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居士到惠州來早做好了吃苦的準備,本以為嶺南窮山惡水,必然瘴癘遍地、毒蛇橫行。到此一看,氣候溫潤,花草如織,府城雖小,處處都有景致,百姓雖窮,人心淳樸平靜,頗有世外桃源的意趣。閑來無事,沿著東江散步,走到下板塘街,聽得前頭有人吆喝,蘇學士有熱鬧必看,忙走過去,卻是一間肉店,案板上扔著幾片剛殺好的新鮮羊肉,一幫人圍著買。
惠州府是個窮地方,既沒有寬敞的街道也沒有像樣的鋪麵。像這麽一家肉店,若在京師隻能算個簡陋的小攤子,可在東江邊的上下板塘街,這是最大的一間肉店了。至於新殺的肥羊,平時不容易見到,所以肉店老板一吆喝,立刻圍過幾個人來買他的肉。
蘇軾這人無酒不喜,無肉不歡。到惠州以後除了知府那邊的宴席,倒沒正經吃過肉。現在看見好羊肉,肚裏饞蟲一陣亂拱,心癢難搔,來問價錢,不想惠州地方雞鴨便宜羊肉貴,這羊肉竟要二百文一斤,蘇學士懷裏那一小串錢還買不到二斤肉。
蘇學士一輩子沒攢下錢。如今帶著朝雲、蘇過在惠州受苦,不知要捱到何年何月,三個人一文錢進項也沒有,全靠手裏一點積蓄過日子,這麽貴的肉舍不得買。在邊上看了一會兒,這家肉鋪生意很好,幾片鮮肉轉眼賣掉大半,卻見案上扔著一整條羊脊骨,來買肉的人對這東西看也不看一眼。
看見這條沒人要的羊脊骨,東坡居士動了心。可他早年畢竟是位禮部尚書,如今去買這沒人要的羊骨頭,麵子上多少有些難看,磨嘰半天,好麵子的心思敵不過肚裏饞蟲,到底走過來問人家:“這條骨頭賣多少錢?”
屠戶連頭也沒抬,隨口說:“一百文拿去!”
聽說一整條脊骨才賣半斤肉的價錢,蘇學士心中暗喜,嘴上卻說:“這上頭一點肉都沒有,能否便宜些?”
賣肉的正忙著,對這塊骨頭也確實不看重:“你給七十文。”
想不到一下子劃去三十文,前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禮部尚書蘇子瞻心滿意足,覺得自己在朝廷混了半輩子所有的成就加起來,還不如肉攤前省下三十文錢來得痛快。急忙掏錢買下羊骨頭,找根草繩栓起來提在手裏,樂顛顛地回了合江樓。
蘇學士平生兩大本事,一是做詩,二是做菜。他生的三個兒子隻繼承了老子身上的一樣本事:都會做菜,卻都不怎麽會做詩。
見父親從外頭提回一根羊脊骨來,蘇過大喜,趕緊到廚房刷鍋燒水準備佐料,燉羊骨頭吃。朝雲提起這條腥膻難看的骨頭看了半天,皺著眉問蘇學士:“這東西能吃嗎?”
蘇軾忙說:“這東西好吃!骨髓又多,燉起來最香!”
蘇學士這話倒說對了。其實他買回來的這一條就是當下人愛吃的“羊蠍子”。據說這是羊身上最有營養的部位,中年人吃了補身,老年人喝湯補鈣,所以當下羊脊骨賣得最貴。幸好蘇學士生在大宋朝,若在今天,他連羊骨頭也吃不起了。
這天下午,一條羊脊骨燉熟了。蘇學士專門拿了一壺酒,用大陶盆滿滿盛了一盆子骨頭端上桌,父子二人對坐,啃起骨頭來了。
羊骨頭上的肉早被屠戶剔幹淨了,剩下些肉絲兒都嵌在骨頭縫裏,啃咬半天,吃不到什麽。然而蘇家父子樂此不疲,眼看牙齒不好用,蘇過找了兩根竹筷、幾枝牙簽子,父子二人對麵而坐,像兩個雕花的木工一樣剔起肉絲兒來。
羊肉腥膻,朝雲平時不吃,自己在房裏看書,卻聽外麵靜悄悄得,走出來一看,前任禮部尚書正和公子一起拿牙簽兒剔骨頭呢!就站在門口看著他們笑。蘇軾一抬頭見了朝雲,忙說:“我給你剔了一盤肉,過來嚐嚐。”
這點肉雖然沒意思,難得丈夫這番心意,朝雲隻得拿起蒼蠅頭大小的一塊肉放進嘴裏,一咬之下滿嘴膻氣,皺著眉勉強咽下,再也不肯吃了。見蘇學士拿一根竹簽子在羊骨頭裏剔肉,那樣兒好像一個拿著繡花針的繡娘,就笑他:“這麽一點肉也剔出來,煩不煩?”
蘇軾全神貫注剔他的羊肉,嘴裏說:“你懂什麽?骨頭縫裏的肉最香!這就好像吃螃蟹要吃蟹鉗一樣,是個講究。”
——世上還真沒聽說過骨頭縫兒裏剔肉當成“講究”的,此是東坡品味。
蘇學士鬼話極多,朝雲早就不信了,撇撇嘴:“羊肉跟蟹肉有什麽關係?再說,螃蟹我也不愛吃。”
在蘇軾麵前朝雲是一位知已,可惜“吃東西”上頭二人卻不合拍。因為朝雲天生瘦弱,飯量奇小,吃東西又挑揀,喜歡素菜,厭惡葷腥,好像一隻挑嘴的鳥兒。今年三十二歲了,仍然纖腰一握,身輕似羽,膚質如雪,肌骨清泠。這是天生的好看,不是刻意節食做出來的。
聽朝雲牢騷不停,蘇軾丟下手裏這塊剔淨了的羊骨頭,指著朝雲歎了口氣:“我這輩子養大四個孩子,三個兒子都能吃苦,就是這個‘女兒’最麻煩……”
蘇軾這話真是瞎說!也是此人吃肉喝酒心情甚好,胡說八道起來。蘇過聽得直笑,朝雲臊得滿臉通紅,上前在蘇軾肩膀上捶了一拳,想想不解恨,又打他一下。蘇學士也不躲閃,隻是低著頭嘿嘿地笑。
朝雲十二歲到蘇家,那年蘇家的大公子蘇邁都十五歲了,而蘇學士比朝雲整整年長二十七歲。從黃州開始兩人做了十三年夫妻,有些時候蘇學士真是把朝雲當成“女兒”一樣哄的。如今這人忽然說了出來,你說不是吧?又有三分像;說是吧?這成什麽話!
其實更多時候朝雲把蘇學士當成“孩子”一般照顧,隻是蘇學士體會不到罷了。
吃了一頓羊脊骨蘇學士覺得是美味,幾天後又照前次的樣子買了一根骨頭回來,就在廚房裏收拾。朝雲在邊上看了一會兒,嫌腥,自己走出來,卻見門前站著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頭發花白,身材枯瘦,長手大腳,滿頭滿臉都是塵土,一件布衣破爛不堪。忙問:“你找誰?”
這老頭兒看起來有些木訥,答不上話。抬頭正看見蘇軾走出來,忙抬手叫他:“蘇夫子!可算找到你了。”
蘇軾這個人記性最好,文章過目不忘,看人也是如此,哪怕多年前見過一麵也有印象。但眼前這人實在想不起,隻得問他:“先生是誰?找我何事?”
那人笑道:“看來夫子不記得我了。小人名叫卓契順,是潤州金山寺裏掃地的‘淨人’……”話沒說完蘇軾已經想起,頓時叫了出來:“原來是我那位‘親戚’!”
蘇學士這一說卓契順倒糊塗了。
蘇軾也知道自己說得冒昧,忙解釋道:“當年佛印大和尚開玩笑,說你是我的親戚。”又問卓契順,“潤州離此不止千裏,你怎麽到惠州來了?”
卓契順是個老實人,不太會說話,聽蘇軾問他就憨笑著說:“我在金山寺裏掃地,有一天大公子蘇邁來拜訪住持大和尚,說起夫子被貶嶺南,不知情況如何,公子當眾落淚,我以前和夫子有一麵之緣,在邊上看公子如此孝順,就想:每天在廟裏掃地是修行,若能到惠州一趟,成全公子的孝心也是個修行。就和住持說,想到惠州來見夫子一麵,把公子的心意和住持的思念都帶給夫子。就來了。”
卓契順這話聽來真有些不可思議。然而蘇學士自己就是這麽個實心眼兒的淳樸人,一生也認識不少執著的義士,明白卓契順的心意,忙上前行禮:“多謝多謝!”忽然想起一件舊事來——這事埋在心底多年了,好容易逮著機會,不得不問清楚,“你以前是打魚的嗎?”
卓契順一愣:“小人十來歲到金山寺做工,沒打過魚。”又想了想,“我有個堂弟是打魚的,遇上風浪,一家人淹死在長江裏。我堂弟的屍首漂到島上,還是住持大和尚替他做了法事,幫著葬了。”
當年佛印和尚勸蘇軾的那個“打魚”故事,到底是真的。
這時卓契順從懷裏拿出兩封信,一封是蘇邁寫給父親的,一封是佛印大和尚寫給老朋友的。蘇學士接過信,跟卓契順開玩笑說:“隻有兩封信嗎?佛印大和尚沒讓你帶些雞鴨魚肉來送我?”
蘇學士說得是玩笑,卓契順一開始聽不懂,半天才明白,就彎下腰,左手在前右手在後,假裝挑著一副擔子,笑說:“這一擔禮物都是住持和尚送給夫子的。”
見卓契順和他打趣,蘇夫子哈哈大笑:“果然是金山寺的人,跟你們住持一樣小氣。”知道卓契順十分辛苦,忙叫蘇過燒水給卓契順洗臉,拿衣服給他換,又準備飯食給他吃。
卓契順這個人老實樸素,自到蘇家,一句多餘的話也沒說,一點驕矜的意思也沒有。蘇學士專門準備好飯菜招待他,卓契順看出蘇家不富裕,舍不得吃肉,假稱守戒,隻和東坡居士同桌吃素菜粗食。麵對這樣的人蘇軾真不知怎麽感謝,一再問他:“我該怎麽謝你才好?”
此時卓契順隻有一句話:“舉手之勞,不足言謝。”問得急了就說,“我對夫子無所求,隻因敬重夫子的品德才做這事,若有所求,我就不來惠州,幹脆到京師去了。”
聽了這話,蘇學士隻是笑,再也說不出別的來。再三想想,隻能認真抄錄了一篇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送給卓契順: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收了這張紙,卓契順仍穿布衣,蹬草鞋,兩手空空轉身而去。
五祖弘忍問六祖惠能:“汝作何功德?”六祖答道:“唯願抱石而舂,供眾而已。”是謂功德第一。
天下多有異士豪俠,然而哪一位英雄豪傑敢比卓契順?
卓契順走了,蘇夫子才拿起蘇邁和佛印寄來的兩封信看。
這兩封信,一是蘇邁向父親問安的,隻說家中一切都好,宜興的田莊收成不錯,足夠全家人吃用,請父親不必擔心,又囑咐蘇過好生照料父親,大概就是這些內容。佛印大和尚的來信卻極有意思。
“嚐讀韓愈《送李願歸盤穀序》,願不遇主知,猶能坐茂林以終日。子瞻中大科,登金門,上玉堂,遠放寂寞之濱,權臣忌子瞻為宰相耳!人生一世間,如白駒之過隙,三二十年功名富貴轉眼成空,何不一筆勾斷!尋取自家本來麵目,萬劫常住,永無墮落。縱未得到如來地,亦可以驂鸞駕鶴,翔三島為不死人,何乃膠柱守株,待入惡趣。昔有問師:‘佛法在什麽處?’師雲:‘在行住坐臥處,著衣吃飯處,屙屎撒尿處,沒理沒會處,死活不得處。’子瞻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到這地位不知性命所在,一生聰明要做甚麽?三世諸佛則是一個有血性漢子。子瞻若能腳下承當,把一、二十年富貴功名賤如泥土。努力向前,珍重,珍重!”
讀了這封信,東坡居士潸然淚下:“大和尚是要度我出苦海呀!”
朝雲接過信看了一遍,看到“一筆勾斷,尋取自家本來麵目”時也止不住感歎,又問:“《李願歸盤穀序》是什麽?”
蘇軾答道:“這是韓愈寫給朋友的一篇文章,裏頭說:‘伺候於公卿之門,奔走於形勢之途,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汙穢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徼幸於萬一,老死而後止者,其於為人,賢不肖何如也?’又說:‘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毀於其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其心。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大丈夫不遇於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千古佳作!我年輕時讀過,不懂,如今大和尚一提點,再想起來,心思全與韓愈相通,才知道人家的文章真好。”
韓愈文章千古神品,可朝雲心裏隻有“蘇子瞻”,哪管韓愈是何人?想也不想就說:“我看大人的文章寫得比韓愈強。”
朝雲說得是護短的話,蘇軾當然聽出來了,故意難為她,笑著問:“你說我的文章哪裏比韓愈強?”
朝雲其實讀書不多,但有一樣,凡東坡居士的文章她都爛熟,且又聰明得很,略想了想就說:“我看大和尚信裏說佛法‘在行住坐臥處,著衣吃飯處,’大人寫的那些《赤壁賦》、《豬肉賦》、《杞菊賦》都是從行住坐臥、著衣吃飯處入手,寫著寫著就講出天大的道理來。好像‘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為貧?何者為富?何者為美?何者為陋?或糠核而瓠肥,或粱肉而墨瘦,何侯方丈,庾郎三九,較豐約於夢寐,卒同歸於一朽’這些話我最喜歡了。”
蘇子瞻的文章天下人都喜歡。朝雲除了喜歡文章,還喜歡蘇子瞻這個人,所以叫做“最喜歡”。見東坡居士笑眯眯地,顯然聽了奉承話很是高興,又說:“不知佛印大和尚平生度過多少人了。不過大人倒是個容易超度的人,佛印和尚才肯在你這裏多花功夫。”
朝雲這話有兩處奇怪,蘇軾都聽不懂:“為什麽說我易度?”
“大人有慧根。”
“何謂慧根?”
何謂“慧根”?這個事蘇軾半輩子都沒鬧清。如今東坡居士有這一問,朝雲倒驚訝了,把蘇軾上下看了兩眼,半天才說:“真誠即是‘慧根’,大人這一輩子天真純善,隻有幫人救人之意,從沒生過害人之心,這就是‘慧根深厚’。你讀佛書這些年,竟悟不到這個?”
朝雲的聰明真非蘇軾可比,單這一句話,前後多少大和尚點化過他,蘇軾卻不能悟到深處,隻隱約含在口中,說不出來。想不到朝雲隨便一句話就說透了,喜悅之際,忽然一伸手把朝雲摟在懷裏,朝雲忙用力推他:“你發什麽神經!”
蘇軾笑道:“夫人靈透聰明,佛法領悟極深,不趕緊抱住,萬一你忽然飛升而去,我可怎麽辦?”
蘇學士這一輩子都像個孩子一樣,簡簡單單熱熱鬧鬧,朝雲拿他沒辦法,幹脆笑說:“我帶你一塊兒飛上天去好不好?”
蘇軾忙說:“好!”隨即又問,“佛說‘釋法平等’,和尚對信眾的慈悲都是一樣的。你怎麽說佛印和尚在我這裏多花了功夫呢?”
東坡居士的問題一個比一個笨,朝雲笑道:“佛法好比一條大河,人心就像一隻容器。可多數人的心卻像個碟子,任憑佛法從他麵前轟隆隆地流過,他心裏永遠隻能盛一兩滴水,在這種人身下不管下多少功夫,結果都是一樣。大人的心卻有一間屋子那麽大,能裝進去的東西極多,大和尚當然要多往你心裏灌些東西進來。”
朝雲這麽一解說,道理果然明白。可蘇軾仍然不懂:“為什麽別人的心比碟子還淺,我的心卻有屋子那麽大?”
對女人來說天下最累心的就是教育孩子——偏偏最快活的也是這件事,在朝雲麵前蘇學士總像個孩子,百事不懂,處處要人說透:“人心本是一樣大的,可世人心裏滿是私欲,貪婪,凶惡,恐懼,諸多算計,諸般城府,把心全塞滿了,剩下碟子那麽大一點兒地方存放良知,哪還容得下‘佛法’?大人卻與眾不同,私欲極少,從不貪婪,與人為善,坦**無畏,做任何事憑心憑口絕不算計,待人實心實意全無城府,心裏空空如也,那些佛法禪理想裝多少就裝多少。所以說釋法雖然平等,人心卻不平等,俗人的心小,大人的心大。”
聽了這些,蘇軾再也無話可說,隻把朝雲重新摟進懷裏,在她耳邊低聲說:“沒你在身邊,我這後半輩子不知怎麽過。”
被這個男人抱在懷裏,朝雲不由得心裏一熱,隨即卻又冷了。
自從離黃州回京城,途中失去了幹兒,朝雲心裏就住進了一隻“鬼”。
在黃州朝雲給東坡居士生了個兒子,就指著幹兒,想給自己討一個出身,尋一個地位。哪知幹兒竟夭折了!朝雲遭受了刻骨銘心的打擊,自怨自艾,心裏生出一個恐怖的想法:幹兒之死,必是天譴!
朝雲本是一葉苦命的浮萍,是蘇家人給了她一個安身立命之處,這是重生再造的大恩。蘇軾對她的恩,她可以用身心去報,可夫人的恩她是怎麽報的?就是在蘇夫子麵前爭位、爭寵嗎?一個如此輕賤卑微的人有什麽資格爭這些?尤其是和有恩於她的主母爭!
——在朝雲想來,這就是幹兒夭折的原因。
從宜興和蘇家人重逢那天起,朝雲就像老鼠怕貓一樣畏懼夫人,連麵也不敢見,話也不敢說,更不敢在夫人麵前和丈夫親近。至今十年了,二十七娘也去世了,蘇夫子又成了朝雲一個人的了,可朝雲心裏的“鬼”還沒死,她實在不敢!隻能把丈夫輕輕推開。
蘇學士心裏火熱,朝雲卻還是這樣,難免有些掃興,卻也不說什麽。朝雲看了他的臉色心裏更覺慚愧,隻得找些話來開脫,就笑著說:“誰讓我是大人的女兒……”
這是上次吃羊脊內時蘇學士開得那句玩笑。
其實那話兒剛出口蘇學士就覺得傻,如今朝雲又提,蘇軾忙打斷她:“以後不準再提這個,再說我就惱了!”
蘇學士看著真有幾分“惱了”的意思,朝雲笑道:“大人惱什麽?這話又不是我說的!”
這倒對,傻話是東坡居士自己說出來的,如今怎麽收場?半天長歎一聲:“我這輩子一共做錯了三件事,這是一件。”
朝雲忙問:“另兩件是什麽?”
“第一件是當年在鳳翔做個八品簽判,俸祿不到十貫,卻花一百貫買了四塊唐朝人留下的舊門板,害得全家上下跟著我受了三年苦。另一件……”說到這裏忽然打住,斥責朝雲,“問東問西的幹什麽?今天早睡,明天早起!” 把朝雲推出房去,回手插上門,自己坐在床沿上,忍不住重重地歎一口氣。
蘇學士辦得第二件錯事,是在杭州對琴操說錯了一句話!這件天大的錯事他隻能藏在心底,對誰也不能說。
至於蘇學士一生辦的第三件錯事,當然不是和心上人開的一個傻玩笑。當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同樣會讓他愧悔欲死。隻不過這件事,一年後才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