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絕大多數猶太人並沒有這麽好的運氣。一部分猶太人把自己反鎖在家裏,要是他們能在第一時間逃跑,說不定就能躲過這場浩劫。黨衛軍破門而入,屋裏的人頓時呆住了,個個瞠目結舌,就像被催眠了一般,再加上僵硬呆板的麵部表情,活脫脫一幅驚悚的超現實主義全家福畫像。黨衛軍士兵一路押著他們穿過屋大維門廊大街,向著馬塞勒斯劇院走去:

被抓的猶太人排成一列縱隊,零零散散地走在大街中央。黨衛軍士兵一路看守著他們,時不時提醒他們保持隊形,用機槍的手柄抵住他們,催促他們快點走。沒有掙紮,沒有反抗,隻有眼淚、呻吟、哀號和得不到回答的問題……孩子們眼巴巴地望著父母,以期獲得安慰,父母卻決絕地轉頭看向別處,那神情要比拒絕給孩子麵包時的神情決絕得多。[23]

起初,猶太人以為黨衛軍是想抓他們去做苦力,因此試圖逃跑的大部分是男人,也確實有一部分人通過翻牆成功逃脫。猶太社區的煙民通常會早起前往台伯島的酒吧,排隊購買煙卷,所以僥幸逃過一劫。當天被抓走的猶太人大部分都是兒童,其次是婦女,被抓婦女的人數是男性的兩倍。

有關圍捕猶太人的消息迅速傳播開來,全城的猶太人都藏匿起來。不少猶太人逃到朋友家裏。黨衛軍中校卡普勒向上級遞交了一份關於圍捕行動的報告。據報告顯示,羅馬市民並不支持圍捕行動,甚至有不少市民藏匿猶太鄰居,阻攔執行圍捕行動的落單黨衛軍士兵,試圖妨礙圍捕行動。有一次,黨衛軍士兵敲開了一棟公寓的大門,一位身著黑衫軍製服的法西斯黨徒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堅稱此地是他的地盤。還有一部分猶太人藏在醫院裏,醫生為了掩人耳目,給猶太人做假手術。有人甚至藏在了醫院的太平間裏。

不少猶太人藏匿在教堂裏。台伯島法特貝尼醫院的修道士看到猶太人從隔都逃亡至此,於是收留了他們。不遠處的錫安淑女修道院也收留了一部分猶太人。大部分宗教機構無條件收留猶太人,隻有少部分要求猶太人要麽改宗天主教,要麽出具推薦信。在教區教士的幫助下,大批成年猶太人藏身於教堂周邊的出租屋,也有一部分成年猶太人藏身於神學院。隻需要交一點學費,猶太兒童就可以就讀天主教寄宿學校。瑪利亞·盧克不無驕傲地寫道:“教宗挽救了一大批羅馬猶太人的性命。”戰後,許多人對這種說法深信不疑。

然而,實際又是另一碼事。教宗庇護十二世幾乎在同一時間就知曉了圍捕一事。恩薩·皮尼亞泰利·阿拉戈納·科爾特斯公主是住在羅馬城中的一位貴族女子,與庇護十二世有私交,她從一位居住在隔都附近的朋友那裏聽說了圍捕猶太人的事情。沒有私家車的她向德國大使館臨時借了一輛,徑直駛向梵蒂岡,路過馬塞勒斯劇院時,她看到一群狼狽不堪的猶太人在劇院外等待著什麽。抵達梵蒂岡後,她很快見到了庇護十二世,將自己的所見所聞一股腦兒說給後者聽。聽到這個消息後,庇護十二世大吃一驚,當著恩薩公主的麵打了個電話,很可能是打給德國駐梵蒂岡大使魏茲澤克男爵。他從頭至尾隻為羅馬猶太人做了這一件事,真是令人寒心。

教宗並非猶太人的救星。在上文中我們已經提到,數個世紀以來,幾乎沒有教皇對羅馬猶太人抱有好感。猶太人成為意大利統一的支持者後,教皇對猶太人更加沒有好感,庇護十二世對猶太人尤其沒有好感。庇護十二世原名尤金尼奧·帕切利,公元1876年3月2日生於羅馬,他的家族與梵蒂岡有著密切的聯係。帕切利憑借擔任教會律師期間的出色表現而聲名大噪,隨後更是平步青雲。“一戰”結束時,他被擢升為教廷駐慕尼黑特使。公元1933年,他代表羅馬教廷同新生的納粹德國(又名德意誌第三帝國,公元1933年至1945年由納粹黨所統治的德國)簽訂了一份協議,承諾德國境內的天主教組織不會染指政治,從而為希特勒攫取完整的獨裁權力掃清了障礙。6年後,也就是公元1939年3月2日,帕切利當選教宗,稱庇護十二世。

“二戰”也沒有改變庇護十二世的觀點。在德軍垂死掙紮之際,他還希望促成希特勒同西方同盟國(包括英國、英聯邦、美國、法國以及其他歐洲國家和拉丁美洲國家)的和解。這樣一來,德國就可以心無旁騖地對付俄國。庇護十二世既不想削弱德國的勢力,也不想梵蒂岡與德國為敵。從一些跡象來看,他可能跟當時梵蒂岡的大多數神職人員一樣,持有反猶主義立場。當然,要證明這一點並非易事。公元1942年,猶太人大屠殺的消息傳得滿城風雨,美國總統羅斯福(公元1882年1月30日—1945年4月12日)暗中派遣特別代表邁倫·泰勒前往羅馬,懇求庇護十二世公開批評納粹屠殺猶太人,但他拒絕這麽做。

猶太人大屠殺近在咫尺。在隔都被捕的猶太人被暫時收押在軍事學院,此地距離梵蒂岡宮隻有幾百米的距離。一部分運輸猶太人的卡車司機迫不及待地想一覽周邊的美景,他們徜徉在聖彼得廣場附近。圍捕事件發生後幾個小時,英國駐梵蒂岡大使達西·奧斯本設法麵見了庇護十二世,敦促他向駐守羅馬城的德國官員提出抗議,卻被對方告知羅馬教廷沒有任何異議,理由是德國向來尊重梵蒂岡的中立。有一種說法是梵蒂岡的神職人員向德國駐梵蒂岡大使魏茲澤克男爵提出抗議,成功解救出了一部分猶太人。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他們的確曾為猶太人出麵調停過,但是這裏的猶太人隻包括一小部分改宗天主教的猶太人,而且調停以失敗告終。軍事學院裏總共收押著1250名猶太人,其中有五分之一被釋放,這部分猶太人被釋放的原因隻有一個:丹勒克爾上尉認為自己抓錯了人。教宗從未就圍捕猶太人一事提出抗議。9天後,羅馬教廷通過半官方喉舌《羅馬觀察報》向所有在戰爭中死傷的無辜平民表示哀悼,但是對猶太人的遭遇隻字未提。

德國的外交人員再次挺身而出。德國駐梵蒂岡大使魏茲澤克男爵和德國駐意大利王國代理大使莫爾豪森對教皇的不作為深感失望。無奈之下,兩人製訂了一個周密的計劃,企圖通過告知柏林高層,教宗計劃公開譴責猶太人大屠殺(盡管他們深知教宗絕不會這麽做),從而達到震懾當局的目的。兩人編造了一封信,以德國駐羅馬主教阿洛伊斯·赫達爾的名義寄給德國駐羅馬總司令斯塔赫爾將軍(斯塔赫爾也是該計劃的參與者),信中提到教宗已經怒不可遏。這封信和魏茲澤克男爵的一封電報一同被發往位於柏林的德國外交部,魏茲澤克男爵在電報中再次力勸當局釋放被俘的羅馬猶太人,以強製勞動代替屠戮。然而,一切都是徒勞。信和電報在外交部裏躺了好幾天,才被送到黨衛軍手裏。黨衛軍根本懶得理會。當然,也沒有理會的必要。黨衛軍收到魏茲澤克男爵的電報時,被俘的1000餘名羅馬猶太人要麽已經被運抵奧斯威辛集中營,要麽即將被運抵奧斯威辛集中營。絕大部分被俘的羅馬猶太人立即被送到毒氣室殺死,隻有15名羅馬猶太人僥幸活下來,回到羅馬城。

隔都圍捕事件無疑是羅馬在德占期最殘酷的一筆,羅馬城的黴運還遠遠沒有結束。10月末,兩周內解放羅馬城變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9月末,憤怒的那不勒斯人民拿起武器,與納粹德軍拚死作戰,最終將德軍打跑。10月初,滿目瘡痍的那不勒斯城和遍體鱗傷的那不勒斯人終於迎來了解放。然而,盟軍無法突破德軍在卡西諾山以南的沃爾圖諾河上修築的防線,隻能裹足不前。戰事陷入僵局。11月,心灰意懶的羅馬人開始在牆上塗鴉:俄國人快點吧!沃爾圖諾河上的盟軍已經等不及了!

羅馬人的日子每況愈下。街上的公共汽車和有軌電車變得更加稀少,本就不寬敞的車廂越發擁擠。出租車完全不見了蹤影。店鋪主人紛紛用木板封住門窗,防止民眾騷亂將店鋪搶劫一空,被封閉的門窗和空曠的街道透著詭異的氣氛。沒有封住的店鋪也隻是售賣一些諸如鞋油、殺蟲劑、木頭瓶子和木頭盤子之類的便宜貨。高級珠寶店將廉價的錫飾品擺上了貨架。隻有咖啡館裏還人來人往。然而,即使在咖啡館,食物和飲料也匱乏得很。

11月,天氣轉涼,食品、鹽和火柴供應短缺,做飯用的燃氣每天定時供應三次。茶葉和咖啡幾乎從市麵上消失了。瑪利亞·盧克隻好用大麥代替咖啡,用檸檬葉、黑莓葉或者幹橘皮代替茶葉。裏拉急劇貶值,幾乎一文不值,自由企業卻從中發現新商機。食品越發匱乏,黑市猖獗,隻要交夠錢,穿過盟軍的層層防線與身在那不勒斯的人互通信件也不是不可能。再加一筆錢,黑市的人甚至可以把人偷偷運出羅馬城。

禁止進行的活動越來越多,布告越來越長。蓄意破壞、擅離職守、不履行勞動義務、持有無線電發射機以及窩藏猶太人和盟軍戰俘都是死罪。如今,想藏匿起來的人可不止猶太人和盟軍戰俘。德·懷斯曾提到一位藏匿多名意大利軍官的羅馬婦女,某天驚恐地發現一位德國傘兵正朝她的家走來。後來才發現這傘兵是她家的園丁,原來他被逼與一位德國傘兵互換衣服。換完衣服後,德國傘兵就揚長而去。德·懷斯還曾提到兩位欲在當地老者家借宿的德國軍官。兩位軍官一大早就不見了蹤影,公文包和製服整齊地碼在**,旁邊還放著一張字條,上麵寫著:“多蒙收留,助我等解甲,不勝感激。”德·懷斯懂德文,不少德國士兵曾告訴她:他們隻想回家和家人團聚。

偶爾也會有不那麽糟糕的消息傳來。11月28日,德國蓋世太保和意大利非洲警察突襲法西斯分子在羅馬的總部。法西斯分子腐化墮落、肆意妄為,幾乎人人唾棄:為了逃票,不惜拿手榴彈威脅有軌電車售票員;隻因不喜歡某部電影,就拿手榴彈炸掉影院屏幕。法西斯頭目拉斯特裏尼甚至拿機槍威脅一名看歌劇的觀眾,隻因樂隊演奏法西斯黨歌《青年》的時候觀眾沒有起立,觀眾當中不乏德國人。在這次的突襲行動中,蓋世太保發現了多間刑訊室、三位受刑犯人、大量贓物以及一頭奶牛。法西斯分子之所以養奶牛,很可能是因為需要鮮牛奶製作卡布奇諾。可是羅馬人高興得太早了。沒過多久,黑衫軍就被納粹德軍取而代之。心如鐵石的納粹德軍成為總部的新主人,比從前的法西斯分子殘暴得多。

11月初,威尼托大街上最豪華的酒店被德軍征用為總部。看來德軍打算在羅馬城再住上一陣子。然而,接下來的日子可沒那麽好過。德軍占領羅馬初期,城中出現了兩股反抗勢力,一股是保皇派,另一股是共和派。兩派爭鬥得很激烈,根本無心對抗侵略者。但是後來,共和派創建的幾支遊擊隊有力地打擊了法西斯分子和納粹分子的囂張氣焰。他們成功炸毀一座法西斯兵營、暗殺了一眾黑衫軍、鋪設鐵蒺藜以遲滯德軍車隊。12月中旬,一支由共產主義者領導的愛國行動遊擊隊開始抗擊德軍,讓德軍也嚐嚐寢食難安的滋味。12月下半月,這支遊擊隊發動了一係列勇敢無畏的突襲。在普拉蒂一家餐館就餐的8位德國軍人和8位剛坐上一輛卡車的德國軍人均被他們擊斃。芙洛拉酒店是威尼托大街上被德軍征用的豪華酒店之一,也被這支遊擊隊用炸彈炸毀,德軍傷亡慘重。裏賈納監獄的警衛室遭到遊擊隊的襲擊,馬誌尼大橋上三位德軍士兵被一位騎自行車的遊擊隊員扔的炸彈炸死。扔出炸彈後,這位遊擊隊員成功安全撤離。

四麵受敵,德軍在羅馬城如履薄冰,這是羅馬人所樂見的。然而,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羅馬人的日子也比從前難了許多。巴多格裏奧頒布的宵禁令一直延續至今。為了防範遊擊隊的襲擊,德軍將宵禁時間提前至晚上7點。自行車作為彼時最方便的代步工具被德軍禁止使用。一旦被發現騎自行車,立即槍決。不久後,三輪車成為羅馬人的新代步工具,人們紛紛把自製的拖車掛在三輪車上,用來載貨。所幸德軍沒有禁止使用三輪車。

遊擊隊員愈挫愈勇,城中的黑衫軍卻死灰複燃。墨索裏尼命令彼得羅·科赫率領另外一支黑衫軍入駐羅馬城,意圖掃**藏匿起來的猶太人和城中的遊擊隊。值得一提的是,科赫本人是德意混血。他率領的特別警衛隊被羅馬人稱為科赫軍。事實證明,科赫軍幫了納粹德軍一個大忙。直到科赫軍到來之前,德軍因害怕惹惱教宗,一直對教堂敬而遠之。科赫一來,襲擊教堂一事便師出有名,德軍可以堂而皇之地從旁協助。這樣一來,黨衛軍就可以把自己的責任推得一幹二淨。12月21日晚,三座教堂遭到科赫軍和德軍的襲擊,藏匿其中的50餘人被捕。

看似安全的教堂也已不再安全,不少藏匿其中的人被迫離開。猶太人開始了漫漫藏身之路,他們不得不頻繁地從一個地方換到另一個地方。一些猶太人選擇再回到廢棄的隔都,在自家的老房子裏躲上一段時間。自10月的圍捕行動結束以來,猶太人的日子還算太平。然而現在,圍捕行動卷土重來。當局向羅馬市民開出賞金,捉拿猶太人:指認一個猶太男人,將獲賞金5000裏拉;指認一個猶太女人或猶太兒童將獲賞金2000到3000裏拉。隻有極少數羅馬市民昧著自己的良心拿了賞金。猶太人中甚至也有敗類,一個名叫塞萊斯特·德·波爾圖的猶太女孩因協助德軍指認同胞而臭名昭著。她會站在隔都附近的台伯島大橋上指認她認識的猶太人,人們因此給她取了“黑豹”的綽號。為了報答她,德軍隨後釋放了她即將被處死的哥哥。她的哥哥知道真相後,羞憤不已,憤然投案自首,終被德軍所害。

聖誕節如期而至,因為宵禁,子夜彌撒被取消。教宗像往年一樣發表聖誕致辭,在今年的聖誕致辭中,他敦促羅馬人戒絕暴力,卻對德軍在羅馬城的暴行隻字未提。此時,梅爾澤成為新任德國駐羅馬總司令。他是好酒之人,在威尼托大街上的裏賈納酒店為150名英國戰俘提供聖誕晚宴,試圖修補德國已經千瘡百孔的國家形象。新的一年開始了。公元1944年1月13日,羅馬上空爆發近距離空戰,羅馬人專心致誌地望著天空。瑪利亞·盧克也是圍觀人群中的一員:

一架德軍戰鬥機迎麵衝向一架美軍戰鬥機:德軍戰鬥機瞬間被撞成兩半,美軍戰鬥機隨之墜毀。一共有5架美軍戰鬥機墜毀,所幸駕駛這5架戰鬥機的飛行員全部跳傘逃生,著陸後立即被俘……對那些從未見過跳傘的人來說,降落傘宛如一朵朵白色的巨型花朵,從空中徐徐落下。[24]

幾天後,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傳來。1月21日,瑪利亞·盧克這樣寫道:

真是出乎意料。尚未得知具體細節,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盟軍近在咫尺。羅馬人心中的那團烏雲旋即消散。街頭巷尾,人們臉上洋溢著久違的笑容。[25]

盟軍在距離羅馬48千米的漁港安齊奧成功登陸。德國的外交人員再次為撤離做準備,火車站裏鬧得人仰馬翻,負責軍需品運輸的德國官員一時間方寸大亂,不知道是該就地卸載,還是該運回北方。城中的卡車全部被征用。夜裏,除了城中汽車的呼嘯聲和飛機來回盤旋的聲音,德·懷斯還隱約聽到機槍掃射的聲音。

日子一天天過去,預料中的盟軍並沒有出現。轟隆的炮聲早已消失。德·懷斯大惑不解:“為什麽?到底是為什麽?前往羅馬城的路明明是通的。”[26]她的話沒錯,從安齊奧到羅馬沿途已無一兵一卒,至少有一段時間是如此。安齊奧登陸一直頗受爭議。盟軍5萬人部隊和5000輛車登陸隻有100名德軍士兵駐守的狹長海灘。隻有兩個警察營駐守羅馬城,兵力總共隻有1500人。美軍第6軍軍長約翰·盧卡斯本可以輕而易舉地拿下羅馬城,並順帶占領阿爾班山。值得一提的是,盧卡斯曾接到上級命令,要求他必須迅速占領阿爾班山。然而,他隻是下令加強防禦,鞏固灘頭。

後來,盧卡斯因這次失策而背負了諸多罵名,但是他這麽做或許是有原因的。前一年9月,盟軍的薩萊諾登陸行動遭到了德軍的致命反擊,甚至一度險些被德軍趕下海。為了配合此次的登陸行動,盟軍主力向卡西諾山附近的德軍防線發起進攻,但是以失敗告終。5萬兵力放在以前絕對是一支大軍,但是按照1944年的標準,這支軍隊絕對稱不上大。就在德·懷斯忙著糾結盟軍為什麽還不來解放羅馬城的時候,凱塞林從意大利北部調撥的儲備軍已經抵達安齊奧,德軍和盟軍的兵力此時已變成二比一。假設盧卡斯在登陸成功後直取羅馬城,那麽羅馬城很可能成為戰場。相反,安齊奧淪為人間地獄,屍橫遍野,1.1萬名盟軍士兵葬身於此。

安齊奧登陸非但未能拯救羅馬城,反而害了羅馬城。占領初期,德軍以保護古跡為名,宣布羅馬城為不設防城市。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為了躲避盟軍的空襲,德軍把市中心辟為大型停車場,存放火炮和坦克。為了支援48千米以外的德軍,運輸軍需品的車變成往常的3倍,市中心堆滿了武器裝備。自1943年7月19日羅馬城首次遭遇毀滅性空襲以來,幾乎沒有再遭遇過空襲。此時,盟軍為了支援己方在安齊奧灘頭的作戰行動,幾乎每天都會轟炸羅馬城,轟炸的目標是調車場、車站和煤氣廠。人們通常不會把羅馬列入“二戰”空襲受損嚴重的城市,羅馬市中心幾乎完好無損,但是郊區卻遭到嚴重的破壞,約7000羅馬人死於空襲。德軍堅稱羅馬是一座不設防的城市,所以通常不會拉響防空警報。一旦發生空襲,有軌電車和公共汽車上的司機會立馬停車,命令乘客躲進避難處。瑪利亞·盧克把這類避難處稱為“不堪一擊的死亡陷阱”,“每個死亡陷阱裏總有那麽一些歇斯底裏的人。”[27]她認為教堂更加安全。

炸彈落在博格特區的誇德拉羅和森托策勒,這兩個地方都是墨索裏尼軟禁反法西斯人士和窮人的地方。2月17日,新教徒墓地遭到空襲,詩人濟慈和雪萊的墓被炸開。3月14日,盟軍轟炸鐵路工人聚居的聖洛倫佐區,不少婦女正排著隊在街邊取水,許多取水婦女被當場炸死,還有一位取水婦女被炸得身首異處。3月18日,大學和醫院區遭到空襲,一輛滿載乘客的有軌電車當場被炸毀。所有空襲均發生在白天,所以每天一大早,羅馬人就會成群結隊地前往聖彼得廣場,在柱廊下一待就是一天,至晚方歸,隻是不知道到時家還在不在。一些羅馬人甚至把奶牛牽到了聖彼得廣場。盟軍既未能抓住那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解放羅馬城,又不間斷地轟炸羅馬城。久而久之,羅馬人開始對盟軍心生不滿。德·懷斯這樣寫道:“羅馬人被盟軍炸苦了,期盼盟軍到來的心情日漸暗淡,相比之下對德軍反而更有好感了……隻有意誌堅強的人,才不至於在後來盟軍取得最終勝利後失掉對上帝的信仰。”[28]

安齊奧登陸間接地給羅馬城的反抗勢力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在德軍占領羅馬城最初的幾個月裏,保皇派反抗勢力和共和派反抗勢力都知道電話線路已被德軍控製,所以基本不會用電話進行聯絡。然而,當他們聽說盟軍在安齊奧成功登陸,錯誤地以為羅馬城會在幾個小時後獲得解放,於是無所顧忌地給自己人打電話,通知這個好消息。卡普勒的黨衛軍和科赫軍順藤摸瓜,逮捕多名反抗人士。保皇派反抗勢力領袖蒙特澤莫羅上校不幸被俘,保皇派反抗勢力從此一蹶不振。有消息稱被俘的反抗人士在位於塔索大街上的蓋世太保總部遭到嚴刑拷打。黨衛軍上尉埃裏希·普瑞克是黨衛軍中校卡普勒的副手,此人使用諸多酷刑折磨反抗人士。據稱,蓋世太保總部的地板上到處都是被拔掉的牙齒。

安齊奧登陸的失敗讓羅馬城深陷災難,但是羅馬城卻幫助安齊奧灘頭上的盟軍士兵絕處逢生。二月的安齊奧正值雨季,連日大雨,盟軍士兵趴在“一戰”期間最常見的那種塹壕裏,頑強地對抗德軍的炮火。登陸行動前不久,一個名叫彼得·湯姆金斯美國特工偷偷潛入羅馬城,幫助當地反抗勢力發動武裝鬥爭,從而達到與盟軍裏應外合的目的。然而,盟軍並沒有按計劃拿下羅馬城,湯姆金斯肩負的任務也就沒有了完成的必要。於是他索性幹起了情報工作,將搜羅到的德軍情報信息上交給盟軍。意大利社會黨激進分子弗蘭考·馬爾法蒂臨時建立了一張強大的情報網,湯姆金斯的情報幾乎都來源於這張情報網。馬爾法蒂的情報網可謂神通廣大,從與德國最高決策層有密切聯係的意大利軍官和政府要員,到與德軍傷員聊得上天的醫生,再到生活在羅馬到安齊奧之間的無數平民,都有他的人,他們密切地關注著德軍的一舉一動。馬爾法蒂甚至大膽地將辦公室設在一家德國書店的密室裏,馬路對麵就是埃克塞爾西奧酒店。這家位於威尼托大街的酒店就是被德軍征用的酒店之一。德軍的進攻計劃、坦克的具體位置、火炮的具體炮位以及臨時軍火供應站的具體位置等情報統統被馬爾法蒂收入囊中。馬爾法蒂隨後會將這些情報全部轉交給彼得·湯姆金斯,後者通過一個藏在暗處的無線電發射機將其中最重要的情報發到盟軍司令部。2月中旬,雙方在安齊奧的戰鬥進入白熱化階段,險些在灘頭失守的盟軍最終起死回生。戰後,凱塞林元帥和美國戰略情報局局長多諾萬將軍都承認盟軍此役的勝利主要應歸功於馬爾法蒂的社會黨情報網。

絕大部分羅馬人對情報網一無所知,他們隻不過是庸庸碌碌的普通人。羅馬城漫天飛雪,羅馬人忍受著寒冷和饑餓,在冰天雪地裏尋找食物和柴火。瑪利亞·盧克開始收留女修道院雇工的親屬和朋友。到1月底,她已經收留了20人。大街上隨處可見饑寒交迫的人,一些幼兒甚至連鞋都沒得穿。隆隆的炮聲從遠處的安齊奧傳來,像是在諷刺羅馬人的求而不得。他們的全部所求不過是和平。

然而,實現和平,仍然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3月23日下午晚些時候,德·懷斯前往巴爾貝裏尼廣場附近的拉澤裏拉大街拜訪一位幫她衝印膠片的攝影師:

我現在還在發抖……猛烈的爆炸聲後,淒厲的尖叫聲在人群中炸開。緊接著是機槍瘋狂掃射的聲音,嚇得我拔腿就跑,我用餘光瞥見德軍正在抓捕試圖逃跑的人。我像一隻被追捕的野兔,拚命往前跑,一直跑到西班牙廣場才敢停下來。離我很近的地方,站著一個男孩,約莫12歲,正大口喘著氣。他告訴我,他本來被德軍抓住了,趁他們不備,才躬下身子偷偷逃了出來。他一頭霧水,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當時,他在街上玩耍嬉鬧。一聲巨響後,他就被甩到了人行道上,然後就聽到叫喊聲、呻吟聲和機槍掃射聲,他看到人們沒命似的往前跑,於是也跟著人群跑了起來。[29]

遊擊隊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1944年3月23日是法西斯黨成立25周年紀念日,城中的黑衫軍計劃舉行盛大的遊行集會,遊擊隊於是打算在遊行集會上動手。德軍擔心太過招搖,引起饑民的不滿,堅決要求將慶祝活動改到室內舉行,黑衫軍隻好在重兵把守的法西斯總部內慶祝這一黨內盛事。值得一提的是,該法西斯總部位於威尼托大街,是組合部的舊址。遊擊隊也隨之改變了計劃。德軍無意間把自己放在了火藥桶上。

遊擊隊的目標是黨衛軍博岑警察團第十一連的150名軍警。在過去的幾天裏,這個連隊會在清晨穿過羅馬城,去北麵的一個打靶場操練。下午結束操練後,他們便會回到民族大街附近的軍營。巧合的是,這150名軍警在不久前剛成為德國人,他們都來自意大利北部的博岑,又名博爾紮諾,那是一座雙語城市,居民用德語和意大利語交談。幾個月前,這座城市被希特勒吞並。加皮斯蒂遊擊隊和社會黨馬泰奧蒂遊擊隊決定聯合起來,搞個大動作,打破遊擊戰的原則。在此之前,遊擊戰製勝的基礎在於小規模擾襲、簡單靈活和出其不意的轉移,而在此次行動中,遊擊隊將目標鎖定在軍警必經之路上最窄的一條街,即巴爾貝裏尼廣場附近的拉澤裏拉大街。參與此次行動的遊擊隊員多達17人,他們偽裝成環衛工人在一輛垃圾車裏藏了一枚炸彈,還事先埋伏好了迫擊炮和機槍。此次行動進展得十分順利。炸彈在路麵炸出一個大坑,坑周圍倒著很多死傷的士兵。遊擊隊員緊接著用迫擊炮攻擊僥幸活下來的德軍士兵。慌亂之中,他們以為暗殺者藏在屋頂,開始衝上方的窗戶猛烈射擊。17名遊擊隊員全部毫發無傷地撤離,沒有一人被抓。150名軍警死傷過半數,遊擊隊大獲全勝。

這次行動之後,很多無辜群眾莫名被殺害。事發時,德國駐羅馬總司令梅爾澤正在吃午餐,喝得酩酊大醉。幾分鍾後,他就趕到事發現場,氣急敗壞地命令手下炸毀周邊所有的建築,立即槍斃被抓起來的200位圍觀群眾。然而,這200人無一人是凶手。黨衛軍中校兼蓋世太保羅馬最高指揮官卡普勒、德國駐意大利王國代理大使莫爾豪森、黨衛軍上校兼希姆萊個人代表尤金·多曼(我們曾在第二章提到此人作為希姆萊隨身翻譯前往科森紮市考察疑似亞拉裏克一世陵墓)齊齊勸他冷靜行事。沒過多久,消息便傳到了希特勒的耳朵裏。正坐鎮東普魯士指揮部的他當天並無繁重公務需要處理,正好有大把時間處理此事,羅馬人這次算是倒黴透了。搞清楚事件的來龍去脈後,希特勒大發雷霆,下令將事發地所在的整個街區夷為平地,並要求每死去一名德國士兵就拿30~40個羅馬人的性命來償還。

卡普勒不想把事態擴大,最終把羅馬人和死亡德軍士兵的抵命比降為10:1。然而,抵命的羅馬人並不容易找。隨著時間的推移,受傷的士兵陸續死去,抵命人數也隨之增加。經過一番篩選,卡普勒終於敲定抵命人選,包括幾名被俘的遊擊隊員、幾十位被判驅逐出境的猶太人(最小的隻有15歲)、兩位反法西斯神父、36位意大利軍官(保皇派反抗勢力領袖蒙特澤莫羅上校也在其中,在被俘的幾周裏,麵對敵人的嚴刑拷打,他始終沒有出賣自己的同誌)和事發後被捕的圍觀群眾。這些圍觀群眾可以說是最冤的,其中有一位酒吧男侍和兩位手袋店的男推銷員。

爆炸案後的第二天,335名男子(包括未成年)被帶到城南的亞迪亞提拿大街上一處呈洞穴狀的廢棄礦坑。德軍中無人願接這個燙手山芋,直接導致整個屠殺行動一團亂麻。起初,卡普勒命令警察連的幸存官兵行刑,但是被警察連的直屬領導黨衛軍少校多比克一口回絕,給出的理由是他們已經被嚇得魔怔了。正規軍也不願意攬這個差事。如此一來,行刑的任務就落到了卡普勒和他的黨衛軍參謀肩上。大部分參謀都非行伍出身,根本不懂如何用槍。為了給他們壯膽,卡普勒灌他們喝了大量白蘭地。個個喝得酩酊大醉,衝著抵命的羅馬人瘋狂掃射。他們連抵命的人數也搞錯了。第十一警察連共有33位軍警死於爆炸案,那麽按照卡普勒的邏輯,需330個羅馬人抵命。另外5人根本不在抵命名單之中,卻被帶到了這個廢棄礦坑。當然,他們知道得太多了,隻有死路一條。

抓來抵命的羅馬人被兩兩綁在一起拉入礦坑。最先被拉進礦坑的兩個羅馬人選擇老實認命,剩下的羅馬人則試圖反抗。一人當場被打死。有的身中數槍而死,有的被割斷頭顱,有的則被堆在身上的屍體壓得窒息而死。幾個月後,礦坑被人發現,屍體堆不遠處還躺著一具屍體。由此可以推斷德軍在炸掉礦坑入口時,此人還活著,他掙紮著爬到角落處後,孤獨地死去了。這次屠殺後來被稱為“亞迪亞提拿礦坑大屠殺”,是德意戰爭中最慘烈的一幕。

德軍毫無愧疚地對外公布了此次的報複行動,聲稱此次被處決的人除了共產黨人就是巴多格裏奧的支持者,卻絕口不提行刑地點。

饒是如此,麻木的羅馬人還是更憎惡盟軍。屠殺事件發生後,德·懷斯訪問了幾個人。她發現,法西斯分子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這點不難理解。但是,他們對盟軍的仇恨居然遠遠超過了對德軍的仇恨。

盟軍對羅馬城的轟炸的確讓羅馬人更加難以忍受。不過,此時轟炸已基本結束。拉澤裏拉大街爆炸案後,盟軍幾乎不再進行轟炸。春天終於來了,羅馬人不用再受凍,但是要繼續挨餓。定量配給的麵包時常泡湯,就算能發到手上,也多半沒什麽營養。德·懷斯讓自己的化學家朋友檢測了一小塊配給的麵包。朋友告訴她,麵包的原料包括黑麥、幹鷹嘴豆、玉米粉、桑葉和榆樹皮。瑪利亞·盧克發現所有人都饑腸轆轆,“真是令人痛心。誇人變瘦了不再是一種恭維。相反,人們都心領神會,不主動提及這個話題。”[30]4月初,根據她的記載,一次空襲過後,兩位女士因休克被送往蒙泰韋爾德的利托裏奧醫院,最後活活餓死在醫院病**。

梵蒂岡試圖通過卡車將食物運進羅馬城。卡車上雖然塗著梵蒂岡的代表色,卻還是遭到了盟軍轟炸機的轟炸,這是盟軍的無心之失。德軍也將卡車塗成梵蒂岡色,或者緊跟在梵蒂岡派出的卡車後麵,希望躲過盟軍的轟炸。然而,他們的詭計也沒得逞。到了4月中旬,報紙上全是出售貴重物品的廣告,登廣告的人隻想盡快籌到錢買黑市上價格飛漲的食物。就連狗肉的價格都貴得離譜,城中的貓早就被人吃光了。在麵包店外排隊的婦女時常因買不到麵包而爆**亂。有一次,10位婦女襲擊了奧斯蒂恩塞大街周邊的一家隻供應德國軍方的麵包店,隨後便立即被帶到台伯河邊槍斃。到了5月,羅馬城中的富人也難逃挨餓的命運。

羅馬人不僅挨餓,還活得提心吊膽。德軍一直在抓人做苦力。3月,一個名叫內洛的男子被抓,他先前藏身於瑪利亞·盧克的女修道院。他的家人聽到這個消息後,幾近絕望。他幾次差點被驅逐出境,最後都成功溜到去北方做苦力的隊伍後麵。後來,他在被派到奧斯蒂恩塞大街清理碎石時,借機跑到一節火車車廂下麵,成功逃走。其他被抓的人就沒這麽幸運了。4月中旬,3名德國人在博格特區的誇德拉羅被殺,德軍開始對此地進行大規模搜捕,2000名男子(包括未成年)被捕,其中750人被送往德國北部,隻有一半人僥幸活下來,回到羅馬城。德軍針對猶太人、羅馬城的抵抗勢力和遊擊隊員的抓捕行動從未停止。科赫軍此時已在羅馬城站穩腳跟,勢力與卡普勒的黨衛軍不相上下。科赫軍將總部設在羅馬涅大街上的亞卡裏諾酒店,此地距離火車站不遠,是個臭名昭著的地方。瑪利亞·盧克曾聽說:

塔索大街上蓋世太保總部裏有的刑具,這裏全都有,包括用來拔牙和拔指甲的鉗子、鞭子、棍棒和燒紅刀刃的火爐。我的一些朋友就住在附近,她們幾乎每天都能聽到淒厲的尖叫聲和痛苦的呻吟聲,尤其是在夜裏。她們都說科赫軍真是太不人道了。用理所當然的語氣寫下這些,似乎太過冷血,然而事實就擺在麵前,如果選擇逃避事實,可能會好過很多。真的好無助啊![31]

羅馬人開始不再對盟軍抱有希望。幾個月過去了,盟軍一直裹足不前。很多人由此猜想,意大利戰場不再是英美盟軍最關注的戰場,他們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了法國戰場。這些人的猜想完全正確。5月12日,盟軍猛攻卡西諾山的消息傳來,給人一種錯覺:意大利戰場仍是盟軍的主戰場。盟軍第15集團軍司令亞曆山大(1891年12月10日—1969年6月16日)秘密將亞得裏亞海沿岸的盟軍調回卡西諾山,德軍誤以為他計劃在羅馬城以北登陸。巨大的人數優勢使盟軍最終挫敗德軍,取得卡西諾山戰役(又稱“羅馬戰役”或“卡西諾戰役”)的勝利。經過多天苦戰,盟軍突破防線,德軍開始撤退。

卡西諾山戰役勝利的消息很快傳到了羅馬城。瑪利亞·盧克這樣寫道:“羅馬城當權者如坐針氈,羅馬人神采飛揚,但是心中也不免害怕德國人會選擇魚死網破。”[32]那不勒斯的悲慘遭遇曆曆在目,此起彼伏的抵抗運動使那不勒斯早已滿目瘡痍,無數那不勒斯人葬身炮火。羅馬城一部分地區的火藥味越來越濃。根據瑪利亞·盧克的記載,現在沒有一個德國人敢踏入台伯河岸區半步。羅馬人不願再起衝突,德國駐羅馬總司令梅爾澤也是如此。他訂購了一些食品,分發給貧民區的窮人。德軍正在試圖逃離這座城市,所以他無意惹惱更多羅馬人。

的確,要不了多久,德軍就會撤出羅馬城。5月27日,德·懷斯看著德國人將一輛輛卡車裝滿,興奮地說道:“他們要走了!他們真的要走了!”[33]當晚,源源不斷的德國車飛速穿過羅馬城,向北駛去。在噴泉旁排隊取水的羅馬人欣喜若狂,奔走相告解放的日子就要來了。隻有一小撮人高興不起來。5月26日,盟軍通過安齊奧電台公布了一份名單,名單上的人都是在占領期間替黑衫軍和德國人賣命的線人。翌日,瑪利亞·盧克寫道:“我們認識的一對夫妻在昨天公布的名單上,丈夫是一座宅院的門衛。兩人負責報告猶太人的行蹤。今天早晨,兩人在門房裏抹眼淚。早知如此,何必當初。”[34]墨索裏尼的意大利社會共和國政府的人是最高興不起來的那撮人。一位被修女收留的人曾親眼看到一位德軍士兵和一位黑衫軍士兵繪聲繪色地描繪法西斯的困境:“‘我,我這樣做,’傑裏邊說邊舉起了自己的手;‘砰、砰、砰,你完蛋了!’邊說邊用手模擬手槍指著這位黑衫軍士兵的胸膛說道。”

就在此時,盟軍裏發生了一件不光彩的事。美軍第5集團軍司令克拉克率軍衝出安齊奧灘頭。整整5個月後,他的軍隊贏得了安齊奧登陸戰,其慘烈程度堪比斯大林格勒戰役,終於可以如願解放羅馬。從防線撤下來的德軍第10集團軍的退路被克拉克的第5集團軍切斷。與全殲德軍第10集團軍相比,克拉克更渴望那頂“永恒之城解放者”的桂冠。他的上級亞曆山大元帥命令他在小鎮瓦爾蒙托內切斷德軍,然而克拉克竟然下令第3步兵師獨立完成切斷任務,他本人親率美軍主力朝北方日夜兼程進發。被圍的德軍最後突破盟軍的阻擊,撤退到意大利北方。當然,羅馬人並不關心這些,解放就是他們的全部所求。

6月3日夜,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瑪利亞·盧克在日記簿上寫下這樣的句子:“那個小男孩走進了一條黑暗的小巷,吹起了口哨。”她自言自語道:“德國人應該不會把羅馬城變成戰場。(但是今晚的火藥味太濃了。)”[35]果然被她言中了。幸運女神這次仍舊站在羅馬城這邊。羅馬城的藝術瑰寶曆經亞拉裏克一世、托提拉大王、羅伯特·圭斯卡德公爵、查理五世的西班牙軍和德意誌雇傭軍、法國軍隊的洗劫,仍保存完好。此時此刻,這些藝術瑰寶又幸運地躲過了一劫。瑪利亞·盧克把它歸功於教宗庇護十二世。庇護十二世的確曾要求德軍保全羅馬城,但是他的話真正起到多大作用,這個不難判斷。凱塞林元帥之所以沒把羅馬城辟為戰場,主要是因為它的戰略意義不大。一旦開戰,城中的德軍很可能在一夜之間淪為俘虜,損兵折將的風險他已經承擔不起了。饒是如此,羅馬城還是遭到了德軍的局部破壞。6月4日,隨著德軍陸續撤出,城中響起多起巨大的爆炸聲,全城震動。位於卡斯特羅·比勒陀裏奧的馬曹兵營被炸毀,此地曾是古羅馬禁衛軍的宅邸。此外,曼佐尼大街上的菲亞特工廠、電話局和幾個調車場統統被炸毀。要不是羅馬人腦子轉得夠快,及時澆滅點燃的彈藥,被炸毀的地方肯定不止這些。林蔭大道兩邊的樹下甚至也埋了地雷,好在德國人沒來得及點燃。

德·懷斯走到自家陽台上,拿起望遠鏡看向遠方,卡車和大批軍官專車已經開動。“錯不了,他們要撤了!我的心激動得快要跳出來了!他們終於走了!”後來,她幹脆走上街頭看德軍撤退:

大大小小的卡車和四輪運貨馬車上擠滿了士兵,一不小心就會擠在一起。有的士兵擠在二輪運貨馬車上,有的騎馬,累得走不動的士兵則擠在農民用車上,極少數士兵用公牛代步。步行的士兵緊隨其後,浩浩****,看不到盡頭。士兵們因過度勞累而臉色蒼白、眼球突出、咧著嘴。有的一瘸一拐,有的光著腳,有的把來複槍放在地上拖著走……在品奇阿納門附近,我突然被一位德軍士兵叫住:“這條路可以去佛羅倫薩嗎?”他問道。我當場嚇得怔住了。“去佛羅倫薩?這裏距離佛羅倫薩有300千米。”他麵色蒼白,還沒等我回答完就走了。[36]

瑪利亞·盧克也在看著德軍撤退:

德軍士兵陸續經過,眼球充血、胡子拉碴、頭發亂糟糟。有的擠在偷來的汽車裏,有的擠在馬車裏,有的甚至擠在垃圾車裏,根本無心整頓隊形。一些士兵拉著小型救護車,傷員躺在裏麵。他們就這樣陸陸續續地往城外走,有的將左輪手槍拿在手裏,有的將來複槍豎背在肩上……去年9月,他們拿機槍對準羅馬人。兩相對比,給人一種恍如隔世之感。現在輪到他們擔驚受怕了。

至於羅馬人,“……他們開始在德軍的車道上來回散步,個個神態自若,諷刺意味十足。超然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不動聲色。”意大利社會共和國的人曾與德國人沆瀣一氣,如今牆倒眾人推,令人唏噓不已。“一些黑衫軍士兵、巴巴裏戈師的士兵和內圖諾師的士兵拚命衝德國人的汽車招手,請求搭便車。德國人……置若罔聞,徑直開車離開……兩名黑衫軍士兵試圖爬上一輛停在人民廣場上的炮車,被車上的德國傘兵踹下來。”[37]

“砰、砰、砰,你完蛋了!”德軍士兵對黑衫軍士兵說的這句話竟一語成讖。戰後,法西斯羅馬警察局局長彼得羅·卡魯索、彼得羅·科赫和墨索裏尼均被處決,墨索裏尼的屍體被倒吊在米蘭的一個加油站頂上示眾。相較之下,德國戰犯所受的懲罰要輕得多。凱塞林和梅爾澤均被判處死刑,但隨後得到赦免。凱塞林在獄中待了6年後,被釋放。卡普勒在監獄裏待了29年,死前一年逃回德國。卡普勒的副手埃裏希·普瑞克曾用酷刑折磨過許多人,他因持有梵蒂岡簽發的國際紅十字會護照成功逃到阿根廷。50年後,他的身份被一位美國電視新聞記者揭穿。1997年,他被引渡到意大利,開始了監獄生活,但是幾年後被釋放。黨衛軍上尉特奧多爾·丹勒克爾是隔都圍捕事件的罪魁禍首,後被美軍俘虜,自盡於獄中。

德軍從羅馬城北撤出,盟軍從羅馬城南入城。第一批入駐羅馬城的美軍坦克在行進的過程中顧慮重重,如履薄冰,生怕遭到狙擊手和餌雷的伏擊。入夜後,美軍的坦克抵達台伯島,羅馬市民起初以為是德軍的坦克。在羅馬市民反應過來後,美軍受到了他們的狂熱歡迎。瑪利亞·盧克透過女修道院的窗戶向外張望,“突然間,從皮亞門的方向傳來一陣熱烈的歡呼聲”,這是她首次知道盟軍入城。翌日清晨,她首次親眼看到盟軍:“早晨6點鍾,我照例打開窗戶,一輛小型吉普車映入眼簾,車上坐著4名美軍士兵,車子正緩慢地行駛在街上,四下無人。吉普車踽踽獨行,看著有些孤寂,但是沒有它的守衛,我的早晨不可能如此寧靜,我真想擁有它,哪怕隻有幾秒鍾。”[38]

沒過多久,盟軍就從聖塞巴斯蒂亞諾門、馬焦雷門、聖喬瓦尼和聖保羅門湧入羅馬城路線跟九個月前的德軍進城一樣。瑪利亞·盧克來到威尼托大街,看到羅馬市民為經過的每一輛車和頭頂飛過的每一架飛機鼓掌,互賀來之不易的解放,現場洋溢著人們的歡聲笑語。兩排美軍士兵沿街而下:

他們風塵仆仆、傷痕累累、胡子拉碴,但是仍微笑著向歡迎的人群揮手致意。他們的來複槍口插著玫瑰花和羅馬市民扔過來的小型意大利國旗,他們的頭盔迷彩網上和襯衫上別著玫瑰花。人們在書中讀到這類場景時,會想當然地以為是虛構出來的,從未想過有一天能親眼看到,而羅馬市民就在今天親眼看到了。[39]

此外,根據瑪利亞·盧克的記載,羅馬城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城中突然多了許多自行車,不止自行車:

羅馬城的人口似乎也翻了一番;愛國人士、意大利士兵、從戰俘集中營裏逃出生天的盟軍戰俘、剛到服兵役年齡的青年男人,以及遭到迫害的猶太人已經在暗無天日的地方躲藏了數月,如今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陽光下。[40]

猶太人的數量不少,總共曾有1.2萬名猶太人生活在羅馬城,幸存下來的占總猶太人口的十一分之十。

噩夢終於結束了。過去的4年,是不堪回首的4年。饑餓、恐懼乃至屈辱占據著羅馬人的生活。總是吹噓意大利是現代化強國的墨索裏尼直接把意大利拖入了戰爭的泥潭,最後發現這是一個連自衛能力都沒有的國家。羅馬人被自己的政府拋棄,眼睜睜地看著國家和軍隊分崩離析。

從某種意義上說,德國納粹占領羅馬的九個月裏,大多數羅馬人的表現是值得稱讚的。當然,這不是在否認納粹在羅馬犯下的罪行。在過去的幾個世紀裏,人們對權威的懷疑風潮愈演愈烈,終於結出惡果。在被德國納粹占領的其他歐洲地區,有不少人為納粹工作。並非所有羅馬人都是聖賢,也有一些羅馬人為了金錢或者其他眼前利益與納粹狼狽為奸,但是這樣的人並不多。羅馬城的神職人員和女人為幫助猶太人竭盡所能。猶太人也從普通羅馬人那裏感受到了善意。“他們敞開大門收留我們,把臥室讓給我們。羅馬人向我們敞開了心扉,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有些人這麽做是出於個人私利,但是絕大部分人都是出於一顆真心。他們擁有的不多,卻甘願與我們分享。”一位名叫奧爾加·迪·維羅裏的猶太婦女如是說。[41]

絕大多數羅馬人都是打敗納粹分子的英雄。情報是他們的武器,憑借龐大的情報網,安齊奧灘頭的盟軍轉危為安。官僚機構是他們的武器,簽發的假證件令納粹分子真假難辨。不作為和不服從亦是他們的武器,他們不惜冒著生命危險也要保護那些被意識形態妖魔化的人。善良是他們最強大的武器,他們不願被意識形態營造出來的恐懼和仇恨所裹挾。

(1) 原名阿比西尼亞。

(2) 成立於公元1892年,是意大利曆史最悠久的政黨。

(3) 巴利拉是一名熱那亞男孩,本名喬瓦尼·巴蒂斯塔·佩拉薩,1746年熱那亞被奧地利占領後,巴利拉拿起石塊,憤然扔向一位奧地利官員。

(4) Christus Rex譯為“耶穌基督君王論”,認為耶穌基督應當成為普世唯一的君主,統治萬民和天下,這個思想來自教宗庇護十一世在1922年和1925年發布的通諭。

(5) 納粹禮就是由古羅馬敬禮手勢演變而來的。

(6)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戴高樂領導的法國反納粹德國侵略的抵抗組織。

(7) 成立於公元1943年9月23日,1945年4月25日滅亡,由於其政府所在地於薩羅,亦稱薩羅共和國,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貝尼托·墨索裏尼在阿道夫·希特勒的扶植下於意大利北部創建的法西斯傀儡政權。

(8) 米開朗琪羅創作於公元1513—1516年,而摩西是以色列人的民族領袖,史學界認為他是猶太教創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