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

周四早晨發生的第一件事,就是伊爾莎·布勞克曼站在唱片行門口。

“我隻是剛好經過——”她兩手緊緊拽著手提包,仿佛那是塊小小的浮板,而她就要跳入一汪深潭。

弗蘭克和基特都愣愣地看著她。

“我想我可以幫忙看看你們的封膜機。”

弗蘭克和基特還是愣愣地看著她。

“我大概有兩個小時的空當,之後就得回——”

回去哪兒?

找她的美發師?遊泳教練?未婚夫?

“回去工作。”

弗蘭克動彈不得。一個人怎麽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充滿如此多的情緒?他是那麽開心、困惑、激動、驚恐、快樂、悲傷;百分之百地確定,同時又百分之百地遲疑,以至於他隻是站在唱機後,不僅像個忘了自己台詞和角色的演員,甚至連這究竟是哪出戲都記不得。

謝天謝地,基特倒是記得清清楚楚。“請進!快請進!”他嚷嚷著,穿過裝滿新唱片的箱子,前來招呼她。他問她需不需要找哪張唱片,或是要不要來杯咖啡,但伊爾莎·布勞克曼重申自己時間不多,隻是想來看看在封膜機的問題上她能不能幫上忙。基特領她走向店內後方。弗蘭克等著她看向自己,微笑致意或揮揮手之類的,任何兩個喜愛談論音樂的朋友會有的舉動都好,但她的雙眼隻是像粘了糨糊似的緊盯地麵。自從開店以來,還沒有人對這塊波斯地毯上的褪色花紋與地板上填了補土的縫隙展現過如此大的興趣。她甚至連抬頭打聲招呼都沒有。

正如基特所料,她確實知道該怎麽應付封膜機,立刻掌控了局麵。那股氣勢,這麽多年來店裏還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做到。

首先,她隻是靜靜站在機器前,一點聲音也沒有。然後,她繞著機器走了好幾圈,俯身查看內部,之後又研究起那捆PVC膠膜。她將手提包遞給基特,拉出一截膠膜,在唱片封套上比了比長度,然後看向機器上用來投入唱片的孔槽以及另一頭的置物桶,唱片封好後就會吐到桶中。她還是一個字都沒說。

弗蘭克隻是站在唱機後看著,不知所措。他不敢相信她這麽快就又回來了,她對佩羅坦和詹姆斯·布朗有什麽感受?他已等不及要和她獨處,聽她的答複。

“啊,原來如此。(1)”伊爾莎·布勞克曼喃喃道,“嗯,哦,我明白了。(2)”她解開大衣扣子,脫下來交給基特。大衣之下是件簡單的黑色連衣裙。接下來,她打開手提包,拿出一件圍裙套在身上,係好腰間的綁帶,然後從口袋裏掏出兩枚小發卡,別起散落的發絲。

“手套要不要也給我?”基特問,努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語調,但聽起來就是有鬼。

她搖搖頭:“不用了,基特。謝謝,沒關係。”

“你確定嗎?”

“Ja,我確定。”

她打開封膜機電源,站在一旁,盤起雙臂,靜靜等待,好一陣子什麽動作也沒有。

基特忘了她的手,擔心起別的事來了。

“你沒事吧?”他問,“會不會又快昏倒之類?”

“沒事,我隻是在想要怎麽辦。”

她將手高舉過頭,伸展一下雙臂,放下後緩緩一根接著一根拉鬆指頭,輪流甩了甩雙手、轉動手腕。見她這番舉動,基特又開始擔心起她的手,而且現在就明目張膽地盯著她看,好像她手臂末端連著什麽神奇之物。

她拿起一張唱片,包好膠膜,小心翼翼地撫平邊緣,但又不至於包得太緊。她將唱片放入機器的孔槽內,按下綠色按鈕,接著便隻是交握雙手,站在一旁等待機器轟隆轟隆地嗡嗡運轉。一分鍾後,唱片出現在機器另一頭,包得完美無瑕。膠膜上完全不見任何褶皺,也沒聞到任何燒焦味,甚至連接縫都看不到。唱片閃亮無瑕,美到弗蘭克差點忍不住要親吻它。她是怎麽做到的?基特不由自主地鼓起掌來,她隻是聳聳肩,羞赧一笑。

“這其實沒什麽複雜的。”

時機來了。弗蘭克離開唱機,走上前去,停在機器旁徘徊。沒擋著她的路,隻是清了好幾次嗓子,好像染了什麽咳嗽的毛病,需要人幫忙診治照料。

基特又遞了張唱片給她。弗蘭克聽著他向伊爾莎·布勞克曼說明店裏即將重新裝潢,又聽她隨聲附和這一切確實很令人期待。弗蘭克一句話也插不進去。基特說,日後每張唱片都會有一張專屬的特製標簽,寫著弗蘭克建議的欣賞重點。她回答說這主意實在是太棒了,但是依舊無視就站在她右方幾英尺的高大男人。實際上,她似乎看哪兒都好,就是刻意不看他。

基特和伊爾莎之間的互動輕鬆自然,讓弗蘭克覺得自己像個多餘的龐然大物。他問基特要不要去沃爾沃斯替唱片買些新標簽,基特說他晚點再去。伊爾莎撫平唱片上的膠膜,檢查大小是否合適。

“但你不是很愛去沃爾沃斯嗎,基特?你最愛買文具了啊。”

“是啊,弗蘭克,但我現在要幫伊爾莎·布勞克曼,沒時間。”

“是啊。”她說,朝弗蘭克的膠底帆布鞋飛快掃了一眼。她甚至沒屈尊看看整隻鞋,隻在大拇指突起的鞋尖疾掠而過。她也完全沒提起弗蘭克給她的那些唱片,或說說她究竟聽過沒有。她對他的態度是如此冰冷拘謹,你會以為他們在唱歌茶壺的那兩堂課從來沒有發生過。弗蘭克拿出些單曲唱片,整整齊齊摞成一堆,完全不知該如何自處。

“基特,我現在就要那些標簽。我現在就得開始寫了。”

“那你自己去買啊。”基特說,回答得理直氣壯。

“我在忙。”弗蘭克一麵說一麵將T恤塞進褲子。在這一刻,他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麽更忙的事可做了。

“這裏有我們兩個人就行了,對不對,伊爾莎·布勞克曼?”

她連回答的風度都沒有,隻是哼著曲子,而且還亂七八糟不成調,聽起來根本像是關門聲。

弗蘭克是怎麽反應的呢?他一時昏了頭,隻想引起她的——什麽?因為無視他而心生愧疚?——於是大聲宣布自己要去買標簽。但她隻是聳聳肩,仿佛毫不在意,再次按下封膜機的綠色按鈕。弗蘭克刻意慢條斯理地向門口走去,又停下腳步重申一遍他要去買標簽了,有沒有人要跟他一起去——

“可以順便幫我買一包多味糖果嗎?”基特問。

伊爾莎·布勞克曼將唱片放入孔槽,一句話也沒說。

弗蘭克這輩子沒走得這麽快過。見收銀台前大排長龍,他索性不買了。他現在最不想待的地方就是沃爾沃斯。但回到聯合街街角時偏偏又撞見魯索斯老太太,聽她抱怨新買的微波爐不能用。等到弗蘭克幫她將插頭插上,又停下來安慰因收到堡壘建設新的來信而擔心不已的威廉斯兄弟後,已經整整過去了四十分鍾。他用力打開店門。

空空如也。隻有唱機旁擱著的一摞包裝精美的唱片和在櫃台前畫海報的基特。

“她呢?”

“誰?”

“還能有誰?德蕾莎修女嗎?”

“德蕾莎修女來過我們店裏?什麽時候?”基特困惑不已,五官全糾結在一起。

“怎麽可能,當然沒有。我是指伊爾莎——”他甚至連好好說出她的全名都做不到,“——那個德國女人。”

“哦,她有事先走了。”

“她說了什麽時候會再來嗎?”

“嗯——”基特絞盡腦汁回想,又是咬筆,又是抓頭,最後蹺起一條腿,回答,“沒有。”

持續有裝修公司打來電話報價。他們在電話另一頭嘖嘖有聲,猛力倒抽涼氣,好像弗蘭克期望中的整修工程不隻造價高昂,甚至還會危及他們的性命。弗蘭克再三重申他隻需要外牆的基本修複和軟裝一下。

這工程顯然要比弗蘭克預期的複雜許多。不隻需要搭鷹架,還得雇輛廢料車,先清除所有老舊的灰泥,才能將牆麵鋪平重刷。前次整修感覺容易多了,他隻需要去圖書館借本書,在街坊鄰居的幫助下就能完工。但事實證明,問題正在於此,這家店一直以來都是挖東牆補西牆,才會變成今日如此棘手的局麵。“一個隨時可能發生的意外。”其中一人這麽說。盡管報價比弗蘭克預期的高了許多,他還是付了訂金,約了建築工和水電工盡早上工。如果隻讓他們工作半天,唱片行就不用暫停營業。

接下來的幾天,他努力讓自己別隻顧等著伊爾莎·布勞克曼出現。他又訂了更多唱片,聆聽客人的需求,替他們尋找所需的音樂。他又包壞了好幾張唱片,還燙傷了手。但每次隻要店門一開,他的心就會立刻飛揚起來,但又隨即墜落。他是不小心冒犯了她嗎?還是她不喜歡他推薦的唱片?說不定是她未婚夫要她另請高明,找其他有正式資格的人替她上課。他想象其他人在她麵前談論巴赫——不會手舞足蹈,也不會提到什麽**不**——這念頭讓他消沉不已。如果他們最後一次見麵的場景能重來就好了。這事怎麽就沒個正式說明書供參考呢,好讓他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店裏添購許多新黑膠唱片的消息傳了出去。盡管標簽還沒做好,也尚未封膜,依舊來了好幾名收藏家,想趕在別人之前好好搜刮他那包羅萬象的存貨。他們提著大包小包離去,其中一人還開了輛貨車回來。一名記者前來采訪,替當地報紙寫了篇特稿,還幫弗蘭克拍了張照。獨立唱片行孤注一擲,隻為拯救黑膠(標題之下就是弗蘭克的閉眼照——他不知道對方會開閃光燈,身旁還有穿著藍色製服、一臉自豪的基特)。弗蘭克的放克音樂和十二英寸單曲收藏讓一名DJ欣喜若狂,他接連在自己的深夜廣播節目上推薦了好幾次這家唱片行。等星期六早上弗蘭克下樓開門時,店外已排了十幾名樂迷和收藏家。他看見花呢外套、飛行員夾克、好幾件防寒連帽外套,還有一件針織羊毛衫。

但綠色大衣呢?

連個影兒也看不到。

二月二十三日星期二。五點三十分。唱歌茶壺內。

“我以為我得罪你了。”

“我才以為我得罪你了。我是特別去幫忙的,弗蘭克,但你連個招呼都沒打。”

“你也沒和我打招呼啊。”

“但你是老板啊,招呼客人不是你的工作嗎?”

這不過是他們的第三堂課。兩人坐在老位子上,麵對麵,都沒脫下外套,好像隨時準備走人一樣。弗蘭克在一頭,伊爾莎在另一頭,但沒像平常那樣點飲料、聊音樂,而是爭論著誰才是最失禮的那位。

“你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弗蘭克。”

“你才看都沒看我一眼,你連我的鞋子都不看。”

“你想讓我看你的鞋子嗎?”

“打擾了。”唱歌茶壺的女服務員調整了下頭頂上的蕾絲小帽,並將兩張壓膜桌墊如橋梁般放在伊爾莎和弗蘭克之間。她送上兩份菜單、兩組餐具,以及兩條折成扇形的餐巾。“老樣子嗎?”她已自作主張準備了些檸檬汁。

“我知道廚師已經下班了。”伊爾莎·布勞克曼說,打開菜單,“但看到這些食物我就餓了。”

“我可以幫忙煎個蛋?”女服務員說,撓了撓耳朵,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

“我不餓。”弗蘭克說。

伊爾莎·布勞克曼瞪了他一眼。“這位好心的小姐要幫你煎蛋,好歹別辜負人家的心意。”

“好吧,謝謝,那就替我來份蛋。”

“煎蛋還是水煮蛋?”

“什麽?”

“你態度真的不用那麽差。”伊爾莎·布勞克曼說,自己的態度卻差到了極點。

弗蘭克說他要煎蛋,伊爾莎則點了水煮蛋。“請慢用。”女服務員說,糊塗到忘了自己壓根兒還沒開始做菜。

她一離開,兩人又立刻爭執起來。伊爾莎說她可是排除了萬難,特意離開工作崗位去幫他,結果他竟就這麽大步離去,簡直叫人難以置信。而她呢,他提醒她可別忘了,是她一個招呼都沒打,更完全沒提及那些唱片,甚至連聲謝謝都沒有——

“我可是付了學費的,金額還不低。”

“你覺得我稀罕你那筆錢嗎?”

她隻是聳聳肩,仿佛兩人都心知肚明答案是什麽,而她才不會拉低自己的格調真的說出口。

“那你未婚夫呢?”

“他又怎麽了?”終於有了反應。一抹紅暈浮現於伊爾莎·布勞克曼第一顆扣子下的肌膚之上。

“他對我們的音樂課有什麽看法?”

伊爾莎一語不發,將煙灰缸重新擺好,雖然它怎麽看都沒有半點歪斜的樣子。

“他介意嗎?”

“他有什麽好介意的?”

“他知道你上課的事嗎?”

她憤怒地甩了甩頭,鼻孔翕動。“你能不能別再提理查了?你以為他在乎我上課的事嗎?”

好啊,原來他是有名字的,是個真實存在的人。弗蘭克不明白自己的心為什麽那麽痛,但那痛楚卻再真切不過。隻是那是種安全、熟悉的疼痛。他可以與它和平地並肩而坐,就像是個相熟已久的老友。

終於,唱歌茶壺的女服務員又現身了,端著托盤,用屁股頂開推門。“不好意思。”

她先將茶壺擱在桌上,然後是壺額外的熱水、牛奶罐、一碗方糖、小鉗子、檸檬片、糖包和一大杯檸檬汁,最後在杯上插了個錫箔紙做的小傘與吸管,倒入滿滿的冰塊。

“請慢用。”她仍留在原地,皺眉看著兩人,就像小孩死瞪著一座用積木搭出的高塔,想靠意誌力命令它倒塌,但最後她還是大步走回推門之內。

弗蘭克假意讀起菜單。他也很想和伊爾莎·布勞克曼好話好說,但兩人似乎已困在一個隻能口吐惡言的死角,而且一旦起了頭,就感到其中似乎有種——莫名其妙的——快感,或起碼覺得自己鬆了口氣,因為能說出不該說的氣話。“所以呢?”他衝著早餐菜單問,“你聽唱片了嗎?”

伊爾莎也拿起她麵前的菜單。“聽了。”她對著下午茶那頁回答。

“你是躺下來聽的嗎?”

“當然。(3)”

“閉上眼睛?”

“嗯。(4)你知道要怎麽用你那台封膜機了嗎?”

弗蘭克“嗯”了聲,不完全是否定,但也稱不上肯定。

兩人繼續研究那份有趣至極的菜單。豆子吐司……果醬司康……火腿三明治配涼拌卷心菜絲……好啊,她想浪費整個小時看菜單也無所謂啊,反正她最後還是得付他十五鎊。

終於。“我們今天要談什麽音樂?”她的聲音突然聽起來好像小孩。

他放下菜單。她也放下菜單。

“你還想聊音樂?”

“你不想?”

她眼裏閃耀著淚光,但仍牢牢盯著他,有種說不上來的勇敢和坦**。這讓他心底升起一種異樣的不安,仿佛他有那種力量,能夠真真正正地傷害她。他用力咽了下口水。

“我想。”他回答。

“我也是,弗蘭克。對不起,我不該生氣的。”

“該道歉的人是我。”

“我喜歡你的帆布鞋。”

“我也喜歡你的鞋子。”

“好吧,起碼這點解決了,至少我們現在知道彼此都有雙好鞋。”

她伸出手。嚴格來說,那比較像是握手,而非牽手。無關任何浪漫情感,而是一種生意上的協議。但他還是碰著了她小巧柔軟的指尖,並放任自己想象手套底下那雙纖纖素手、青蔥般的十指、剔透的指甲,還有那枚訂婚戒指——

“蛋來了。”

女服務員容光煥發、滿臉自豪地出現在兩人身旁,仿佛這蛋不隻是她製作的,還是她下的。“一份煎蛋,一份水煮蛋。請慢用。”

(1) 原文為德語。

(2) 原文為德語。

(3) 原文為德語。

(4) 原文為德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