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相信她真的在這兒。

他們兩人坐在唱歌茶壺餐廳內,同一張圓桌,而伊爾莎·布勞克曼就在他對麵。她連珠炮般飛快地說著,激動到發絲不斷從蓬鬆的鬈發上散落下來,有如黑色的絲帶,每一綹的長度都不盡相同。

“老天,弗蘭克!”她驚呼;要不就是“那一段實在太……”或“你知道嗎”。

他還以為自己不可能更緊張了,現在卻感覺五髒六腑都要翻了過來。他昨天一整夜過得悲慘至極,覺得自己第二天一定會大失所望。但現在,他甚至無法控製臉上雀躍的笑容,還不時朝她偷瞥一眼。他決定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專注在她白色襯衫的紐扣上,從上往下數的第三顆。那是枚再普通不過的小紐扣,隻要盯著它看,絕對不會出任何差錯。

女服務員給他們送上了果汁、茶,還有一份吐司。“請慢用。”她回到餐館後方,在一張高腳凳上坐下,頭上依舊戴著那頂蕾絲小帽。除了兩人外,店裏再沒有其他顧客。

幸好伊爾莎·布勞克曼滔滔不絕。她大口吞下柳橙汁,一麵啃著吐司,一麵細數她聽《月光奏鳴曲》時注意到的所有細節。“哦,老天(她說的是老‘顛’),貝多芬就像和她一起坐在琴椅上,試著向她表達愛意。她專心聆聽,或許也回應了他的感情。我激動到根本無法好好待著,忍不住大叫!”

沒錯,她聽到了他要她留意的細節,不隻聽見了,還看見了。她愛死《寵物之聲》那張專輯了,她可以在裏頭聽見狗吠、單車聲、雪鈴聲、拉丁手鼓聲、錫罐聲、火車聲和牛鈴聲。(牛鈴?等等,什麽牛鈴?他可從沒在裏頭聽到什麽牛鈴聲。)還有《不,卡洛琳》,哦,老天,那首歌實在太悲傷了。她手舞足蹈,激動得襯衫上的安全扣都快鬆脫了。“他是不是很愛卡洛琳,弗蘭克?這首歌背後有什麽故事?”

她兩眼閃閃發亮,雙頰潮紅,鼻梁上的雀斑仿佛有生命般翩翩跳動。

“嗯,《不,卡洛琳》是首複雜的歌。”他瞪著她平凡小巧的紐扣說,“在史上所有關於描述失去的歌曲中,它或許可以說是最深刻的一首。不過布萊恩·威爾森說他想寫的不過是他女朋友剪壞了頭發。有時候,最深沉的意義可能再簡單不過。”

那邁爾斯·戴維斯呢?她有什麽感想?他很驚訝,沒想到她還沉默了會兒,整理思緒——閉上眼,仿佛在腦中搜尋字句——然後說:“弗蘭克,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瘋狂,但就像有門在我麵前一扇接著一扇打開。”

“你感覺到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我也這麽覺得。”

“是嗎?”

兩人都笑了。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麽反應呢?那感覺就像他聽見自己開口說話,隻是出自一個有著一雙大眼和斷續口音的女子之口,聽起來迷人太多、太多。

“那你今天要教我什麽?”她問,緊張地絞著雙手。

“上個星期我們談了該如何聆聽,這個星期我要告訴你音樂如何帶領我們踏上旅程。我今天準備介紹一名唱歌修士、一出扣人心弦的歌劇、放克音樂之父,以及一支搖滾史上非常重要的重金屬樂隊。”

他將新唱片擺到桌上,一張、兩張、三張、四張。佩羅坦的《聖禱》、普契尼的《托斯卡》、詹姆斯·布朗的《這就是放克》第一部與第二部,以及齊柏林飛艇的《第四張專輯》。

“老天,弗蘭克,這聽起來太棒了。”

他先講解一遍基本規則:首先,她必須躺下來聽,做得到嗎?她點頭。然後戴上耳機,拔掉電話插頭,除了專心聽之外,什麽也不要做。“相信我,這玩意兒瘋狂至極。”

伊爾莎·布勞克曼不再扭擰她的雙手,而是緊緊交握。

“首先,這張唱片的年代最早,你會覺得自己就像上天遊曆了一番。”他接著說出佩格提過的有關佩羅坦的一切,包括單聲旋律和複調。他甚至還提到了他的初戀女友黛博拉,說他每天放學都會陪她走路回家,坐在她家裏,隻是等著吃飯。她父親星期天會戴著駕駛手套做家務,像是清理樹葉之類,還有她母親穿著圍裙削馬鈴薯皮,叫他“可愛的大男孩”,並替他準備三明治,讓他在跋涉三英裏返回白屋的路上有東西可吃。

“黛博拉後來怎麽樣了,弗蘭克?”

“我們那時年紀都小,她後來就去過自己的日子了。”

“所以你才一直保持單身嗎?”

“不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兩人就算整整二十年不見,還是可能繼續深愛著對方,我是這麽相信的,真的。”

他笑了起來。實際上,他笑到還得假裝自己是在咳嗽。“這是你的經驗之談嗎?”

她也笑了。“我才三十歲而已,弗蘭克,你得二十年後再來問我這個問題。”

課程的方向急轉直下,出乎他的意料。這番話顯然也超出了伊爾莎的預料,因為她忽然開始忙著用吸管攪拌起果汁來。他想最好還是多聊唱片比較保險,於是拿起了佩羅坦。

“我保證,聽過《聖禱》後絕對難忘。雖然隻有單一人聲,但感覺就像站在了鳥背上,樂曲一開始,你就仿佛在天空翱翔。它會帶領你高高飛上天際,俯衝,又再次高升,直到你變成天上的一個小點。若你閉上眼,用心聆聽,它會一路牢牢地扶穩你。在聽《聖禱》前,我完全不知道人類可以如此美麗。自此之後,每次看到鳥,你都會想起這首曲子。”

他這才驚覺自己像展開一雙巨大的翅膀般,大大張開了雙臂。唱歌茶壺的女服務員坐在高腳凳上看著兩人,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可能是因為覺得有趣,也可能是因為胃痛,無法確定。

那伊爾莎·布勞克曼呢?她又有什麽反應?她膚色白如蠟紙,連雀斑都仿佛消失。

弗蘭克將佩羅坦的唱片推到一旁,拿起下一張。

“好,再來是《托斯卡》。這是個偉大的愛情故事。簡而言之呢,就是有個名叫托斯卡的美麗歌伶愛上了個男人,偏偏警察總督斯卡皮亞也愛上了她。而這個斯卡皮亞呢,是個無可救藥的爛坯子,他逮捕了托斯卡的愛人,利誘她當他的情婦,沒想到她反過來刺死了他。故事最後,她的愛人還是被處死了,托斯卡則從屋頂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把普契尼這部舉世聞名的歌劇介紹得太言簡意賅了,因為她又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

“好,現在來講講第一幕的最後五分鍾,它和《聖禱》恰恰相反,不會帶你上天堂,而是下地獄。普契尼把所有一切全放進了這一幕。他讓斯卡皮亞告訴我們他有多想得到托斯卡,背景有教堂的禮拜儀式、有鍾響、有炮擊聲,什麽都有,就像上帝與人之間最後一場盛大的對決,而上帝幾乎連瞧也沒瞧上一眼。最後,斯卡皮亞和所有人一起唱著感恩頌歌,真夠他媽的恐怖的。因為,你明白嗎,到了這時,你會發現斯卡皮亞認為自己超越了上帝,故事至此已再沒有任何希望,落幕。相信我,聽完後你會需要來一杯。”

弗蘭克發現自己站了起來。怎麽回事?伊爾莎看著他,臉上半分笑意也無。女服務員也在旁邊看著,一臉興味盎然。當發現他的視線朝自己身上轉來時,她便將手伸進蕾絲帽,撓了撓癢。

弗蘭克坐回椅子上,將《托斯卡》和佩羅坦的唱片放在一起,暗暗在心裏提醒自己,等一下介紹詹姆斯·布朗時,他一定要:一、乖乖坐好;二、不要揮舞手臂;三、不要脫口說出“他媽的”。

但怎麽可能呢?怎麽可能有人在說到《這就是放克》時能乖乖坐著不動?

“這一個是有關音樂的律動。節奏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然後等你不注意時,砰!一拳迎頭痛擊。就像拳王阿裏對戰喬治·福爾曼(1)時使出的倚繩戰術。你聽過‘叢林之戰’嗎?”

她雙唇噘成“O”字形,他想應該是沒聽過的意思。

“那是史上最盛大的一場拳擊賽事,阿裏毫無勝算,他把自己當人肉沙包一樣,但就當福爾曼開始疲乏時,阿裏揮出一記右拳,將福爾曼擊倒在地。詹姆斯·布朗在《這就是放克》中做的就像這樣。”

伊爾莎皺起眉頭。“我不喜歡拳擊。”

“那不是拳擊,是藝術。”

弗蘭克發現自己不隻再度站了起來,還模仿起拳王阿裏和喬治·福爾曼的動作。

她是不是快笑出來了?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弗蘭克下定決心,等一下談最後一張唱片時,一定要慢條斯理地說,把雙臂交抱胸前或許有幫助。

“好,接下來是《通往天國之梯》。這首歌給人的感覺像是層層展開。打從開始,所有一切就都在那兒,雄偉巨大,而它也知道自己有多雄偉,但你隻能一分一寸慢慢接收。”

他察覺這話聽起來可能有點色情。

“起初還很輕柔,隻有一把吉他。羅伯特·普蘭特的歌聲就像在回憶什麽似的。接著層次逐漸積累,等到吉米·佩奇帶著他的吉他加入時,整首歌就像在飛翔一樣,太壯闊了。隻要能讓它繼續,要你做什麽你都會願意,就像一場極致的**——”

弗蘭克飛快地伸手捂住了嘴。

“我的意思是,這些音樂都知道要如何抵達**。(有沒有搞錯?他剛才真的這麽說了嗎?)我們聽到一個東西,就能認出它來,即便我們還不是真的知道它們是什麽。但隻要一聽到,就會覺得一切都對了。但是,呃,六點了,你是不是該走了?”

而當弗蘭克將唱片收回袋子,當他將有如**般的《通往天國之梯》、像鳥兒般飛翔的《聖禱》、像拳王阿裏般的詹姆斯·布朗或精彩絕倫的《托斯卡》交給她時,伊爾莎·布勞克曼有什麽反應?她有沒有找筆寫筆記?有沒有繼續追問更多問題?

沒有。她依然隻是瞪大了眼,動也不動,心馳神迷。

她付了賬,默默將裝了現金的信封交給弗蘭克,起身走向門口。

兩人站在餐館外,目光飄忽,等待道別。弗蘭克在想,不知道伊爾莎會不會再提議去公園走走,教他看更多星座。但她仿佛已迷失在另一個世界。他陪她走回大教堂,沿途說著店裏的翻修計劃還有那台新封膜機,直到再也無話可說,隻剩她鞋跟的哢嗒聲與他膠底帆布鞋的摩擦聲,在巷子兩旁的老舊建築間聲聲回**。

到了大教堂前,兩人停下腳步,望向出租車等候站,動也不動。

他開口:“你未婚夫應該在等你了。”

伊爾莎·布勞克曼歎了口氣。“弗蘭克,我有事要告訴你。”她停下來,又發出一聲歎息,“很重要的事。我必須告訴你——”

重頭戲來了。就像要翻到B麵之前的A麵最後一首歌;也像是歌裏的過門(2),新的旋律加入或節奏改變,預示變化的到來。六個星期以來,聯合街上的店主們不停猜測伊爾莎·布勞克曼究竟是誰,為什麽想了解音樂。但此時此刻,當弗蘭克看著她有口難言,咬著下唇,仿佛承受著什麽極大的痛苦時——或者更重要的,害怕弗蘭克會受傷——他忽然下定決心,當機立斷。

這兩堂課下來,他們可以說是一起走了段不算短的旅程。他不隻和她聊音樂,還分享了自己的事。無論她要告訴他什麽重要卻又難以啟齒的事,他都不想聽,也不想冒險有任何改變。對一名女子敞開心扉並不在他預期之內,但既已這麽做了,想到將從此失去這個機會,他隻覺得無比哀傷。她對他一無所求,卻如此聚精會神地聽進他想說的一切。相信自己對她毫無意義又何妨?畢竟他從未如此快樂過。他一直飄浮於孤獨深處,孑然一人。

所以,他沒有讓她繼續掙紮下去,也沒有問出像是“什麽事?你有什麽事需要讓我知道?”這種狡猾但又能讓他得到答案的問題,隻是直接終止這段談話。

“別說。”

“什麽?”

“不要告訴我。我知道你訂婚了,你無須對我多說什麽。我很好。”他甚至還比了個大拇指,表示自己再好不過。

“但是,弗蘭克——”

“不,沒關係,真的沒關係。真的。”

他望向對街,一輛等待載客的出租車駛近。

“那就下周二見嘍?”他飛快地說,“同樣時間,同樣地點,繼續上第三堂課?”

“但是,弗蘭克,你會恨我的——”

“恨你?我怎麽會恨你?我們不過是聊聊唱片,純粹是一樁商業交易。”

哈哈,他還笑了幾聲,證明這一切有多輕鬆簡單,毫不費力。

意外的是,伊爾莎·布勞克曼沒有絲毫笑意。她隻是看著他,痛苦緩緩在臉上蔓延。最後,一個小小的微笑終於浮現。她點了點頭,說:“沒錯,弗蘭克,你說得對,這純粹是一樁商業交易。”

當她提著那袋唱片倉促離開時,弗蘭克在她身後高喊:“嘿!嘿!你知道怎麽用封膜機嗎?”

弗蘭克回到聯合街時已經七點了。一輛警車停在信念禮品店外,此外還聚集了一小群人。茉德手按在臀上,用力抽著煙。威廉斯兄弟正在和警方談話,基特則在清洗安東尼神父的櫥窗。

“你跑哪兒去了?”茉德問。

“上音樂課。”

茉德冷哼了聲,用靴底蹍熄香煙。“死小孩在安東尼神父的櫥窗上亂噴漆,他那時就在樓上的公寓裏。他嚇壞了。”她說得好像這不幸的消息是弗蘭克的錯一樣,和他有直接關係。

“他們寫了什麽?”

“狗屎和NF之類的屁話。”

櫥窗前,基特正仔仔細細地用海綿清洗玻璃。無論本來被噴了什麽字,現在都已消失不見,隻是玻璃現在看起來很髒,像蒙塵般不再幹淨透明。

處理完,弗蘭克和安東尼神父一塊兒坐在人行道上抽煙。

“下一個就換我了。”前任老神父說。

“什麽意思,下一個就是你?你在說什麽傻話?”

弗蘭克拍拍老人的肩膀,感覺他比他記憶中還要瘦削,好像皮包骨一樣。“下次再發生這種事,記得來找我。”

“堡壘建設又寄了封信來,開了個新價要收購我們的產權。你看了嗎?”

但弗蘭克充耳不聞。他在想那雙漆黑的眼眸、那頭散落的鬈發,還有那件綠色大衣。他想著唱片、想著未來的課,還有那許許多多想跟她分享的音樂話題。“一切都會沒事的。我們絕不會在這時候被擊垮。”

(1) 喬治·福爾曼(George Foreman, 1949— ),美國職業拳擊手,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好的重量級拳擊手之一。“叢林之戰”是他和拳王阿裏之間的一次經典較量。

(2) 過門,指聲樂曲中常由疊句或副歌構成的短器樂樂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