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樣,弗蘭克?”“她出現了嗎?”“她喜歡《月光奏鳴曲》嗎?”“她摘下手套了嗎?”“你還會繼續給她上課嗎?”

那天早上,基特連珠炮似的問題把弗蘭克轟炸得必須左躲右閃,以免被直接命中。他一遍又一遍不停地重複同樣的回答。(“她的手看起來奇怪嗎?”“不奇怪,基特。”“大還是小?”“不大也不小。”“看起來像真的嗎?”“對,基特,完全像真的。”“她提到她未婚夫了嗎?”“提得不多。”)安東尼神父經過時也是同樣的情況。威廉斯兄弟、魯索斯老太太,還有那名酒保彼特也一樣。大家都想知道事情的經過。等茉德推開大門,以雙手交抱胸前、一臉想殺人的模樣站在店裏時,基特對這次會麵已經了如指掌到弗蘭克可以坐在唱機之後,交給他去說。

“所以呢?”茉德說。

“他告訴她貝多芬像在**,然後她帶他去劃船。我們還是不知道她的手是怎麽回事。”

茉德踹了某個靜止不動的東西一腳,轉身離開。

接下來的一整天,弗蘭克就如行屍走肉般,整個人恍恍惚惚。他好想再見伊爾莎一麵,但同時又不知道自己該怎麽麵對她,該怎麽繼續。那感覺就像被卷進高速運轉的渦輪,他好想躺下來休息一下。到了星期四,又傳來更多的好消息。

“我的老天!我的老天!我的老天!”基特大呼小叫,“過了,弗蘭克!你做到了!”

亨利捎來好消息。除了透支額度申請通過的確認信外,信箱裏還躺著他該簽署的文件以及曼蒂附上的感謝卡。(“你怎麽知道我們需要夏拉瑪呢?”她在信末寫道,還畫上幾個親吻與愛心符號。“我們愛你,弗蘭克!”亨利又加了比較保守的一句:“唱片很棒!”)弗蘭克匆匆瀏覽了一遍文件,所有該打鉤的、該畫叉的方格通通勾好、填好。

“拿房子做擔保?”安東尼神父問,“你確定這麽做沒問題嗎?”

弗蘭克向他保證這隻是形式上的需要。他簽好名,將文件收進信封封好。

堡壘建設又寄來封信,再次表達收購唱片行的意願。弗蘭克將信連同收據和還沒繳的賬單一股腦兒地塞進抽屜。

店裏洋溢著歡欣鼓舞的興奮氣息。基特三句話不離這最新的消息。他不再追問伊爾莎·布勞克曼的雙手,滿腔熱血投入翻修這項新任務。這家店會煥然一新!他不停對客人這麽重複。同時,弗蘭克翻遍《交易市集》雜誌,想找台合適的封膜機,買二手的比較省錢。基特很緊張,安安靜靜地看著他撥打電話。聽到弗蘭克重複對方的要價——足足要八百鎊——基特用力咽了下口水,發出像是通水管的聲音。之後,弗蘭克在黃頁廣告簿上找到玻璃工,並聯絡了幾家裝修公司,請他們報價。最後,真正的樂子來了,該來添購些新唱片了。

“你隻要黑膠?”他打給一家又一家唱片公司,想下訂單,但對方的業務人員總是這麽反問。“對。”弗蘭克也總是重複同樣的答案,不管是彩色的、有圖案設計的、單曲唱片、十二英寸的或雙唱片,隻要是黑膠唱片,他都有興趣。對,國外進口貨也可以,獨立刻錄發行、金屬母盤、限量版通通來者不拒。不,他不要CD,連贈品都不要;卡帶也不用談。但那些市場引頸期盼的新專輯怎麽辦?他們問,新專輯隻出CD啊,而且現在很多歌找不到黑膠唱片,但CD都有啊。到了三月,莫裏西、小妖精樂隊、傳聲頭樂隊都會出新作品,還有一張甲殼蟲樂隊的特別紀念版,更不用說《NOW!11》也要出了——

“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我隻要黑膠,其他什麽都不要。”

“原價也沒關係?”

“對,原價也沒關係。”

好些人提醒他黑膠唱片的退貨方針改變了,也不再提供換貨服務。若退還未銷售出去的唱片將酌收款項,有些公司甚至連抵用金都不會提供。這可不是什麽賺錢的經營方式,他們警告他,但弗蘭克壓根兒聽不進去。不,他重申,他絕對不會進CD,他願意高價購入黑膠唱片,也願意承擔那些風險。畢竟,戶頭裏有錢了,他想買什麽都行。

第二天早晨,一箱又一箱的黑膠唱片開始抵達店內:稀有的原版、海賊版(1)、白標促銷唱片、成套的盒裝精選;七英寸、十二英寸;心形、鳥形、帽子形狀,應有盡有;無論是藍的、紅的、橘的、黃的、白的,還是七彩繽紛的限量版,一應俱全;原聲帶、暢銷流行樂、世界音樂、二手古典、試聽帶;罕見的單聲道錄音、超高音質限量版;獨立公司、主流公司;素麵封套、圖案封套;附海報的、有折頁的、封麵上有簽名的——想要什麽通通找得到。

伊爾莎·布勞克曼在弗蘭克心頭繚繞不去,就連他努力讓自己別想時,她也依舊“叮”的一聲出現在眼前。他看見了,當他訴說音樂帶給他的感受時,她是那麽全神貫注地聆聽,兩眼幾乎連眨也未眨。他想起他們兩人麵對麵坐在小船中,湖水包圍四周,整個世界仿佛變得充滿奇跡,又仿佛毫不存在。他想和別人聊她,說出她那別致的名字,想要宣泄這盈滿內心的美妙感受。但與此同時,他又想躲進試聽間好好睡上一百年。他列了清單,寫下專輯名稱,在店裏來回踱步,喃喃說起音樂,好像她就在身邊。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下一堂課要和她聊什麽。

周六是情人節前一天。雨落不停,下午還下起了冰雹,乒乒乓乓,聲響震天,好像坐在什麽打擊樂器裏頭。基特用彩色薄紙做了一大顆愛心,連同新海報貼在破窗上——新品眾多!歡迎入內!——弗蘭克則坐在唱機後,播放抒情歌曲或應聽眾要求點歌。(基特想聽卡彭特樂隊的《請等一下,郵差先生》;魯索斯老太太和她的吉娃娃想聽伊迪絲·琵雅芙;隻喜歡肖邦的男人也來了一趟,說他通過聯誼社認識了個好女生,想問有沒有哪張艾瑞莎的唱片適合送給她。“哦,我想你現在可以改聽馬文·蓋伊了。”弗蘭克說。)店裏整天下來門庭若市,這是他們幾個月來銷售最好的一天。

基特受到鼓舞,心思雀躍,留在櫃台邊用彩色筆給新店麵畫著一個又一個新設計。任何肯聽的人都會被他攔下來——可惜不多——聽他口沫橫飛地解釋未來令人興奮的新格局。舊櫃台會換成高科技的摩登款式,還會擺設新的特殊展示架,不再會有現在的塑料箱和紙箱。波斯地毯會直接丟掉,反正它大概也是危險的易燃物。櫃台後方也不再需要額外的架子,弗蘭克原本把裝在紙板套裏的唱片都收納在那兒。從現在開始,每張唱片上都會有專屬的標簽,並連同封套密封於塑料薄膜內。新封膜機將放在店後方,除了弗蘭克外,任何人都不能動它。

“封膜機很危險,”基特對魯索斯老太太說,“會引起很多可怕的意外。”

“老天。”魯索斯老太太緊緊抱住她的小白狗,好像怕它也會被熱封起來,“弗蘭克確定這是個好主意嗎?”

“哦,沒錯,”基特說,“沒有人有封膜機,連沃爾沃斯都沒有。這年頭如果你不想被人壓下去,就得獨辟蹊徑。”

周六夜晚,過了平常的打烊時間,正當弗蘭克準備關門時,茉德出現了。她的莫西幹頭染了個新顏色(綠色?),一臉無聊又不爽的樣子。她穿著仿裘皮外套,穿過店內,最後停在弗蘭克麵前,手按著心口,飛快地說:“我有兩張電影票想來問你想不想看不想的話也沒關係我才不在乎反正問問而已。”

“你想找我看電影?”

“對,《天下父母心》(2)。”

“誰?”

茉德拍了下自己的腦袋。“再過半個小時就要開場。”

他們錯過了電影開頭,故事也不是弗蘭克喜歡的類型,不過他還挺喜歡配樂的。兩人坐在後排,一麵抽煙一麵吃著軟糖,周圍全是一對對夫妻或情侶。茉德戳了兩次前排忙著摟摟抱抱擋住她視線的情侶。看完後,弗蘭克和茉德沿主街散步回家,她不屑地評點著路旁的大型連鎖店。“誰會買這種垃圾啊?”她不時吐出這麽一句,“再這麽下去,所有市中心全會變成同一副模樣,去那兒購物的人也一樣。”兩人經過一群披著粉紅肩帶、對著水溝嘔吐的女生。“告別單身派對。”茉德說,“要我結婚還不如殺了我呢。”

弗蘭克笑了起來。除了他自己之外,茉德是他見過的唯一一個堅定的單身主義者。

聯合街安詳恬靜,仿佛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國度。有人砸破了一盞街燈的燈泡,它就這麽陰沉憂鬱地矗立於黑暗之中。雨已經停了,仍可聽見滴滴答答的水聲。一名男子牽著條大狗出門散步,想讓它方便。就連英格蘭之光看起來都空空****。茉德停在她文身工作室門外,又說了些有關熱飲還有她才不在乎但反正她本來就打算燒水之類的話。

“如果你是在邀請我進去喝咖啡,”弗蘭克說,“那麽好,麻煩你了。”

茉德的文身工作室與唱片行恰恰相反:整齊幹淨,沒什麽陳設,幾乎可以說是冰冷。她打開後門門鎖,走進小小的院子,弗蘭克瞪大了眼睛。

他認識她整整十四年了,但從沒聽她說過任何有關花園的事。她的院子和弗蘭克店後的院子完全不同——他的與其說是院子,不如說是個垃圾場。但這兒滿滿都是小巧玲瓏的常青植物,青翠蔥蘢。茉德走回店內,打開開關,小小的白色光芒驟然亮起。院子裏有張桌子,兩側各擺著兩張塑料椅,頭頂還有掛著風鈴的條紋遮陽棚。她帶著瓶威士忌和玻璃杯出現,並拋了條毯子給他。

“我不知道你懂園藝,茉德。”

“我有很多事你不知道,弗蘭克。”

兩人在她這令人驚喜的小花園內品嚐威士忌。綠葉與燈火環繞身旁,天上繁星成網。弗蘭克聊起音樂,茉德穿梭在花草之間,一下拾起塑料盆栽上的枯葉,一下檢查支撐小型植物的木樁。她將鬆脫的枝丫綁緊,在幾盆淋得太濕的盆栽裏補上沙土。

“你那音樂課還要上多久?”她問。

“不知道。看她吧,我想。”

“直到她結婚?”

“我不知道。”

“她到底是做什麽的?”

光是想起伊爾莎·布勞克曼,弗蘭克就覺得雙腿發軟。“不知道。”

茉德“哼”了一聲。

安東尼神父住處的燈光已經熄了,威廉斯兄弟的也是。她開始打起哈欠。

弗蘭克起身。“我該回去了。”

“你可以——”茉德聳聳肩,好像懶得把話說完一樣,“我不在乎。隻是說說,你知道。我們也可以試試。”

她站在他麵前,困窘、尷尬,咬著雙頰,等著自己被冷冷拒絕。換作其他任何人,弗蘭克肯定會轉身就逃,但她不是別人,是茉德。這時候,他才明白自己有多關心她。所以,他扶住她的雙臂,笨拙地將她攬到懷裏,牢牢抱緊,直到她身子直挺挺地貼著他的胸膛,莫西幹頭的頂端抵著他的下巴。他們就這樣靜立良久,弗蘭克氣息輕柔,茉德僵著脖子,雙手緊握成拳頭。他想起這戰士般的嬌小女子是如何溫柔地穿梭於花草之間,摘下死去的枯葉、細心檢查土壤。許多人都隻是希望生活中能有個去愛、去照顧的對象,他想,他們要的不過是這樣。

“你不會想和我在一起的,”他說,“我們現在這樣很好,茉德。”

她掙脫他的懷抱,抓起空玻璃杯。“你是個渾蛋,弗蘭克。回家吧。”

封膜機在周一送達。(第二天就是星期二了,所以弗蘭克才如此煩躁不安嗎?坐都坐不住,甚至連半點食欲都沒有。)那是台銀色機器,約莫一個冷凍櫃大小。“他事前沒有量尺寸嗎?”安東尼神父問。它不僅體積龐大,還重到必須由四個人合力才能搬進店裏。好吧,五個,如果把基特也算進去的話。不過他關貨車車門時夾到了手指,整個早上手上都包著衛生紙。由於整修尚未完工——實際上,想也知道是根本還沒開始,所以隻能先將封膜機放在通往弗蘭克住處的門口對麵。機器上有個巨大的藍色蓋子和底座,好幫助通風和散熱。因為是二手貨,賣家還順便附贈了一捆PVC膠膜與急救包。

弗蘭克和店裏的顧客全聚集在封膜機前。有人試圖掀開機蓋,魯索斯老太太伸長手臂,把吉娃娃舉在身前,好讓它可以看清楚些。(“危險!”基特大喊。)“這要怎麽用?呃,有使用說明書嗎?”

“沒有說明書。”弗蘭克支吾著,“但我想應該很簡單。”

他按下“開”的按鈕,機器開啟一連串貌似極端複雜的程序。首先,它嗡嗡響了起來,燒焦味緊接著飄出。接著,機器內部深處好像閃起一陣光,又有其他零件開始運轉。弗蘭克撕下一段膠膜,鬆鬆地把唱片包在裏頭。“大概是從這裏放進去。”他說,飛快地將唱片扔進主機台上的一道狹槽——有點像是郵筒的投遞口。

問題在於,沒有人能看見機器內部究竟是怎麽運作的。唱片一投進去就消失了,除了在旁等待,大家什麽也不能做。機器又開始發出運轉聲,熱了起來。基特往後一跳,一隻手(沒受傷的那隻)撞上試聽間,嚇得魯索斯老太太放聲尖叫。機器哐啷一聲,旋即陷入沉默。

“它現在在幹嗎,弗蘭克?”其中威廉斯兄弟之一低聲問。

正當弗蘭克要掀起機蓋檢查時,機器又哐啷響起,發出一連串啪啪啪的聲音。十秒鍾後,一切靜止下來,唱片從另一頭被吐了出來,撲通落在桶裏。所有人趕上前低頭查看。

“哦,老天。”基特說。

“就這樣?”魯索斯老太太問。

“可能還需要多練習,弗蘭克。”安東尼神父說。

唱片封好了,絕對是,錯不了。史上從來沒有一張唱片封得像它這樣嚴實過,這點無可辯駁,隻是兩麵熱縮的程度不一。但機器才到手,總不能期望第一次就成功。不,唯一的問題是唱片不再平整,邊緣像荷葉邊般波浪起伏。

“怎麽會這樣?”安東尼神父問。

“唱片變形了。”茉德說,“熔化了。”還罵弗蘭克白癡。

“這唱片還能聽嗎,弗蘭克?”魯索斯老太太問。

弗蘭克想從桶裏拿出唱片,但燙得他立刻縮手。“看來隻能當水果盆了。”

基特搔了搔頭。“我想有個人能解決這問題。”他說。

(1) 海賊版(Bootleg copies),非唱片公司正式發行的唱片,內容通常為未發行過的錄音或現場表演等。

(2) 《天下父母心》(She’s Having a Baby),美國1988年上映的一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