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的故事裏,靈帝作為配角,已經出場多次了。本來,這天下是人家的,人家該是男一號,咱不能漠視。另外,這位皇帝的諸多特性,在史上都很難找,也很有趣。所以,這篇我們就來扒扒劉宏。
一個問題:劉宏是昏君嗎?
八成人會說:是。還會把昏君的標配詞,一個不落地抖出來,穩穩扣到他腦袋上。比如,昏庸無道、荒**無度、寵信佞臣等。
這些詞被用來形容桀紂,形容楊廣,就好像天下的昏君都一樣,而明君卻各有各的英明。細想,不太對頭。其實,這句話的原出處就不太對頭——“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幸福的家庭怎麽可能都一樣呢?昏君也是如此,不是同一個昏君程序製造的,當然也各有各的昏法。
不過,這裏咱不討論劉宏到底怎麽“昏”,因為我以為,他不能算一個坐實的“昏君”。說他荒唐、荒**,都可接受,但算不上“昏”。錯是犯過不少,但多數時候腦路是明白的,有時還挺聰明。發過“昏”,並不代表就到了“昏君”的級別。
那麽,從他小時候開始吧。
一不小心揀了個皇帝
劉宏是漢章帝劉炟的玄孫,襲了他爸的解瀆亭侯。
劉宏的老爸死得早,就剩下他們孤兒寡母。母子倆住在河間,想必小時候生活挺不易,他媽董氏一定極會持家,大約是那種節儉到刻薄的女人。所以,劉宏很小就特懂得——有錢才是真王道。
劉宏母子肯定想不到,天上能掉下這麽大一個金塊,正好落在娘倆眼前,還沒把他們砸死:劉宏居然被挑上當皇帝了!當時桓帝駕崩,沒有兒子,竇太後和大將軍竇武就看上了劉宏。
那年的劉宏12歲。母子倆坐上迎接的車駕,從河間一路來到洛陽,瞧著宏偉雄壯的京都,母子心裏一邊打鼓,一邊暗暗算計,當了皇帝,一定能搞來很多很多錢吧!
當然,初來乍到,母子倆隻有老實聽話的份,那時太傅陳蕃和大將軍竇武主事,這兩位說什麽,劉宏就趕緊乖乖照辦。母親董氏雖然是皇帝的媽,但遠遠跟竇太後不能比,隻給了個“慎園貴人”的封號,算是有了正經名分。
果然是“慎”,娘倆“慎”了多半年,大氣不敢出,緊跟著,大事就爆發了。陳蕃和竇武籌劃幹掉宦官,結果卻被宦官王甫和曹節反殺了,兩家都被滅族,竇太後也被遷到南宮去住。娘倆瞪大眼睛,還是“慎慎”地瞧著,懵懵懂懂地當了一回權力最高的觀眾。
然後,宦官成了執政黨,這回,母子倆可找到舒適感了!看著陳蕃、竇武的威嚴,劉宏又畏又恐,可看著曹節、王甫,就輕鬆多了。天天有倆嚴厲的老師教訓你,跟天天有群聽話的跟班討好你,你說哪個更舒適?宦官們還給劉宏他媽升了名分,尊為“孝仁皇後”,後來又稱“永樂太後”,把母子倆哄得美美的。
宦官們為啥這麽殷勤?因為他們心裏跟明鏡一般,侍候小皇帝,就像養小獅子,別看他現在乖萌,總有一天會長大的,從小就把他哄好哄習慣,有一天他成了雄獅,也會跟你有感情!而且,不管是小獅子還是大獅子,都是獅子,可以號令天下的!所以,隻要把獅子哄好,那就是享不盡的權力和富貴!
於是,劉宏就在宦官的愛護和哺育下長大成人,看宦官跟看自己奶娘一樣親。所以,能說出“張常侍是我父,趙常侍是我母”這樣的話,也就不足為奇了。
宦官們搞黨錮時,告訴劉宏,咱們得殺這些鉤黨。
劉宏睜著好奇的眼睛問曹節:“什麽叫鉤黨?”
曹節說:“就是相互勾連,結為一黨,這些鉤黨也叫黨人。”
劉宏問:“黨人犯了什麽罪,必須殺掉他們?”
曹節說:“他們互相吹捧,想圖謀不軌。”
劉宏問:“不軌又是什麽意思?”
曹節說:“不軌就是要奪陛下您的江山。”
劉宏說:“哦。那就把這些壞人都殺了吧。”
看看劉宏的啟蒙熏陶,黨人是大灰狼、大壞蛋,善良的小朋友一定要跟他們勢不兩立。所以,劉宏跟黨人的敵對,是原生的!即便長大了,他知道宦官可能蒙他,但也不可能斷了跟宦官的感情,去選擇天天指責他“您這也不對,那也不是”的黨人。
就這樣,劉宏在宦官的哺育下長大了,然後,開始放飛自我。
朕就喜歡錢,怎麽了?
劉宏對錢的熱愛,本質來自於原生家庭,是董太後打小就給他種在血液裏的。本來,劉宏親政後,還想做個好皇帝,可架不住董太後財欲太旺盛了,早就蠢蠢欲動,看時機成熟,就開始教唆靈帝搞錢。
那怎麽搞呢?母子倆籌劃起來,就看買賣怎麽做才最劃算。
第一樁生意:賣官。
先商量好官的價位,然後明碼標注:兩千石的官賣兩千萬,四百石的官賣四百萬,簡單好記。品德名聲好的,可以打折,五折、三折,品德越好,折扣越低。看來,這賣官的政策,也很講良心的。支付方法也多種多樣,有錢的,一次性支付,沒錢的,可以分期,當然,分期也要收利息。
當時有位叫崔烈的名士,聲望一向很好,後來通過劉宏的奶娘程夫人,進獻了五百萬,當上了司徒。崔烈上任這天,劉宏親自主持宴會,他一邊喝酒一邊琢磨,越想越覺得不值,說:“這個司徒,也太便宜了吧!當初朕要再堅持堅持,肯定能賣到一千萬!”程夫人在旁邊說:“陛下您就滿意吧!像崔烈這樣的名士,本來不願花錢買官的,要不是我從中撮合,這五百萬也沒有啊!”
哦,開買賣也要有能幹的銷售才行!
其實,崔烈買了官,自己心裏也不踏實。有一天,他故作鎮定地問兒子,現在我位居三公,外麵的人是怎麽議論我的,你知不知道?他兒子回答,老爸您名聲一向很好,人家都說,您就應該當三公,可現在呢,您當了三公,別人卻對您失望了。崔烈說,這是為啥?兒子說,他們都嫌您有銅臭氣。
崔烈一聽就怒了,掄起手裏的拐杖朝兒子猛揍。他兒子是虎賁中郎將,還穿著一身將軍的官服。眼看老爸揮杖打來,掉頭就跑。崔烈邊追邊喊:“你這個死當兵的!父親打你還敢跑,這是孝子該做的嗎?”兒子邊跑邊喊:“當年舜對他父親,就是小杖則受,大杖則走,這也不叫不孝啊!”
瞧瞧,劉宏這官賣得可有多熱鬧。
這第一輪生意收效極快,沒多久,賣官的錢就堆滿了宮室,劉宏母子倆戀戀不舍地摩挲、欣賞,美得心花怒放啊!
啥叫守財奴?其實,是一種特單純的對金錢的熱愛。至於錢到底有什麽功能,錢最終能帶來什麽好處,他們已經不思考了。在原生年代就完成了認知:錢可以決定一切,是絕對性的。然後,就隻剩下渴望與熱愛,天長日久的渴望,天長日久的熱愛,最終,條件反射形成,一看到錢,甚至一想到錢,就血脈賁張,兩眼放光,腎上腺素飆升。
比如我們馴狗,就是拿食物引誘,形成條件反射,最後一甩鞭子,讓狗幹嘛就幹嘛。守財奴呢,同理,是被錢這東西像馴狗一樣地訓練出來了,隻是這個馴化過程是他們自己完成的。就算有一天錢被廢掉,不用了,守財奴看到金錢,也一樣會熱血沸騰。
第二樁生意:導行費
那時,地方各郡每年都少不了向朝廷進貢寶貝、稀罕物,劉宏就讓人家先把這些寶貝送到自己這兒來,不要拿到朝堂上,要先挑好的自己留下,剩下的再收進國庫,這就叫“導行費”,就是皇帝版的雁過拔毛。錢財過手,必得分上一杯羹。
當時有個中常侍呂強,是位極難得的好宦官。呂強覺得皇上這腦筋八成是搭錯了,就上書說,天下的寶貝本來都是陛下您的呀,您跟國家,還有公私之分嗎?劉宏不理,心想,當然有公私之分了!國家是國家的,我的是我的,本來就不一樣!皇帝當然也要有私房錢!
於是“導行費”是收定了。不過,創意還沒結束……
第三樁生意:助軍錢和修宮錢
劉宏還要求,凡快上任的刺史、太守等官員,都要先交“助軍錢”和“修宮錢”,支持軍隊,支持自己修宮殿。上任前,必須到他這來商量價格,大郡一般兩三千萬,級別低的酌減。
有位叫司馬直的,剛被任命為巨鹿太守,因為名聲一向很好,給他減了三百萬。可司馬直還是拿不出來。他又不肯去搜刮百姓,索性上疏辭官。結果,劉宏還不同意,不準辭。(潛台詞是,你們都辭官了,我這錢賺誰的去?所以,不能開這個先河。)司馬直走投無路,給劉宏上了一封絕命書,自殺了。這件事讓劉宏挺震驚,想法也有所刷新,暫時停止了修宮錢。
劉宏的買賣做得這麽紅火,錢賺了這麽多,那幹什麽用?——娛樂!
朕就喜歡玩,怎麽啦?
劉宏是非常有娛樂精神的,而且娛樂節目特別接地氣。
他就喜歡市井氣,煙火氣,當皇帝當得煩膩了,就想做個鬧市商人,那多自在,多沒壓力啊!於是,他就在宮裏開起了市場。
說到這裏,我們得說個重要的地方:西園。
西園是劉宏專門給自己建的,大概他認為,這皇宮裏,也得分哪裏屬於國家,哪裏屬於自己,那些辦正事的威嚴宮殿,都是國家的,沒意思。他得給自己弄個“私人”的好地方,於是,就有了這座西園。
凡劉宏認為是自己私事的,他都弄到西園來辦,由自己人宦官給他打理。他在西園賣官,在西園收導行費,在西園收修宮錢,在西園收藏駿馬,在西園跟嬪妃宮女們遊玩,後來,還在西園建了自己最貼身的軍隊。
西園真是有太多功能了!所以他為什麽老要修,老逼著當官的交錢,因為運轉這些功能需要太多財力才能支撐啊!
這個美好的西園,是劉宏在皇宮裏“自己的家”。有他的寶物,他的家資,他的親信,一樁樁一件件地記錄著他的娛樂時光。
劉宏在西園開了市場,讓宦官宮女們把他私藏的寶貝都搬出來,個個穿上商販的衣服,爭先恐後地叫賣,劉宏看得樂開了花,自己也扮成商人,悠遊閑逛,又是挑選又是砍價,玩得真叫過癮。大概開市場這事,也是經過了事先導演的,各種元素十分齊全,有小偷偷東西,有顧客跟店主吵架,還有流氓地痞鬥毆,那叫一個逼真!劉宏玩高興了,就踱進集市的酒店裏,開懷暢飲,真是爽透!
西園的娛樂相當豐富,跟宮人嬪妃們遊樂自不必說,劉宏還喜歡飼養各種動物。
他曾套上四頭驢駕的車子,親自執轡,在園子裏來回馳騁,宮女們追著歡呼叫好。這事一傳出去,京城的老百姓都跟著學,你爭我搶地去買驢,結果驢的價錢一路飆升,居然跟馬一樣貴了,兩百萬錢一頭!
劉宏還喜歡狗。有一回,宦官們為了討他歡心,給狗戴上文官戴的進賢冠,係上綬帶,讓狗前爪直立,搖搖擺擺地裝成上朝的樣子。劉宏一看就樂了:“哈哈哈,好一個狗官!”這話被大臣們知道後,個個心裏又氣又恨。也許是純娛樂?也許就是要懟某些官員?不好說。反正對大臣們,劉宏有自己的小算盤。
西園很樂,西園很私,西園是劉宏自己的小天下。所以,他就不惜耗費巨資,不惜跟當官的要錢,也不惜加百姓的稅,非要修好他的西園。
黃巾起義剛剛鎮壓下去,劉宏就聽了張讓、趙忠的建議,每畝地多收十錢稅,用來修西園的宮殿,造銅人。樂安郡的太守陸康得知後,就引經據典上書,大意是說,增加百姓的稅去修毫無用處的銅人,這簡直就是亡國之道啊!宦官立刻湊到劉宏身邊:陛下,陸康這是對您“大不敬”,必須抓!結果就把陸康抓來了,虧得侍禦史劉岱替陸康說好話,才免了罪,放他回鄉。
這裏插一句,這位劉岱,還有陸康,都是相當有分量的角色。劉岱,是後來山東群雄討董卓的諸侯之一,兗州刺史。陸康呢,就是我們著名的陸遜大都督的叔公。後來,從陸康開始直到陸遜的後人,他們吳郡陸氏,跟孫家是世世代代結下了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恨情仇哇!當然,這是後話,我們到時再細說。
辯“昏”
沒錯,劉宏很荒唐,很奇葩,還是皇帝群裏萬裏挑一的守財奴。有朋友就該說了,這是妥妥的昏君嘛,你為啥還說他不算“昏”呢?
因為——我們來看一個事實:皇權是不是一直都在劉宏手裏?沒錯,劉宏始終是大權在握的。雖然宦官們蒙他、哄他,借著他的勢力魚肉天下,可宦官左右不了他。
其實有件事靈帝看得很明白,這天下最難搞的是世家大族,他們才是最有可能威脅皇權的!世族個個都是幾代高官,又有人望,又有勢力,皇室又有什麽控製辦法?
事實上,不光劉宏,東漢三國哪個當政的都得絞盡腦汁想辦法,怎麽去搞定世族。曹操、孫權,全都既需要世族的支持,又時常跟世族翻臉,翻臉的原因還總有些莫名其妙,倆人跟世族的關係始終是相愛相殺。後來到了曹丕,索性向世族妥協,再後來到司馬家立晉,妥妥的世族當政。再到東晉,整個就成了“士族門閥政治”,士族們跟皇室“共天下”了。“世族”也進化成了“士族”,在原有勢力和人望的基礎上,還掌握了最高的文化!
三國兩晉的曆史,簡直是一部世族的勝利史!
到東晉時,“士族”已經成了金標的貴族,跟“寒門”以及老百姓之間,隔了天塹一樣的鴻溝。比如,出身頂級士族琅琊王氏的王獻之,王羲之的小兒子,到謝安家裏去做客,正好碰上出身寒族的習鑿齒,王獻之認為習鑿齒不配跟他同坐,就在屋裏來回溜達,說啥不跟習鑿齒坐到一塊兒。可見當時的士庶差別多嚴格。
當然,現在的“世族”還沒完成到“士族”的轉化,但也是天下最有決定性的力量!劉宏是看得很明白的。他寵信宦官,一方麵是感情需要,另一方麵,是在借宦官的黑手挾製世族!雖然這法子很難看,但能見效果!
劉宏再荒唐奇葩,也還是一個大權在握的皇帝,沒變成誰的傀儡。他逼著官員出錢,一方麵是因為貪財,另一方麵也是跟這些官員的鬥爭,相當一部分官員出自世族,個個家資雄厚,靈帝暗自打著小算盤,為什麽不讓你們來捐點?而且劉宏當然明白,當時官場腐爛到了什麽程度,他看誰都不像好官。好啊,你們不是貪嗎?那就給朕也分一杯。所以,他叫起“好個狗官”來的時候,才會那麽痛快。
黃巾之亂後,何進當大將軍掌了兵權,還跟世族代表袁紹搞到一起了,劉宏一看,就在西園弄起了自己的軍隊“西園八校尉”,讓宦官蹇碩當總司令,還讓何進也聽蹇碩的。他用宦官對付世族的心思,到這裏就看得很明白了!
所以,大漢朝到這個時候還能苟延殘喘,跟劉宏搞的這個製衡,也很有關係。
另一件,劉宏雖然利用宦官,縱著宦官,但大事臨頭的時候,他是很知道懸崖勒馬的。比如,黃巾之亂時大赦黨人。雖然宦官們不樂意,但緊急關頭,劉宏並不受他們左右。又比如,司馬直的事之後,他下旨停了修宮錢,其實,是司馬直讓他有點兒震驚的,原來,還有這樣清廉的官啊!這些官員們,並不都像他想的那麽壞。坑坑壞人,挺帶勁兒,但坑死一個好人,總歸是不大對的。再比如,對一些特清明正直的好官,他也能欣賞並采納,就像蓋勳,調到京都後,沒一點兒阿諛奉承,忠心直諫,劉宏非但不生氣,還感歎地說,咱們真是相見恨晚啊!後來,蓋勳跟袁紹他們評價:陛下是非常聰明的君主,就是常被身邊那些奸人給蒙蔽了……
所以,劉宏不能算“昏”。他很荒唐,很貪財,很奇葩,但政治腦筋不算搭錯,要配“千古昏君”這樣的稱呼,還是有點兒不妥。至於他的才藝,還有建立鴻都門學等,就不用太深扒了。總之,靈帝並沒有傳說中的那般不堪,身處末世,他也是有很多無奈的,一個王朝的潰敗和衰亡,不是哪一個人能背的鍋。
說完了靈帝,我們回來關注整個天下。天下的瘋狂還在繼續,而且愈演愈烈,越來越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