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流水,盈盈灑滿唱片行。弗蘭克坐在唱機邊,想著他幫助過的客人。是個小男孩。

那時,他每周三都會來到店裏。有些唱片夠不著,他便問弗蘭克有沒有木箱之類的東西借給他墊腳。這個小男孩有種特質,讓人覺得他非常誠摯、認真。一頭金發,幾近白色。雙眼湛藍到仿佛能在你身上鑿出孔洞。年紀七八歲。

弗蘭克注視他、聆聽他時,聽見了一種像是回音的聲音,就像一棟沒有家具的空屋。弗蘭克先向他推薦了海頓,然後是格倫·米勒、歐傑斯樂隊和電光樂隊。男孩喜歡盛大歡樂的音樂,好填補他內心的空洞。他話不多,但有次提到他母親鮮少外出,還說過他有兩個哥哥,父親在外地工作。所以,弗蘭克猜想他父母大概是分居了。

“都是我的錯。”他有次說。

“什麽事是你的錯?”

男孩就是在這時候露出他的兩條臂膀,上麵布滿瘀青,猶如觸目驚心的花朵。是誰幹的?男孩不肯說,仿佛隻要弗蘭克知道這就是他的人生就夠了。不用說,他從沒買過一張唱片。弗蘭克打算送給他,但幾次之後,男孩終於坦承他沒有唱機。那是他第一次看見男孩哭泣,臉上爬滿大顆大顆的淚珠,宛如糖錠。

“我以後是不是不能來了?”他說。

“不,”弗蘭克告訴他,“想來就來,就算是大半夜也一樣,我永遠都會在這裏等你。你是個好孩子,我希望你知道這點。”

男孩也確實一直到他店裏來,持續了好幾年。當其他孩子開始長青春痘、頭發變得油膩膩時,他依舊閃亮無瑕。弗蘭克不由得猜想,是不是因為他的遭遇、這樣的經曆,他才能如此脫穎而出,耀眼生光,無論那經曆有多悲慘可怕?

“你還好嗎,小夥子?”弗蘭克會問。

“很好,老板。”

但從某周開始,他忽然不再出現了。弗蘭克問了好多人,沒有人認識這個有著白金色發絲、喜歡在熱鬧的音樂中尋求安全感的男孩。天曉得,這樣的孩子大概滿街都是。

“你給了他避風港。”安東尼神父安慰他,“你一直陪著他,直到他再也不需要幫助,走入人生下一個階段。”

弗蘭克雙手掩麵,坐在黑暗之中。他不知道男孩是否真的快樂,或是情況已經糟到他再也無法麵對現實。誰知道他現在在哪兒?誰知道他是仰賴什麽熬過一天又一天?旁敲側擊的關心並不足夠,畢竟,誰能比弗蘭克了解被世界排拒在外的感覺?他該再多做些什麽才是。

時間流逝得好慢,總是如此。

“你覺得伊爾莎·布勞克曼還會回來嗎?”

“不會了,基特。”

“你覺得她不會再出現了?”

“對。”

這些問題動搖了弗蘭克的決心。為什麽呢?他為什麽就這樣任她離去?她不過是請他聊聊巴赫,他為何如此害怕?盡管他努力想將她逐出腦海,她卻始終緊守不放。有那麽兩次,他走到街道盡頭,尋找那利落的綠色大衣的蹤影,盼著她會不會碰巧經過。

兩家關閉的店鋪又被噴上新的塗鴉。轟炸遺址旁的廣告牌上,一張張歡樂麵孔長出了角還有各種胡子。議會派了代表前來,說是有民眾投訴這裏有石塊掉落。那名代表是個駝背男子,手拿寫字板,穿著一身類似檔案櫃顏色的西裝。他說在外部修複工程完成前,他們必須用膠條圍起人行道四周,警告路人此處有石塊掉落的危險,還得立起“小心石塊掉落”的議會官方公告。

“那客人要怎麽進我們的店?”茉德問。

代表查看寫字板,最後回答說詢問之後會再給她答複。

於是,店主們圍起了人行道,立起官方的告示牌。

結果告示牌倒了。

被掉落的石塊砸倒的。

基特於是設計了形形色色的海報,每天早上還一定會沿著封鎖線巡視一圈,將鬆垮的部分拉好,讓街燈與街燈間環繞著方方正正、整整齊齊的藍白色繩圈。

“看起來簡直就像犯罪現場。”茉德說。

濡濕的寒霧籠罩著城市,毫無散去的跡象,有時甚至連街道盡頭的景象都朦朧難辨,但陽光穿透時,那白光又亮得讓人眼花。堡壘建設來信詢問弗蘭克是否有意出售店麵。他將信卷成一團,塞進了垃圾桶。本來他還想把垃圾桶踢翻,最後還是作罷。

那一周,好多英格蘭之光的常客表示自己看到了伊爾莎·布勞克曼,或起碼看到一個身穿綠色大衣的女子。三齒男說他看見她走進一家餐廳,發卷女士認為自己看見她出現在藥店裏。但由於他們其實都沒有親眼見過伊爾莎·布勞克曼本人,這些說法都不可靠。最後發言的是基特。他說他看見一個女人走進一間破舊的地下室公寓。

“但像她這樣的女士去那種地方做什麽?”安東尼神父問。

“你這白癡。”茉德說。

基特承認自己可能看錯了。他那時在十一路公交車上,霧又很濃。而且——現在仔細回想——那女人頭上還纏著老舊的棕色頭巾。因此,對於伊爾莎·布勞克曼究竟是何來曆、下落何方,甚至有什麽意圖,他們仍一頭霧水。周末來了又去。星期日,弗蘭克聽了排行榜上前四十名的流行樂曲,周一早晨則忙著整理新暢銷單曲。他覺得自己快感冒了,腦袋遲緩,好像被攪成了一桶糨糊,跟不上身體其他部分的運作。

“弗蘭克,”魯索斯老太太說,“我腦子裏有段旋律,哼起來像這樣……”或者有其他人說:“弗蘭克,我最近心情不太好,不知道你有沒有辦法幫忙……”他一如往常幫客人尋找所需,帶他們前去試聽間,但那種正中紅心的興奮感已消失無蹤,不過又是件例行公事,就像替魯索斯老太太把垃圾桶拉出屋外,或把新塗鴉清理幹淨。他看著自己度過一天又一天,仿佛一名異樣熟悉的陌生人。假若拿走弗蘭克店主這個身份——這個日複一日幫人們尋找音樂的大個子,還剩下什麽?

事實是,置身事外比較安全。他不介意麵對情感,隻要那是屬於旁人的情感。佩格死後,他也試過和其他人交往。有那麽一段時間,他是真的盡力了,但就是無法走入親密關係。她的行徑讓他不隻覺得自己被拋棄,而且被洗劫一空。他和女服務員交往過,還有在郵局認識的女孩,以及兩名年紀較長的女士,但都一樣。他對愛的渴求是如此強烈,根本連觸碰都無法做到。他灰心喪氣,覺得自己是個騙子,因此焦躁不安、夜難成眠。女朋友隻要提出那麽一點點想要承諾的暗示,完了,他就會大驚失色,不知所措。直接舍棄愛情、斬斷那樣的生活容易許多。在音樂中尋找他的人生所需要簡單許多。

一直到星期二,有個少年來店裏詢問有沒有邁克爾·傑克遜的新唱片,弗蘭克才發現店裏已經賣完了,並察覺《飆》會銷售一空是因為已經很久沒有唱片公司業務代表來過。自從菲爾之後,就再也沒有人來,而那已是一周前了。他實在太心煩意亂,以至於完全沒有留意。

“早跟你說了。”基特說。

“你什麽時候跟我說過?”

“昨天啊。但你隻是愣愣地瞪著窗外。我就知道你沒聽到。”

弗蘭克打電話給其中一名業務代表,但一報上名字,對方立刻掛斷。下一個也一樣,他一表明身份,電話當場就被掛斷。

“他們在躲你嗎?”基特問。

“幹嗎躲我?我們都認識那麽多年了。”

終於,有名業務代表打來電話解釋,說他會有好一陣子不跟他聯絡,其他人也是。不隻是因為CD。雖然那也已經夠麻煩了,但現在還有其他問題。

“其他什麽問題?”弗蘭克縮在唱機旁的電話前問。店裏隻有兩名客人,他知道他們都不是來買唱片的。其中一名是個老婦人,她已經在試聽間裏睡著了;另一名是住在街尾的男子,時不時就會來檢查弗蘭克的存貨。不是什麽專業人士,就是喜歡來檢查唱片上有沒有刮痕。

“你是個好人,”業務代表說,“大家都這麽覺得,但你實在不該得罪菲爾。”

“我不想造假。”

“所有人都在這麽做。弗蘭克,他被炒魷魚了。”

“你說菲爾?”弗蘭克震驚不已,頓覺整個人像被泡在冰水裏。

“他要我們抵製你的唱片行。在這場風波平息前,你最好自己直接和總公司聯絡。”業務代表發出介於笑聲和冷嗤之間的聲音,“老天,我說你啊,幹嗎就不跟上時代呢?為什麽這麽沒種呢?”

好問題。聽完這話,弗蘭克不由得整天都在思索。他那時該攔住菲爾嗎?他是不是該同意在銷售數字上造假?他就是從那時開始變成個沒種的懦夫的嗎?還是在伊爾莎·布勞克曼主動說要幫忙,而他卻把她趕走時就開始了?諾維克先生呢?弗蘭克真的盡力阻止那些人在他窗上塗鴉了嗎?有時他會幾個星期幾乎不曾踏出聯合街一步。如果他連探頭張望的膽子都沒有,又怎麽會知道外頭發生了多少事?

他打電話給菲爾,是他太太接的電話。她說菲爾在酒吧,他們一家子都希望他最好從此消失無蹤。弗蘭克不願再打給其他業務代表,倘若他們需要和菲爾同一陣線,他也不想讓他們難做。反正他們說的也沒錯,他連CD都不肯賣,他們又何苦巴巴地浪費油錢跑來這裏。如果他還想再進貨,唯一的方式就是像業務代表說的那樣,直接聯絡唱片公司。他拿起話筒。

不,他們一個一個都這麽回答,不會再有折扣了,也沒有買一送二的優惠,若他堅持隻要黑膠。不進購CD,他就得按原價進購黑膠唱片,而且若要退還未能銷售出去的存貨,還需支付另外的罰款。那他現在要去哪裏采購暢銷單曲?弗蘭克大吼。其中一名製作人哈哈大笑,告訴他:“我怎麽知道,老兄。去沃爾沃斯啊。”

於是,一月底的某一天,弗蘭克搜羅了櫃台內的現金,穿上夾克。屋外好冷,呼氣化作團團白霧繚繞眼前,仿佛伸手可觸。車窗上結著厚厚的冰霜,樹木朝天空高舉瘦削的枝丫,仿佛放棄了重見綠葉的希望。街燈與街燈間纏繞著議會的封鎖膠條,每扇窗前都貼著基特畫的海報。

小心石塊掉落。

信念禮品店中,安東尼神父穿著外套、戴著帽子,給櫥窗內的塑料耶穌像撣去灰塵。經過殯儀館時,威廉斯兄弟衝了出來,異口同聲地問弗蘭克怎麽想。

“什麽怎麽想?”

其中一人拿出一張小心折起的信箋。是張厚實的高級奶油色信紙。弗蘭克看到“堡壘建設”四個字就把信還了回去。

“他們要收購我們的店鋪,而且出價不低。也隻有他們會想買下這地方。”兩兄弟交換了個眼色,仿佛不知該由誰繼續接下去,“諾維克先生離開後,我們每天都在猜誰會是下一個。”

“那個議會代表說,如果再不把外牆修好,我們遲早有天會被告,但我們實在沒有那麽多現金。”

弗蘭克說:“告知我們是他的工作,不會真有人控告我們的。他們隻是在嚇唬你。記得我們說過什麽嗎?大家必須彼此照應,守望相助。若有人抽身離去,這條街就真的會垮了。”

兩兄弟低下頭,其中一人的領子上沾了塊小小的蛋漬。在那身舊式西裝下,兩人顯得如此渺小,就像碼頭秀中的一對小醜。他們歉然而卑微地等在原地,頭上半綹發絲也無,隻是不斷搓揉著手中的毛氈帽。

“你說得對,弗蘭克。我們得團結。”

“你要去哪兒,弗蘭克?”

他要如何開口坦承情況已經糟到他打算自己上主街買唱片回來賣?菲爾的提議再次浮現於腦海。如果弗蘭克還想繼續賣黑膠唱片,隻要在銷售數字上造假就好。反正所有人都在這麽做。至少他還有台收款機。

經過信念禮品店時,櫥窗前的安東尼神父抬起頭來。他正在播放邁爾斯·戴維斯的《泛泛藍調》。

他揮了揮手,宛若歡迎弗蘭克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