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則實之,實則虛之。選在對方毫無防備的時候直擊要害,這是話術裏的高級手段。

梁京墨很想故作輕鬆地誇他幾句,可實際上他的腦子卻少有地陷入了混亂。看著眼前這個曾被他救過好幾次的年輕人,他忽然感覺像是有些不認識對方了。這一瞬間,在他心中浮現而出的是當初白夜祭中麵對“深淵”徐聞的感受。然而一個是西鳳成名已久的頂級主持人,一個卻是幾個月前才剛剛接觸這一領域的普通人,竟然產生將這兩人放在一起考量的念頭,就連梁京墨自己都感覺有些詫異。

然而現實就是這樣。項南星選在這個時候重新提起之前的話題,確實令他有些措手不及。對項南星的那點輕視讓他的大腦下意識忽略掉了那邊的兩人,完全沉浸在和秋半夏對等爭論的節奏中,此時話題突變,一時間切換不及,他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這一刻,秋半夏那句“破繭而出”的點評仿佛又在他的耳邊響起,梁京墨心中微震,不自覺攥緊了拳頭。他知道,項南星口中所謂“沒說完的話題”,指的是之前他假裝惱怒下車,引另外兩人一同演戲吸引注意力時提到的那些。他知道項南星對那些事情應該相當在意,若非這樣,當時也不可能演得那樣逼真,連他們兩人都騙過。隻是這個人在最渴望得知真相的時候強行抑製住了心情,選擇放過;而在所有人都已經放下戒備,最適合迂回探究答案的現在,他原本可以趁虛而入,抓住梁京墨心神不定的機會來刺探情報,可他偏又以堂堂正正的姿態將這個問題重新拋出,給足了對方充分的準備時間。

這是無聲的宣告,像是在展示著自身的從容,猶有餘裕。他是要通過這樣的做法來告訴梁京墨,你是錯的,此時他的已經不再是那個可以被無視的小兄弟,甚至可能已經追趕到了相當接近的地方。他想要的東西,就算不用取巧也可以得到。

“哪怕我不想說,你有能力問出來……”梁京墨歎了一口氣,“是這個意思吧。”

“不管你怎麽看我,至少我把你當做一路走過來的夥伴。”項南星說,“哪怕我們最終的目標不同,但至少在這個時候還是走在相同的路上,我相信你不會走歪。還是那句話,如果不事先知道你接下去要做的事情,我怕我沒有辦法配合你。”

“可你說對了一件事。”梁京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們最終目標不同。”

他邁步向前,繼續說著:“在告訴你更多東西之前,我還想知道你的答案。”

“我的?”

“和我不同,你和西鳳唯一的交集隻有過去那些不愉快的經曆。”他說,“這樣的你現在卻在為著西鳳努力奔走,甚至還不惜冒著這麽大的危險也要做,我想知道你又是為了什麽。”

“你夠了吧!”

南宮茜忍不住開口:“你該知道這家夥就是個爛好人。他知道我被帶走,冒著危險也要到南宮家找我,後來知道你有危險,又是拖著受傷未愈的身體第一時間趕來幫你。你現在說這樣的話,難道沒有一點羞愧嗎!”

“報信的事我確實很感激,不用說出來他也明白。”梁京墨一臉坦然,“但是一碼歸一碼。在船上時,我對岸上的阻擊還不知情,如果跟著薑樂她們一道上岸的話會很危險。但在那以後的部分全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也從沒有要拉他一起冒險的意思。這過程中他有無數次機會可以安全退出,甚至我今天也明說了不需要他的幫助。但如果他執意還要幫我的話,那就是他自己的選擇,不該算在我頭上。”

他看著項南星:“更何況,他自己也明白和我的最終目標不同。換句話說他也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這已經不算是單純的‘幫我’了。所以我才想知道他到底打的什麽算盤。”

“可我的答案你也已經見過了。”項南星淡淡答道,“你或許是想從根子上改變這個國家,但我隻想幫助看到的那些人,就像在一路上為他們送出一點糧食那樣。如果做點什麽能幫助這個國家失控的秩序重新建立起來,讓那些受難的人們回家,回到自己的生活——那我也很樂意貢獻出自己微小的力量,哪怕隻能幫得了眼前的‘那一個’,那也是一個人啊。”

“在這個時期,我判斷幫助薑樂掌握狀況有利於她重整秩序,如果能把對麵的幕後黑手引出來,變成對抗的局麵,也比現在的一片混亂要強。更別說‘全國布告’這種事情本身就有利於穩定秩序,隻要做了,或多或少肯定有人得到幫助,所以我想做。”

“所以我也要說你不切實際,隻會說一堆漂亮話。”梁京墨毫不留情,“把你口中那些受難的人喊來,讓他們在這塔底下站成一排,你會發現就算走到這麽高的地方都看不到它的盡頭!你發一點糧食能幫到裏麵的幾個人?幫助薑樂把亂黨鎮壓了,他們失去的東西就真能回來嗎?光憑你那所謂的‘不傷人’覺悟,看上去很美,但其實隻是在徒然增加我們自己的負擔,在這個混亂的世道裏根本毫無用處!”

他一字一句地說:“真正做到拯救眼前人的那種英雄才不是這種半吊子的家夥,他是真正會把對方今後的命運完全背在身上的那種人。你能做到那種地步,再來談什麽拯救世人!”

他眼睛漲得通紅,呼吸也變得粗重,項南星還是第一次看到梁京墨如此失態的模樣。

他也有不能讓步的東西啊——他突然意識到這一點。

“你這情緒實在不適合說明。”秋半夏歎了一口氣,“還是我來吧——剛好你接下去要說的這個大英雄,我也認識。”

她的臉上也少有地消去了那些戲謔的神色:“那個人也是我的恩人。”

“那個人救過你?”項南星疑惑。若是秋半夏這樣的身手還需要人救,說明他們口中的那人至少也是相當於頂級主持人的水準了。放眼世界,能達到這標準的人也是不多。

“豈止救過,我現在的一切說是他給的都不為過。”秋半夏笑了笑,“不光是我,那邊的梁京墨也是,還有其他一些和我們一樣有著類似名字的人,也是一樣。”

梁京墨,秋半夏……項南星咀嚼著他們的名字,似有所悟。

“二十年前,那個人周遊世界,將路上遇到的可憐孩子收為學生,教他們讀書,練武,學習各種各樣的技能,實為養子一般,讓他們可以自立生活。那些孩子沒有名字,於是那個人為他們起名。因為他自己的名字是東方古國一味藥材的名字,於是他選擇用各種藥材的名字為自己的孩子起名。”秋半夏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梁京墨,“我們的名字都是這樣來的。”

她說這話時,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項南星。

“如果沒有他,我在二十年前就死了。”她說,“我至今仍記得遇見老師的那個晚上,當時下著雨,很冷,裹身的破布也濕透了,我隻能縮在橋洞底下瑟瑟發抖。因為發燒,我整個腦袋都昏沉沉的,靠在橋身上什麽事情都想不了,隻是模模糊糊聽到橋上麵走動的腳步聲。”

“那個晚上雨很大,有家的人都趕著回家,所有腳步聲都是急促的。在我朦朦朧朧的時候,有一個腳步聲忽然停住,又反過來朝著這邊走來。快到我頭頂上的時候腳步聲忽然消失了,然後我就看到一道黑影從天而降,踩著泥濘的土走到我麵前。那個人對我伸出了手,可我昏了過去,直接一頭栽倒在他身上——這就是我和老師第一次相遇的情景。”

“我後來問過他,為什麽當時會忽然想要走回來找我,他告訴我,因為他聽到有人在呼救。可是我很清楚當時我什麽也沒說,而且因為高燒幾天不退,我的喉嚨已經完全沙啞了,就算真的呼救,聲音也應該傳不到橋上。可他就是堅持說他聽見了。再後來我才知道,老師並不是真的聽見,他隻是本能地覺得那裏可能會有人需要幫助,所以他才回頭去看。哪怕一千一百次都是撲空,但隻要有一次真的遇到了,那麽他至少能幫到那個人。”

“是這樣嗎……”項南星喃喃。

“所以,我大概能猜到梁京墨的打算了。”秋半夏說,“我們都是老師的學生,所以在離別時都接受過老師的請求。他曾經告訴我們,在某天他或者他身邊的人說不定也會需要我們的幫助,希望我們到時候也能伸出援手。然後他留下了一段緊急求助的密令,並且為它設置了獨特的標識,確保沒人可以偽造。二十年後我們雖然已經各自闖出一片天地,但我們知道,這些都是老師為我們打下的基礎,雖然彼此之間互不相識,可一旦收到密令,身為學生的肯定會竭盡所能去幫助那個發布密令的人。對我來說,哪怕要我放棄主持人的身份都可以。”

“‘梧桐’的信號不光可以覆蓋西鳳,還能影響到周邊的幾個國家,而在這些地方裏說不定就有受過老師恩惠的人。如果能把加上密令後的求助信號發送出去,相當於在短時間內就能聚集起相當可觀的一股力量,而這力量甚至不屬於任何一方,隻屬於發出密令的那個人。就算公主在混亂平息之後反悔,有這股力量也足夠要求啟動‘竊國戰’了。”

她看著梁京墨:“所以我想,就算沒有這個任務,你也會來這一趟吧。”

梁京墨聳聳肩:“所以啊,唯獨對你從一開始就不需要說明。”

“但這顯然不合理吧。”項南星皺起眉,“隻要收到密令就會出手,不管內容是什麽,可萬一指令的內容根本和那個恩人的初衷背道而馳呢?畢竟同樣的東西落到不同人手裏,帶來的結果會大不一樣吧。你們那恩人就算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把所有的變數都料到。”

“雖然不可能料到所有的變數,可說不定他不管變成怎樣都心甘情願呢。”秋半夏歎了一口氣,“重要的不是指令的內容,而是有資格使用它的人。如果他願意讓除了自己之外的誰啟動密令,那大概說明他默許了後者的一切選擇了吧。為了防止被他認可之外的人盜用,他對啟動密令的條件進行了加密,就像是在寶箱上掛了鎖。關鍵是他采用的加密方式……”

“複雜得你根本無法想象,所以能確保不被無關的人破解。”梁京墨接上了她的話。他抬起頭看著樓梯上方不遠處,臉上露出凝重的神情。

“這種閑話等上去後再繼續吧。”他說,“如果你聽完了這些後不打算反對我,甚至還想繼續幫我,那麽就趕緊走完最後這幾步,讓遊戲開始——畢竟我們路上已經花了不少時間。”

他一邊說著,一邊真的加快了腳步。這個一路上走走停停的家夥此時看上去無比堅決,仿佛是秋半夏替他放下了身上的包袱,從此拋開一切雜念,隻管對付接下來的挑戰。

可後者看著他的背影,卻是在回味著剛才這一幕。她原本還有一些話想說,比如恩人的姓名,身份等等,她覺得項南星至少作為同行者也配得上知道這些。可話到嘴邊卻被梁京墨打斷了,於是也錯過了說出來的時機。

她知道,梁京墨不是真的那麽著急,隻是有他自己的打算,可是……

她看著梁京墨,目光卻忍不住飄向身邊的項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