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南星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隻有雪白的天花板。他的後腦勺枕在一團柔軟的棉布上,身上蓋著薄薄的被子,周圍彌漫的是消毒藥水的味道。
這是怎麽了?他抬手按壓著沉重的腦袋,從**掙紮著坐起身來。後頸的部位還有隱隱的疼痛感,但左右活動一番後便明顯好轉了,可見動手的人力道把握極佳,既能讓他當場昏迷過去,又不至於造成什麽後遺症。
“對了,是這樣。”他喃喃地說,“我被打暈了啊。”
漿糊似的腦袋裏終於勉強理出了一條線來,他慢慢回憶起了自己被打暈前的那些事情。發了狂暴走的自己,伸手攔下的主持人,以及……被一刀穿胸的那個身影……
“啊!南宮!”項南星猛地醒覺,挺直了身子。那讓他一度喪失理智的一幕此時重新出現在了腦海裏,卻是威力不減,依舊讓他的心髒狂跳得像要脫出胸腔似的。隻是這一回沒有主持人出手阻攔,卻有一個低沉的聲音趕在他失控前響起了。
“安靜點。”那個聲音說。
項南星下意識地轉過頭去,隻見說話的是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子。這人披著一件西裝外套,一隻手連同半邊身子用白紗布包紮了斜斜地吊在脖子前麵,正坐在另一張病床的邊上看著他。項南星對他的臉隻是略有印象,然而在看到那個身形的瞬間,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想到了那個剛剛在腦海中浮現的黑影。
“是你!”
項南星一個翻身下床,直接就擺出了打鬥的姿態,然而這個年輕男子連站也沒有站起來,更沒有半點動手的意思。他麵露慍色,抬起一根手指豎在嘴唇上:“別吵,她需要靜養。”
項南星這時才注意到在他身後的**還躺著另外一個人。在屋內燈光的照射下,這個人的皮膚猶如瓷器般光潔,雙目閉起,麵容安詳。盡管她臉的下半部分被一個半透明的呼吸器擋住了,然而項南星還是一眼認出來了——這是南宮茜。
此時她雖然閉著眼,昏睡不醒,但胸口仍有起伏,臉色也紅潤,旁邊的監護儀上心跳曲線和血壓也都相當穩定,看上去狀況不錯。
“這……”項南星呆住了。
“放心吧,刀口深,但我避開所有的要害血管和神經,之後也立刻做了無菌處理。現在應急手術順利結束,已經沒有大礙了。倒是你小子……”年輕男人眯起眼看著他,“聽說你為了我小妹正麵衝撞那個的法官大叔?也算是挺有種的啊。”
“這個隻是一時衝動……等等!”項南星忽然注意到對方話裏的細節,“你說你小妹?”
他驚訝地看著年輕男人的五官,仔細端詳的話,還真是跟南宮茜有那麽幾分相似。隻是兩人體格實在是天差地別,南宮茜身材矮小,這個男人站起來卻幾乎要高他一頭,真要說是兄妹的話,這其中也一定有什麽基因突變的事情發生了。
“還沒自我介紹。”男人說,“我是望,在主持人中排行第三,同時也是……茜的親哥哥。”
“可是……”項南星目光落在旁邊的南宮茜身上,不由得想起了剛剛一刀穿胸的那一幕,這一瞬,他心裏又有無名火起,“如果她是你妹妹的話,剛才為什麽還要對她做出這種事情?”
“哦?”南宮望揚起了眉頭。
“你知道的吧!同樣是殺手世家出來的人,你肯定明白吧!”項南星說著,不知不覺已經握緊了拳頭,“你知道,剛才她刺向寶石的那一刀不是失誤,是因為她本來就不打算殺你,隻是想著破壞寶石。你事先對換了寶石,就是因為也預料到了這樣的情況吧!可是小茜那樣對你,為什麽輪到你的時候卻非要下這麽重的手不可!”
他壓低了嗓門,說到最後時全都是從喉嚨深處發出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某種野獸的低吼。在不打擾南宮茜休息的前提下,他正拚命壓抑著自己的憤怒,竭盡全力忍耐著。
南宮望看著這樣的項南星,忽然笑了笑。他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反而突然反問了一句:“項南星,你對南宮家的了解有多少?”
“我沒接觸過小茜以外的人,但她說過自己家業界有名。那是個職業殺手家族,幾乎每一個人都是殺人好手,從古到今,已經強盛了十幾代人。”
“已經強盛了十幾代人。”南宮望冷笑了一聲,“那你知道強盛的秘密所在嗎?”
“這……”
項南星正要開口,卻忽然頓住,這時才醒覺自己竟然不知不覺被對方牽著鼻子走了。一度氣血上湧的憤怒在這一問一答中逐漸消失,自己仿佛也隨之失去了戰鬥的動力。但說回來,在親眼看到南宮茜狀況良好的時候,他其實心裏的那根弦已經鬆弛下來了,剛剛的爆發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那一幕給他帶來的刺激在身體中最後一次回光返照。
這個南宮望顯然輕易看穿了這一點,甚至用三言兩語就能把對方的注意力轉移開去,將這份多餘的情緒徹底撲滅。能做到這種地步,他無疑是個極度可怕的家夥。
此時見項南星答不上來,他便自己說出了答案:“南宮家的延續,關鍵在於挑選與教育。挑選最好的人才,給與最好的教育,然後將最優秀的基因一代代傳下去。”
“不要轉移話題,我剛剛說的是你為什麽要下重手!”
“不從頭開始講的話,你是不會理解的。”南宮望緩緩說道,“南宮家的小孩都是怎麽長大的,這一點茜告訴過你嗎?”
“這個我知道。”項南星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跟著他的話頭答道,“她告訴過我,家族裏有一些長老,專門負責鑒定小孩子的資質,確定培養方向什麽的。南宮家會根據每個小孩的情況給與最合適的教育。”
“對,然後隻留一個。”南宮望接道。
“什麽?”
“在你的話後麵加上四個字:隻留一個。”他重複了一遍,“這就是本家的宿命。旁係的人多多益善,但本家的每一代隻能留下最優秀的一個人,作為家主繼承整個家族。”
項南星震驚:“等等,可是你們……”
“隻有我逃了出來,這就是眼下這一切的起源。”他淡淡地說。
這一刻,項南星隱約感覺很多事情仿佛都可以得到解釋,隻是一時之間還看不分明。他沒有再打擾南宮望的講述,隻是靜靜聽著。
一時間,房間裏隻剩下後者平淡如水的聲音。
“南宮家的人,在十五歲算作成年,二十三歲則是選拔的最終日期。從十五歲開始,他們就可以接受同輩其他人的挑戰,同時也可以挑戰其他人,這八年就是選拔的時間。本家規定,一代人隻有一個可以活過二十三歲,如果有兩個達到這一年齡的人,他們之間必須生死相搏,隻留下一個。如是者,將一代人淘汰到隻剩最後一個的時候,這個人就是未來的南宮家的家主。南宮家版本的優生優育,就是這麽個意思。
所以,曆代的家主都是多妻,多子,便於從中篩選出最合適的人選。幾百年前當規則還寬鬆著的時候,一代人裏也有幾個主動放棄繼承資格的,那些人成家後繁衍下來,最終變成了現在的諸多旁家,為本家的繁榮保駕護航。可是如今,一代隻留一個已經成為鐵則。
這一代的家主比較特別,他終生隻娶了一個妻子,育有一子一女,但沒有人敢說他半句不是,因為他的兒子被譽為南宮家曆史罕見的天才,女兒也是一等一的好資質。兩人的天賦都優秀到這等地步,如果是在旁家的話,那簡直要被當做寶貝捧在掌心了。
但這是本家,規矩不能改,兩人之間隻能留下一個。家主最終選擇了兒子,提前放棄了身體較弱的小女兒。他隻對女兒傳授最基本的東西,顯然從一開始就不抱期望。可是好管閑事的兒子卻不了解這其中的奧妙,當起了義務的老師,兩人相處久了,感情極好。於是在那一天,當兒子偶然得知‘隻留一人’的秘密時,他的心情完全崩潰了。
自己和妹妹之間必須死一個,這一點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在痛苦的思考之後,他還是無法接受這樣的命運。於是他決定製定一個計劃,讓他和妹妹兩人都能逃離這個扭曲的家族。他知道妹妹不擅長說謊,藏不住秘密,於是始終瞞著她,隻是繼續教她各種必須的殺手技術,這既是彌補家族裏的不公對待,更是為日後行動時做準備。
他把行動日期定在了妹妹十五歲成年禮的那天晚上。幾年後當這個日子來臨時,他立刻提起了挑戰。家族中的長老沒人存疑,都以為他是決定在後者羽翼未豐的時候快刀斬亂麻。隨後在眾人的圍觀下的這場戰鬥看似激烈,其實都是這對兄妹事先約定好的,套好招式的東西。到了關鍵的時候,我給了她一個暗號,然後準備完成我計劃中最重要的一個步驟。”
在不知不覺中,南宮望的講述已經從第三人稱變成了自述。他也像是暫時忘了對麵的項南星,從這個小小的房間中抽離出去,回到那個讓他記憶猶新的雨夜裏。
在開始將自己代入其中的瞬間,額頭上的傷口仿佛又跟著抽痛起來。南宮茜斬出那一刀時的神情在這一刻再度浮現在他的眼前,每次回想,都像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從裏麵緊緊攥住了心髒,感覺快要死去似的。
好幾年了,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