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的射擊隻持續了幾秒鍾,但在項南星的感覺裏,這仿佛有幾分鍾之久。在這片充滿硝煙氣息的濃鬱煙霧裏,他連自己的雙手都看不見,隻能憑手臂觸感知道南宮茜還在身邊。他彎下腰,用手在腳邊撈了一撈,聽到一聲咳嗽——那個被他拉過來的男人還在。

“前排警戒,後排更換彈匣!”

濃霧的那頭傳來一個威嚴的男人聲音,隨後是劈劈啪啪彈匣被更換的聲響。項南星閉上眼睛,數著響聲的次數,默默計算著敵人的數量。腳下的男人似乎想說什麽,剛大聲說了個“我”字,就被他一把捂住了嘴。

“怎麽說?”南宮茜壓低聲音問道。她此時已經握住了槍柄,躍躍欲試。煙霧彈顯然是薑涼躲避攻擊的最後手段,在此時卻成為他們反擊的助力。狙擊手級別的眼力足以幫助她在煙霧散去的時候更早一步發現目標,這使得獵人和獵物的角色產生互換。對於這些膽敢突襲自己的敵人,她有信心反過來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換彈匣的有四個人,如果前後排一樣人數的話,算上指揮官自己將近十個人了,這人數非常棘手。”項南星反手握住了南宮茜的手,“分兩排戒備是防備神槍手的策略,就算是你也很難一口氣放倒全部人。先等等,衝出去會很危險。”

“而且,也得看看我們這邊是什麽情況。”他咬著牙說。

在剛才那風雲突變的時刻,項南星的反應不僅快速,而且正確。再密集的射擊,邊邊角角的位置也不容易被打中,將身體貼著牆和地麵更是會顯著減少中彈麵積,再加上這邊牆腳還堆放一些雜物,形成了類似掩體的東西。在剛才那一輪掃射中,項南星和南宮茜,以及地上被他拉過來的那個人,都奇跡般地一槍未中。

隻是其他人就沒這麽幸運了。在一切歸於寧靜之後,地上開始傳出痛苦的呻吟聲。這些人中了槍,卻在剛才的極度驚恐中感覺不到身體疼痛,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

項南星身體微微一動,然後生硬地頓住了。

這次,換南宮茜緊緊拉住了他的手。

“別去!”她壓低聲音,卻壓不下聲音裏的焦慮,“就算煙霧擋住視線,但耳朵還能聽見,朝著聲音方向直接射擊就是!任何一個用槍的人都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你救不了他們,出去隻是送死!”

項南星咬緊了嘴唇,感覺淡淡的血腥味正從舌尖和鼻端緩緩滲入喉嚨,讓他聲音發澀。

“我知道。”

他聳起的肩膀垮了下來,緊繃的手臂慢慢放鬆。就在南宮茜以為他想通,正打算鬆開手的時候,他忽然用力一掙將她甩開,朝後抬起的腳在牆壁上猛地一蹬!

借著牆壁反衝的力道,他弓起的腰背猛地挺直,仿佛釋放的彈簧全速向前衝出!

就在這一瞬間,密集的槍聲再次響起!伴隨著痛苦的慘叫,點點血花飛濺而起,在灰色的煙幕上揮灑作畫。

“你這次立了大功,了不起。”魯達淡淡地說。

嘴上說著“了不起”,從心底裏他卻壓根兒就看不起身後這個低頭哈腰的老人。作為一名軍人,他崇尚光明磊落的正麵戰鬥,卻也不排斥以智謀取勝。隻是同樣用計,埋伏頂多就是打人個措手不及,至少還是真刀真槍地和對方作戰,反間卻是先騙取對方信任,再從後麵捅他一刀,這行為放在生活中就是詐騙,屬於下三濫的手段。

當然,不論手段如何,將敵人帶到預定地點的這份功勞無法否定。但歸根結底,最後決定結果的還是魯達和他手下的那些人。沒有強大的武力作為後盾,那些計謀根本毫無意義。

力量。隻有力量才是最後那個決定一切的因素。這不光是魯達,更是大部分西鳳人一貫理念。因此當白蘇代表皇室發布任務,讓他帶隊殺掉企圖入侵皇宮的流亡皇子一行時,魯達沒有太多猶豫就答應了。雖然從排位上說,流亡的第一皇子和海外的四公主都比此時皇室裏的那位繼承人要高,但前者已經是這個國家的邊緣人,身邊最多隻有幾個看不清形勢的跟隨者,後者身後卻有白蘇以及大半個國家的支持,哪個正統,最終還是要看誰的拳頭硬。

識時務者為俊傑,魯達自小就懂得這道理。因此他雖然輕視身後這個老人使用的手段,卻對其所選擇的立場沒有絲毫鄙夷。敢於背叛皇室投入更強者的陣營,這依舊需要莫大勇氣。

他正想著,旁邊一個隊員小聲問道:“隊長,要過去看看嗎?”

前方是一片未散的濃煙,刺激性的氣味有點嗆人,但更棘手的是視線被它完全遮蔽,看不清裏麵的情況。魯達記得,在他下令開槍之前,背對著他們逃走的第一皇子側身從腋下扔出一個像是煙霧彈的東西。這團突然爆開的煙霧讓他們失去目標,隻能臨時憑感覺掃射一通,到底打沒打中,打中多少人,現在都還不清楚,需要進一步查看。

但還不行,至少現在不行。魯達輕輕搖了搖頭。

第一皇子在被偷襲的第一時間就做出了後撤的正確反應,不僅開口向同伴示警,更是及時放出煙霧彈,將殺傷降到最低。由此可見,對方對襲擊之類的事情早有準備。雖然他自己多半來不及躲過剛才那一輪的掃射,但也不排除奇跡發生的情況,更何況,剛才他的那些同伴裏也有人及時做出反應了。

如果對方真能從這一輪射擊中存活下來,此時或許正在煙霧中等待反擊機會。

“對方不是什麽小角色,千萬不要大意,”他低聲告誡身旁提出建議的隊員,而後提高嗓門,“前排警戒,後排更換彈匣!”

這是他們平時就在演練的小隊配合,執行起來自然毫無難度。訓練有素的隊員默契地排成兩排,由剛才那輪掃射中刻意保留彈藥的四個隊員頂在前麵,戒備可能到出現的反擊,後麵四人則快速更換彈匣。這是魯達刻意露出的破綻,盡管這邊有雙排站位互相掩護,但這幾秒鍾裏他們火力最弱,也最容易受到攻擊,隻有等到換完彈匣後才能再次形成火力壓製。若對方還有反擊之力,就算沒有強攻的把握,也該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非得殊死一搏不可了。

魯達朝著煙霧端起槍,深呼吸,耐心等待著。一秒,兩秒,他的耳朵自動過濾掉了隊員們劈裏啪啦更換彈匣的聲響,空彈殼掉落在地的聲響,隻是專注地聽著前麵的聲音。他隱約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壓低了聲音,像是在商量著什麽。魯達試圖再聽仔細一些,然而中彈者們痛苦的呻吟聲卻開始出現,掩蓋了那些原本就微弱的說話聲。

但無所謂了,他想。

他已經聽見了彈匣更換完成的聲音,接下來就是新一輪的掃射。這依舊是他們演練過無數次的局部壓製戰術:後排向前,開槍壓製,原先的前排則留在原地更換彈匣,循環反複,他們始終保持著四把衝鋒槍的火力,足以在狹小區域裏壓製任何敵人。

“隊長,打嗎?”旁邊的隊員問道。

魯達微微張開嘴,卻突然猶豫起來。

看起來,一切都很順利。第一波掃射雖然沒能瞄準再打,但九柄衝鋒槍的火力足以覆蓋整個走道,對方就算趴下也難以幸免。就算有幾個僥幸活下來的,剛才他已經故意為對方留出反擊機會作為試探,但對方最終也沒能做些什麽,可見就算還有人活著,也已經有心無力。

現在彈匣已經換好,接下來要做的不過是清掃戰場,把那些受傷的人殺掉罷了。十拿九穩,勝券在握。

但,真是這樣嗎?

諸多思緒在魯達腦中一閃而過,忽然,他微微張開的嘴角浮現出一抹冷笑。

“射擊!”

他一聲令下,後排四人向前一步,端起槍開始第二輪的齊射。按照平時演練的戰術,他們一邊循著呻吟聲的方向射擊,一邊穩穩地邁步向前,走入煙霧之中。

一步,兩步,魯達的槍口慢慢抬起,對準了前方那些隊員的後背,而後緩緩向上。

他突然朝著前方天花板的方向打開了槍管下加裝的戰術手電。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隊員微微有些錯愕,然而長久以來的訓練讓他們的身體第一時間做出反應。四個原本掃射前方的隊員立刻停火,停住腳步,保持著持槍警戒四周的姿態,而後排四個迅速換完彈匣的隊員則條件反射地抬起槍口,指向隊長用光線標記的方向。

在下一秒,四個人驚訝地張大了口。

隻見在漸漸散去的煙霧上方,原本平整的秘道天花板上不知何時已經攀附了一個人。他用雙手雙腳貼著天花板,腰背微微弓起,一動不動,全程無聲無息。若不是被魯達手電的光照到,恐怕這裏沒人能發現他的存在。

這是薑涼,西鳳第一皇子。在幾十秒前,他們差點就成功殺了他。

然而此時,他展現出來的動作卻完全違反了重力原理,簡直像一隻巨大的壁虎貼在頭頂上,這怪異景象讓隊員們心生恐懼。

反而是被發現的薑涼自己分外淡定。

“你就是皇宮秘密衛隊裏的魯達吧?”他竟然開始打起招呼,“我聽過你。經驗豐富,遇事謹慎,是個不輸於主持人的優秀人才,難怪能發現我。”

“皇子的手段也很優秀,準備也非常充分。”魯達雖然還未扣下扳機,持槍的手卻絲毫不敢放鬆,“遇襲之後拋出煙霧彈的反應堪稱完美,在這之後不僅不翻滾躲避子彈,反而冒險往上跳,這份膽識更是無人能比。”

他眯起眼睛,打量著對方雙手的位置。

“您拿著金剛石一類堅硬礦物打造的攀岩掛鉤吧。先將雙手固定在天花板上,再用腰腹力量把身體貼上去,這樣足以避開掃射。等我們想著清理戰場,走到一半時,您再……”

“好一個聲東擊西的計謀啊。”他冷笑著說:“煙霧彈看似為了影響射擊,實際上卻用來隱匿身形;以為人在前方,實際上卻在頭頂。您的每一招都充滿錯誤的誘導,讓人步步驚心。”

“分析得真好。”

薑涼大笑著鼓起掌來。看似讚賞,這動作卻不僅讓底下隊員們心頭一顫,更是讓魯達的笑容直接僵在了臉上。隨著薑涼的雙手離開牆壁,他的上半身隨之垂下,僅靠雙腳倒吊在天花板上,形如蝙蝠,看上去更詭異了。

這動作實際上是對魯達這番分析的當眾嘲諷。

“去死吧!”

終於有隊員抵擋不住這壓抑的氛圍,忍不住扣下扳機。有人先動手,另外三人也就拋下包袱,接二連三地開了槍。但早在他們動手的前一瞬間,薑涼仿佛預見到了這一幕,搶先用雙腳猛地一蹬,整個人如鬼魅般衝入通道下方的煙霧之中。

瞄準了天花板的射擊紛紛失了準頭,而警戒著的其他隊員反應甚至跟不上對方的動作。就在魯達指揮著眾人調整槍口,準備對著煙霧再來一輪無差別掃射時,煙霧之中卻再次傳出了薑涼那懶洋洋的聲音。

“這樣真的好嗎?”他的聲音裏仿佛帶著譏諷,“所有槍口都朝著一個方向……”

“‘以為在前,實際上卻是在後啊’。”

後麵一句,他模仿著魯達剛才的語氣說出,學得惟妙惟肖。魯達大怒,正要下令射擊,卻忽然感覺胸口一涼。他一低頭,隻見一截明晃晃的刀刃從胸骨中間穿出,溫熱的血遲了一步,自傷口處汩汩流出。

“誰……”

他本能地抓住刀刃,勉強回過頭,對上了身後老人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