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西斯甚至滲透進羅馬的計時係統。新建的紀念堂上都寫著兩個日期:一個是人們熟悉的天主教日期,另一個短的時期則是法西斯日期。1922年,墨索裏尼成功奪權,因此這一年被定為“法西斯新時代”元年。法西斯也滲透進羅馬的教會節日表。狂歡節作為羅馬最盛大的節日已被取締,在公共場所身著花哨服裝被視為非法行為。大齋節前的幾天,科爾索大街會變得稍微熱鬧一點,這是狂歡節留下的唯一一點痕跡。1930年9月20日,這一天原本是意大利複興運動紀念日,是自由主義時代的重大節日,而今卻被悄悄取締。公民被迫慶祝的新節日包括:3月23日(1919年墨索裏尼在米蘭發起法西斯運動),4月21日(羅馬的生日),11月4日(第一次世界大戰維托裏奧·維內托戰役意大利勝利紀念日)以及最重要的10月28日(進軍羅馬周年紀念日)。不過,法西斯分子並不能為所欲為。1925年,教宗庇護十一世(公元1857年5月31日—1939年2月10日)統治下的教會不僅慶祝聖誕節和複活節,還籌劃慶祝耶穌基督君王節(the Feast of Christus Rex(4))。耶穌基督君王節是一個新興的節日,慶祝日期在每年10月的最後一個周日,直接與10月28日的進軍羅馬周年紀念日和11月4日的維托裏奧·維內托戰役意大利勝利紀念日相衝突。1933年複活節,法西斯運動展覽會進入**,教宗庇護十一世特別宣布本年為大赦年,慶祝耶穌升天1900周年,吸引了大量的人前往朝聖。庇護十一世還在法西斯當局新開辟的城區修建高大巍峨的新教堂,誓與法西斯當局一爭高下。“極權主義”這個詞很可能源於法西斯時代的意大利。不過,意大利從未達到法西斯分子所期望的極權程度。從墨索裏尼攫取政權的那一天開始,他的權力便受到另外兩個領導人的牽製:國王和教宗。國王本人在政治上或許甘於退居二線,但是他在軍方和警方有著不可撼動的勢力。如果說是因為墨索裏尼向聖座妥協,大大提高了法西斯主義在意大利人心中的影響力,那麽也就意味著天主教會在人們心中的地位更高。聖座與意大利和解後,曾以加裏波第騎馬雕像太過礙眼為由,要求墨索裏尼將其撤掉。然而,墨索裏尼為了告訴世人誰才是老大,斷然拒絕了聖座的請求,甚至還為加裏波第的妻子阿妮塔打造了一尊騎馬雕像:阿妮塔以英勇的姿勢騎在一匹奔馳的馬上,一隻手拿著手槍,另一隻手抱著嬰孩。
▲印有墨索裏尼像的宣傳海報。
在墨索裏尼眼裏,羅馬城是一個由磚塊和石頭砌成的大型機器,承擔著兩個很大的作用:向全世界宣傳法西斯主義和促進意大利人重塑尚武好戰的國民性。至於他在多大程度上改變了意大利人,我們會在下文詳述。至於法西斯羅馬給外國人留下了怎樣的印象,恐怕隻有少數外國人能有機會說一下。20世紀30年代,城中的外國人並不多。此時的羅馬城,遠沒有我們先前講過的大多數年代裏那樣國際化。生活在羅馬城的絕大部分移民都是意大利人,其中大部分來自羅馬周邊的省。1931年,一百萬羅馬人中隻有五千人是外國人,其中以美國人和德國人居多。如今的英格蘭人聚居區早已不複19世紀40年代的榮光,隻剩下零散的幾片。英國聖公會教堂依舊聳立在巴布伊諾大街旁,西班牙廣場上依然有俱樂部,英國人開的藥店、威爾遜夫人書店(可外借的)和公共圖書館。此時,以英語為母語的居民不得不前往羅馬人經營的店鋪購買大部分生活必需品。英格蘭人聚居區裏也不再有豪華酒店。20世紀30年代,城中最豪華的酒店全都位於威尼托大街,包括安巴夏特利宮酒店、埃克塞爾西奧酒店和格蘭德酒店,這些酒店在19世紀初都還沒有建成。
在外國作家、詩人和藝術家眼中,羅馬城已經失去了吸引力,這一切都源於它在1870年被定為意大利王國的首都。我們在前文中曾提到,成為首都後的羅馬城儼然是一個大型的建築工地,熙熙攘攘,車水馬龍。不久後,羅馬城便失去了教皇國時代的獨特魅力。1929年華爾街股市大崩盤後,歐洲北部的富人和美國富人已經支付不起在外國遊玩半年的費用,尤其是意大利。墨索裏尼發起了重塑貨幣價值的裏拉戰,不惜一切代價提高裏拉幣值,因此意大利作為旅遊目的地不再像從前那般實惠。
短期旅遊業也在苦苦掙紮。除卻這裏高昂的消費,法西斯分子的言論也令一些遊客望而卻步。他們對熱衷於吊古尋幽、賞風吟月的外國遊客極為排斥,隻歡迎前來“瞻仰”“新法西斯意大利”的遊客。一部分激進的法西斯分子竭力主張禁止攜帶(德國人卡爾·貝迪克出版的)旅行指南和柯達相機的遊客入境。20世紀30年代,意大利人饑腸轆轆,政府試圖振興旅遊業,法西斯當局更歡迎那些對法西斯運動表現出興趣的遊客,法西斯運動的確吸引了一部分遊客。這些遊客在前往意大利後,深受法西斯主義的影響,英國徒步旅行者羅蘭·安德魯便是一個典型,他們會像安德魯一樣,將自己的旅行見聞記錄下來,為的是將法西斯主義傳播出去。
施工場地遍布法西斯,羅馬城的交通狀況令人頭疼不已。饒是如此,羅馬城還是有一些值得肯定的地方。羅馬城的環境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改善,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交通狀況雖然不容樂觀,但是司機至少對靠哪邊行駛有了定論。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羅馬人隨心所欲地開車。高檔酒店的入住價格雖然不菲,但是比較幹淨、有人管理、價格也很明確,欺客宰客現象少了很多。同時,給小費被視為非法行為(盡管1930年版的貝迪克旅行指南聲稱,遊客仍需給行李搬運工和出租車司機小費)。羅馬城也幹淨整潔多了,城中新建了上百間廁所,不再有羅馬人隨地大小便。羅馬城的治安狀況比從前好得多,火車、有軌電車和火車站裏都有黑衫軍巡邏,遊客再也不用擔心行李被搶。妓女被趕到持有合法牌照的妓院,不再當街攬客。值得特別注意的是,羅馬現在是一座沒有乞丐的城市。徒步旅行者羅蘭·安德魯在城中待了整整一周,一個乞丐都沒看見。
此外,去羅馬比從前容易得多。意大利的公路係統以前是出了名的差。在法西斯當局的要求下,公路係統經過改建,已經好了很多。鐵路網也被大規模修整,多座火車站拔地而起,新修了一些鐵路,鐵路運輸速度有所提高,電氣設備得到了維護和保養,火車也很少誤點了。因有急事需趕往羅馬的人甚至可以搭乘飛機。奧斯蒂亞水上航空港落成以來,帝國航空公司旗下從倫敦到羅馬的航班飛行時間隻有27個小時。根據1930年版的貝迪克旅行指南,免費托運行李的重量最多為100公斤。按照今天的標準,限重100公斤聽上去很大方。不過,這裏的100公斤包含乘客的體重。
20世紀30年代,羅馬人的健康狀況也有所改善。誠然,肺結核、顆粒性結膜炎和斑疹傷寒仍困擾著羅馬人,但是瘧疾作為羅馬人的頭號殺手終於被消除。這得益於大張旗鼓地拆建運動,大型巴洛克公園被拆除,公園裏的池塘、水窪和滿是積水的花盆也隨之消失。到19世紀末,瘧疾在羅馬城中絕跡。到了19世紀30年代末,得益於排幹橋梁汙泥計劃,瘧疾在意大利境內已基本絕跡。在過去的幾個世紀裏,意大利人的平均預期壽命幾乎沒有變化。自19世紀40年代開始,隨著人口死亡率減半,意大利人的平均預期壽命和其他歐洲人一樣迅速上升。
這個時期,羅馬人的教育普及程度也在提升,甚至遠遠超過文化繁榮的古典時代,隻有少數羅馬人是文盲。在法西斯當局的不斷推行下,一些生活方式成為熱門。羅馬的未成年人熱衷於參加運動會和每周六下午的狂熱集會,這種集會相當於其他法西斯國家的童軍集會。得益於休息日的休閑運動,成年羅馬人可以有一些時間心無旁騖地享受生活。正因為休息日休閑運動沒有成為洗腦工具,比較激進的法西斯領導人對此頗有微詞。他們可以在休息日體育俱樂部裏玩飛鏢、打牌、踢足球,可以聽廣播,可以在內設的飲食店裏喝葡萄酒或葡萄果渣白蘭地,可以看電影,甚至還可以以業餘演員的身份排演戲劇。休息日假期的行程安排包括巴士文化觀光、海上遊輪觀光兼交誼舞會和裏喬內短途觀光。裏喬內市位於意大利東海岸,臨亞得裏亞海,相當於英格蘭黑潭市或者美國新澤西州大西洋城。受過良好教育的羅馬中產階層或許對這類旅遊項目不屑一顧,但是它們極受休息日休閑運動成員的歡迎。到1939年,成員數已經接近400萬。
法西斯主義甚至還能給人一種虛幻的滿足感。嚴苛的新聞管製政策給法西斯主義的追隨者,尤其是受益最大的羅馬中產階層製造出一個很安全的輿論環境。新聞記者出身的墨索裏尼深知新聞對民眾的影響力,為了審查新聞,他甚至不惜擱置亟待解決的政治問題。除了梵蒂岡的半官方喉舌《羅馬觀察報》,其餘外國報紙一律禁止在意大利發行。有時候,就連《羅馬觀察報》也得偷偷摸摸地賣。大部分報社並不直接受當局管控,但是墨索裏尼在上台頭幾年就通過恐嚇的方式逼迫所有報社向自己低頭,並規定所有記者均需加入法西斯黨。一旦發生意外事件,報社便會收到一連串的審查命令,裏麵詳細地列出了不能寫的內容。
因此,對於隻閱讀本國報紙的意大利人來說,他們的世界看上去很夢幻。在他們看來,意大利是一片沒有政治抗議運動、沒有犯罪、沒有腐敗、沒有貪汙以及沒有嚴重交通事故的天堂。他們對20世紀30年代大蕭條的慘狀一無所知。墨索裏尼害怕在外交事務中陷入被動,一直堅稱尊重非法西斯政權,所以此時意大利的國際環境相對溫和。布爾什維克俄國作為法西斯意大利的假想敵並沒有受到法西斯當局的公開攻訐,直到墨索裏尼在1936年與希特勒結盟。收音機裏廣播的新聞和在羅馬城60多家影院裏上映的新聞影片都在蓄意營造祥和的假象,上映的絕大部分新聞影片都經過了墨索裏尼的親自審查。一部典型的新聞影片的內容通常包括一則國外新聞、一到兩則體育新聞和一則國內新聞。國內新聞的內容通常是一位皇室成員、法西斯黨高層或者絕大部分情況下由墨索裏尼本人宣布發起新運動或出席新船出廠、橋梁竣工或建築落成典禮。新聞影片的最後一則新聞要麽報道娛樂界名人的奇聞,要麽報道孩子或寵物的趣事,為的是不讓民眾有任何不良情緒。暴力、犯罪、性以及穿著暴露的女人絕不會出現在新聞影片裏。意大利發動或參與的戰爭,意大利媒體幾乎沒有報道。然而,意大利對埃塞俄比亞的侵略戰爭是個例外,隻不過這次戰爭被意大利媒體描述成一起激動人心的現代化軍事行動,新聞中幾乎看不到埃塞俄比亞人的麵孔。相比之下,意大利廣泛卷入西班牙內戰的報道則少得可憐。
故事片也被要求表現祥和的景象。羅馬人看得最多的是浪漫喜劇片,又稱白色電話片,通常以布達佩斯為背景,專事展現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因富有的家庭使用白色電話機而得名。被這類影片包圍的羅馬人日漸與現實世界脫節。值得一提的是,法西斯當局從1939年才開始嚴格審查進口影片。有人可能會想當然地認為,羅馬人會不甘於生活在這種炮製出來的假象裏,然而答案是否定的。20世紀30年代,很多羅馬人家裏都有收音機,可以輕而易舉地收聽外國頻道,其中的一些頻道甚至用意大利語播報,但是幾乎沒有人收聽這些外國頻道。
雖然新聞影片裏處處祥和,但是有些羅馬人的生活卻並不如此,尤其是那些不符合法西斯理想標準(剛強、狂熱、聽話、富有、絕對效忠以及最好是男性)的人。文藝界人士通常很難做到絕對效忠,所以總是引得當局忌憚。相較於納粹德國的文藝界人士,意大利的文藝界人士受到的迫害要輕一些,但是他們的眼界還是因此變得越來越封閉、狹隘。有一部分意大利文藝界人士受到了殘酷地迫害。意大利的阿爾圖羅·托斯卡尼尼(公元1867年3月25日—1957年1月16日)是當時偉大的指揮家,曾經是法西斯主義的支持者,但是不久後就看清了法西斯當局的嘴臉,不再對其抱有幻想,後因拒絕在一次音樂會開始前演奏法西斯黨歌《青年》而遭黑衫軍毒打。
在法西斯當局的統治下,羅馬城乃至整個意大利的窮人是過得最悲慘的群體。雖然法西斯主義不承認當前社會存在階級仇恨,但是現實是另一碼事。組合製度是在參照中世紀行會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被當局視為第三條道路(介乎兩種極端立場之間的行動方案或政策)。在這種製度下,雇主和雇工在法西斯行會的指導下一起給政權賣力。然而,組合製度根本就是個幌子,雇主可以為所欲為地剝削雇工。法西斯行會領導不僅不會為雇工爭取權益,反而會像小墨索裏尼一樣欺侮他們。行會會議徹底淪為一言堂,提出反對意見的人會被警察以造反的名義帶走。烜赫一時的法西斯福利製度也名不副實。雇工為醫療、養老和失業保險支付了高額費用,但是這些錢時常被國家拿去支付軍費或興建大型工程,例如墨索裏尼的新羅馬社區。
法西斯主義代表富人和權貴的利益,就連羅馬的舊貴族也混得風生水起。20世紀20年代到30年代,除了一位羅馬市長是平民出身,其餘全部出身貴族,包括克雷莫內西家族、波滕齊亞尼家族和盧多維西家族。1936年的羅馬市長出身科隆納家族。20世紀30年代末,隻有六分之一的意大利人念完小學,他們當中大部分人的父母都來自受過良好教育的富裕階層。帶有雅致陽台和大理石大廳的新公寓是羅馬最豪華的住房。從理論上說,所有羅馬人都有資格住進去,但是最後住進去的人不是法西斯當局的官員,就是有法西斯背景的羅馬富人。羅馬窮人隻能棲身於郊區的大眾公寓。大眾公寓有十層高,普遍擁擠狹窄。每周六,孩子們都會參加法西斯青年團的集會,高喊狂熱口號,所以父母們隻有在這一天才能為嬰兒戰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毫不誇張地說,大眾公寓裏的生活單調乏味。人們在燒煤或木頭的爐子上做飯。1931年,90%的羅馬公寓沒有廁所,居民共用室外走廊的廁所。大部分廁所都很簡陋,水泥地上有一個坑,牆上的鉤子上掛著碎報紙。兒童和老年人晚上用夜壺,第二天再將排泄物倒入公共廁所。
20世紀30年代的羅馬人或許比19世紀40年代的羅馬人幹淨一些,但是很多公寓都沒有自來水,需要用水桶取水。大部分羅馬男人做不到每天刮胡子,就算刮胡子,也是在晚上,蘸著做飯剩下的溫水刮。他們在廚房水槽裏用洗衣皂洗臉,所以臉上和衣服上都有洗衣皂的味道。大部分羅馬女人都是家庭主婦,我們會在下文中講到,法西斯當局並不鼓勵女人外出工作。羅馬女人在早晨用圓柱形暖床器裏留有餘溫的水洗臉,她們用來洗臉的鐵架子看著很特別,架子頂部裝有一麵鏡子,底部裝有兩個碗狀的槽,一個用來裝洗衣皂水,另一個則用來裝清水,她們就站在架子旁洗臉。電費高昂,普通人壓根用不起自來熱水,就連羅馬中產階層也得等天氣暖和的時候,才能好好洗一次澡。
大眾公寓的生活環境要比博格特區(羅馬的新郊區)強得多。到20世紀30年代末,一小部分博格特區成了羅馬城功能區的一部分,例如位於羅馬城以東的提布爾提那。提布爾提那建有一座露天學校(冬天很冷,但是總比沒有強)、一個體育館、一棟辦公樓和一個遊泳池。博格特區的大部分地區都是沒有排水係統和道路的貧民區。這是羅馬不為遊客所知的一麵。法國作家莫裏斯·拉金曾在1935年遊玩過博格特區的加爾巴泰拉和塞特基耶塞,在那裏,一家人擠在狹小的房間裏是常態,還有一部分人住在當局指定的洞穴裏。博格特區是法西斯當局的垃圾傾倒場。此地遠離市中心,被送到這裏的“垃圾”插翅難逃。很多羅馬人因墨索裏尼的拆建工程無家可歸,隻好委身於此。這裏還住著失業者、罪犯、乞丐和沒有許可證的妓女,這些人都是當局眼中的垃圾,眼不見,心不煩。此外,這裏還住著反法西斯人士,當局把他們軟禁在這裏主要是便於監視。
博格特區並非羅馬唯一的貧民區,其他貧民區的居民大都是無家可歸的人,大部分是來自農村赤貧地區的難民。這類貧民區大都是自發形成的,沒有經過當局的批準。他們的家就是棚屋,羅馬人稱為巴魯撤,埃塞俄比亞人的棚屋也叫這個名字。1933年,特米尼火車站周邊的一片貧民區裏居然有6000個這樣的棚屋。棚屋裏沒有水、沒有電、沒有排水係統,住在裏麵的貧民並不比2500年前的棚屋居民舒服多少。
在法西斯當局的統治下,並非所有羅馬富人都過得風生水起,尤其是渴望有所作為的羅馬女人。從某種意義上說,11世紀的羅馬婦女比這個時期的羅馬婦女擁有更多職業選擇。墨索裏尼早在1920年就宣稱:“女人就是溫柔鄉,隻要有時間,男人不妨流連……但是絕不能太拿她們當回事。”[6]他的這個觀念一直沒有變。上台之初,墨索裏尼就取締了所有女權組織。當局隻承認一個名為“法西斯婦女”的婦女組織,其目的是向婦女發放法西斯宣傳材料,而非發動她們解放自我。在當局看來,待在家裏相夫(勞動力)教子(法西斯主義的接班人)是婦女對國家的義務。
法西斯當局的婦女觀與教會不謀而合,不過雙方的出發點全然不同。前者是想讓婦女幫他們打贏嬰兒戰,後者則認為限製生育有違上帝意誌,是罪過。雙方均堅決禁止墮胎。法西斯當局明令禁止醫生和助產士為婦女墮胎,涉嫌墮胎的醫生和助產士將被送到國內的一個監獄島上流放。在法西斯當局和教會心目中,女性具備明智、善良、節儉、樸素、顧家這幾點,才是最理想的形象。更有甚者,雙方都認為理想的女性不能性感。法西斯當局對短發女人尤其反感,他們嘲笑穿著時髦、愛交際或塗口紅的女人是神經病。法西斯當局認為,女人應該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孩子(法西斯主義的接班人)身上,所以嚴禁報紙刊登女人懷抱小狗的照片。法西斯當局還會表彰生養後代多的女人,並把每年的12月24日定為母親和兒童節。在這一天,他們會給生養了7個,最好是11個子女的母親分發獎品。養育子女多的父親將得到升遷,全家享受免費醫療、免費校餐、免費有軌電車票。相比之下,單身男人則需要繳納單身稅。
法西斯當局堅決反對羅馬婦女外出工作。1934年,墨索裏尼曾警告她們,外出工作不僅危險重重,還可能導致不孕。早在1923年,當局就禁止女性擔任中學校長以及教授曆史課或哲學課。1939年,當局采取更加嚴厲的措施,宣布從此以後女性不得擔任任何管理職務,女性專業工作者的比例必須被限製在10%以內。然而,法西斯時期的羅馬城中有幾十家妓院。法西斯當局的領導人都懷念戰爭時代的風流歲月,一致讚成保留妓院。當局給出的官方理由是,嫖妓可以增強男人的陽剛之氣,已婚男人去妓院尋歡好過在外**,前者至少不會影響婚姻穩定。
如果有從公元19世紀40年代穿越而來的遊客,他們一定會對羅馬城內這一時期的社會生活產生似曾相識的感覺。19世紀40年代的羅馬城處在保守派教皇格列高利十六世的統治之下,嚴格的道德審查製度處處限製著羅馬人的生活。公元20世紀30年代的羅馬人同樣處處受到道德審查製度的限製。19世紀40年代,神父每晚都會在街上巡邏,防止人們做出出格舉動。公元20世紀30年代,巡邏的人變成了黑衫軍士兵。通過觀察,莫裏斯·拉金發現羅馬城是一座容不下戀人的城市:“真誠相愛和與愛人結伴同行都有風險……與女人結伴穿街走巷實非明智之舉,到處都是搜查的士兵,狂熱的政府特工動不動就會給人安上莫須有的罪名。”[7]更有甚者,跟女人攀談幾句也會遭到黑衫軍士兵的盤問。他們在自己負責的片區裏從早巡邏到晚。女性需要在陪護人的陪同下才能出入電影院或舞廳,酒吧直接將女人拒之門外。休息日體育俱樂部基本是男人的天下。公共場所禁止擁抱和接吻,在公共場所獨自逗留太久的女人時常會遭到盤問。就算她的證件齊全且合法,也有可能被罰去監獄島一日遊。關於未婚女人和失婚女人不檢點的流言滿天飛,一個不小心就會被抓起來送到監獄島上。
20世紀30年代,羅馬城裏不僅毫無浪漫可言,還幾乎沒有夜生活。1932年,西蒙娜·德·波伏娃和讓-保羅·薩特造訪羅馬城。兩人發現,到了夜間,街上空空如也,於是決定嚐一嚐反叛的滋味:在街上徘徊到天亮。午夜時分,兩人正坐在納沃納廣場上的一座噴泉旁談天說地,猛然發現兩個黑衫軍士兵衝他們走來。“(兩位士兵)看在我們是遊客的分上,決定網開一麵,但是堅決要求我倆回酒店睡覺,”波伏娃寫道。兩人並沒有被眼前的陣仗給嚇到,而是結伴前往古羅馬鬥獸場。淩晨三點,兩人再次被黑衫軍士兵盯上:“他們拿燈照著我們,責問我們究竟在幹什麽。我倆這次好像有些出格了,遊客的身份也沒法拿來做擋箭牌了。不由得想起馬德裏的漫漫長夜,隻能歎息著返回酒店。”[8]此時的羅馬城簡直就是墨索裏尼的家鄉普雷達皮奧小鎮的放大版,同樣地寂寥冷清、單調乏味。
單調乏味就罷了,羅馬城居然還是一個暗藏殺機的地方。作為遊客,西蒙娜·德·波伏娃深知自己被當局盯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羅馬人就沒有這份自信。20世紀30年代,很多人猜想自己很可能已經被當局盯上了,他們的猜想基本沒錯。自1926年至1943年,約有4萬名意大利人處在情報機關的監視下。此時的意大利境內共有三個情報機關,彼此之間是死對頭。有上百號線人直接替這三個情報機構賣命,然後這些線人再通過發展下線的方式織就一張張告密網。郵件被拆開檢查,私宅被搜查,電話被竊聽,400位速記員負責把監聽到的談話內容敲成文字。法律規定酒店經營者必須上報住客的信息,醫生必須上報酒癮患者和精神病患者的信息,酒吧老板必須配合監視自己的顧客,否則將被吊銷營業執照。就連建築也是為了方便監視而設計的:大眾公寓的出口少得可憐,這是為了便於警察監視住在裏麵的居民。
無孔不入的法西斯情報機關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將監視目標趕盡殺絕。到20世紀30年代初,反法西斯組織作為法西斯情報機關的主要監視目標已經基本被瓦解。因此,不支持法西斯的人或者不符合法西斯理想標準的人都有可能成為法西斯情報機關的監視目標。法西斯當局不承認同性戀的存在,將同性戀定為非法行為,監視抓捕同性戀男子。此外,精神病患者、酒癮患者、皮條客、放高利貸者、虐童者、毒販和“耶和華見證人”教派信徒也在被監視抓捕之列。20世紀30年代,城中人心惶惶,居民活得謹小慎微。然而,惶恐麵前,並非人人平等。有法西斯背景的羅馬富人就過著比其他人從容得多的日子,這倒也符合法西斯當局的一貫作風。1936年,喬治·莫斯是一個剛從德國逃亡到意大利的猶太難民,有一次坐火車,同行的乘客都是些衣著光鮮的有錢人。沒過多久,這些人就開始講墨索裏尼的笑話,全然不顧坐在不遠處的一位卡賓槍騎兵,嚇了他一身冷汗。果然,那位卡賓槍騎兵衝他們走了過來,莫斯害怕到了極點,結果發現他也加入了講墨索裏尼笑話的隊伍。要是講這些笑話的人是窮人、醉漢、精神病患者、懶漢、長舌婦或老左翼分子,那事態就真的嚴重了。換句話說,像墨索裏尼的父親一樣有明顯無政府主義傾向的人和像年輕時的墨索裏尼一樣的左翼分子都不能講這類笑話,否則就會招來大麻煩。
對這類人來說,哪怕芝麻粒大的事情,也能招來大麻煩。1937年,一個炎熱的夏日夜晚,一位中年錫匠和一位名叫魯傑裏·萊吉的前無政府主義者跟朋友在科羅納裏廣場上騎旋轉木馬,玩得正盡興,一個公務員帶著一隊黑衫軍關停了旋轉木馬。萊吉喝得醉醺醺的,衝黑衫軍士兵抱怨道:“我是自由的,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我才不在乎法律呢。”萊吉後來被當局流放國內三年。意大利北部,有人被當局流放國內一年,隻因他將自己的寵物兔放在一家餐館的桌子上,然後對著寵物兔說:“墨索裏尼,麻利點兒。”
1938年10月,羅馬猶太人開始感受到法西斯當局的不信任。在此之前,盡管法西斯官員中不乏激烈反猶人士,但是當局仍對猶太居民實行寬待政策。因此,法西斯主義的支持者中不乏猶太人。羅馬的副警察局局長就是一位出身於羅馬猶太社區的猶太人。後來,墨索裏尼急於向盟友希特勒看齊,在1938年批準了《種族法》,一切都變了。不久後,意大利的《種族法》就青出於藍,變得比德國的《紐倫堡法令》嚴苛得多。次年,《種族法》更加嚴苛。猶太人被禁止在軍中任職,被禁止擔任警察或各類學校的老師。有些法條十分狹隘刻薄,比如禁止猶太人在海邊度假和乘坐有軌電車。有些法條跟前幾個世紀教廷當局出台的限製措施如出一轍,所以給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猶太人被禁止從事體麵的職業和經營商店。法西斯當局隻允許猶太人擺攤賣些雜貨。後來,就連擺攤也被禁止了。當局出台的絕大部分政策都體現著墨索裏尼的個人意誌,所以總會赦免某些群體,此次針對猶太人的政策也不例外,比如參加過“一戰”的猶太傷兵就被特別赦免。意大利王國曾救猶太人於水火之中,他們深愛著這個國家,所以有不少猶太士兵曾在“一戰”期間為國出戰。
法西斯當局總是吹噓自己仁慈,不會動輒處死站在當局對立麵的人。不可否認,對待政治犯法西斯當局很少動用死刑。自1926年至1943年之間,意大利有25名政治犯被判處死刑。盡管法西斯當局不取人性命,卻熱衷於摧殘人的身心。在同一時期,1萬名意大利人被流放國內,絕大部分流放犯都是男性,是家裏的頂梁柱。一旦被流放,他們的妻兒就得忍饑受餓。無數出自流放犯之手的信件得以保存至今,其中很多信是寫給墨索裏尼的。在信中,他們要麽極盡奉承之能事討好當局,要麽請求當局對自己網開一麵,再要麽就是請求當局接濟自己的家人。
▲這則公告描繪了猶太人被禁止參加活動的種類,出自一本名為《捍衛種族》的法西斯雜誌,這期雜誌發行於1938年11月5日。
即使是相對輕微的處罰,也會給當事人帶來毀滅性的打擊。暴力是法西斯當局的底色,“一戰”退伍軍人組成的法西斯準軍事組織總是對政敵大打出手。盡管墨索裏尼曾試圖推動法西斯主義往溫和的方向發展,但是暴力早已刻在了法西斯主義的基因裏。20世紀30年代末,黑衫軍隊伍經過時,如果有人沒有脫帽致敬,他們就會對這人大打出手。值得一提的是,黑衫軍是由“一戰”退伍軍人組成的法西斯準軍事組織直接演化而來的。黑衫軍時常突襲羅馬城的各個地區,工人聚居的聖洛倫佐區是他們最常打劫的地方。1938年後,他們便時常闖入隔都,搗毀店鋪和酒吧。被他們帶回黑衫軍總部的人,要麽再挨一頓毒打,要麽被迫灌下蓖麻油或汽油。有的被活活折磨死,有的留下終身殘疾。羅馬是一個對身份地位的追求近乎偏執的地方,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灌下蓖麻油,無異於死亡,榮譽的死亡。
在法西斯當局的統治下,僅僅通過排擠的方式,就足以讓一個人的生活陷入困頓。拒絕讓自己的子女加入法西斯青年團,開了不該開的玩笑,都會開罪於當局。一旦如此,就會被開除法西斯黨籍,吊銷工作證或法西斯工會證,然後失業,失去生活來源,失去社會保險。在法西斯當局的統治下,羅馬人的生活樂趣**然無存。羅馬人素以喧鬧聞名於世,如今卻個個噤若寒蟬,算得上法西斯當局的一大“成就”。法國小說家貝羅忍不住為沉默的羅馬城感到悲哀,在這裏,就連唱歌也可能開罪於當局,例如歌詞中帶有“人生苦短,切勿動怒”的歌會被歸類為反法西斯歌曲。到19世紀30年代末,政府安插在民間的間諜都忍不住抱怨稱,人們在公共場合都默不作聲。倘若有人在乘坐火車或者有軌電車的時候非議當局,其餘人會立即喝止他,生怕自己被牽連。當然,膽敢在公共場合非議政府的人要麽是醉鬼,要麽是瘋子,正常人絕不會如此莽撞。
法西斯當局作繭自縛,自食惡果。無視法律和質疑,大大小小的法西斯官員一門心思撈錢。黑衫軍士兵打砸偷搶,坑蒙拐騙,甚至不惜殺人越貨。出身寒微的法西斯高官一夜之間神秘暴富。地方法西斯官員時常進出高檔餐廳吃霸王餐,出入奢華的景點度假。他們的妻子開著公車購置最新款時裝。普通人去政府辦事,要排長龍似的隊,有法西斯背景的人卻可以在眾目睽睽之下插隊。職位越低的官員,官威越大。法西斯當局的告密措施有時會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告發鄰居的人各懷鬼胎,有的是為了討好當局,有的則是為了挾私報複。
這種模式是自上而下形成的,墨索裏尼本人是罪魁禍首。他不介意同僚貪腐,因為一旦事情敗露,他的手上就多了牽製他們的把柄。法西斯官員還熱衷於互相潑髒水。地方法西斯官員為了搶烏紗帽,不惜公開指責對方亂搞性關係,牽連出來的人包括妓女、情婦、其他法西斯官員的妻子甚至男人。到了20世紀30年代,就連那些最剛正不阿的法西斯官員,人們也無法相信他能做到兩袖清風。
盡管法西斯當局吹得天花亂墜,一部分羅馬人卻看得真切:法西斯當局不僅腐敗,而且無能。除了排幹橋梁汙泥計劃,其餘計劃基本以失敗告終。嬰兒戰並沒有逆轉日漸下降的生育率。糧食戰的確提高了小麥產量,卻對整個農業造成了負麵影響。裏拉戰降低了對外貿易和旅遊業的競爭力,甚至逐步釀成嚴重的經濟危機,意大利的經濟危機甚至比1929年華爾街股市大崩盤還早兩年。雖然墨索裏尼對民選的自由派政府向來不屑一顧,但是在自由派政府的統治下,意大利一躍成為歐洲經濟發展較快的經濟體,甚至超過了德國。然而,在法西斯當局的統治下,意大利變成歐洲經濟發展最慢的經濟體之一。到20世紀30年代末,就連意大利控製的非洲帝國也危機四伏,當地此起彼伏的遊擊隊逐漸把埃塞俄比亞變成意大利的戰爭泥沼。
最後,法西斯當局的宣傳工作一敗塗地。到20世紀30年代末,沒幾個意大利人相信當局宣傳的那一套。在過去的十幾年裏,當局出台了一係列政策,威逼利誘婦女多生孩子。饒是如此,到1937年,大部分意大利青年女性認為生一到兩個孩子足矣,根本不願意生11個孩子。她們也不願意整天圍著灶台轉,大部分女性想外出工作,最好能謀一份體麵的差事。1938年10月,法西斯當局將矛頭對準猶太居民,羅馬人都憤憤不平。到1939年,一份間諜報告不情願地承認:羅馬人“對猶太人的同情與日俱增”,[9]都認為猶太人無可指摘。神父猛烈抨擊《種族法》,羅馬人偶爾會說起猶太人的優點:有經商頭腦、誠實守信、樂善好施,還說猶太人的人品比很多基督徒都好。另一份間諜報告聲稱:“所有人都說政府是錯的,所有人都說這種難熬的日子就要到頭了。”[10]就連法西斯高官也堅持認為猶太人是無辜的,一些高官甚至為逃難而來的外國猶太人提供庇護。
重塑意大利人尚武好戰的國民性是墨索裏尼傾注心血最多的計劃。然而,這項計劃可以說是法西斯當局最大的失敗。20世紀30年代,法西斯黨委書記阿希爾·斯塔拉切開始負責這項計劃,他是個行事迂腐的人。在他的領導下,這項計劃不但沒有激發人們的鬥誌,反而惹了眾怒。他發起的反資產階級運動明確禁止意大利人穿拖鞋,為的是讓他們保持謙遜。政府官員必須購買和穿著統一的法西斯製服,這些製服價格高昂,但是麵料很差。斯塔拉切聲稱握手禮不衛生,所以羅馬人見麵打招呼隻能高高抬起右手行羅馬致敬禮。此外,羅馬人應該用voi(你們)稱呼對方,不能再用lei(你),因為voi聽起來更有氣勢,也更正式。間諜報告承認:幾乎沒有人用voi(你們)稱呼對方,就算有人用,也帶著調笑的語氣。
到了20世紀30年代,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法西斯當局已經積重難返。然而,報紙上的法西斯當局卻更上一層樓:當局是說一不二的存在,自1931年至1938年,法西斯黨員人數從80萬猛增至500萬。意大利人站在擁擠的人群裏參加日漸增多的法西斯集會和遊行。不過,法西斯當局已經江河日下。當局收到的間諜報告警告稱:人們對法西斯主義的熱情已經耗盡。法西斯當局對意大利人的管控不但沒有激發他們的熱情,反而使他們越發冷漠。加入法西斯黨以及參加集會和遊行並非出自他們的本心。墨索裏尼在威尼斯廣場的陽台上向公眾發表了諸多著名演說,黑衫軍在威尼斯廣場的各個入口處支起桌子收集人們的黨證,目的是找出缺席的人。1935年10月,墨索裏尼宣布意大利入侵埃塞俄比亞,當局組織慶祝遊行,趕到的遊行者發現黑衫軍不在現場後,頓時驚慌失措。
到1938年末,咖啡越發短缺,意大利人的態度由冷漠變成了厭煩。國際聯盟對意大利侵略埃塞俄比亞進行製裁,當局因此發起了名為“自給自足”的新運動,造成了嚴重的經濟危機。物價飛漲,政府財政匱乏,變得越發貪婪,不惜提高行會會費。出口陷入低迷,進口商品價格高昂,普通人望而卻步。石油、糖以及意大利人最離不開的咖啡等商品日漸短缺。早晨酒吧裏已經不供應咖啡,為了買到咖啡,羅馬人得排數個小時的隊。他們一邊排隊,一邊低聲抱怨。此時,斯塔拉切等法西斯高層領導如過街老鼠,但是幾乎沒有人敢公開非議墨索裏尼。1939年5月,政府安插在民間的間諜注意到:私下裏關於墨索裏尼的笑話正以驚人的速度變多,例如“M代表什麽?Misery(痛苦)”。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法西斯當局已經處於搖搖欲墜的境地。盡管法西斯當局不得人心,但是國家機器完好如初,替當局賣命的人深知靠著大樹好乘涼的道理,並不希望當局倒台。如果照這樣發展下去,這個獨裁政權很可能不會如此短命。那麽墨索裏尼政權為什麽會如此快地倒台呢?答案就在奧勒良古城牆的東南角。1938年春,為了迎接阿道夫·希特勒的到來,當局剛剛在此地新建了一座火車站。觀賞完佛羅倫薩的精美藝術品後,希特勒在5月3日晚抵達羅馬城,受到了熱烈歡迎。法西斯當局組織了成千上萬的羅馬市民站在鐵路兩旁衝希特勒歡呼招手。奧斯蒂恩塞火車站裏掛滿了巨大的法西斯鷹徽和納粹黨旗,還有兩幅巨大的壁畫,一幅描繪墨索裏尼和法西斯主義,另一幅則描繪希特勒和納粹主義。就連街道的名字也在歡迎希特勒的到來。聖保羅門到奧斯蒂恩塞火車站之間的那段路被命名為阿道夫·希特勒大街,附近的廣場被命名為阿道夫·希特勒廣場,廣場上聳立著他的雕像。希特勒的車隊經過古羅馬鬥獸場,隨後沿著帝國廣場大街來到威尼斯廣場,最後前往奎裏納爾宮。希特勒在羅馬城逗留數日,其間他和墨索裏尼前往墨索裏尼體育場觀看了法西斯青年團成員排成的方陣,他們先後擺出M和卐字樣造型。
事實上,意大利人從未喜歡過這位新盟友。德意誌,尤其是奧地利,都是意大利的宿敵。意大利統一路上的最大攔路虎就是奧地利。更糟的是,到了1938年,墨索裏尼完全唯希特勒馬首是瞻。羅馬之行不久前,希特勒在沒有任何事先提醒的情況下侵吞意大利的附屬國奧地利,簡直是為所欲為。相反,墨索裏尼命令意大利人以德式正步行軍,行羅馬致敬禮(5)以及針對猶太人,處處都在效仿和討好希特勒。
意大利人無心戰爭。隻賬單和咖啡這兩項就夠讓他們煩惱了。然而,1940年6月10日,墨索裏尼對法國和英國宣戰。9個月前,英國和法國對德宣戰。墨索裏尼的宣戰動機就一個字:怕。法國已經走到了失敗的邊緣,而意大利絕不能失去這樣一個趁火打劫的機會,他怕自己沒有機會以戰勝者的身份坐到談判桌前。美軍陸軍上校漢利曾親眼看到大批群眾聚集在威尼斯廣場上,墨索裏尼站在陽台上宣布參戰,並接受群眾的歡呼。漢利發現,人們的士氣似乎有些低落。後來,他聽說意大利新聞影片在報道此事時額外配上了體育賽事的歡呼聲。根據政府的監視報告,一部分意大利人認為倒向勝利的一方本無可厚非,但是在背後捅昔日盟友法國的刀子絕非君子所為。隻有一小撮學生和狂熱的法西斯分子滿腔熱忱。
威尼斯廣場上群眾的直覺是對的。羅馬人決絕地拉上窗簾。黑衫軍隻要看到一絲勝利的希望,就會高喊元首。然而,墨索裏尼從未以戰勝者的身份坐到談判桌前。三年後,意大利深陷戰爭的泥潭,不僅要對付“自由法國”(6)和英國,還要對付巴西、蘇聯和美國。到1943年初,意大利敗局初現。至於這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麽,這裏不做細究,因為本書的主題是羅馬城,而非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意大利。但是有一點必須澄清:意大利人戰鬥力差。“一戰”期間,意大利人麵對裝備比自己先進得多的敵人,英勇作戰,並取得了不錯的戰績。“二戰”期間,意大利閃電傘兵師在北非戰場對陣英軍,絲毫不落下風,甚至贏得了對手的尊敬。但是,這支傘兵師曾接受過德軍的培訓。
意大利人在“二戰”中表現差的原因主要有二個:厭戰情緒嚴重和對領導層心灰意懶。盡管法西斯當局將大量資金投入軍工業,但是真正投入生產的資金微乎其微。由於監管不力,出產的軍工產品大都不合格:潛水艇安全係數極低;轟炸機引擎時常失靈(引擎的實驗數據都是偽造的);戰鬥機在歐洲屬末流;坦克體積小、車身裝甲過薄,因此被意大利人稱為沙丁魚罐頭。軍事部門人浮於事,好大喜功。1939年,空軍部號稱目前有8500架飛機可以投入戰鬥,實際數量不足十分之一。墨索裏尼也好不到哪裏去。參戰前,他號稱整個意大利有150個裝備精良的師,共配備了1200萬把刺刀,實際是隻有10個師,且大部分都缺編、裝備極差。一部分士兵手裏的槍還是1918年從奧地利士兵手裏繳獲的。意大利在1915年參加“一戰”時的備戰工作要比1940年參加“二戰”時好得多。盡管墨索裏尼對民選的自由派政府向來不屑一顧,但是現在自由派政府再次將法西斯當局比了下去。
最後,意大利人在“二戰”中表現差,墨索裏尼也難辭其咎。他在軍中是說一不二的領導者,這點至今為人詬病。墨索裏尼任海陸空三軍部長於一身,他麾下的軍官甚至連參加戰略會議的資格都沒有。身為戰爭領袖,墨索裏尼既懦弱,又好鬥,並且高估了意大利的戰鬥實力。最要命的是,他總是出爾反爾。1940年秋,英軍慘敗,一時間變得不堪一擊,墨索裏尼派轟炸機前往比利時,準備趁火打劫突襲倫敦(結果發現轟炸範圍根本達不到倫敦)。同年秋,墨索裏尼派卡車前往裏雅斯特,為進攻克羅地亞做準備,然後又臨時決定放棄克羅地亞,轉而進攻英屬埃及。沒有卡車代步,沒有飛機掩護,意大利士兵隻能在不堪一擊的坦克的掩護下徒步穿越茫茫沙漠,最後被隻有自己十分之一兵力的英軍打得落花流水。
戰敗的消息接踵而至,法西斯政權已經搖搖欲墜。到1943年春,當局對民眾的威懾力已**然無存。當局安插在民間的間諜不無絕望地寫道:戲院裏、影院裏、有軌電車上、火車上乃至防空洞裏,人們公然批評當局和墨索裏尼。既然政府已經靠不住了,意大利人便把希望寄托在教宗身上。不像意大利其他未被轟炸的城市,羅馬城的人口已經暴增至200萬。不少人逃到這裏,希望教宗庇護十二世能保他們平安。與此同時,申請聖職的人數猛增,因為一旦成為神職人員,就可免服兵役。
人們在羅馬城感受不到戰爭的氣氛,不像英國和俄國這種進行過全國戰爭動員的地方。德·懷斯在參觀奧斯蒂亞水上航空港的時候,發現羅馬的海岸線上隻有兩個士兵站崗,兩人隻能共用一雙水靴。墨索裏尼發起的所有建築項目全部陷入停滯,E-42展覽區的開幕時間無限延期。但是當局仍不遺餘力地開展宣傳工作,為慶祝墨索裏尼進軍羅馬20周年,第三屆(最後一屆)法西斯運動展覽會在現代藝術博物館開幕。此次展覽會的核心目的是宣傳當局為戰爭付出的努力以及推行種族運動。電影展廳裏陳列著精心挑選的電影海報,海報上畫著由知名演員扮演的軍事人物:美軍和英軍要麽一臉驚恐,要麽呆頭呆腦,而意軍則生龍活虎。一些展品和漫畫則描繪著非洲人和猶太人的種種惡行。古典時代雕像的照片和現代意大利人的照片並排放在一起,顯示著種族的純潔性。1943年5月10日,帝國日的慶祝活動跟去年一樣如期舉行,張貼的海報上畫著戴殖民軍頭盔的意大利人。然而事實上,意大利的非洲帝國早已土崩瓦解。海報上特意寫著:我們必歸!(Torneremo!)不過有些已經被羅馬人改寫成:我們必敗!(Perderem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