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是我?”伊爾莎在商場門口低聲質問。玻璃門關上。

“因為你是音樂家啊。”茉德厲聲嗆回去。玻璃門再度滑開。

“但我不拉琴了啊,我隻負責教。”

“這算哪門子老師?”

玻璃門關上。打開。

“我們可以先離開門口嗎?”安東尼神父問。

再過四十分鍾活動就要開始,他們卻沒有音樂可放。實際上,他們確實有音樂:小甜甜布蘭妮的《中你的毒》。商場內所有音響都在放這首歌。但若是指亨德爾的《哈利路亞大合唱》,那就一點音樂伴奏都沒有,除非伊爾莎同意演奏。她說她可以試試再去買台唱機,但說歸說,她自己心裏也很清楚不可能。沒時間了。

基特拿著手機來回踱步,一手發短信,一手忙著抓腦袋。

“我要怎麽演奏?”伊爾莎堅持抗拒,“我沒有小提琴,也沒有音樂。”

安東尼神父舉起手中的塑料袋。基特擅作主張,借來了小提琴和樂譜——隻是沒那個膽量告訴大家——以免丹薩特唱機不能用。小提琴裝在破舊的帆布盒內,琴弓上也少了幾根馬毛。

“但我沒法再拉琴了啊。”伊爾莎回答,聲音嘶啞哽咽。

“那現在正是你的大好機會。”茉德說。

安東尼神父仍拿著小提琴,緊緊摟在胸前,仿佛那是他救回來的一隻小寵物。“我們需要跟誰報備說我們到了嗎?”

基特忽然變得非常安靜。

“怎麽了嗎?”伊爾莎問,臉色鐵青,“除了唱機壞掉外,還有什麽問題嗎?”

基特撥弄著身上的拉鏈。他,呃,之前不想提,但其實他沒有打電話給議會。

茉德猛然轉身向他看去。“你是說這活動是違法的?”

呃,對,可以這麽說。他們真以為這類許可是可以通過電話申請的嗎?光是填好文件就需要耗上好幾個星期。

“我們得取消。”伊爾莎說。

“我們不能取消。”茉德反對。

基特附和,反正這種地方又不會有保安。依目前情況看來,他建議大家最好分散開,假裝彼此不認識。

“正合我意。”說完,茉德立刻踩著手扶電梯大步離去。

基特說他要去變裝,因為不想被弗蘭克或粉絲提早認出來。

伊爾莎乘著手扶電梯去往地下樓層時,發現自己雙手抖了起來。起初還算輕微,但等她踩到地麵上時,已全身上下都在打戰。

周六的午餐時間,美食街到處都是大啖垃圾食物的人們。他們怎麽會漏掉這點?情侶、獨自逛街的男女、出門透氣的中年女人、一群圍著足球圍巾的男人、成群結隊的青少年——看起來幾乎是整班學生——甚至還有兩代、三代同堂的家庭。人聲鼎沸,氣味也濃鬱嗆鼻。一些人拿著外帶食物,還有大如燈罩的汽水杯,其他人則在不同的攤位前排隊。伊爾莎希望安東尼神父能陪在她身旁,但他忙著掃視群眾,尋找唱詩班成員或來自養老院的熟悉麵孔。她抬頭仰望泛黃的穹頂天窗,希望能在其中找到些慰藉。

就在穹頂正下方,她看見了。

是弗蘭克。

她隻覺體內一點空氣也無,幾乎要失足跌落。

他獨自一人直挺挺坐在一張塑料白椅上,麵前是同款塑料白桌,正吃著裝在紙包內的漢堡。即便是周六,他也仍穿著工廠的工作服。他的皮膚給人一種奶酪和洋蔥的感覺,猶如覆著一層薄薄的黃沙。那頭用橡皮筋紮在腦後的銀白色長發也一樣。但真正令她悸動難平的,還是他拿著薯片蘸番茄醬的溫柔動作。他極其小心地咀嚼,確保滋味無誤,然後又撒上一小把鹽。

她不想哭,但就是壓抑不住。隔著淚光,他的身影已然模糊。

他還是他,老了,但依舊是全世界最最溫暖的那個男人。他將漢堡舉至唇邊,小小咬了一口,放下,謹慎咀嚼,再次舉起。一個小孩子停下腳步,盯著他的長發。他點了點頭。

但為什麽有個蓄著胡子的男人在對她揮手,好像在指揮飛機降落?

是基特。老天啊,他還真的變裝了。

他是要告訴她,他也看見弗蘭克了。他指向手表。還剩二十分鍾。

人群中沒有一張熟悉的麵孔,就連唱歌茶壺的女服務員都沒能趕到。一個小女孩在精致甜點旁轉圈轉到頭暈眼花,腳步搖搖晃晃,直到有個女人把她抱起來,硬把又哭又叫、死命掙紮的她塞進推車。一名穿著慢跑服的年輕男子和一名女子碰麵,女子搖了搖頭,仿佛在說:不,你已經遲到太多次了。

另一張桌邊,三名帶著公文包、體重超標的生意人吃著比薩。他們的襯衫領口前塞著紙巾,以免西裝被弄髒。兩名老婦人共享一塊蛋糕,一名婦女在她年輕兒子對麵喝著塑料杯中的咖啡,臉上的神情空洞到你會以為他們打算在這兒待到海枯石爛。當兒子開始拿著她的手機狠狠往桌麵砸去時,她隻是愣愣地看著。兩名清潔工拎著拖把穿梭於桌子之間。

另一張桌前,一名年輕男子將頭枕在手上,安安穩穩地進入了夢鄉。遠處的角落邊,一名頭戴棒球帽的女子撕去三明治的麵包邊,小口小口地咬著,好像怕它會隨時轉身反咬她一樣。另一個女人從頭到腳包在黃色的長雨衣之下。到處都是人。沒有一個是歌手。伊爾莎絕望地抬起頭來。

就在這時候,她看到了。兩名保安,就在一樓之上。

她搭乘手扶電梯上前查看。他們站在安·薩默斯內衣店前,看上去無精打采。兩人身後的櫥窗內,一名假人模特身上套著透視內衣、吊帶襪和一件像是緞帶的**,手上還拎著副手銬,不過想來應該沒有給那兩名保安幫忙的意思。

伊爾莎回到美食街,佇立原地,十指緊握成拳。她就是無法停止顫抖。不用說拉小提琴了,照目前的情況看來,她連拉開琴盒的拉鏈都有困難。

再看到基特時,他又比了比手指。還剩十分鍾。

那份喜悅跑哪兒去了,弗蘭克?她自問。我們有過巴赫、有過莫紮特,你和我,還有舒伯特、肖邦、柴可夫斯基。就連教學時,她偶爾也會碰到個真能體會的學生。但現在,世界已經變成這樣了嗎?罐頭音樂、漢堡、不見天光的購物商場和塑料桶?自私自利,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到頭來就是這樣嗎?

安東尼神父出現在她身旁。“準備好了嗎?”

“沒有,我怕得要死。根本沒有人來。”

“這裏人很多啊。”基特說,來到她的另一側,臉上的胡子已不見影蹤。

“但沒有人是來唱《哈利路亞大合唱》的。”

“是我們要大家看起來低調正常。”

“正常過頭了。他們全都在吃漢堡。那些標牌呢?”

“嗯。”基特說,“沒錯,都沒看到標牌。”

“你看到保安了嗎?”她朝一樓的方向抬了抬眼,兩名保安依舊抱著雙臂,站在那名衣不蔽體的假人模特前。

“可惡。”基特說。

茉德也出現了,手裏端著個放瓶裝水的托盤。“我想你開始前應該會想喝點水。”

伊爾莎隻覺雙唇如砂紙一般,全身上下虛脫乏力,輕飄飄有如空氣,說不上來自己到底是非常冷還是非常熱。“這怎麽可能成功?沒有人會和我們一起唱。保安還在樓上。弗蘭克根本不會聽到。”

基特說:“那生日快樂歌呢?我們也可以改唱那首,或幹脆一起唱《中你的毒》?”

伊爾莎瞪著基特:“你是認真的嗎?”

“我們的計劃是拯救弗蘭克。”茉德說。頓了片刻,想起自己的形象,又補上一句:“白癡。”

安東尼神父抬眼向兩名保安望去。“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個好主意。”他低聲說。

美食街的另一頭,弗蘭克依舊吃著他的漢堡。

“還有三分鍾。”基特悄聲道。

“不,我沒辦法。我就是做不到。而且琴根本沒調過音啊。”伊爾莎放下小提琴,但還來不及退開,就有一隻異常堅定的小手按在她的肩頭。都弄疼她了。

茉德緊緊揪住伊爾莎的領口,將她的臉拉到麵前,鼻碰著鼻,咬牙切齒地怒吼:“你給我聽清楚,我們已經等了整整二十一年。你需要他,他也需要你。我們需要你解決這個問題,所以給我拿起那把小琴——”

“它叫小提琴。”基特說。

“我才不管那是他媽的什麽東西,給我拉就是了。”

茉德大步走到僅剩的一張空桌前。桌上堆著高高的食物包裝紙、餐巾和紙杯。她清出一塊空間,基特拿來一卷藍色紙巾和某種噴劑,好把黏膩的部分擦幹淨,並替伊爾莎拉來一把椅子。他脫下萊卡罩衫,拉過頭頂時頭發還因靜電瘋狂豎起。之後,他將衣服折成整整齊齊的正方形,充作墊子。安東尼神父提著琴盒上前,放在剛清理幹淨的桌上,莊嚴肅穆地拉開拉鏈。伊爾莎隻覺一顆心如活塞般狂跳。

“沒有用的。”她說,“看看我的手。”她的手確實抖到就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樣。

“你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安東尼神父說。他拉過她的手指,放到掌中,替她暖手。她又向保安瞥了最後一眼。基特遞出老舊的小提琴。

這時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身體自動接管了一切。無須她的幫助,身體自己就知道該怎麽做:挺直背脊,昂起脖頸,踩穩兩腳。雙臂迎接著小提琴,左手搭住琴頭,將琴身枕靠著左鎖骨。她垂下頭,直到下巴碰到腮托,然後將頭微微往左一偏,好讓腮托穩穩抵著頜骨和下巴底部,鼻子與琴頸上的琴弦呈一條直線。

小甜甜繼續唱著《中你的毒》。伊爾莎的右手抖到幾乎舉不起破舊的琴弓。

她想起那句話——以毒攻毒。

她將左手放在琴頸上,用拇指與食指扣著,弓起剩下的三根手指搭住琴弦。她的拇指忽然一陣抽筋,差點把琴摔落。基特倒抽了口氣。

她右手舉起琴弓,食指停在指墊上,小指按著螺絲,隻覺兩手僵硬不已,手腕感到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安東尼神父伸出手,穩住她的胳膊。

她努力拉出《哈利路亞大合唱》的基本前奏。小孩子都可以演奏得比她好。音調其實並不準確,她拉出的琴音也略顯尖銳。基特在身旁跟著哼起旋律,好讓她保持穩定。安東尼神父也是。但真正開口唱出洪亮歌聲的,是茉德。

沒有人抬頭。大家還是繼續吃吃喝喝。綁在推車上的小女孩沒有停止哭泣,三名生意人照樣吃著比薩,兩名老婆婆也依舊享用那塊巧克力蛋糕。弗蘭克壓根兒沒有發現。

然後——“哈利路亞!”頭戴棒球帽的女孩一躍而起。

她手裏拿著三明治,但歌聲明亮清澈。她抬著頭,所以看起來不像是對著任何特定的人,而是對著天空或那麵泛黃的玻璃穹頂演唱。

一兩個路人轉頭看去,但多數人仍繼續享用手中的食物。她身旁的情侶愣愣地看著,好像搞不清楚她突然發什麽神經。兩人拉開椅子,想和她保持距離。伊爾莎連琴弓都快要抓不住了。

“哈利路亞!”那名睡著的年輕男子忽然醒來,跳上椅子。“哈利路亞!”他高聲歌唱。

生意人放下比薩,打開公文包的鎖扣。幾名女服務員笑了出來。

“哈利路亞!”排在美國炸雞前的一對情侶猛然張開雙臂。

三名穿著連身服的工作人員從洗手間衝了出來。“哈利路亞!”他們高唱,好像要宣布什麽驚天動地的好消息。

伊爾莎的左手指在琴弦上移動,但是動得太慢了。她偷偷朝保安的方向瞥了一眼,他們似乎動也沒動。

幾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們不知道下一個開口的會是誰,隻能東張西望,不安地等待,好像這會傳染一樣。分食蛋糕的兩名老婦人、等待那個穿著慢跑服男子的女孩、“歡樂快炒”的女服務員,一個一個起身歌唱。一分鍾內,起碼有二十個人加入表演。

“因為我們的神,全能的主做王了。哈利路亞!哈利路亞!”

“哈利路亞!”

“哈利路亞!”

保安會發現嗎?

弗蘭克會發現嗎?

“因為我們的神,全能的主做王了。”

三名生意人啪地打開公文包,拿出豎笛、三角鐵和鐵沙鈴,一躍而起,開始演奏。這場表演,無論怎麽看,絕不是傳統版的《彌賽亞》,而是有幾處改動、錯誤和許多額外的——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

但大家都還是綻放笑顏,聽得心醉神迷。有些人從包中拿出手機或相機,開始錄像。原本在砸媽媽手機的男孩挺起上身,想看清楚一些。大家和身旁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飛快地交換眼神,想確認這是不是真的。就連不知道歌詞的人都跟著唱起“哈利路亞”。三十個人了。

不,四十個人。

不,四十五個人。

黃衣女子脫下雨衣,原來是唱歌茶壺的女老板。她爬上桌子,甩開雙臂,像是要擁抱山頭一樣,大聲吼唱:“哈利路亞!”

五十個人。

電梯門打開,兩名唱詩班成員快步奔出。“哈利路亞!”

六十個人,全都高聲唱著:“哈利路亞!”

有些人像是終於察覺自己該怎麽做般——張開嘴,讓大家看見他們美麗整齊的牙齒;其他人則小聲地試探開口,比較像是在喃喃自語而非唱歌。洪亮的樂聲之中各種情緒滿溢。緊急逃生門砰地打開,養老院一名看護推著輪椅上的老人現身。

“他要做王,直到永永遠遠!”壓抑的共鳴來自“歡樂快炒”“精致甜點”、藍色的鬆鼠垃圾桶和巨大的塑料葉。

“萬王之王,永永遠遠!永永遠遠!哈利路亞。哈利路亞。”

一百個人在商場內齊聲歌唱。商場外,空氣中仍彌漫著洋蔥與奶酪的臭味,人們同樣挨餓、同樣會遇到強盜,天空也將依舊灰霾,但在這短暫、不可思議的時間裂隙裏,卻充滿了人類美麗的瘋狂。這世界原來不是那麽糟的。

這時候,就在樂曲要進入**時,保安往下看來。他們發現了。

“可惡。被發現了。”基特大喊。

但太晚了。太多人加入,已經不可能阻止了。

保安上一秒還動也不動,下一秒立刻全力衝刺,直接跳過中間一般會有的快走程序,大步跑下手扶電梯,跳過最後一階,沒錯——

“哈利路亞!”

基特樂不可支,跟著衝上前,撒出大把大把的圓形胸章。人們爭先恐後地撿拾。我愛黑膠!哈利路亞!原本在睡覺的那個男人跑到基特身邊,兩人抱成一團,又笑又跳。

歌聲越來越高亢。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所有人都在歌唱。坦白說,這個版本的《哈利路亞大合唱》已經變得比較像爵士樂的即興演奏,跟亨德爾幾乎扯不上半點關係,而且也超出了一般四分鍾的表演長度。但就在這時,就在要唱到**時,有件事發生了。

所有人都舉起了手。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

這完全不在基特的安排之中。這念頭仿佛就這麽出現在購物商場裏,問題僅在於要不要跟著做,也不能因為想太多而搞砸。

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不管懂不懂音樂,全都高舉雙臂,站了起來,宛如三百棵大樹。而他們手上都拿著什麽?

唱片封套。

各式各樣的專輯;十二英寸、七英寸的單曲;印著圖案的、彩色的、海賊版的、收藏版的、原版的。有些人甚至舉著自己的黑膠唱片,高高舉在空中,好讓弗蘭克看到。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

標牌也出現了。

你給了我巴赫。

來自斯托克波特的問候。

卡迪夫愛你,弗蘭克!

記得我們嗎,弗蘭克?來自杜塞道夫的瘋狂情侶!

終於。最後的合唱。令佩格失聲痛哭的一擊。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

三百個人頓時停住,安靜到你可以聽見一根針掉落下來。

然後,“哈利——路——亞——”

在接踵而至的沉默中,隻有一個人坐著。他垂著眼,沒有吃,沒有喝,甚至動也沒動。

“怎麽了?”一個小朋友問,“他沒有聽到嗎?”

他當然聽到了,隻是仍像過去的那個他,這老王八蛋,他拒絕清醒過來。

這實在太難承受了。基特躲進和他一起手舞足蹈的年輕男子的臂彎。茉德握住安東尼神父的手,而老神父脫下外套,披在了她肩上。

伊爾莎穿過人群。大家都站著,依舊高舉手中的唱片,如潮水般往兩旁分開,讓她通過。她往前走著,最後停在弗蘭克那張塑料桌正前頭,隻要伸出手就能碰到他的發絲。他依舊垂著眼,不曾抬頭。

“弗蘭克。”她的聲音在顫抖,“我回來找你了。大家出現在這裏,我拉琴,他們合唱,還帶了自己的黑膠唱片。看看我們,你給我抬起頭好好看看啊!但這一切光靠我們是不夠的,最後仍取決於你。”她能感到頰上的熾熱。兩圈滾燙的紅暈。“你覺得自己可以就坐在那兒嗎?你這該死的混賬,醒醒啊!”

她感覺到頸間與胸肋間撲通狂跳的脈搏。除了他低垂的頭頂外,她什麽也看不到。僅有的動靜是他指尖上的微微顫抖。

太煎熬了。她轉身,再次穿過人群,要回到茉德、基特和安東尼神父身邊。她感到大家的視線如千斤重的雙手般落在她身上,將她的力氣榨得一幹二淨。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會買機票回家,賣了母親的公寓,不再留戀,不再回望。她本來就不該回來的——

她走進人群,但沒走多遠,就感到有什麽在拉扯她的裙擺。是隻手。她撥開,不,別攔我,但手又拉住了她。

“這位小姐!”一個聲音高喊,“這位女士!”是方才猛砸他母親手機的那個男孩,“回來啊,你看!”

她轉身。人們扭動脖子,想找個清楚的視野。他仍在那兒。弗蘭克,漢堡,汽水。有變化了。他的手動了。

他雙手抵著桌子,緩緩站了起來。在重重人群中,在無數塑料杯、糖霜甜甜圈、“大英馬鈴薯”與“歡樂快炒”,以及汪洋般“我愛黑膠!”“謝謝你,弗蘭克!”的旗海間,他找到了伊爾莎·布勞克曼。四目交會。

整座商場都靜了下來,鴉雀無聲。

他望著她。

她也望著他。

他驚訝得雙唇動了動,問:“真的是你嗎?”

她微動雙唇,回答:“我想是吧。”

他眼眶泛淚,卻顧不上擦一擦。他急促地呼吸著,眼淚隨之奪眶而出。有那麽片刻,她真擔心他承受不住而倒下。但是沒有。他那雙迷人的眼睛一直牢牢地盯著她。終於,他行動起來。他搬起塑料桌,挪至一旁。現在,兩人之間再無任何阻隔,隻有咫尺之距的無盡愛戀。

他輕輕搖了搖頭,但並非說不,而是一個表達驚喜讚歎的動作。緊接著浮現的表情像是在問:“你會留下嗎?”

她笑了。

他張開雙臂,踏前一步,小小一步,縫補了兩人之間所有的距離。

他將她擁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