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彌賽亞》的方式很多,你可以去看現場演出,也可以去當地的唱片行買張唱片,或從圖書館借——隻要還有座圖書館,而且有音樂館藏。你也可以在線購買,連家門都不用出就直接發送到你的電子設備上。最簡便的方法是下載:搜尋,叮,找到了,哈利路亞。

但你要怎麽將《哈利路亞大合唱》送到一名拒絕聽音樂的男子麵前?伊爾莎、安東尼神父、基特、茉德坐在唱歌茶壺的窗邊桌位。是基特帶大家去那兒的。

剛看到伊爾莎時,女服務員還大吼餐館沒開張,但隨即扔下吸塵器,驚呼:“老天,是你!”伊爾莎來不及回答,女服務員——已經不再年輕,但身材顯然更豐腴了——就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熊抱。一笑起來,整張臉就歡天喜地皺成了一團。“讓我給你準備些吃的。”

說完,立刻消失在雙推門之後。

一行四人再次討論起他們的計劃。整個早上除了這事外,他們什麽也沒做。要怎麽讓弗蘭克聽《哈利路亞大合唱》?茉德說不如突襲之類的。安東尼神父折了隻紙鶴,問:“如果是用唱的呢?”“我?”伊爾莎反問,“但我要在哪兒唱?再說,《彌賽亞》的重點不就是合唱嗎?得眾人齊唱才能製造出那種衝擊啊。”

基特開始數起人頭:“一個、兩個、三個、四——”

“別妄想我會他媽的開口唱歌。”茉德說。

這話讓人異樣地鬆了口氣。

不,他們必須出奇製勝。若要讓弗蘭克聽《哈利路亞大合唱》,他們必須攻其不備,而且音量要夠大,讓他無法置之不理。伊爾莎提議可以在食品工廠外演唱,但基特說如果他們在工廠外演唱亨德爾的作品大概會被搶。聯合街呢?在街上唱不會有人聽到,再說了,沒人能保證弗蘭克會睡在唱片行。唯一的方法是把他困在某個無法逃脫、聲音又不會分散的公共場所。

“啊、啊、啊!”基特嚷嚷,好像踩到什麽尖銳的物品,“購物商場!星期六!”

好方法。他們可以趁他吃漢堡時放音樂。

但要怎麽放?

“找台大型手提收音機,擺在鄰桌放CD怎麽樣?”基特提議。

“CD?”茉德怒罵,“你順便往他頭上揮一拳算了。”

她說得對。必須是黑膠唱片才行。那找台留聲機呢?

沒錯,就是這個方向。

“但我們得想個法子放大音量。”伊爾莎說,“這樣才能真正擊中他的心坎。我也不知道。我們能找到足夠的留聲機嗎?”

大家都擺出禮貌的表情,但沒有人認可這個方法。

“哦、哦、哦。”

“基特怎麽了?”

“我猜他又想到什麽了。”茉德說。

基特解釋了好幾次,但他實在太興奮了,話說得像機關槍掃射一樣,又快又含糊,有時甚至顛三倒四。“行動表演!很多……!人……!快閃!驚喜合唱!”

“快什麽?什麽合唱?”伊爾莎問。

女服務員端著托盤打斷他們,將茶、牛奶、檸檬片、糖還有一係列小小的自製糕點放在桌上,有粉紅色的冰椰糕、咖啡馬卡龍和紅絲絨蛋糕。

她拉過一張椅子,就是克製不了自己,一定要把伊爾莎的手握在掌中撫摸。

“我們具體的計劃是什麽?”

基特深吸了口氣,坐得筆直,好像頭上頂著什麽寶物,嚐試再解釋一遍。行動表演是一種活動,一種演出。快閃族指的是一群人聚集在公共場所,通常是購物商場這類地點,表演音樂或跳舞之類,而且看起來像是意外的巧合。“太完美了!”他不停嚷嚷,“太棒了!”參與者會表現得像是心血**、臨時起意的模樣,仿佛他們隻是碰巧想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做同樣的事。

“那麽做有什麽意義?”茉德問。

基特解釋,快閃就在於沒有意義。重點是那份純然的美,一群人共同打造一個歡樂、平常又免費的驚喜。

伊爾莎說:“但要籌劃《哈利路亞大合唱》,得花上好幾個月啊。我們得刊登廣告招募歌手、尋找排演的場地。還有樂手呢?這絕不可能在周六之前完成啊。”

基特吹去手上的殘渣,他剛一口吃完一整塊冰椰糕。

(“它確實容易粘牙,”女服務員承認,“我想食譜還需要調整。”)

基特解釋快閃活動主要是利用社交媒體來組織。事關緊要,他想他們能在周六前完成,隻是沒時間排演確實會是個問題,不過誰不知道《哈利路亞大合唱》呢?找一大群人來演唱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讓弗蘭克非聽不可,他們會把他包圍在內,讓他無處可藏。

“你是想告訴我,隻需在網絡上發送消息,就能安排好一次《哈利路亞大合唱》的演出?”

“對。”基特回答。他差不多就是這意思。

“大家會到場唱歌?”

“對。”

“因為他們愛弗蘭克?”

“也可能是因為愛黑膠唱片。”

“在購物商場?”

基特說:“二十一年前,弗蘭克想拯救黑膠唱片,結果賠上了他所有的一切。這一次,換我們來拯救他。我們要組織一次快閃合唱。”

他們有四天的準備時間。

計劃如下:基特會致電議會,申請使用商場的許可,然後眾人會在表演前勘察一次場地。伊爾莎會想辦法找台二手唱機和《彌賽亞》唱片,這類物品現在隻有在義賣商店才找得到。幸運的是,城裏到處都是這樣的店。接下來,他們會招募演唱者,基特會設計傳單,送印後發放出去。安東尼神父會電話聯絡城裏所有獨立店鋪以及業餘演唱團體。基特和茉德則通過社交媒體發布消息。可惜的是,基特不能在他的廣播節目上宣傳這個活動,因為這事絕對不能讓弗蘭克知道。

“真是太可惜了。”基特說。

唱歌茶壺的女服務員堅持不收取任何餐費。她其實已經不是服務員了,十五年前她就把餐館買了下來。

商場的玻璃門往兩旁滑開。所有店名都包含了“特賣”二字,或起碼保證物美價廉。一英鎊商店、平價雜貨店。美食街在地下一樓。周遭不見任何窗戶,唯一的自然光源來自上方的玻璃穹頂,如今已是一片煙熏般的黃。四人搭乘手扶電梯,愣愣地看著映入眼簾的寬敞空間。這兒起碼有二十家餐飲攤位——歡樂快炒、美國炸雞、米莉手工餅幹、德墨餐廳、阿姨蝴蝶餅、大英馬鈴薯,這些還隻是離他們最近的——中央區域擺放著白色的塑料桌椅。巨大的垃圾桶等距擺放,造型各異,有些是藍色的魚類,有些是鬆鼠,張著大大的嘴等你扔垃圾進去,巨大的盆栽內裝飾著巨大的塑料葉。這些擺設想來都是要取悅來此用餐的人,但實際情況是,若你撞見了張著血盆大口的巨型鬆鼠或藍魚,或是巨無霸般的樹葉,你隻想扔下汽水轉身就逃。

這地方看起來實在太寒磣了。幾乎沒什麽人,隻有一名正在擦地的女清潔工、一名睡著的男子,還有一個喂寶寶吃漢堡的年輕媽媽。

“好吧,人這麽少,起碼我們星期六一定不會錯過弗蘭克。”基特說。

他指出快閃歌手可以在哪兒表演。如果有二十人左右,盆栽前的空間應該夠大。迅速演唱一輪《哈利路亞大合唱》,然後立刻解散走人。

伊爾莎打了個哆嗦。這地方讓她毫無來由地想吃青蘋果。她等不及想回到室外了。

基特多年的手工經驗派上了用場。她開車載他到城市周邊的一家零售賣場,買了大把大把的A4紙、彩色筆、馬克筆、繩子、絲帶、膠水、膠帶、安全別針、胸針、亮粉、各種花色的布料、緞帶、圖案膠帶、貼紙、錫箔紙、玻璃紙、雪花片。

“太期待了。”基特說,像少年時那樣蹦蹦跳跳。一名男子聽見他的聲音,將他攔了下來,說想謝謝他。他在心情非常低落的時候,打進去過他的節目一次。

“是嗎?我說了什麽?”見基特似乎真沒察覺自己有多大的影響力,伊爾莎不由得一陣感動。

“你建議我去好好散個步。”

“有用嗎?”

“我就是這樣認識了我老婆。”

基特整個下午都在酒店房間裏畫傳單,鼓勵所有知道弗蘭克唱片行的舊友,在周六下午一點一起去購物商場演唱《哈利路亞大合唱》。伊爾莎開車載安東尼神父前往複印店,趁著基特必須趕回電台主持節目前在酒店餐廳吃了晚餐。當晚廣播結束後,基特又帶著自己和要給安東尼神父的換洗衣物返回。茉德深夜打烊後也拎著小小的行李箱出現。

翌晨,伊爾莎帶著基特製作的圓形胸章出門發放。胸章上有三種不同的標語,全都帶有驚歎號。我愛黑膠!哈利路亞!為弗蘭克而唱!還有一種是三者的混合體:我愛弗蘭克,哈利路亞!

仿佛玻璃般,時間就這麽自她身上穿透而過。隻要是清醒的時候,伊爾莎無時無刻不在安排這場活動,幾乎沒時間發電子郵件跟學生解釋。她發了幾條短信,但內容都很簡單,向朋友保證她很好,沒事。她花了一整天在義賣商店間尋找唱機,最後找到一台二手的丹薩特高階機種,上頭有著紅皮鑲邊和黃銅的金屬網格。收銀台後的男店員興致勃勃地教她怎麽使用,還檢查了唱針,確保能用。她在一箱又一箱數不盡的二手黑膠間翻找,最後買了張由薩金特指揮,於一九五九年透過古典大廠迪卡唱片公司錄製的《彌賽亞》,另外還買了《月光奏鳴曲》、艾靈頓公爵的《絲綢娃娃》,詹姆斯·布朗和尼克·德雷克的唱片,總共花了她五十鎊。一名顧客發現她對黑膠唱片情有獨鍾,便問她有沒有聽過世界唱片行日(1)?“黑膠唱片又重返流行了。”他說。

基特和伊爾莎在主街上發放傳單,安東尼神父也坐在長椅上幫忙。他們向所有願意駐足聆聽的人講述弗蘭克和唱片行的故事,還有他是多麽熱心助人。一遍又一遍,他們邀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前往購物商場共襄盛舉,一收到信號就開始高唱《哈利路亞大合唱》。幾個人答應如果記得的話會盡量抽空到場。

同時,茉德也在社交媒體上宣傳這場活動。她在臉書上建了個社團專頁,名叫“弗蘭克之友”。

“那當天要怎麽排演?”伊爾莎問。基特又解釋一遍說他們沒機會排演,隻能通過社交網站發布有關音樂和穿著的簡單指示。基特堅持所有人的裝扮一定要越普通越好。安東尼神父建議大家可帶個標牌,像是小海報之類,讓弗蘭克知道有多少人是為他而來。

每天結束之際,他們會筋疲力盡地躺在行政套房裏,望著城市燈火,一遍又一遍地在丹薩特唱機上播放《哈利路亞大合唱》。樂聲深沉渾厚,仿佛來自遠方。食品工廠之上,蒼白的煙霧呈柱形嫋嫋升騰。

午夜,距離活動開始還有十二個小時。沒有人睡得著。有太多事情可能出錯。他們不知道究竟會有多少人出現。到目前為止,茉德的臉書專頁已有不少人點讚,基特的傳單也都發完了,但沒人保證一定會到。安東尼神父聯絡了教堂的樂團指揮,問他能不能出借幾名唱詩班成員,養老院也有幾名朋友答應會到場支持。但是不用說,沒人確定弗蘭克一定會出現。想著即將見到他,伊爾莎隻覺一顆心撲通狂跳。部分的她想拔腿就逃,這麽做容易許多。

深夜時分,基特、茉德、安東尼神父和伊爾莎,四人坐在酒店房間裏,周圍環繞著基特的美術作品——下節目後他就馬不停蹄地做起標牌,安東尼神父也折了許多紙鶴。茉德則咬掉了手上每一片剛做好的精致美甲。

“你要大家聚集在盆栽前,對嗎,基特?”伊爾莎問。

“對。”他們已經討論過好幾次了。

“就在一點之前?”

“對,伊爾莎。”

“平常裝扮?”

“對。”

“手舉標牌?”

“對。”

但大家究竟為什麽要為了個不認識的男人出現在商場唱歌呢?為了黑膠唱片?

四人躺在黑暗之中,不時有個人會說:“你還——?”另一人會回答:“對。”又有一人附和:“我也是。”

當晨曦在天空拉開序幕,他們肅然起身,梳洗更衣。沒有人吃得下東西,就連基特也毫無胃口。他們聽著《哈利路亞大合唱》,卻唱不出口。櫃台人員祝他們好運,他們又檢查了一遍,確保帶上了唱片、唱機和標牌。

“要有信心。”伊爾莎幫安東尼神父穿上外套時,他低聲說。他手上拎著個塑料袋,伊爾莎忽然發覺他看上去還很硬朗。

她歎了口氣。“一切都太不確定了。”

“因為這是一次快閃活動,”基特提醒她,“是驚喜。”

另一個驚喜緊接而至。當他們在十月二十日星期六這天抵達購物商場時——所有人都緊張到腦袋一片空白——玻璃門滑開,基特手中的丹薩特唱機砰地摔落。

(1) 2007年為提倡實體唱片文化而發起的活動,時間是每年4月的第三個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