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爾莎一件衣服也沒換,就這麽躺在酒店的**。她也不知道幾點了,隻是看著黑漆漆的窗上映著無數微小的燈火。思緒紛擾而至,不像是話語,更像是畫麵。空氣凝滯,感覺就像所有的一切都被奪走,隻剩下一種不安感,仿佛遺忘了某種不該遺忘的事物。那樣的缺憾。
這已是她來到英國的第三晚。整天下來,她先是失去了弗蘭克,隨後又有了他的下落,然而希望終究還是落空。做好要尋回失物的心理準備,並不代表你一定會找到。她打開廣播,想再聽聽前晚聽到的那名女子與友人彈奏的鋼琴,但就連他們也棄她而去。她最後轉到當地的電台,聆聽從收音機裏傳出的現場連線節目(“深夜手——術室!”每十五分鍾就會聽到一次開場廣告詞)。一般聽眾可以打電話給電台分享自己麵臨的問題,DJ會想辦法幫忙解決。這檔節目莫名帶給她一種親切感。她把音量轉到極小,讓自己必須動也不動才有辦法聽到。感覺就像她早已知道這些故事——夜不成眠的男子、無法決定該不該離開丈夫的妻子。
DJ一麵聽,一麵發出“嗯、嗯”的輕快回應,然後給予來電聽眾一些像是“試試看睡床的另一邊”,或是“這位女士,您先生聽起來很不妙啊”等稱不上建議的建議。他的美國腔像是裝出來的,而且語氣異乎尋常地熱情,還會播放音樂佐證自己的論點。伊爾莎本以為她會受不了那名DJ,結果越聽越入迷。他聽起來就是個可愛的好人,不停重複電台的電話號碼,告訴聽眾無論什麽事情都歡迎打進《深夜手術室》分享。忽然間,節目裏憑空傳出一陣可怕巨響——狠狠刺破她的耳膜——主持人說了句“哦,可惡”。隻是這次沒了美國腔,她立刻認出了那個聲音。
她連忙抓起電話。
“你怎麽知道是我?”
伊爾莎和基特分坐在酒店吧台兩頭。此刻他們是僅有的兩名顧客。淩晨一點鍾,他下了節目直接趕來,腳上還別著騎腳踏車用的褲管夾,濃密的黑發間夾了幾縷灰白,但臉上平滑圓潤,十分粉嫩。不像茉德,基特年紀大了之後反而瘦了下來,從頭到腳一身拉鏈和萊卡裝備,安全帽擱在腿上,好像隻塑料寵物。
“我本來沒聽出來,直到你弄掉了東西。”
基特對著自己的水果酒笑了起來。水果酒裝在高高的玻璃杯裏,裝飾簽上插著顆櫻桃。這不過是個小小的親切舉動,但伊爾莎很是感動。隻是每次基特拿起杯子要喝,她都擔心他左眼會被戳到。
她說:“我找到茉德了。”
“我想辦法躲著茉德。”
酒吧內,服務員翻著報紙,視線不停朝基特瞥來,像是認出了他的聲音,卻又不好意思相認。
基特說起自己的生活。他已經主持《深夜手術室》好些年了。每周都會收到聽眾來信,社交媒體上也有大批的追隨者。打哈欠時,伊爾莎仍能在他臉上看見當初那個少年的影子。她歉然道:“我不該要你過來的,但一認出你的聲音——今天不太順利。你餓嗎?”
他當然餓了。他可是基特呢。他看了看消夜菜單,點了份培根生菜西紅柿三明治。服務員端上桌時,盤內還多了薯片和兩顆醃洋蔥。他問基特是不是就是那個基特,電台那個主持人。基特說是。“哇,真不敢相信。”服務員說,“我到哪裏都認得出你的聲音。”他請基特在餐巾紙、啤酒杯墊和他的袖子上簽名。“我媽特別喜歡你。”他說。從他滿臉通紅的模樣看來,很可能他自己也喜歡基特。
在享用第二杯水果酒(以及另外兩顆櫻桃)的同時,伊爾莎又知道了更多事。基特在大火中嚴重燒傷,兩條腿和前臂上仍能見到疤痕。弗蘭克每天都去醫院陪他,之後將基特介紹給一位DJ朋友,從此拉開他廣播生涯的序幕。但不到一年,弗蘭克就開始走下坡路,常獨自一人。基特猜想弗蘭克是不是刻意想把旁人推開——也或許他隻是不再關心。
他和那名銀行經理保持了一段時間的聯絡,不過不願接受經濟上的援助。之後,銀行經理提早退休,和妻子兩人帶著孩子去旅行了。過去的老主顧在街上碰到他,都會嚐試給他些錢或伸出援手,但他很難捉摸。他或許會同意見麵,但到了約定時間又不見人影;也可能會說他找到了你要的唱片,結果又給了別人。
“之後他似乎就完全放棄了音樂。”
過去幾天來聽到的消息中,這個給她的打擊最大,仿佛體內又被挖開了個新洞,滿是悲傷。
“弗蘭克放棄音樂?但音樂就是弗蘭克啊。”
“我大約在一九九八年見過他一麵。我那時正要離開一家夜店,他看起來很糟,我吃驚極了。我那時跟幾個朋友在一起,他站都站不直,不停摔倒。我記得他說頭很痛,顯然喝了很多酒。我想幫他,但他就這麽離開了。我想是他想要放棄,明白嗎,他再也無法繼續下去了。”
伊爾莎聽著,用手帕掩住了臉。但當她低聲問“他還活著,對不對”時,眼裏盈滿淚水的是基特。
“老天,希望如此。我無法想象世上再也沒有弗蘭克。那太糟了。”
基特沒有回家。父母過世後,他便賣掉家裏的房子,買了間倉庫改建的公寓。他跟著伊爾莎回到套房(又外帶了個三明治),和她一起平躺在**。兩人聊了一整晚,回憶弗蘭克、唱片行,以及弗蘭克曾幫助過的那些人。他又聊了聊他的廣播節目,伊爾莎也分享了自己做小提琴教師的生活。二十一年的歲月可以濃縮成多麽簡短的字句啊。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也或許人生本就是這樣。
“弗蘭克很愛你,”他說,“我們都是,就連安東尼神父也一樣。”
突如其來的希望令她心跳急劇加速。終於親耳聽見弗蘭克對她的情感,也讓她如釋重負。她努力深呼吸,說:“茉德就不愛我。”
“茉德愛弗蘭克。”
“現在還是嗎?”
“我不這麽認為。”
“但我今天還是有那種感覺,就像她試圖擺脫我。”
她忽然想到,即便這麽多年過去,他們三人之間還是縈繞著一種氛圍:分離、待續。就像未完的樂曲,她想。即便是基特,活力充沛的他,笑容之中也藏著一種寂寞。但究竟要怎麽做才能寫完這結局呢?奇跡?最少最少也需要來點小小的魔術。伊爾莎可以聽見遠方的警笛聲和酒鬼的喊叫聲。你在哪兒,弗蘭克?她輕撫喉嚨,想象著自己的左手指尖變成了他的,想把他召喚至身旁,召喚至安全之處。她想起自己,在這間行政套房內、在母親的公寓裏;也想起年輕的自己,走在弗蘭克身旁。就像所有的她共存在同一個時空裏,卻分不出哪個最為真實。
基特的鼾聲響起,她拿過他手上的餐盤,輕輕替他蓋上被子。
事實證明,城裏的養老院甚至比文身店還要多。第二天早晨,伊爾莎和基特分別站在櫃台接待員兩旁,看著她查看計算機屏幕上的名單。那些養老院都有個歡樂的名字,像是晴朗養老院、綠堤之家。但伊爾莎不認為在那兒看得到任何晴空美景或綠茵堤岸。
接待員沒有追究早上八點時基特和伊爾莎怎麽會一同從電梯走出,不過確實問了他是不是《深夜手術室》的主持人。她很愛聽他的節目,她說。
“我打進去過一次。”因為害羞,她領巾周圍的皮膚都紅了。
“是嗎?”
“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辭職去印度。”
“我怎麽回答?”
“你說人生操之在己。”她移動鼠標,按下打印鍵。打印機吐出六頁養老院名單。她將名單用訂書機釘好,交給兩人,對基特露出羞赧的笑容。“我有天會去的。”她說。
酒店餐廳裏,伊爾莎一頁接著一頁篩選,標出她認為最有可能的名字。不過坦白說,其實完全就是靠直覺猜測,她半點頭緒也無。她再次指著自己標出的名單。她明天就該回德國了,而要開車把這些地方全部拜訪一遍,可能需要好幾個星期。
基特飛快地喝完一杯綠色的排毒果汁,笑了起來。“你沒聽過臉書嗎?沒有手機嗎?”
一個小時後,他不僅嚐遍了自助餐台上的所有早餐,還查到安東尼神父住在一間叫希望之家的養老院。
“弗蘭克?”女孩說,“哦,我聽過這名字。安東尼先生老是提起。”
希望之家在一棟寬闊的一層樓建築中,內部處處可見手扶欄杆和呼叫按鈕,但“希望”卻似乎無影無蹤。女孩帶領兩人穿過走廊。她穿著慢跑褲,T恤外麵套著件藍色的塑料圍裙,薄得像是用垃圾袋做的。
女孩的膠底鞋在靜默中啪嗒作響。走廊上鋪著仿佛會黏腳的老舊棕色地毯。一側的牆上開著窗,一側是房門。陽光被拉成一塊塊長方形,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化學藥劑味,顯然要遮掩來自人體的強烈氣味。
伊爾莎飛快地朝窗外瞥了一眼,停車場上隻停著她租來的那輛車。
“他老是弗蘭克長、弗蘭克短,”女孩說,“有時候我們索性把門給關了,讓他自己念叨去。”
“那他摔倒了怎麽辦?或是覺得孤單呢?”
女孩聳了聳肩。“他可以按鈴。”她推開其中一扇房門。
“不用敲門嗎?”
但女孩已然走了進去,高聲喊道:“來嘍,安東尼先生,你有訪客喲。”
那是個小房間,除了日常必需品外什麽也沒有,甚至連張照片也沒有,連服務鈴也是用膠帶貼在牆上的。
安東尼神父坐在窗前的一張扶手椅內等待。欄杆之外有一麵磚牆,就在不到十英尺遠的地方。他僅存的發絲直豎著,雙眼因老邁而顯得濕黏,眼鏡用急救膠布粘著,以免解體。
“別起來、別起來!”基特嚷嚷。
但老神父還是站起來了。他趕上前,將兩人攬進懷中,仿佛已為這天祈禱了好多好多年。
“基特,我不確定我們是不是能綁架這裏的院友。”伊爾莎說,將車左轉開上雙行道。
“我們沒有綁架他啊,隻是帶他出來一天。我跟那女生說我們是他的家屬。”
“她為難你了嗎?”
“沒有,隻要了我的簽名。”
安東尼神父坐在後座,搖下車窗,任寒風吹拂發梢。他仰起臉,笑了。
伊爾莎·布勞克曼已數不清自己過去幾天來拜訪了多少家餐館。她又點了杯黑咖啡,安東尼神父點了牛奶,基特問他能不能點英式下午茶套餐,雖然嚴格來說現在連中午都還不到。
女服務員羞紅了臉,說當然可以,還問他是不是——
“我是。”他愉快地說,“你要簽名照嗎?”
安東尼神父握著伊爾莎的手,把自己知道的有關弗蘭克的一切都告訴了她。沒錯,他是失去了一切;沒錯,他也確實背棄了音樂;而且,沒錯,他可能尚在人間。
“他在哪兒?”老神父話還沒說完,她便倏然起身,一把抓起了車鑰匙。
“我不知道。”安東尼神父揉了揉臉,“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他以前偶爾會來看我。一路走來,之後再走回去。大家都喜歡他。他總是耐心聽所有人說話。然後,有一天,他說他有件事必須去做,有段時間無法再來看我。”
“那是什麽時候?”
“我不記得了。腦子不靈光了。”淚水湧上眼眶。伊爾莎握住他的手。他或許孱弱,但還沒對人生認輸。
“他要去做什麽?”
“我不知道,他隻說他需要找份固定的工作。”
“那為什麽會是個問題?”
“我不知道。”安東尼神父激動不已,五官全都糾結在一起,“老天,我真高興能再見到你們。”
三人駕車返回城內,去了公園、警察局,還去城門區走了一圈,也不知道究竟要找什麽。每當她以為自己看見了弗蘭克,他就又消失在另一條巷子裏。最後,他們將車停在聯合街上,站在封起板條的商店外。下午三四點,柔和的粉紅色光芒填滿空氣,讓那排荒涼的店鋪也散發著一股暖意,就連唱片行焦黑的磚牆都顯得美麗。
“那是段好時光,”基特喃喃道,“我們甚至不知道那有多美好。”
“我們知道的。”安東尼神父說,“我們知道那有多特別。我們都熱愛助人,尤其是弗蘭克。但我想,他是迷失了自己,這種事時有所聞。”
伊爾莎問他是否願意和她一起在酒店共進晚餐,他頷首說,他非常樂意。
開車返回老碼頭區時,基特喋喋不休,一路上都沒停過。後視鏡中,可以看見安東尼神父容光煥發。伊爾莎任由自己的思緒馳騁,想象過去的那家唱片行、一箱又一箱的黑膠唱片、有著小小珍珠母貝鳥的試聽間,還有那條老舊的波斯地毯。茉德的聲音再次響起:有時候,放下過去、繼續前進是最好的選擇——
她差點一頭撞上人行道。
“哇!”基特驚呼。
如果茉德已經十五年沒見過弗蘭克,為什麽還會有唱片行的鑰匙?
答案就在酒店的門廳等著她。
“糟糕,是她。”
不誇張,基特真的立即躲到了伊爾莎身後,抓著她的肩頭。安東尼神父又驚又喜地捂住嘴巴,酒店櫃台的接待人員隻是在計算機旁愣愣地看著。
茉德站在那麵流水裝飾牆前,雙手按在臀上,兩腳叉開,活像警方架設的屏障。
“我沒說實話,”她說,“我知道弗蘭克的下落。”
在酒店餐廳共進晚餐時,伊爾莎終於得知了謎團的最後一塊拚圖。茉德必須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因為在這裏根本別想壓低聲音說話,安東尼神父的聽力大不如前,而且基特還用連珠炮似的問題不停打斷她。
“弗蘭克在哪兒?”“什麽?”“怎麽會?”
兩天前,她沒有對伊爾莎完全坦承,是因為她認為最好不要有人去打擾他。“況且,”她掏出香煙,隨即又扔回手提包,改拿力克雷,“我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你。我看你不順眼很久了。”
她要他們了解,弗蘭克已經不再是過去的弗蘭克,隻是具空殼。“實際上,”她又說了一遍,“他是個廢物。”
伊爾莎感到一種輕飄飄、空****的感覺在胃裏湧現,一切似乎都搖搖欲墜,隨時會瓦解崩潰。“他到底在哪兒?在做什麽?為什麽要這麽保密?”
弗蘭克在食品工廠工作,替洋蔥奶酪口味的薯片做洋蔥奶酪調味料。
“就這樣?”基特又反問了一遍,“這就是他現在的工作?”
安東尼神父黯然搖了搖頭。“老天。”他喃喃低語。
他想辦法留了把唱片行的鑰匙,讓茉德幫他照看。有時候——狀況不好的時候——他會睡在那兒,或把地方出借給朋友。她也不知道他其他時間到底在哪兒、做些什麽。
“但他為什麽要去食品工廠工作?”基特又問,“他討厭死那地方了。他就是不想讓我去那兒工作才會雇用我。他說他小腳指頭裏的音樂都比那間食品工廠還多。”
茉德倒完酒瓶內的紅酒。“我想他是不想被找到,感覺就像他想傷害自己。”她又補了句,如果哪天在街上發現他蜷曲的屍體,她也不會意外。每周六中午,他會去購物商場吃漢堡。除了食品工廠外,這是他唯一會出現在眾人麵前的時候。
“他為什麽要去那兒?”伊爾莎問。
“那商場爛透了。”基特說。
“反正他就是會去。不要問我為什麽,大概是工廠每周都會發兌換券吧。”
“我們可以見他嗎?”伊爾莎的問題和甜點菜單同時出現,“我們能做什麽?”
總算有一次,基特對食物不為所動。他等著。所有人都等著。等著茉德的答案。
“你們得叫醒那渾蛋。天知道要怎麽做,反正得狠狠下番功夫。”
伊爾莎坐在酒店房間裏,把所有事情寫下來,好厘清來龍去脈。需要兩個小時才能交代清楚的談話,最後濃縮在一頁半的信紙上。
她徹夜不停自問同樣的問題——怎麽辦?你要怎麽找到一個刻意把自己藏起來的男人?是什麽讓他沉睡?你要怎麽喚醒他?她為什麽不能直接去見他?她知道答案。因為弗蘭克會逃開,而她無法忍受再次失去他。況且有時候,在人生之中,光是簡單與平凡並不足夠。
想啊,她告訴自己,快想想法子啊。
若是換作另一名客人,弗蘭克會怎麽做?某個真的需要幫助但又不知該如何求援的人。
她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反複寫著同樣的問題,並在下方畫線強調。
安東尼神父睡在新加的床鋪上,茉德占據了沙發,基特則在電台主持他的“深夜手術——室”。伊爾莎保證她會聽,她也確實聽了,把音量調低,耳朵貼在喇叭旁,聽著基特告訴聽眾該如何修補人生,並播放歌曲撫慰他們的心情。節目終了時,他說他有個特別的信息想傳達給親愛的朋友。他放了柯蒂斯·梅菲爾德的《一試再試》。
“怎麽做?”她大聲問道,“我們到底該怎麽做?我們能怎麽幫你,弗蘭克?”
等基特穿著他那身萊卡裝備和褲管夾回來時,她已有了答案。
以毒攻毒。這點她應該最清楚不過。
弗蘭克必須聽見他無法麵對的那首歌。
翌晨,伊爾莎·布勞克曼回到酒店櫃台前,詢問那名係著藍色絲巾的女士,她是否能在行政套房多住一周,並努力不去想自己的賬戶餘額。
“您的朋友也會留宿嗎?”
“會,”她說,“我想他們會的。”
幾天來頭一次,她終於有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