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與人初打交道,問及對方或被人探試最多的一句話通常是:你是哪裏人?

相貌、口音、飲食愛好,都不易改變,一旦與對方開啟同鄉認可模式,順水推舟,彼此易添三分親熱。

有回去上海籍朋友家吃飯,素食餐,竟然有 “四喜烤麩”。

我驚呼:“烤麩!太久沒吃了!”

朋友驚喜:“上海人?”

我嚼著烤麩點頭:“老家是。”

烤麩,地域性極強,絕不類同豆腐。

小時候那個缺肉的年代,醬油拌飯都已吃得奇香,更不用說還有烤麩——氣孔吸飽了紅燒五香醬汁或者糖醋汁,又或者隻是醬油,是肉菜般的替代。

烤麩有可能是隻有老上海人才吃的一種食物。

與上海人認同鄉,是有級別的。剛工作的時候去外企,最後一環是見人事總監。總監坐在對麵,清瘦嚴肅,西服筆挺。一張嘴,口音熟悉,明顯不是廣東人,他和爸爸說類似的普通話,直覺親切。

我愣頭愣腦興衝衝發問:“您是上海人吧?”

總監不予回答,表情仍是嚴肅。高度職業的氛圍猛地讓我意識到隔在麵前的這張大班台巨型如牛,差點忘記自己是名入職小員工,實在沒輕沒重啊!

當然,我後來得知總監確實是上海人。

在廣州的上海人少之又少。真正的上海人,很少離開上海,要麽也必定是外出海外。我的上海話說得不靈光,出差回上海逛商場,也是要被打量的。上海,似乎總那麽高傲,與其他地方格格不入。連想要親近它的人,也要被挑剔一番。

工作幾年後,我不再主動尋找老鄉了。

而與湖南人認同鄉,絕對有歸屬感。

我是湖南人。“我的小學和中學在湖南讀的”被熱切地用來證明我的來源地。

其實哪裏需要畫蛇添足。

同事裏湖南人不少。中午聚在茶水間吃自帶午餐,總有同事隨身帶辣椒醬,確切地說是剁椒。那會兒“老幹媽”還沒有盛行,辣椒醬都是自家做的——紅豔豔油晃晃,視覺味覺,強勁有力,香氣撲鼻。

能辣在一起的,就是戰友。總之最後,我的人緣得到了肯定:湖南妹子,就是好咧——恰得苦,耐得煩,霸得蠻。

前麵兩項我能勝任,唯有“霸得蠻”實在霸不來,似乎與我不相幹。

如今,我在廣州三十年了。我當然是廣州人。

食在廣州,能吃到廣東 “三個省”的各自美食。(廣東三個省定義:相比東北三省像一個省,廣東一個省因廣州本土、潮汕和客家的迥然不同而像三個省。) 可是,我最愛的粵菜,居然是最不像粵菜的粵菜經典——五柳炸蛋。

剛來廣州求學的時候,在大排檔必點五柳炸蛋——一大筷子夾起泡泡鬆鬆的炸雞蛋,充滿甜酸的、衝動的、好奇的味兒,白米飯可三碗並吞,真正與青春時代的好胃口相輔相成。

它在口味上估計與我習慣的上海菜的糖醋口兒相似,像是有某種連接。如今這道基礎款,沒什麽提價的空間,基本已經絕跡於餐廳,好在我自己也早會做了。

而此時此刻,經得住剁辣椒之辣的廣州人,怎麽莫名其妙想念起了烤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