場中央聳立著一座巨大的加裏波第騎馬雕像。頭戴標誌性氈帽,身披標誌性南美披風,這尊雕像正俯視著羅馬城。不遠處是一座裝飾性燈塔,燈塔閃爍著綠色、白色和紅色的光,那是意大利國旗的顏色。每天中午,一名士兵便會衝天空鳴槍示警,警醒羅馬人勿忘來之不易的統一。透過梵蒂岡宮的窗戶,加裏波第騎馬雕像的背麵清晰可見,像是在故意挑釁教皇。
紀念意大利王國統一勝利最重要的聖地並非賈尼科洛山。順著加裏波第騎馬雕像向東望去,一座白色的巍峨建築便會映入眼簾,這就是著名的祖國祭壇,又稱科爾索維托裏奧·埃馬努埃萊二世紀念堂。祖國祭壇位於卡比托利歐山北坡,俯瞰威尼斯廣場。不少羅馬人對祖國祭壇沒有好感,有人將其稱為“結婚蛋糕”或“打字機”,甚至還有更難聽的稱呼。為了建造祖國祭壇,大量建築被拆毀,包括保羅三世塔和天壇聖母堂的回廊。經過26年的規劃和建造,祖國祭壇於公元1911年落成,寬135米、高70米。16個大型雕像代表著意大利王國16個省,前方是科爾索維托裏奧·埃馬努埃萊二世的巨大青銅騎馬雕像,21個負責製作這尊雕像的雕塑家曾在青銅馬的肚子裏擺桌喝苦艾酒,這著名的一幕被人拍下。祖國祭壇與河對岸的聖彼得大教堂遙遙相對,自由派政府當局得償所願。
被拆掉的建築物見證著自由派政府當局對教皇的反抗。從19世紀40年代穿越而來的遊客會驚訝地發現,雜亂無章的中世紀建築和隔都裏的幽靜小院難覓蹤影。隻有隔都內的一小塊居住區是例外,這片建於19世紀初的居住區在19世紀80年代被拆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公寓大樓和一座高聳的猶太教堂,這是絕大部分羅馬猶太人所樂見的。出於習慣,很多羅馬猶太人仍然選擇繼續住在這裏或者住在附近。意大利王國解放了猶太人,而絕大部分猶太人也是意大利王國的堅定支持者。在意大利王國的治下,猶太人口迅速增長,甚至開始有猶太人在政界和軍界占據高位,在此之前猶太人被禁止進入政界和軍界。公元1910年,羅馬市長埃內斯托·內森就是一位猶太人,內森市長的家人曾在馬誌尼流亡倫敦時對他施以援手,他本人在年輕的時候移居意大利。同一年,路易吉·魯薩蒂(公元1910—1911年在任)接替西德尼·桑尼諾(公元1906年和公元1909—1910年在任)擔任意大利王國首相,兩人都是猶太人。5年後,意大利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軍中有3位猶太海軍上將和15位陸軍上將。到了公元19世紀30年代末,羅馬猶太人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羅馬河畔的美景也難覓蹤影。這並不是為了反抗教皇,而是為了防洪。1870年新年前夕,羅馬城暴發洪水,教皇庇護九世幸災樂禍地說,洪水是上帝對羅馬人推翻教皇國的懲罰。加裏波第擔任參議院議員期間,曾參與討論防洪事宜,他建議修建運河疏導台伯河的洪水。在他看來,修建運河是個大工程,可以幫助意大利人改掉好吃懶做的習性。他還建議在台伯河兩岸鋪路,政府可以在新鋪的路上舉行盛大的閱兵,慶祝意大利王國的誕生。他的兩個建議都沒有被采納,盡管開鑿運河或許是一個正確的選擇。最後,當局決定效仿倫敦和巴黎,在台伯河兩岸修建高聳的河堤。羅馬城從此免受洪水的侵襲,但是代價巨大,奧勒良城牆台伯河段被拆除,此外還有三座教堂、一座劇院和四座宮殿被拆除。臨水而建的房屋全部拆掉,如夢似幻的河岸美景化為烏有,才是修建河堤最大的代價。
新羅馬在廢墟中浴火重生。自由派政府在統治意大利45年(公元1870—1915年)的時間裏,將羅馬城打造成了一座貨真價實的歐洲都城,新建了一座宏偉的法院、一座國家銀行、一座軍事學院和各部委的辦公樓。自由派當局還在舊城牆外的奧斯蒂恩塞大街上興建了一座發電廠,周圍新建了15座堡壘和3座炮台。多個體育協會陸續成立,新建了一條賽馬道和一座自行車賽車場。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新住宅遍地開花。到19世紀80年代末,羅馬城中有3000座公寓大樓拔地而起,一係列新的街區應運而生,各個街區廣場均是為了紀念意大利王國的誕生而命名,例如加富爾廣場、馬誌尼廣場和複興運動廣場。就連街道建設計劃也彌漫著政治氣息。普拉蒂是一片新建的居民區,距離梵蒂岡城不遠,住在這裏的人都說根本看不到梵蒂岡城。他們聲稱,開發商匠心獨運,大部分街道都會刻意繞過聖彼得大教堂和梵蒂岡城,隻有在頂樓替雇主洗衣服的用人才會偶然瞥見梵蒂岡城。
在20世紀30年代的羅馬城,這些政治宣傳手段隻是冰山一角。城中充斥著另一種形式的政治宣傳手段,從19世紀40年代穿越而來的遊客恐怕對這種政治宣傳手段聞所未聞。自由派政府當權時期,建築與曆史達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但是,下一任政府當局不願意在建築上做這種妥協。這種風格的建築以樸實無華的立柱、冰冷生硬的立麵以及缺乏華麗裝飾的窗戶為特點,有些像軍隊裏的營房。這種風格建築的誕生源於“一戰”退伍軍人發動的一場政治運動:法西斯主義。
羅馬城還與一個名叫貝尼托·墨索裏尼的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通過上文,我們對墨索裏尼其人其事也算略知一二。墨索裏尼出生於意大利東北部艾米利亞·羅馬涅大區普雷達皮奧小鎮不遠處的一個小村莊,母親是一名小學教師,也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父親是一名鐵匠,但是酗酒、玩弄女性、遊手好閑,政治思想極為激進。貝尼托與他父親如出一轍,但是比他父親走得更遠。他固執好鬥、野心勃勃,據說曾因刺傷同學兩度遭學校開除。憑借過硬的寫作能力和極具煽動性的口才,他加入了意大利社會黨(2),並擔任社會黨機關報《前進報》的編輯。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戰徹底改變了他的政治方向。“一戰”爆發之初,他倡導和平,但幾個星期後,他便在《前進報》發表社論,鼓吹放棄絕對中立,加入盟軍,對抗奧地利和德意誌,徹底背棄和平主義和社會主義。這種180度的大轉變,有人解釋為他收受了英國特務機關的賄賂。1915年3月意大利參戰,他本人於8月應征入伍。1917年2月負傷退役後,他敏銳地覺察到一股難以遏製的政治勢力正在形成:心懷不滿的“一戰”退伍軍人。他們從前線歸來後,發現家人時常捉襟見肘,自己的工作也丟了。墨索裏尼趁機煽動他們以“新生政治精英”的姿態奪取政權,即“戰壕政治”。墨索裏尼鼓動他們反對曾經的社會黨同事。帶領“一戰”退伍軍人組成的衝鋒隊破壞左派的示威遊行與罷工後,墨索裏尼成為意大利富人階層的寵兒,並將他視為抵製進步革命的最強大武器。在意大利富人階層的支持下,墨索裏尼於公元1922年10月28日指揮法西斯黨準軍事組織“黑衫軍”(MSVN,有時被稱為“國家安全誌願軍”)進軍羅馬,發動暴亂,奪取政權,出任內閣總理。
▲貝尼托·墨索裏尼的諷刺漫畫,出自一本名為《不容置喙》(1924—1926年)的反法西斯周刊。
社會黨時期的墨索裏尼對羅馬興致缺缺。在他眼裏,彼時的羅馬城是“一座寄生的城市,是女房東、擦鞋童、娼妓和官老爺的天下”。[4]羅馬則用對法西斯主義的漠然態度回敬墨索裏尼,直到他占領羅馬,這種情況才被迫改變。自1922年起,羅馬成為墨索裏尼的首都和駐地,開始時刻牽動著他的注意力。他有意效仿前任皇帝和教皇,立誌將羅馬打造成法西斯化羅馬帝國的“全新”首都,希圖法西斯時代的扭曲文化能夠永恒存在。不難想象,羅馬的改造計劃伴隨著大量建築的湮滅。但墨索裏尼對中世紀、文藝複興時期和古典時代這三個時期的建築很感興趣,因為這三個時期是意大利最強盛的時期,所以也就不難理解他為何對巴洛克建築興致缺缺:巴洛克時期的意大利國力已經開始走下坡路。值得一提的是,墨索裏尼對自由主義時代的意大利不屑一顧。在他看來,法西斯主義就是自由主義的對立麵,自由時期的意大利混亂、自私、懶惰、是非不分、消極頹廢。對他來說,19世紀是個人主義盛行的時代,20世紀必將是法西斯主義的時代。如果說羅馬城彼時是自由派攻擊教皇的宣傳武器,那麽羅馬城此時就是墨索裏尼攻擊自由主義的武器。為此,墨索裏尼甚至打起住宅的主意。為了政治鬥爭和個人喜好,墨索裏尼大規模拆除自由時代的舊房子和街道,大興土木建造新公寓和街道,美其名曰“緩解交通問題和重塑民族精神”。公元1926年4月21日是羅馬城第2679個生日,拆舊建新工程自這一天正式開始。墨索裏尼從來不會錯過任何一個上鏡的機會,隻見他出現在開工儀式上,宣布開工。在接下來的幾年裏,這一幕時常上演。墨索裏尼此次的改造目標是蒙塔納拉廣場一帶,位於馬塞勒斯劇院不遠處,是19世紀熱衷於吊古尋幽的“大旅行”遊客最愛光顧的地方。20世紀20年代,這種古色古香的地方在羅馬已經不多見。打零工為生的鄉下人時常聚集於此找活計,商販在此地買賣舊幣,抄寫員在此地替文盲代寫書信。作為古老的意大利的縮影,墨索裏尼對此地的一切都深惡痛絕。外國遊客總是喜歡品評此地,法西斯黨員則指責他們將意大利變成一個滿是服務人員的地方。
蒙塔納拉廣場的改造工作並非隻是為了麵子工程。墨索裏尼開展的所有宏大計劃都有另一個目的:緩解嚴重的失業問題。為了增加工作崗位,雇用人力而非機械進行拆除工作。一條名為馬雷大街的林蔭大道從被拆毀的這片區域延伸出來,穿過羅馬市中心,最終延伸至海邊。除了所謂“緩解交通擁堵”,墨索裏尼修建這條道路的目的還在於促使羅馬人去到海邊,激發他們再次成為世界的征服者。馬雷大街完工後,羅馬人便可以隨時走到沙灘上,除了吹拂海風、享受陽光、運動健身,還可以接受過去輝煌曆史的鼓舞。古典時代的馬塞勒斯劇院、雅努斯拱門和數座神廟以及中世紀的維拉布洛聖喬治教堂得以時常出現在人們麵前。
不少街區也落得同蒙塔納拉廣場一樣的下場,無論這些街區有多麽寶貴的價值。值得一提的是,法西斯當局更願意稱它們為貧民區。1932年,蒙蒂大街開始動工,這是法西斯當局修建的第二條幹道。蒙蒂大街完工後,羅馬市區可以直通山林。法西斯當局修建的第一條幹道是無比奢華的帝國廣場大街。帝國廣場大街兩旁聳立著旗杆和皇帝雕像,貫穿古典時代的遺址廣場,橫穿低矮的山脊。為了修建此道,墨索裏尼甚至派人鏟平了整個街區。馬克西姆斯大教堂重新映入人們的眼簾,每當墨索裏尼站在威尼斯宮的陽台上時,都能目睹古羅馬鬥獸場的風貌,但代價是無數教堂和宮殿被鏟平,擁有6000個臥室的住房化為烏有。
1933年,約有10萬羅馬人因拆舊建新工程而流離失所。然而,墨索裏尼並不打算停下拆建的步伐。1934年,墨索裏尼將興趣轉移到了奧古斯都陵墓上,他將奧古斯都視為法西斯意大利人的榜樣。作為一個推翻憲政、建立獨裁統治的人,墨索裏尼推崇奧古斯都是在意料之中的事。已在地下沉睡上千年的奧古斯都陵墓重見天日,它低矮破敗,遠沒有人們想象中壯觀。在被開掘之前,奧古斯都陵墓上先後建有中世紀的堡壘、懸空的花園、鬥牛場、打造科爾索維托裏奧·埃馬努埃萊二世青銅騎馬雕像的藝術工作室,以及羅馬主音樂廳。
1936年10月,墨索裏尼開始改造博爾戈。聖彼得大教堂和斯皮納河之間有數條蜿蜒窄巷,墨索裏尼拿著那把尖嘴鎬站在附近的一處屋頂上,俯瞰著這些窄巷。為解決“羅馬問題”,意大利王國與聖座於1929年2月11日在羅馬拉特蘭宮簽訂《拉特蘭條約》,結束了聖座與意大利長達45年的對峙。墨索裏尼改造博爾戈就是為了慶祝此事,宣揚法西斯黨的“豐功偉績”。為了慶祝雙方對峙的結束,墨索裏尼派人修建協和大街。這樣一來,人們站在遠處,便可一睹聖彼得大教堂的風采。修建協和大街的計劃並不新鮮。拿破侖時期占領者為了迎接拿破侖的到來,也曾計劃修建一條這樣的街道;巴洛克時期最著名的建築大師貝尼尼也曾提議修建一條這樣的街道。然而,即使在墨索裏尼時代,協和大街也遭受過不少質疑和批評。樞機主教帕洛塔批評稱,聖彼得大教堂在筆直寬闊的大街的映襯下,失卻了震撼人心的力量。他的話不無道理。走在蜿蜒的小巷中,猛然抬頭看見高聳入雲的聖彼得大教堂,會生出一種震撼的感覺。如今,這種震撼的感覺不複存在。然而,墨索裏尼一直不厭其煩地重複著這種改造模式。在法國作家安德烈·紀德(公元1869年11月22日—1951年2月19日)看來,在法西斯當局的改造下,羅馬城表麵上越發氣派,卻失去了古雅的韻致。從前,遊客在峰回路轉間發現意外之喜;現在,羅馬城明晃晃地躺在你麵前。墨索裏尼的城市改造計劃中確實有一些不幸中的萬幸。他對古典時代的羅馬非常崇拜,因此相關文物才免遭毀滅。例如他曾將四座羅馬共和國時期的神廟遺址劃入保護範圍。如今,這四座神廟遺址位於拉戈阿根廷廣場。倘若沒有墨索裏尼的“特赦”,這四座神廟遺址隻怕會湮滅在建設狂潮中。建在馬克西穆斯競技場舊址之上的一座煤氣廠、一個廢鐵堆和一家麵食廠陸續被拆除。奧古斯都和平祭壇被重建,也是墨索裏尼的指令。祭壇四周遍布古典時代最精美的浮雕。遊客可以更真切地感受到古代建築的美感。相比之下,法西斯建築則透著一股冷峻之意。然而,羅馬城原有的城市結構在轟轟烈烈的城市改造中遭到破壞,已經不複往日的錯落有序。此外,羅馬的城市布局越發支離破碎。為了最大限度地凸顯他偏愛的古代建築瑰寶,墨索裏尼將周圍的建築全數鏟平,被鏟平的地方像一塊塊補丁,光禿禿的,了無生氣地散落在狹窄、擁擠的街道上。
新建築在廢墟中拔地而起。20世紀30年代末,羅馬城中新增了數座法西斯風格的橋梁、一座大學、四座郵局和多座部委辦公樓,例如威尼托大街上的組合部(辦公樓)。值得一提的是,法西斯黨設立組合部竟然是為了解決資本主義的剝削和階級仇恨。意大利侵占埃塞俄比亞後,非洲部的建設開始提上日程,選址緊靠馬克西穆斯競技場,前方聳立著從阿克蘇姆搬運而來的古埃塞俄比亞方尖碑。十層高的公寓樓遍布羅馬城,羅馬人被集中遷入公寓樓中居住。羅馬的未成年人在學校裏集中學習意大利在“一戰”期間的“赫赫戰功”和法西斯主義的“重大成就”。阿文提諾山上的一座學校以墨索裏尼的母親命名。此時,她被包裝成全意大利人的榜樣。
法西斯青年團(GIL)有了新的活動中心。台伯河岸區,波特塞門附近,聳立著一座格外華麗的建築群,內部設有電影院,牆上寫著醒目的標語:戰鬥為先,力爭勝利。每周六下午,法西斯青年團的年輕人都會身著製服,在學校或者這裏聚會,與其他法西斯國家的童軍運動幾乎沒有分別。法西斯青年團就是以德國童軍為榜樣,高喊狂熱口號,宣誓效忠於元首墨索裏尼,集體做健身操。此外,法西斯青年團的男性成員還需接受軍事訓練。當然,法西斯青年團的成員也有一定的人身自由,他們可以在業餘時間滑雪、騎馬。到了夏季,還可以參加海邊夏令營或深山夏令營。當然,他們集會的時候一定要唱起團歌《巴利拉讚歌》(3):
我們像飛奔的狼崽
我們像翱翔的雛鷹
我們像撒丁島的鼓手
鬥誌昂揚
正直無私
意大利國旗隨風飄揚
我們是吹動國旗的風
自豪的目光
輕快的腳步
每年5月,成千上萬的法西斯青年團成員從意大利各地趕到元首營。元首營是米爾維安大橋附近的一塊巨大的運動場,法西斯青年團成員需在此集訓一周。在此期間,他們需要參加比賽,學習忘我赴死的精神,沉浸在法西斯主義的團體氛圍裏。集訓結束後,其中的2.5萬名法西斯青年團成員將列隊經過古羅馬鬥獸場,並有幸接受墨索裏尼的檢閱。馬裏奧山下的體育場是成年人鍛煉身體的好去處,那是一個龐大的複合建築群,包括奧林匹克網球館、意大利奧林匹克委員會總部和日光浴療營。值得一提的是,日光浴療營坐落在馬裏奧山的山坡上。大理石體育場是體育場的主場館,四周環繞著64尊運動員雕像,每尊雕像都產自一個特定的意大利城市,並代表這座城市。一座高20米、重300噸的大理石方尖碑聳立在體育場的邊緣,大理石產自卡拉拉20世紀30年代末,隨著“二戰”的爆發,體育場跟其他建設工程一樣,不得不停滯下來。然而,整個工程尚處於起步階段,工人們正在打造一尊高聳的雕像,雕像的高度是對麵大理石方尖碑的2.5倍。雕像是法西斯主義的象征,雕像的頭部業已完成,長相酷似墨索裏尼。
在法西斯當局的統治下,羅馬變成了一座滿是法西斯主義展覽會的城市。法西斯運動展覽會於1932年10月開幕,旨在慶祝墨索裏尼進軍羅馬10周年,是法西斯當局在羅馬舉辦的第一個法西斯展覽會。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展覽會是一座神廟,而法西斯主義就是它宣揚的一種新宗教,展覽會的設計宗旨就是要把所有參觀者變成法西斯主義的忠實信徒。展覽會設在民族大街上的展覽宮(Palazzo delle Esposizione,1883年開幕,設計者是皮奧·皮亞琴蒂尼),而展覽宮建於墨索裏尼不屑一顧的自由主義時代。為了避免難堪,墨索裏尼將展覽宮原先的正麵掩蓋起來,新的正麵裝飾有四個巨大的金屬柱,金屬柱酷似束棒(fasces)。展覽會主要向參觀者展示法西斯簡史,燈光昏暗的“英靈廳”是最後一個展廳,廳內有一個7米高的十字架,牆上掛著上千盞電燈。
約有500萬名參觀者來過這個展覽會,其中的一部分參觀者的動機與其說是出於對法西斯主義的認同,不如說是為了享受一次廉價的羅馬之旅。參觀結束後,參觀者會獲得一枚獎券,獎券可以抵扣70%的火車票花費。就連法國左翼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公元1908年1月9日—1986年4月14日)和讓-保羅·薩特(公元1905年6月21日—1980年4月15日)也拿了這部分折扣。要知道,他們在1932年專程前往意大利是為了批判法西斯主義。
法西斯運動展覽會從1932年一直持續到1934年。此後,法西斯當局掀起了舉辦展覽會的熱潮。煤氣廠和麵食廠被鏟平後,馬克西穆斯競技場就變成了一係列法西斯展覽會的展櫃:法西斯婦女運動展、法西斯健康育兒展、意大利國家礦產展、意大利紡織工業展、法西斯休息日休閑組織展。1937年9月23日,奧古斯都大帝誕辰2000周年,墨索裏尼在展覽宮舉辦奧古斯都和羅馬人主題展覽會。此次展覽會的開幕式經過精心彩排,具有軍國主義色彩,墨索裏尼帶著活鷹出現在開幕式現場。同一天,第二屆法西斯革命展覽會在羅馬城的現代藝術博物館開幕。然而,規模更大的展覽會卻還在籌備中。20世紀30年代末,羅馬城以南數千米處,一處被命名為E-42的區域開始動工,這個龐大的法西斯展覽工程將在1942年法西斯運動20周年慶時開幕。
除了展覽會,法西斯當局還熱衷於大型公眾集會,遊行的隊伍在羅馬隨處可見。接受檢閱的士兵列隊穿過羅馬城,尤其是古羅馬鬥獸場和威尼斯宮之間的帝國廣場大街。大批群眾聚集在威尼斯宮前,為墨索裏尼發起的一次次大規模運動鼓掌喝彩:旨在提高意大利生育率的嬰兒戰;旨在增加意大利小麥產量的糧食戰;旨在重塑貨幣價值的裏拉戰;旨在排幹橋梁汙泥和消除瘧疾的衛生戰;入侵埃塞俄比亞,建立新意大利帝國,國際聯盟(League of Nations,簡稱國聯,公元1920年1月10日—1946年4月)製裁意大利,因此發起旨在實現自給自足的經濟戰。
法西斯主義滲透在羅馬的各個角落。法西斯主義存在於建築物上的束棒和雄鷹中,法西斯主義也存在於海報上的口號中:墨索裏尼永遠正確!法西斯人不坐電梯!最重要的是,法西斯主義還存在於墨索裏尼的肖像中。到20世紀30年代,對墨索裏尼的個人崇拜不亞於宗教崇拜,他的個人形象介於聖人、電影明星和超級英雄之間。每當墨索裏尼出現在電影屏幕上時,觀眾便會齊刷刷起立。墨索裏尼聲稱,自己幾乎不睡覺,像機器一樣守望著意大利,他的肖像掛在辦公室、商店、理發店、煙草店和火車候車室的牆上。擺出各種姿勢的墨索裏尼像被印在明信片上售賣:演說家墨索裏尼、身著禮服的政治家墨索裏尼、身著製服的士兵墨索裏尼、帆船比賽選手墨索裏尼、飛行員墨索裏尼、馬術師墨索裏尼、開著跑車的“時髦”墨索裏尼、跳過障礙物的“矯健”墨索裏尼、在卡拉布裏亞收割小麥或種樹的“農民”墨索裏尼、撫摩野獸的“無畏”墨索裏尼、拉小提琴的“高雅”墨索裏尼、進軍羅馬“創造曆史”的墨索裏尼,以及行羅馬致敬禮的法西斯墨索裏尼。法國小說家兼記者亨利·貝羅(公元1885年9月21日—1958年10月24日)這樣寫道:“無論你去哪裏,無論你在幹什麽,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你……墨索裏尼在羅馬簡直無處不在。”[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