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瀾
探索思考
這是一篇描寫食物的散文,寫的是人人都吃過的豆腐,不禁讓人想起本書前篇汪曾祺的《端午的鴨蛋》。同樣是寫平常百姓家最常見的食物,林斤瀾和汪曾祺在寫法和旨趣上會有什麽不同呢?
閱讀批注
誰都有幾樣可口的東西。年輕時可口就行,年紀大了還要可胃可腸可養生。常吃不膩,常不吃想吃。我幾樣裏頭,有一樣是豆腐。
豆腐太家常了,又便宜,天天吃頓頓吃也不犯難。我在北京住了四十年,頭五年方便,後來漸漸少見了。有幾年隻在過年時節,憑本買到磚頭塊似的凍豆腐。有幾年隔三岔五地來豆腐,但那長隊也排不起。近十年有了“農貿市場”,有“個體”豆腐,貴一點先不說,總有“火煙”味兒。據說那是製作過程中,點鹵用料的緣故。1
1 以小見大
這一段寫作者四十年來購買豆腐的情形變化。從“方便”到“憑本買”“排長隊”,再到“農貿市場”“個體”,反映的是中國幾十年間社會經濟體製的變化。經濟的變化必然影響老百姓對食物的需求變化,因此才有下文中介紹的各種五花八門的豆腐吃法。看似與文章主體不甚緊密的一段,其實和上下文有著深刻的聯係。
叫人想念的東西,往往和故鄉和童年有關。我的豆腐卻關係不大,這東西十方圓通,老少無欺。
豆腐可以粗吃。我在京西農村裏,常見一位鋼廠工人下班回家,走過小店門口,見有豆腐,就要一雙筷子挑起一塊,連鹽麵兒也不撒,白嘴白豆腐,幾嘴給吧嗒下去了。可以用筷子挑起來吃的是北方豆腐,那也得冷天,半凍狀態。這位吃了一塊又一塊,連挑三塊不在話下。2小店主人總是感動,陪著小聲說道:
2 動作描寫
作者的一“挑”一“吧嗒”,“吃了一塊又一塊”,把這位鋼鐵工人粗獷豪放的吃豆腐模樣寫得活靈活現,加上“白嘴白豆腐”“半凍狀態”等細節,更是突顯出人物個性的生猛。作者對這位工人吃豆腐的動作描寫從側麵表現了他對生活本能的渴望和飽滿的熱情,應了下句中小店主人“心口有火”的感歎。
“有火,心口有火。”
這是我眼見裏最豪放的豆腐吃家。
豆腐又“不厭精” “不厭細”。素席上要的是豆製品,豆腐當仁不讓,可冷盤,可熱炒,可做湯頭壓軸。厚明老弟去年過早作古,我曾和他在普陀島上普陀寺中,吃過知客僧做東的一桌素菜。那仿製的雞鴨魚肉真是工藝品不消細說,一碗帶湯勾芡的豆腐羹,味道竟如“西施舌”。
“西施舌”是東海灘塗上產量極少的貝殼動物。十分鮮嫩,口感異常細膩。把名目起得那麽豔麗,那要加些想象。把豆腐做到這個地步,東道主若不是和尚,我就要主張起名“素西施舌”了。
北京“藥膳”的一份豆腐羹,放了些當歸黃芪吧,價錢和一隻烤鴨差不多。我這個吃豆腐的,也覺得還是吃鴨子劃得來。
廚師做豆腐,總以為豆腐太“白”無味,重油,重味精,去年冬天上武夷山,住銀河飯店,恰好遇著旅遊淡年,冬天又是淡季。樓中竟隻有我們一幫五六個客人。主人殷勤接待,叫點菜,說上山需吃野味,麂、蛇、甲魚、狗肉都是弄得到的,我點了個豆腐。3主人以為玩笑,問:“怎麽做?”
3 暗諷
這兩段含蓄地表達了對藥膳和野味的反感。作者追求的“吃”是實實在在的美味,藥膳和野味則往往是權貴人士所好,他們追求的不是美味,而是為了滿足虛榮心和獵奇心,或對人類以外生靈的主宰和征服欲,無知狂妄。作者十分委婉,麵對這樣的情形,表示更喜歡豆腐的“清白無味”,看似平淡實則尖銳,有四兩撥千斤之效。
“涼拌。”
“不下鍋?”
“生吃。”
端上來一中盤,盤底汪著醬油,醬油上麵汪著麻油。中間是方塊豆腐,汪汪一層碎蒜葉子。放到嘴裏品品,有沙沙細聲,那是味精多得化不開。4
4 狀物
寫這盤拌豆腐的調料放得太多,用了“汪”這個極為絕妙的字。“汪”字本意是指**聚集成小灘,用在這裏寫出了醬料的濃厚油膩之感;接著又讓這個字組成疊詞,形容蒜葉碎撒得太厚太密,讓讀者光是看著文字都仿佛感到舌尖辛辣重口、鹹得發苦。
叫我想起東北一位作家,也是老弟,也過早辭世了。和他一起上館子,他會嗖地掏出五百克袋裝味精,不言聲,不由分說,滿盤滿碗嘩嘩撒將起來。
鄉鎮小酒店裏,坐在櫃台外邊小方桌上,若沒有盤子要一個飯碗也好,把一塊豆腐拌上小蔥,若不是小蔥時節,放半匙辣椒糊,或是鹽醃韭菜花,或撒上榨菜碎末,就是兩個指頭撮點細鹽上去也可以了。吃豆腐吃的是“白”味,加鹹加辣把“白”味提起來。
我老家善男信女逢齋吃素,或白事做素席,絕不會像普陀寺那麽講究。卻有一樣一看就會的做法,能叫人吃葷時節也想起來。那是把豆腐切片,放在煎鍋裏用少許油,稍稍撒點細鹽,煎成兩麵黃。吃時,蘸“醬油醋”吃。
“醬油醋”,北方通稱“調料”,西南叫“蘸碟”“蘸水”,這蘸著吃,是個好吃法,可以滿足各種口味,酸、甜、麻、辣、鹹,還有蔥、薑、蒜、香菜,各種醬和豆腐都可和平共處,相輔相成。連臭也會美起來,把臭豆腐的臭鹵,加些白糖、醋、香油,蘸鮮魚、鮮肉、白幹、熏幹,試試吧,別具一格。徽菜中有代表作“臭桂魚”可做旁證。5
5 說明
對蘸料的描寫使用了簡明扼要的說明方法,依次列舉其中使用的各種調料,又依次列舉可供嚐試的菜品,猶如大廚備菜時在桌上一溜擺開的大大小小的食材碗碟,一目了然,頗具整齊壯觀的儀式美。
蘸著吃是吃法中最簡單,又最是“多層次”。這吃法可以吃到原物的原味,又可以吃到“多元多味”。食譜上應當單立一章。
兩麵黃煎豆腐片,我老家抬舉進魚類,叫“豆腐鯗”。不吃素時節也想吃,可以把白肉片挾著蘸著吃。
挾上豬頭肉片更好,豬頭肉中拱嘴部位尤佳。那部位“全天候”拱動,不但拱著吃食,還拱土拱糟拱圈,拱得那部位不肥不瘦也不是肉皮,仿佛三者調和勻淨。
我能不想吃豆腐?6
6 反問
用反問句式再次強調自己對豆腐的喜愛,情感強烈。簡短的反問用作結尾有戛然而止之感,留給讀者豐富的回味和想象空間。
閱讀賞析
本文寫“吃”的主要著眼點是“吃法”。豆腐是一種十分普通的食材,人人都熟悉它的味道,但經作者一寫,讀者感覺自己似乎從未真正品嚐過豆腐的滋味。
作者首先強調,自己對豆腐的喜愛和故鄉、童年等人文情感無關,純粹就是愛它的“圓通”。如何“圓通”?就在於豆腐既“可粗吃”,也“不厭細”。作者分開來寫,先寫粗吃,即“白嘴白豆腐”,粗到不放調料不烹飪,直接吃;然後寫細吃,細到經過精心烹製,能把豆腐做出海鮮貝類的肉質口感,並且補充道,細吃是指做法的精細,而不是口味的濃重,揶揄了不懂吃的人用濃油赤醬破壞了豆腐的本味;接著又聲明,豆腐也並非排斥濃油赤醬,而是需要用“蘸”的方式來吃;最後又從這個寫到豆腐夾肉片蘸食的吃法。
全篇寫下來猶如彩線串珠,一顆連一顆,和天馬行空的隨想相比,本文自有一種邏輯上的美感,引人入勝。此外,作者文筆優美精煉,對食物的描寫形色生動,使人讀來口齒生津,不禁感歎:“小小的豆腐竟然這麽好吃?”
閱讀延伸
1.文章第二段中購買豆腐的經曆變化實際上反映了什麽樣的社會變化?
2.作者如何看待味精?為什麽?
3.結合本文試分析,你認為人的口味和品性之間是否有一定的聯係?是什麽樣的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