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43年9月8日晚,巴多格裏奧宣布意大利無條件投降。羅馬人的預言成真,他們紛紛湧上街頭慶祝,但是比6周前墨索裏尼下台時多了一絲隱憂。他們希望同盟國迅速出兵對抗德軍,結束戰爭。
翌日清晨,德·懷斯像往常一樣醒來,她對意大利的時局並不十分樂觀。周圍的一切似乎跟往常沒有什麽區別。行至市中心,她看到一個男孩手裏拿著網球拍,正大步流星地趕往網球聚會的集合點。的確,德·懷斯對時局的判斷絕非空穴來風,從當天淩晨開始,她就隱隱約約聽見槍炮聲,後來槍炮聲變得越來越大。她並不清楚製造這些槍炮聲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當地的報紙也無法幫她解開這個疑團。《停戰協議》白紙黑字地印在報紙上,但是語氣十分曖昧,做派猶如一個打定主意要離婚卻又奢望對方能夠心平氣和結束婚姻的妻子。一部分報紙還刊載了卡拉布裏亞前線的戰事報道,以動人心弦的筆觸描述了德意聯軍如何在戰場上合力打退盟軍。明眼人雖然一看就知道是假新聞,但是這種前後矛盾的行為令人十分不解。意大利當局呼籲羅馬民眾保持鎮靜,宣稱當局正在說服德軍北撤。德·懷斯向來消息靈通,她知道羅馬城有重兵把守,其中還包括一個裝備精良的摩托化步兵師,所以她認為意軍有能力拖住德軍,等來盟軍。
德國高層跟德·懷斯的想法一致。盟軍正在意大利西海岸的薩萊諾登陸,希特勒認為駐紮在南意大利的德軍最好馬上撤退,否則盟軍很可能會切斷他們的物資供給。德軍駐南意大利司令官是阿爾貝特·凱塞林(公元1885年11月30日—1960年7月16日),他的司令部設在羅馬城以南的弗拉斯卡蒂。美軍對弗拉斯卡蒂進行轟炸,使得此地遭受了毀滅性地破壞,一片狼藉,所以凱塞林也跟德·懷斯的想法一致。凱塞林預計盟軍會將部隊空投到羅馬城,甚至很可能在羅馬城附近進一步發起渡海登陸。凱塞林的兵力遠遠少於駐守在羅馬城的意軍的兵力,他猜想巴多格裏奧說不定已經將矛頭指向他。凱塞林命令駐紮在羅馬城附近的德軍向羅馬城推進,並發動試探性進攻。位於羅馬市中心的德國外交人員燒毀機密文件,送走自己的家人。德·懷斯和凱塞林對真相一無所知,這個真相簡直是羅馬城的恥辱。在本書的前六個章節中,筆者曾多次提及羅馬守軍在麵臨外敵入侵時的表現,盡管他們有時表現得很無能,無力擋住敵軍的進攻,但是他們至少為羅馬城戰鬥過。公元1943年9月初,羅馬城正處於前法西斯頭目和乘著法西斯主義的東風一路高升的人的統治下,這幫人壓根不關心羅馬城的存亡。
公元1943年9月3日,意方代表和同盟國代表在西西裏島的卡西比萊秘密簽署停戰協議,並打算5天後向外界公布。地中海戰場盟軍司令德懷特·戴維·艾森豪威爾(公元1890年10月14日—1969年3月28日)試圖充分利用這段時間進行戰略部署。正如凱塞林所預料的那樣,艾森豪威爾計劃派遣2000名空降兵於9月8日晚空降羅馬城,目的是封鎖羅馬城的飛機場以及協同意軍對抗德軍的進攻,並計劃在次日率盟軍登陸薩萊諾。9月7日晚,美軍將領泰勒和加德納偷偷進入羅馬,打算為第二天的空降行動做準備。兩人比預計時間晚了一些到達羅馬城,沒過多久,他們就變得憂心忡忡。他們被帶到戰爭部附近的卡普拉拉宮,服務人員從不遠處的大酒店為他們送來了一頓豐盛的大餐,包括清燉肉湯、蔬菜燉牛肉、火燒可麗餅和高檔葡萄酒。但是,他們一直沒有等來負責羅馬城防務的關鍵人物。他們終於等不及了,強烈要求麵見巴多格裏奧,於是卡普拉拉宮的人開車把他們送到巴多格裏奧的豪宅。這次會麵讓他們感到十分沮喪。美軍曾猜測,為了部署次日的防務,巴多格裏奧此時一定忙得不可開交。然而事實是,巴多格裏奧正在熟睡,需要人叫醒。他們在等候巴多格裏奧的時候,他的侄子向他們解釋說:意方根本沒有做好準備,所以公布《停戰協議》的日期需要推遲幾天;德軍帶走了所有燃料,所以空降行動隻能取消。巴多格裏奧終於露麵了,臉上露出畏懼的神色。他對這兩位美國將領說:“老夫忝居帥位,這輩子就打過兩次勝仗。求你們別把我留給德國人,要是被他們抓到……”[11]他做了一個割喉的手勢。
宣布意大利投降之前,首相巴多格裏奧和國王維托裏奧·埃馬努埃萊三世有5天的時間做準備。然而,兩人用這5天隻做了一件事:為自己和家人鋪後路。埃馬努埃萊三世把兒媳婦送到了瑞士,巴多格裏奧則把自己的親屬送到了瑞士和丹吉爾。9月8日下午,眼見著公布《停戰協議》的時刻就要到了,埃馬努埃萊三世終於召集各部部長和軍事統帥,在奎裏納爾宮舉行了一次會議,商議應對策略。戰爭部部長安東尼奧·索裏切(公元1897年11月3日—1971年1月14日)和卡爾博尼將軍認為意大利單方麵投降會惹怒德國,一直惴惴不安,於是他倆建議意大利人裝作沒有投降的樣子。陸軍少校馬爾凱西是行政部部長安布羅夏諾的助手,意大利方代表在西西裏島簽署停戰協議的時候,他就在現場。他指出索裏切和卡爾博尼的建議不切實際,因為美方已將簽署儀式的全過程錄製下來。然後,會議討論的話題就變成了一些不相幹的事情。而就在此時,艾森豪威爾通過廣播宣布意大利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傳來。埃馬努埃萊三世決絕地說:“認命吧。”[12]巴多格裏奧匆匆趕往阿夏戈大街上的羅馬廣播中心,宣讀《停戰宣言》,宣布意大利無條件投降。
從這一刻起,這群人根本不像手握國柄的統治者,倒像是一群在劇院裏觀劇的觀眾,焦急地等待著接下來的劇情。首相巴多格裏奧、國王埃馬努埃萊三世和一眾部長在戰爭部集合。情報表明德軍正在北撤。巴多格裏奧和皇室成員都是習慣早睡的人,他們簡單吃了一頓晚餐後就睡下了。國王和王後和衣而睡,以防萬一。天就要亮了,他們不約而同地起了床,然後就聽說了德軍截斷羅馬城道路的消息,隻剩下一條通往亞平寧山脈和亞得裏亞海的向東道路。
至於接下來該怎麽部署羅馬城,他們根本沒有心情討論。國王埃馬努埃萊三世早就預料到有這一天,從罷免墨索裏尼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在奇維塔韋基亞備好了一艘海軍艦艇,以備不時之需。清晨5點多,他、他的家人、巴多格裏奧以及他們的助手提著行李在戰爭部的一個院子裏集合,隨後分別上了車。七輛車載著他們穿過那不勒斯大街,來到民族大街,途經特米尼火車站和聖洛倫佐教堂,最後駛出了城。意大利的皇室成員和政府首腦就這樣逃之夭夭了。王儲翁貝托王子(公元1904年9月15日—1983年3月18日)心有不甘,他哀怨地說:“哎!我們也太狼狽了。”他的母親埃琳娜王後用法語厲聲回道:“貝波(翁貝托王子的昵稱),回去是不可能的,他們會殺了你的。”巴多格裏奧臉色蒼白,神情緊張,嘴裏不住地自言自語:“萬一被他們給抓住,我們都得被割喉。”[13]
不久之後,有70多輛車緊隨其後出了城。奧爾托納是亞得裏亞海沿岸的一個小港口,9月9日下午,這裏擠滿了皇室成員、政府要員和高級將領,焦急地等待著搭救他們的那條船。不過,政府要員並沒有傾巢而出。羅馬城中,一群反法西斯遊擊隊員來到貿易和工業部,發現貿易和工業部大樓的正門大開,裏麵一片狼藉,各種跡象表明有人剛剛倉皇離開。他們在主會議廳內找到了貿易和工業部部長萊奧波爾多·皮卡迪,他將臉掩埋在雙手之中。看到他們後,他絕望地說:“都跑了,就剩我了。”[14]
國王埃馬努埃萊三世和政府要員在9月9日做的最沒有良心的一件事不是逃離羅馬和拋棄羅馬人,而是他們發布了兩條命令。第一條命令要求海軍派出希皮奧內號巡洋艦和兩艘輕型護衛艦接走“要人”(國王和政府要員),並護送他們一路向南,直至同盟國的控製區;第二條命令要求陸軍參謀長羅阿塔將駐紮在羅馬城外的裝甲師派往羅馬城以東的蒂沃利,開辟防禦東線。值得一提的是,這支裝甲師是意大利戰鬥力最強的部隊。鑒於這條防線背對正在殺向羅馬城的德軍,羅阿塔的意圖不言自明。這支裝甲師真正的目的是掩護意大利的統治者們出逃。這支戰鬥力最強的部隊沒有用來守衛羅馬城,反而被派去掩護領導人逃跑。
在交戰過程中改變陣營並不是說說那麽簡單,但是這並不代表意大利人沒有考慮過。少數狂熱的法西斯黨徒對德國人心存好感,但是絕大部分意大利軍人對德國人沒有多少好感。一旦接到明確的命令,他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為意大利而戰。然而,他們接到的命令十分模棱兩可。巴多格裏奧甚至在宣讀投降聲明時故意含糊其詞,他命令意大利軍人“停止一切針對英美的敵對行動”以及“反擊一切敵對武裝的進攻”[15]。9月8日晚上,國王躺在戰爭部大樓裏,和衣而睡,行政部部長安布羅夏諾發布命令,禁止意大利軍隊對德國人采取敵對行動,並明確指示:如果德軍沒有做出侵略行為,那麽意軍不得阻攔。很明顯,安布羅夏諾此舉是想息事寧人。盟軍在薩萊諾的登陸行動陷入困境,凱塞林曾想過放棄羅馬城,不過現在他改變主意了。凱塞林的命令簡單明確,跟安布羅夏諾表現出的意願正相反。他命令德軍解除意大利人的武裝,一旦雙方交戰,他補充說:“不必對這幫叛徒心慈手軟。希特勒萬歲!”[16]
一部分意大利軍人英勇戰鬥。德軍手持一麵白旗向撒丁第一擲彈兵團駐守的一處陣地逼近,此地位於羅馬城南部的馬利亞那橋,處在墨索裏尼E-42展覽區未完工建築群的下方。意軍在此地的指揮官前去與德軍會麵,不料被機關槍擊中身亡。意軍怒火中燒,奮起反抗,與德軍激戰了整整一夜,雙方僵持不下。此外,德軍在羅馬城北部靠近蒙特羅頓多的一處陣地掙紮,一支德軍的空降兵部隊被意軍和當地的獵人完全壓製住了。截至9月9日晚,德軍死傷300人,不得不主動尋求停戰談判。
然而,德軍在其他地方幾乎沒有遭到意軍的反抗。不久後,他們便得知了意軍收到的命令,於是舉著白旗繼續向意軍的陣地進發,然後將槍口對準意軍,解除他們武裝,反抗者一律被殺死。不少意大利軍人在很久之前就對當局和戰爭徹底失去了信心,所以他們幹脆扔掉武器,脫掉軍裝,換上平民的衣服,溜之大吉。整個皮亞琴察師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外,士兵也對軍官失望透頂,不少士兵幹脆拋棄戰友,當了逃兵。一名軍官暫時離開軍營,隻為前去馬棚確認自己的獲獎賽馬是否安然無恙。三個小時後,他從馬棚回到軍營,卻發現麾下的士兵全都不見了。極少數部隊選擇加入德軍,其中就包括兩支黑衫軍。
9月10日上午,德軍開始向羅馬市中心挺進。街上空無一人,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公共汽車和有軌電車停在半路,乘客都不見了。眼前的這番情景讓德軍倍感困惑。平民手裏拿著武器(逃兵扔在街上的武器被一部分平民撿到),負責維持治安的卡賓槍騎兵試圖阻止他們。瑪利亞·盧克是一名美國修女,德軍攻占羅馬城的這段時間,她恰好居住在這裏,她將自己的所見所聞記載下來,並以簡·斯克裏夫納為筆名發表。當天,她看到一群意大利看守押著一隊德國囚犯走在街上,以為意軍打敗了德軍。上午11點,她聽說德意雙方已達成協議,德軍同意撤軍。中午時分,炮彈接二連三地落入羅馬城,意軍開炮反擊。德軍士兵通過歐陸酒店的窗戶向外射擊,開著裝甲車裏的意軍擲彈兵和電車工人拚命向德軍投擲手榴彈。兩軍交戰的地方就在特米尼火車站前麵。
傍午時分,德軍逼近聖保羅門和奧斯蒂恩塞火車站。早在5年前,希特勒就是在這裏受到了羅馬人的熱烈歡迎。一支由天主教共產主義者、狙擊兵和平民組成的誌願軍火速趕來支援。狙擊兵是從台伯河岸區附近的營房趕來的,那群平民是一個名叫卡洛·尼基的演員帶來的。大部分誌願軍士兵沒有武器。下午1點,德軍和意大利守軍在聖保羅門前的阿道夫·希特勒廣場周圍展開激烈戰鬥,但是守軍毫無勝算。盡管守軍在人數和氣勢上占據優勢,但是絲毫沒有組織性,全靠個人勇武。不少守軍士兵隻剩下幾發子彈,守軍的坦克在德軍的裝甲車麵前束手無策。國王和高官出逃的消息在城中傳播開來,更是火上澆油。下午,德軍攻破聖保羅門,沿著非洲大街來到古羅馬鬥獸場,隨後沿著帝國廣場大街來到威尼斯廣場,跟5年前希特勒的車隊走的是同一條路線。
德軍和守軍的決戰發生在特米尼火車站。100名軍官和士兵坐著一列被扣押的火車從蒙特羅頓多趕來支援羅馬人,他們在火車頭上安裝了一門小型火炮,在站台上架設機槍,鐵路工人跟他們並肩作戰。5個小時後,他們被德軍徹底擊潰。德軍將鐵路工人全部處決。傍晚6點,瑪利亞·盧克發現四周一片沉寂。她在女修道院裏看到德軍的汽車在街道上疾馳而去,羅馬市民三五成群,議論紛紛,看起來十分不安。她打開收音機,發現羅馬廣播電台正在用德語和帶有濃重德語口音的意大利語播送新聞,這個電台以前隻播送音樂。
羅馬城淪陷。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德軍洗劫了羅馬城。後來,店鋪重新開張,饑腸轆轆的羅馬市民在大街上尋找食物。德國士兵趁機持槍搶劫店鋪,搶奪行人的貴重物品,搶走汽車和自行車。幾個羅馬女人被德國士兵侮辱。羅馬市民安慰自己說盟軍就要來了,最悲觀的預測是兩周以內。然而事實證明,兩周是最樂觀的估計。
▲盟軍的宣傳海報:“他們已經被踢出了西西裏島,我們何不聯手把他們踢出意大利半島。”這則海報旨在敦促意大利人加入反納粹德軍的隊伍。
▲盟軍的宣傳海報諷刺意大利社會共和國。墨索裏尼被國王軟禁在亞平寧山脈的一處滑雪度假村,德軍隨後用滑翔機成功將他救出。他隨後宣布成立意大利社會共和國,標誌著法西斯主義死灰複燃。
9月18日晚,第一個壞消息傳來,羅馬人被迫重溫舊時的噩夢。他們在廣播裏聽到了墨索裏尼的聲音,他在廣播裏歌頌希特勒,痛斥國王,號召意大利人支持他。他的語調有氣無力,有些人甚至懷疑這個人不是墨索裏尼,但的確是他。墨索裏尼被軟禁在亞平寧山脈的一處滑雪度假村。幾天前,德軍大膽使用滑翔機救出了他。聽到這個消息後,羅馬人倍感失望。墨索裏尼宣布成立意大利社會共和國(7),自己擔任總理。實際上,他隻不過是一個任由希特勒操縱的傀儡。饒是如此,法西斯主義的忠實信徒和沒有退路的法西斯分子紛紛站出來響應他。法西斯主義死灰複燃。意大利的法西斯分子起死回生,他們紛紛效仿身邊的納粹德軍,變得比從前更加殘暴。10月初,科隆納廣場上的韋德金德宮成為法西斯分子在羅馬的總部,手持機槍、開著坦克的士兵將此地團團圍住。
德軍安頓下來後,便開始蠢蠢欲動。達到兵役年齡的羅馬男子須向當局報備,服兵役和勞役。但是幾乎沒人前來報到,德軍隻好親自上街抓人。圍捕行動開始了。1000名被釋放的英國戰俘、眾多反法西斯人士和意大利官兵在德軍破城後就藏匿起來。現在,為了躲避德軍的圍捕行動,越來越多的羅馬男人不得不藏起來。這一時期,羅馬城流傳著這樣一個笑話。一群遊客問導遊:“摩西像(8)呢?”導遊答道:“他在朋友家躲好些天了。”羅馬男人藏匿在女修道院和醫院裏,甚至精神病院裏。德·懷斯不由得感歎道:“羅馬城從未有過這麽多男瘋子。”大部分羅馬男人躲在私宅裏,不誇張地說,羅馬男人都藏起來了。德軍重金懸賞英國戰俘,並規定任何人不得藏匿戰俘,違者一經發現,格殺勿論。然而,幾乎沒有人供出他們。一位上了年紀的羅馬婦人藏匿了多名英國戰俘,她告訴德·懷斯:她知道一旦被發現,自身性命難保,但是一想到每個戰俘身後都有一個為他牽腸掛肚的母親,就覺得於心不忍,於是下定決心保護他們。
10月6日,國王的胸甲騎兵成為德軍圍捕行動的下一個目標。德軍闖入薩伏依阿達別墅,把別墅裏的家具、繪畫、雕像、掛毯洗劫一空,此舉明顯是為了報複國王埃馬努埃萊三世曾在此地逮捕墨索裏尼。據瑪利亞·盧克記載,德軍甚至連別墅裏的被單和枕套都拿走了。“(薩伏依阿達別墅)被洗劫一空,就連牆上的釘子也被拆下來帶走了。”[17]10月8日,德軍把魔爪伸向卡賓槍騎兵隊,這是一支效忠於國王的精銳警察部隊,在墨索裏尼的逮捕行動中扮演重要角色。1500名卡賓槍騎兵隊官兵被送到德國,許多人一去不歸。德軍逮捕卡賓槍騎兵隊官兵的消息迅速傳播開來,另外5000名卡賓槍騎兵隊官兵聞訊逃跑,幸運地躲過了一劫。
最慘絕人寰的圍捕行動即將上演,德軍的下一個目標是羅馬猶太人。公元1938年11月11日,墨索裏尼政府批準《種族法》,一小部分猶太人已經幸運地離開了意大利,剩下的猶太人要麽無處可逃,要麽囊中羞澀,沒錢出逃。德軍殺向羅馬城的消息傳播開來,一部分猶太人連忙躲起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大部分躲起來的猶太人發現德軍沒有采取任何過激行動,於是紛紛現身,隻有一少部分猶太人十分明智地繼續躲著。現身的猶太人是有苦衷的,他們一是需要外出打工維持生計,二是不想給好心收留自己的天主教徒惹麻煩。此外,羅馬猶太社區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猶太社區,已有2000年的曆史。教皇曾多次試圖讓猶太人改宗,但均以失敗告終。
警告傳來。英國廣播公司報道了猶太人被大屠殺和抓進建有毒氣室的集中營。羅馬猶太社區的首席拉比(精神領袖)伊斯雷爾·佐利在東歐出生長大,他深知大屠殺意味著什麽,於是敦促關閉猶太教堂,告知城中的猶太人要麽趕緊躲起來,要麽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倫佐·利瓦伊和塞蒂米奧·索拉尼是猶太難民援助委員會羅馬分支機構的負責人,兩人都是土生土長的羅馬猶太人,他們對猶太人在集中營的悲慘遭遇了如指掌,於是敦促猶太人逃去南方的同盟國控製區。德國駐梵蒂岡大使恩斯特·馮·魏茲澤克男爵和他的秘書阿爾布雷希特·馮·克塞爾也向城中的猶太人提出警告,十分令人意外。作為德國的外交人員,兩人都對納粹深惡痛絕。克塞爾直言不諱地抨擊納粹分子,魏茲澤克男爵是老派貴族,對納粹黨的所作所為心存鄙夷。這兩個德國人跟利瓦伊和索拉尼一樣,對歐洲猶太人的命運洞若觀火。魏茲澤克男爵本人曾看過萬湖會議(召開時間是公元1942年1月20日)的記錄,會議提出的“最終解決”計劃成為納粹德國的官方政策。克塞爾委托瑞士聯絡人阿爾佛雷德·法倫納告知與梵蒂岡有聯係的羅馬猶太人向外界放出消息:羅馬猶太社區危矣。
可惜的是,幾乎所有羅馬猶太人都沒把這些警告當回事。在他們眼裏,出於宣傳的目的,英國廣播公司的報道有誇大之嫌,而伊斯雷爾·佐利是個徹頭徹尾的外人,並不招他們喜歡。況且,德軍並無出格行為。烏戈·福阿是羅馬猶太社區的主管人,他向他們保證德軍絕對不會輕舉妄動,大部分羅馬猶太人對此深信不疑。總共有1.2萬名猶太人生活在這個社區,社區的規模相對較小。福阿認為,隻要羅馬猶太人安分守己,德軍抓不到把柄,就奈何不了他們。他告誡羅馬猶太人凡事要低調。他們除了將猶太教堂裏的家具陳設搬到別處藏起來,沒有再采取其他應對措施。
9月26日,星期日,德軍開始對羅馬猶太人采取行動。黨衛軍中校兼蓋世太保羅馬最高指揮官赫伯特·卡普勒召集羅馬猶太社區的兩位領導人烏戈·福阿和但丁·阿爾曼西前往他在德國大使館主樓的辦公室,此地位於沃爾孔斯基別墅公園內。他命令羅馬全體猶太人48小時內必須交出50千克黃金,否則200名猶太人將被驅逐。卡普勒承諾拿到黃金後,絕不會傷猶太人一根汗毛。一小部分猶太人半信半疑,但是大部分猶太人選擇相信他。這些猶太人未免太天真了,生活在羅馬的猶太作家賈科莫·德韋內德蒂(公元1901年至1967年)解釋了背後的原因:“在過去的幾個世紀裏,猶太人飽受侮辱和壓迫,生出一種悲觀的宿命感,內心特別渴望得到他人的同情。總是擺出一副做小伏低的姿態,隻為博取他人的同情。猶太人會對德國人乞求憐憫嗎?遺憾的是,答案是肯定的。”[18]此外,德韋內德蒂還認為,出於宗教信仰的原因,猶太人骨子裏追求正義。相比之下,納粹分子要簡單粗暴得多。就算猶太人把姿態放得再低,也改變不了德國人把猶太人視為死敵這一現實。
次日,也就是9月27日,卡普勒一早就派人在猶太教堂二樓的一個房間裏設置了收款點。起初隻有零星幾個人前來交贖金,與此同時首席拉比佐利派人前去梵蒂岡求救。晌午剛過,猶太教堂外就排起了長龍,教宗庇護十二世提供的無息貸款並沒有派上用場。他們多數是住在隔都裏的窮苦猶太人,拿不出太多錢,好在積少成多,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不過也有為數不多的富人慷慨解囊,其中就包括基督徒。交齊贖金後,猶太人如釋重負,心想總算轉危為安,脫離了危險。實在是大錯特錯。其實,卡普勒在命令猶太人交贖金的前一天就收到了柏林發來的命令:圍捕城中猶太人,並將他們驅逐出境。有證據證明贖金一事純屬卡普勒的個人意誌,因為圍捕猶太人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所以他得設法轉移猶太人的注意力,防止他們藏匿起來。卡普勒奸計得逞。德軍接下來的一係列行動讓猶太人錯愕不已。猶太社區的所有文獻、兩座圖書館裏的書均被德軍擄走,其中包括價值連城的猶太教古籍珍本,這些古籍要麽沒來得及編目,要麽沒來得及研讀(這些文獻和古籍在北運的過程中遭到盟軍轟炸,不知去向,也有一部分羅馬猶太人認為德軍將這些文獻和古籍秘密藏在了德國某處。總之,猶太人永遠失去了這些堪稱瑰寶的文獻和古籍)。然而,錯愕之餘,卻沒幾個羅馬猶太人選擇藏匿起來。
向羅馬猶太人伸出援助之手的德國人除了魏茲澤克男爵和克塞爾,還有德國駐意大利王國代理大使艾特爾·弗裏德裏希·莫爾豪森。黨衛軍中校卡普勒一收到圍捕猶太人的命令,莫爾豪森就聽說了此事。他立即驅車前往弗拉斯卡蒂麵見凱塞林,試圖說服凱塞林放棄圍捕行動,並建議通過強製勞動取而代之。凱塞林曾把突尼斯猶太人送去工廠進行強製勞動,加之眼下沒有多餘兵力進行圍捕行動,於是采納了莫爾豪森的建議。柏林黨衛軍總部發現駐守羅馬的德國官員阻撓圍捕行動,就派遣黨衛軍上尉特奧多爾·丹勒克爾率領一支黨衛軍和一支特遣部隊進駐羅馬,並刻意繞過了當地的德國官員。值得一提的是,丹勒克爾上尉曾在前一年主持針對巴黎猶太人的圍捕行動。這樣一來,莫爾豪森前功盡棄。
10月16日拂曉,隔都裏的猶太人被手榴彈的爆炸聲和槍聲驚醒。也就是說,丹勒克爾上尉已經率軍抵達羅馬城。為了把猶太人全都困在家中,丹勒克爾上尉命手下士兵對隔都發起了持續幾個小時的進攻。隔都的猶太人全都閉門不出,正中丹勒克爾上尉下懷。5點30分,秋雨滂沱,傾盆而下,士兵封鎖了隔都,開始挨家挨戶敲門。
隔都裏猶太人的命運可想而知。《1943年10月16日》是猶太作家賈科莫·德韋內德蒂的不朽名著,雖然隻有短短四十頁的篇幅,但是入木三分地刻畫了羅馬猶太人在當天的悲慘處境。作者懷著悲憤的心情,真實記錄了當天的所見所聞,其中包括參與圍捕行動的納粹黨衛軍。他筆下的黨衛軍士兵行色匆匆,舉止粗魯,滿腦子隻想著完成上級交代下來的任務,他們不住地大喊,“(他們)這麽做或許隻是為了給自己壯膽,震懾住猶太人,逼迫猶太人乖乖就範,自己也好趕緊交差”。[19]根據《種族法》,墨索裏尼政府將猶太人登記在冊,而此時納粹黨衛軍手裏的名單大都來自這本登記冊。他們拿著名單挨家挨戶敲門,敲開門後,放下卡片,卡片上寫著準備時間隻有20分鍾,並列出需要帶走的物品。德韋內德蒂想象了一下拿到卡片後猶太人的心理活動:“這些杯子太精致了,還是放在家裏吧。至於手提箱,現在去買恐怕來不及了,孩子們湊合著用一個吧。”[20]
並非所有的德國士兵都唯命是從,不能通融。德韋內德蒂曾在書中提到一位S夫人,這位S夫人聽到一位鄰居在街上大聲叫自己的名字,意識到自己即將被捕。她的一條腿在不久前的一次事故中受傷,直到現在還打著石膏。她一瘸一拐地走下樓梯,來到街上,看見兩個德國士兵正在站崗,走上前去給兩人分別遞上一支煙,這兩人居然沒有拒絕。不久後,當地人紛紛議論稱這兩人其實是奧地利人。
“抓走所有猶太人。”兩人中年齡較大的那個答道。她輕輕拍了下腿上的石膏繃帶。
“可是我的腿不太方便,得跟家人一起去醫院。”
“走吧,走吧。”奧地利士兵一邊點頭,一邊用手示意她趕緊逃。S夫人在等家人前來會合的時候,靈機一動,決定憑借和兩位士兵的交情救出更多鄰居,於是也在街上大聲呼喊起來。
“施特裏娜!施特裏娜!”
“怎麽了?”
“快跑,否則都得被他們抓走。”
“好好好。我先給孩子穿上衣服,馬上,馬上。”
不過是為了給孩子穿件衣服,誰承想連命都搭進去了。施特裏娜夫人和她的家人都被士兵帶走了。[21]
S夫人安頓好家人後,又回到了隔都,舉手投足間猶如“疫情期間巡查病房的護士,對預防措施不屑一顧,總是我行我素,不怎麽招人喜歡,反而恰恰是這幫護士沒有染上疫病”。[22]S夫人用虛張聲勢的方式讓其餘的黨衛軍士兵相信她並非猶太人,以此成功救出了鄰居家的4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