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南星看得清清楚楚,因為當時的薑涼就在他身前不到兩米的地方。

對方藏身天花板上的時候,項南星正要從牆腳衝出。他知道第二輪的掃射即將到來,心想著無論如何至少再把一兩個人拉到安全地帶再說。然而就在他掙開南宮茜的同時,剛剛救下的那個人忽然張開雙臂死死抱住了他,差點把他撲倒在地。項南星隻能勉強伸出手去,感覺抓到一隻手臂,便用力往自己身邊拉。

一輪射擊之後,硝煙中的項南星雖然睜不開眼,但手上的感覺告訴他,被他抓住的人至少還活著。就在他心中暗喜,想著趁亂再救幾個時,隨著一聲悶響,薑涼從天而降出現在了他的麵前。項南星一抬頭就見他彎下腰從地上拖起了一個倒下的人,背在一側肩膀上。剛開始,項南星以為他也要救人,沒想到他直接側過身子蹲下,縮起腦袋,擺出了一個奇怪的姿勢。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密密麻麻的槍聲再次響起。他感覺肩膀上抱住他的手臂明顯緊了一緊,後麵那人正在用力把他往回拖,他隻好放棄了救更多人的想法,使盡全力把抓住的人往自己這邊拉。然而就在他眼前,薑涼卻以扛在肩膀上的這個人為盾,在槍林彈雨中穩住了腳步。槍聲剛停,他便像早有準備似地將人甩到一邊,身形一閃往前衝了出去。

等到煙霧散去,項南星終於可以看清整個戰場時,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所有的伏兵已被擊倒,然而他們這邊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們兩人和兩名主持人算是沒怎麽受傷,可那些臨時加入隊伍的協助者們卻幾乎全滅。所有人裏,隻有項南星在兩輪射擊中強行拉回來的兩個人還活著,可他們也都中了槍,別說繼續前進了,如果搶救不及時,很有可能死於失血過多。

“你是主持人,身手敏捷,擋我的拳頭時輕鬆得就像大人跟小孩玩耍,你要肯救人,這裏麵還有多少人可以活下來。”項南星額頭青筋冒起,“可是你剛才做了什麽!他們冒著生命危險來協助你,協助你這個落魄的皇子,然而你不光沒有救他們,還用他的身體來擋子彈!你對得起你的這些子民嗎!”

麵對著憤怒的項南星,薑涼微微一怔,下一秒卻又笑了。

“忍受這種天真的想法,也算是請你們協助必須付出的代價了。”

他抬起手,依次指向身後的嶽明、牆腳養傷的二人、南宮茜,最後在項南星身上停留了。

“你說我沒有救人?”他冷笑,“這幾個就是我救下來的人。”

“剛才我們麵對的是九個持槍的精英士兵,九挺槍,地點是在至多三挺衝鋒槍就能完全覆蓋的通道裏,時機上他們早有準備,我們卻是倉促應戰。”薑涼向前用力踏出一步,“天時,地利,人和,哪一項我們都不占優勢。如果沒有我,你打算怎麽度過這個難關?”

“如果沒有我的煙霧彈,你們在第一輪掃射時已經死了。”

項南星咬著牙:“前麵立功,不代表後麵做得對……”

“好,那我就跟你討論下怎樣才叫‘做得對’。”薑涼再次往前一大步,抬起的手指幾乎就在項南星眼前幾厘米處,“在我落地的時候射擊就要開始,我沒有時間躲到牆邊,何況在沒有掩體的情況下牆邊也不排除中彈的可能性。假如我沒有采用這種做法,中了槍,受了傷,我就無法繼續戰鬥。雖然‘避役’成功刺殺了他們的隊長,但剩下的八個人都是精英,裏麵隻要有一兩個及時反應過來,他還是難免陷入被動。至於你們這邊,就算對方出現了短暫的混亂,難道你們有什麽辦法在煙霧幹擾下快速擊倒那幾個人嗎?”

他轉向南宮茜:“殺手小姐,你辦得到嗎?”

南宮茜沉默不語,這態度本身就是回答。

“結論非常簡單。”薑涼的手指往下,狠狠戳在項南星的胸口,“我死了,這裏的所有人都會死,隻有我活著,這個死局才有希望。在剛才那種情況下,我把一個人當做盾牌,要救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在場的其他人,這當中也包括你!如果換成是你在那裏,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把你拖起來擋子彈,這最多怪你自己運氣不好。”

“你什麽都沒做,享受著僥幸活下來的好運氣,卻來指責我做得不對?這是你……”

薑涼頂在項南星胸口的手指猛一用力,將後者推得接連後退了幾步。然而項南星卻臉色慘白地任他推,沒有半點反擊的火氣。

“好了好了,項南星我了解,他隻是太過在意夥伴了。”

見氣氛緊張,嶽明連忙站出來打圓場:“戰場和日常生活還是很不一樣的,必要的犧牲在所難免,就算讓人難過也沒辦法。更何況剛才那一瞬間皇子殿下還是有考慮的,你看……”

他扶起那具被薑涼拖起來擋子彈的屍體,講解道:“剛才拖起他的時候背對著槍口方向,因此子彈都落在後背上,可以看到這裏有好幾個彈孔。但是,他的致命傷不在這裏。”

嶽明轉過了屍體,亮出胸口上的一個大血洞。

“真正的致命傷,是落在心髒部位的這一槍。這一槍直接貫穿了左心室和動脈,傷勢極重,幾乎是當場就死亡了。從身體朝向來看,這隻能是在第一輪掃射裏中的,而且在當時就引發了大出血,全身血液流失很多。因此後背盡管有這麽多槍傷,出血量卻極少。”

他走上前去,拍拍項南星的肩,伏在他耳邊低聲說:“這些話皇子本人不願意說,所以隻好由我來解釋。在落地那一瞬間,他並不是真的隨便找個人擋槍。他那時候肯定注意到這個人胸口的槍傷,判斷這個人已經死去,或者已經無法搶救,所以才選擇了他。你非要說他侮辱屍體,那我也沒辦法,但我私心認為皇子的判斷沒有任何問題。現在想通了嗎?”

嶽明說完了這一通話,用力又拍了拍項南星的肩膀,然後便轉身走到薑涼身後,將雙手背在腰後,猶如後者隨行的保鏢。這舉動已經無聲地展示了他的立場。

薑涼冷冷看著項南星,突然問道:“項南星,你知道這裏是哪裏嗎?”

南宮茜皺起了眉:“這裏不就是皇宮下麵的秘道嗎?”

“不,他想問的不是這個。”

項南星終於開口,聲音卻很幹澀。

“他要問的是,我們已經來到哪一步。”項南星說,“正確答案是:這裏距離秘道的出口應該不遠,再往前走一點,我們就可以進入皇宮。”

“依據呢?”薑涼臉色依舊冷若冰霜。

“這是老建築師苦苦隱藏的埋伏地點,出現的是前所未有的精英士兵,可以說是他們最終的殺手鐧。這種襲擊最適合在敵人鬆懈的時候發動,然而要讓敵人鬆懈的最好方法,莫過於讓他們以為成功就在眼前。如果是我的話,就會把這樣的伏擊配置在出口附近,並且在對方剛剛發現出口道路的那一瞬間發動。”

薑涼深深地看著他,緩緩點了點頭,緊繃的表情有所緩和。

“看來思考能力已經恢複了。”他說,“你分析得不錯,出口就在前麵,我也確實是在剛剛發現出口的時候察覺到異常的,換做是別人,估計在精神放鬆的那一瞬間就死了。”

他看了看通道的另一端,皺起眉頭:“不過說起來,前隊和中隊都在這裏,後隊哪去了?”

他口中的後隊指的是“狂嵐”徐迎等四名主持人組成的斷後小隊。雖然排名都算不上很高,但四個主持人組成的小隊絕對稱得上實力不俗。如果剛才他們及時趕到的話,說不定傷亡還能進一步減輕。

但反過來說,在戰鬥結束後他們還沒趕上來,這情況就有些古怪了。

“該不會是走岔了吧,還是發生了什麽事?”薑涼搖搖頭,“不管是什麽情況,現在都沒時間等他們了,希望他們自己爭氣點,快些趕上來。”

他轉向嶽明:“‘避役’,留下信號,然後繼續走。”

“是。”

嶽明點點頭,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圓筒放在地上,點起火後,它便燃燒起來,發出有些刺鼻的硫磺氣味。這就是他們之前約定好的集合信號。在通道中,這燃燒的光線未必能傳到那四個人身處的地方,但氣味卻可以沿著空氣流通而傳播。作為主持人裏最精通火藥的人,“彩焰”文姬的鼻子極其靈敏,足以沿著這硫磺氣味尋找過來。

當然,那也得是她還安然無恙的情況。

薑涼交代完了事情便轉身走了,嶽明在牆壁刻下一個指向出口的箭頭,然後也頭也不回地跟了上去。兩個傷者自然是無法繼續行動,隻能待在原地,幸好項南星的處理手法還算利落,短時間內不至於有生命危險。

走的走,留的留,這裏就剩兩個人還尚未決定去路了。南宮茜見項南星又轉過頭看著地上的屍體,臉色陰晴不定,忍不住伸手拉住了他的手。可她忽然又輕輕“呀”了一聲,卻是被項南星手掌那冰涼的觸感嚇了一跳。

“別再想了。”她勸道,“你也看到了,那個人在那之前已經死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項南星抿著嘴唇,輕輕搖了搖頭。

“如果他還活著呢?萬一那裏所有人都還活著呢?”他痛苦地說,“因為我沒法反駁薑涼的那番話,所以嶽明才給了我這個台階下。小茜,我沒法否定薑涼的那一套,可那樣就意味著就算他真的用一個活人來擋子彈,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我救下再多人都是暫時的,最後還是免不了一死。隻有他才能把危機徹底解決掉。”

“所以,為了讓他活下去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正確的。”

項南星突然朝著牆壁狠狠打了一拳。指骨與牆壁撞擊的瞬間發出駭人的聲響,幾縷鮮血隨後從表皮擦破的傷口流出,而他像是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或者說,他痛苦的來源並不是這份疼痛。

“‘是我太弱了。’”他咬著牙說,“他剛才沒說完的話就是這個。說著要救人,救一個是一個,但實際上誰都救不了,這就是我。他沒把這句話說出來,隻是出於慈悲啊!”

項南星低下頭看著滿地的屍體,咬緊了牙關,神情淒然。

忽然,他抬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走吧,小茜。”

臉上的刺痛仿佛讓項南星恢複了精神:“現在不是低落的時候,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搖搖晃晃向前走去,努力跟上薑涼等人離開的步伐,那勉強的模樣落在南宮茜眼中有些悲涼,讓她沒來由想起了剛剛從林中小屋生還下來的項南星。那時候的他剛剛經曆了人生中最大的挫折,他也是這樣懷疑著自己的信念,對自己的弱小悔恨不已,不知出路何在。

經過了漫長的旅程,他不斷進步,變強,卻仿佛又回到相同的高牆前麵。隻是當天的南宮茜曾對此自信滿滿地說,她相信項南星終會重新站起來,因為有些東西是怎麽也殺不死的。

可這一次,她看著項南星的背影,感覺卻像在看著一團漸漸熄滅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