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在大教堂外,絕不可能錯過的。她依舊穿著那件綠色大衣,站在老式的街燈下等待,筆挺靜謐,容光煥發,幾乎像明星般閃閃動人。不過這些也可能又是弗蘭克自己想象出來的。他還以為像伊爾莎·布勞克曼這樣的女子是習慣別人等她的,而非她等別人。弗蘭克覺得自己體內已無半點空氣,不知道如果他就這麽視而不見地走過去她會不會發現。
顯然,她會。因為她向他招了招手。
弗蘭克的嘴角開始上揚,完全不受自己控製。他隻得假意東張西望,好像在欣賞這美麗的夜色。笑容仿佛已在臉上定型,無法抹去。他努力裝出自己是在回想一則特別幽默的笑話。
她的臉色一垮。“是因為我嗎?”
“什麽?”
“我是不是看起來很好笑?”
“當然不是啊。”
“我想把頭發梳直,結果越弄越糟。”
她說得沒錯,她的頭發看起來確實直得很不自然。發絲有如麵紗圍攏在她臉龐四周。不過話說回來,弗蘭克也沒資格說她。很可能你還沒見到他的人呢,就已經先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了,而且他的劉海還像是被狗啃的一樣。
但她不置一詞,隻是抬頭向他看去,眼神如此肅穆,他又忘了呼吸。
“我還以為你忘了。”
忘了?
怎麽可能?
他忘得了嗎?
她提議他們可以去附近一家叫唱歌茶壺的小餐館。餐館的窗上掛著粉紅色的褶邊窗簾,櫥窗前展示著形形色色的茶壺,雖然沒有一隻在唱歌,不過看起來是挺歡樂的,從素麵的布朗·貝蒂(1)到繪有花朵圖案的活潑款式,應有盡有。餐館內空無一人,他們選了張窗邊的圓桌入座,脫去大衣與夾克,不過伊爾莎依舊沒有摘下手套。
“我們五點半打烊。”服務員從後方的雙開推門大步走出,指向牆上的時鍾說。她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性,身材豐滿壯碩,穿著件顯然太小的黑色短裙,頭上戴著頂小巧的蕾絲紗帽。
伊爾莎·布勞克曼抬起頭,臉上沒有笑容,但也沒有找麻煩的意思,隻是直截了當地問:“幫我們點個餐也不行嗎?隻點個喝的就好。”
女服務員抿起雙唇,拉了拉裙擺。“好吧。點吧。”她說。
然而,事情沒那麽順利。比方說,不點餐的話就不能點酒精飲料。伊爾莎回答那我們就點個餐,但服務員又說不行,因為廚師已經下班了,現在隻有茶和果汁,就這樣,喝的隻有這些。實際上能點的隻有這些。
“謝謝,那我要杯檸檬汁。”伊爾莎·布勞克曼說。
“我們有柳橙汁。”
“那就柳橙汁吧。麻煩加塊冰。”
“我們的果汁不加冰。”
伊爾莎·布勞克曼微微一笑,回答沒有冰也沒關係。“我想我們該開始上課了。”等女服務員像旋風般走回雙開門內,店裏又隻剩下兩人時,伊爾莎便這麽開口提議。弗蘭克問她有沒有準備紙筆,她說沒有,隻要聽就好了。她用戴著手套的雙手捧著自己那張精致的小臉,又眨了眨靈巧的大眼,仿佛要排除眼前所有障礙,好把他看清楚些。
“呃,說到音樂——”弗蘭克在發抖。誰還有時間管伊爾莎·布勞克曼的手,他自己的雙手都像果凍一樣了,把它們壓在屁股下應該會是個好主意。“說到音樂呢,有時候,我們實在太熟悉了,熟悉到……呃,我們反而對它一無所知。我第一課要教你的就是如何聆聽——”
“輕慢用。”女服務員打斷兩人,砰的一聲放下托盤及飲料,立刻又轉身離去。
但弗蘭克隻覺各種話語和情緒在體內洶湧翻騰,什麽也咽不下去。況且,他的手還壓在屁股下,沒法騰出來用。他才不會沒事找事,伸手去碰那小小的茶杯呢。“《月光奏鳴曲》是貝多芬的作品。你,呃,知道貝多芬是誰嗎?”
“不是個搖滾樂隊嗎?”
唉,好吧,這下慘了。他不如現在就投降算了。“貝多芬是德國人,可以說是古典音樂中最重要的一號人物。怎麽了?你笑什麽?”
“弗蘭克,我當然知道貝多芬是誰。跟你開玩笑呢。我才沒那麽蠢。”
她似乎覺得自己的笑話很好笑。事實上,她笑到停不下來。但笑聲隨即出現了尷尬的發展,她像打嗝般“嗝”了一聲。她立刻用手捂住嘴巴。“失禮了。”她小聲說,“我會克製一點。繼續吧,弗蘭克,我洗耳恭聽。”
時間分秒流逝。怎麽流逝的,他毫無所覺。每當他向時鍾望去,分針就又往前跳了好幾格。弗蘭克不停清嗓子,緩緩說出音樂帶給他的感受。他告訴伊爾莎·布勞克曼,從幼時起,音樂和黑膠就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聽著從唱機流瀉而出的樂曲,就像踏進櫥櫃,走入一個神秘的世界。他本來沒有打算說這些的——這麽多年來,都是他聆聽他人——但話一說出口,字句就汩汩湧現。每當他提起膽子,往她的方向一瞥,都能看見她的視線牢牢鎖在他身上。他甚至不用看也能感受到那目光——那深沉而深邃的凝望,仿佛能將話語自他體內汲取而出。
他說起佩格、說起她繼承的那棟白色房子、她交往過的所有已婚男子,還有他那自生自滅般不正常的童年。就連安東尼神父都不知道這些事,但伊爾莎聆聽時的靜謐有如浩瀚汪洋,讓人不禁沉溺。況且,他有什麽好怕的呢?她都要結婚了,對他壓根兒沒半點興趣。這一個小時結束後,她就會匆匆離開餐館,回到她那忙碌的生活、回到未婚夫身邊,忘了弗蘭克所說的一切。
她微微偏著頭,一手托腮坐在對麵,聚精會神地聽著。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皺眉,什麽表情都沒有,隻是睜著一雙黑眼睛認真凝視著他。
弗蘭克說他長大後便開始在廣播電台上找尋自己的音樂——他母親鮮少出門采買,大部分都是請人送來——他也因此發現了音樂與音樂間的聯結,並學會喜愛所有音樂,而非特定一種類型。音樂是他的一部分——母親就是這樣拉扯他長大的。實際上,這是他唯一了解的一件事。他的學業成績非常糟糕。
弗蘭克勇敢地端起茶杯,卻發現茶已經涼透了。
但還是好喝。
實際上,這是他這輩子喝過的最美味的一杯茶。
他說,他會選《月光奏鳴曲》是因為它聞名遐邇,幾乎沒有人不愛,但又鮮少有人真正用心去聽,所以他想教她怎麽聽。他要告訴她的事是永遠不可能在教科書裏找到的,不過其實也隻是這首樂曲帶給他的感受。
伊爾莎·布勞克曼點了點頭。
他說了有關貝多芬及其那名叫朱麗埃塔的學生的故事,就像佩格那時跟他說的一樣。“聽《月光奏鳴曲》時,我會看見他和她一起坐在鋼琴前,就像他彈奏著親手撰寫的情書一樣,等待她是否流露任何理解的跡象。旋律輕輕展開,委婉溫柔。因為他就在那兒,這個年紀足以做她父親、總是愛錯對象的男人。但是,你懂嗎,她是如此美麗,又是如此高不可攀。樂聲起起落落,但從未離去,隻是等待著她。高亢的音符不斷拉高再拉高,低沉的音符隻是重複,喃喃低語著:對,沒錯。就像有兩個聲音不停詢問對方是否也有相同的感受,隻是,你知道,不是仰賴話語。不過貝多芬做的不僅如此,他讓高音帶領樂曲前進,就像他——貝多芬——現在成了朱麗埃塔;而她——朱麗埃塔——現在成了他。他的手法如此親昵,幾乎就像是在和她**。”
“**?”她訝然張大了嘴,“貝多芬?”
“起碼是個浪漫的前戲。”
**?前戲?聽見這些話從自己口中吐出,他幾乎要嚇出一身冷汗。他端起茶杯,又大大吞了一口涼茶。現在最好繼續說下去。
“接著我們來到第二樂章,輕快、歡樂,有那麽點出人意料。你會想,哦,我懂了,你沒事,貝多芬,這事並沒有傷害到你,好家夥。但這隻是個幌子,因為我們接著來到第三樂章,而他就像完全變了個人,失控、瘋狂。貝多芬跳下椅子,一下跳到鋼琴上,竄到這東西裏麵,把它活活剝開。這就是朋克。他把先前的所有慣例、所有規則狠狠踢到天邊,因為你明白嗎,貝多芬太了解了。他知道除非親自走過地獄一趟再回來,否則你永遠不可能尋得平靜。那麽,他要說什麽呢?他是在說:別相信那些漂亮話,人生根本就是一團糟?還是在說:沒錯,人生確實是一團糟,但和《月光奏鳴曲》相得益彰?答案取決於你。但是你若不聽,就永遠不會知道。”
從他開口以來,她幾乎動也沒動過。她在呼吸嗎?他隻覺自己的所有力氣都被榨幹了。如果服務員給他條毯子,他會直接躺下來呼呼大睡。但同時,他又感到精力充沛,亢奮到懷疑自己恐怕再也沒辦法入眠。
唱歌茶壺的女服務員又用力推開推門,手上拿著——不是毛毯,而是台真空吸塵器。已經六點了,屋外天色已全黑。
弗蘭克將裝著唱片的提袋交給伊爾莎,裏頭有《月光奏鳴曲》《泛泛藍調》,以及他喜愛的另一張專輯:沙灘男孩的《寵物之聲》。他要她帶回去聽,隻要聽就好了。若她肯花時間欣賞,她就會明白還有那麽多未知的天地等待她去發掘,就像一個又一個不同的國度逐次在眼前展開。
終於,伊爾莎·布勞克曼開口了。她的口音將字句打散成斷斷續續的音節,讓它們聽起來仿佛意義更深遠、更複雜糾結。“謝謝你,弗蘭克,這堂課太精彩了。”
她付了賬單,並遞給弗蘭克一個信封。十五鎊,比他唱片行一天的進賬還要多。她起身穿上綠色大衣,自始至終沒朝他看上一眼,隨即朝門口走去,再三向服務員道謝。弗蘭克急忙趕上伊爾莎·布勞克曼,以免又失去她的蹤影。
是她提議去湖邊欣賞月色的。“我知道那首曲子和月亮無關,但去看看也挺不錯的,不是嗎?Ja(2)?”兩人走過餐館外的石子巷,穿過城門區。公園大門沒有上鎖。弗蘭克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太好了!”——實際上,他說的是“Ja!”——立刻緊跟而上。
冷月低懸天際。並非滿月,比較像是被咬了一口的甜點。道路兩側,光禿禿的黝黑樹枝上掛著七彩燈泡,紅的、綠的、黃的,蜿蜒迤邐,綿延無盡。一陣輕風拂過,吹得枝丫沙沙作響。
兩人經過因時值隆冬而暫時關閉的露天演奏台,離開主路,朝湖畔走去。公園內安詳靜謐,隻有湖水拍岸的潺潺低吟,城市的聲響有如模糊不清的背景雜音。她領頭來到突堤,弗蘭克尾隨在後。一直走到盡頭邊緣,他們才停下腳步,深幽的湖水包圍四周。突堤旁係著一排白天鵝造型的小船,輕輕隨著波濤**漾起伏。習慣光線後,弗蘭克覺得眼前的黑暗猶如一片朦朧幽影,並非全然漆黑,反而更像光滑深邃的藍色絲絨。兩人並肩而立,抽著煙,凝望湖麵。他覺得異樣地自在輕鬆。
“能在湖上劃船一定很不錯。”她喃喃道。他還來不及反對,她便已跪了下來,解開其中一艘小船的纜繩。“來吧,快。”
要從岸上踏入小船時,弗蘭克想起了三件重要的事:
一、他個頭非常高大;
二、這艘船非常小;
三、他不會遊泳——又是件佩格忘了教他的日常瑣事。坦白地說,他特別怕水。
右腳踏上小船時,它,那艘船,似乎筆直下沉了好幾英寸。湖水湧進小船,小船漂離突堤,而他就這麽卡在原地,一腳安安穩穩地踩在陸地上,一腳卻已被冰寒的湖水浸個濕透,而且兩腳間的距離似乎正以危險的高速向兩旁拉開。他進退兩難。
“跳啊。”伊爾莎·布勞克曼催促。
跳?她知道自己在和誰說話嗎?“哇!”他說。這是他唯一能發出的聲音。
堅定的雙掌在他肩上一推,他直往船內跌落,感覺就像降落在塑料杯中。小船猛力往左一晃,接著又往右高高甩去。湖水嘩啦啦湧入——船底已成了一片水窪。他伸手要扶伊爾莎,但她已自己登上了船。小船像蹺蹺板般劇烈搖晃。盡管兩人身材差距過大,重量分布得極不平均,但起碼他現在不用擔心自己會一個倒栽蔥跌到水裏,葬身湖底了。
“這裏水有多深?”他問。
“很深吧,我猜。”她一副實話實說的口氣。
她將船槳卡進槳架。她的鞋都被浸濕了,但她似乎不以為意。船槳拍打湖水,他聽見微弱的水花聲,還有小船規律的嘎吱聲。
“你什麽時候學會劃船的?”
她回頭望了一眼,將小船朝湖心劃去。“哦,我從來沒學過,但想來不會難到哪兒去。”
他的腳好濕,覺得鞋子都貼在襪子上了,而且整個身子縮在一艘塑料小天鵝船後半部,膝蓋幾乎要頂到下巴。不管從哪方麵來看,弗蘭克的處境都絕不舒適,而且很可能有性命之憂,但他卻感到一種孩子般的亢奮。小時候,他會站在懸崖上,注視下方的海灘,看著其他孩子在水裏嬉戲。他們的母親帶著野餐和毛巾坐在一旁觀看。他多渴望能加入他們。
湖麵上灑滿零碎的月光,樹上小巧玲瓏的七彩燈泡也倒映其上。小船往前劃行,湖麵敞開又合閉。
伊爾莎·布勞克曼指出遠方的大教堂,告訴他唱片行、城門區及碼頭在哪兒。她仰起頭,告訴他星星的名字,指出各個星座,讓他可以認出形狀。誰想得到天上真有把勺子呢?還有那七姐妹星團。佩格的男友之一曾提過北鬥七星,並要弗蘭克出門看看,卻完全沒告訴他該往哪裏去找尋。船槳拍擊湖麵,啪,啪。伊爾莎·布勞克曼的頭發一點也不直了,又成了鬈發。(嗨,你好啊,鬈發。)她的綠色手提包和他那袋唱片都靜靜安坐在突堤上,沉著等待,有如一對雙親等候在幹燥的岸上。
她說:“可憐的貝多芬啊。”
“是啊,可憐的貝多芬。”
“我想他是真的很愛她。”
“大概。”
“你結婚了嗎?”
“我?還沒。”
“我還以為你和那個女文身師是一對。”
弗蘭克笑得差點摔進水裏。“不,我對這種事免疫。”
“你是同性戀嗎?”她問得如此直截了當,又差點引發一次小小的溺水事件。
“不,我,我喜歡自己一個人。但你快結婚了,恭喜。”
“哦。”她說。隨後又補了聲:“嗯。”
她劃著船槳,抵達湖心。那感覺就像漂浮在一汪墨水之上,他想,既不存在於過去,也不存在於未來,而是一個專屬於他們兩人的國度。湖水輕輕搖晃小船,他現在甚至連她的麵孔也瞧不清了,隻能看見那纖細的輪廓,宛如黑暗中的剪影。
她說:“小時候,我總期望自己能出名,想得不得了,甚至會對著鏡子練習。是真的,弗蘭克,我想當個出名的人。我會練習怎麽笑、怎麽打招呼,甚至怎麽屈膝行禮。我無法忍受我的人生就這麽,你懂的,來了就去。但我現在不這麽想了。我認為,能好好愛人、當個善良的好人就很了不起。那句話是怎麽說的?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回到岸上後,她將船係回原位,他陪著她穿過公園。他們仍舊沒有開**談,就像先前一起坐在餐館,又劃著天鵝船、靜靜談論愛情的那對男女,已非此刻即將分道揚鑣、重回各自生活的兩人。有時候,他會以為聽見她輕輕歎息,仿佛欲言又止,但更有可能是因她雙腳濕透,冷得要命。冰晶如蠅蚋盤旋在街燈之下。兩人來到公園門邊。
駐足。
等待。
“好吧,再見了。”她對著她那雙精美的鞋子說道。
“再見。”他也對著他的膠底帆布鞋道別,“唱片拿了嗎?”
“拿了,謝謝。”
沉默。如此忐忑、如此糾結、如此美麗的沉默。若換作其他時空,他或許會俯身吻她。
“出租車。”她招攬對街的一輛空車,“下周二見了!”
他看著她坐上後座,揮手目送車子遠去。在她身邊,他就像直視太陽一般,什麽也看不見,但別開臉時,卻發現她就在那兒,宛如一道熾烈的白光,深深銘刻於萬物中央。沒錯,她就要成為別人的妻子了,但他卻從未如此開心過。
(1) 布朗·貝蒂(Brown Betty),英國一款知名陶瓷茶具,由斯托克城出產的紅土燒製而成,特色為壺身渾圓,表麵塗有紫褐色的羅金厄姆釉彩。
(2) 德語,意同英語的“Y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