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為美色而廢皇後

紹聖三年九月,哲宗皇帝廢了孟皇後。

從大婚的第一天哲宗皇帝就厭惡孟皇後,原因隻有兩條:孟皇後是太皇太後指婚給皇帝的;而且孟皇後長得不漂亮。

在大宋王朝所有皇帝中,哲宗是對性欲最狂熱的一位,這個整天被成千女子圍繞、並且可以隨時奸汙任何一人的皇帝,在色欲方麵簡直沒有止境。這變態的瘋狂被太皇太後視為不能原諒的惡習,屢次加以幹涉,最終做了兩件事,一是用一群上年紀的老宮女把皇帝圍住,二是挑了個不怎麽漂亮的女子做皇後。在老太太想來,這麽做可以治皇帝那“好色貪歡”的病。哪知道適得其反,哲宗皇帝正在狂熱之時,忽然遭了這樣的“禁閉”,不但在心裏把太皇太後恨入骨髓,對女色的追逐也比以前更加熾烈。最初一兩年皇帝年紀小、膽子小,太皇太後還能管住他。再過兩年,太皇太後人也老了,身體也差了,而皇帝年紀漸長,威權日重,宮裏的人都知道天下是皇上的,不是太皇太後的,今天得罪皇帝,明天就是滅門之禍!不但不敢拘束皇帝,反而盡力巴結他。至於年輕宮女,在禁城裏有幾百人、幾千人,其中不乏年輕貌美又有野心的,不顧一切在皇帝麵前獻身爭寵,結果在皇帝大婚之前,一個姓劉的小宮女得了皇帝的寵幸。

等太皇太後為哲宗選定皇後,對這個相貌平平的女人哲宗根本沒有興趣,於是把全部熱情都放在了劉宮女身上,直到太皇太後去世,哲宗掌了大權,就把這個宮女封為婕妤,從此專寵一人,對皇後幾乎不聞不問。

孟皇後也知道皇帝對太皇太後有偏見,對自己有成見,在皇帝麵前唯有依順,不敢稍假辭色。劉婕妤知道自己得寵,皇後失寵,漸起爭寵之心,開始覬覦皇後的寶座。

這年冬至,孟皇後帶著後宮嬪妃們到景靈宮朝見向太後,劉婕妤也在嬪妃之中。進了景靈宮,向太後還在後麵更衣,久久沒有出來,太後身邊的宮人就搬一把描金椅請孟皇後坐,嬪妃都立於皇後身側。

又等了良久,向太後還未出來,劉婕妤站得腿酸,見皇後坐在椅子上,就故意問立在一旁的太監:“皇太後為何還不出來?”

劉婕妤這一問無法回答,太監隻能說:“娘娘稍候,太後馬上就出來了。”

劉婕妤歎一口氣:“從早晨站到現在,兩條腿都站酸了,你去搬把椅子給我坐。”

劉婕妤真正要說的是這句話。可小太監知道皇後在此,哪有妃子的座位?把頭一縮,假裝沒聽見。劉婕妤見小太監裝聾,頓時惱了,高聲問道:“你為什麽不去!”

聽劉婕妤一聲吆喝,所有人都往這邊看過來。孟皇後也聽見了,就問:“何事?”小太監嚇得低著頭就往外跑。劉婕妤正要發作,卻見內侍押班郝隨搬著一把描金椅子笑眯眯地走上來:“請娘娘在此歇腳吧。”

內侍押班是太監中的首領,此人竟當著皇後的麵做這樣的事,且搬來的竟是和皇後所坐一模一樣的椅子,意思是讓劉婕妤和皇後平起平坐!見此情景,孟皇後身邊的宮人都有怒色,隻是礙於郝隨的地位,皇後又沒發話,誰也不敢吭聲。孟皇後也氣得臉色鐵青,可她是個沉穩的人,知道自己在皇帝麵前不得寵,若當眾斥責郝隨,這老家夥很可能在皇帝麵前撥弄是非。反正皇太後即將駕臨,自己不必和這些人置氣,到時候自有皇太後治這幾個不知深淺的東西。

想到這兒,孟皇後把郝隨冷冷地盯了兩眼,一句話也沒說。

這時候郝隨倒有些慌了。

剛才老太監隻顧拍劉婕妤的馬屁,事情沒想周全。想不到搬椅子的事兒動靜太大,竟引發眾怒!孟皇後雖然沒說話,臉色也很難看。眼看皇太後馬上就到了,要是讓太後看見劉婕妤和皇後並肩而坐,問下來,孟皇後隨口說一個“郝太監搬的椅子”,劉婕妤未必怎樣,罪過全在他這個老奴才身上!正在慌張,已經聽得殿前有人高叫:“太後駕到!”孟皇後忙站起身來,坐在她身邊的劉婕妤也站起來,哪知半天不見有人進來。正在疑惑,一個宮女走上來在皇後耳邊小聲說:“娘娘別急,太後未到,外麵大概傳錯了。”

傳錯了?這事真有些匪夷所思。孟皇後糊裏糊塗仍然坐下,劉婕妤也在旁歸坐。哪知一屁股坐了個空,“咕咚”一聲摔在地上,又驚又痛,“哎呀”一聲叫了起來。眾人看了她這樣子頓時哄堂大笑。

到這時劉婕妤才發現,郝太監搬給她坐的那把描金椅不知何時已經被人偷偷搬走!立刻明白,剛才那一聲莫名其妙的“傳呼”是皇後身邊的宮女故意戲弄她!又羞又氣,雙手掩麵哭著跑了出去。

其實在這件事上皇後的主意是對的,身邊的宮女反倒做了蠢事。

劉婕妤非份僭越,又有押班太監在旁挑弄,這件事皇後不必去問,自有向太後來管!哪知道皇後身邊的人年輕不懂事,隻知道護著主子,假裝傳喚,騙劉婕妤站了起來,趁機把椅子收去,雖然讓劉婕妤摔了個跟頭,出了醜,倒把她的罪過掩去了,同時更令劉婕妤對皇後恨之入骨。

劉婕妤當眾受辱,哭著跑了,拍她馬屁的內傳押班郝隨卻不敢走。一直到太後出來,眾嬪妃行禮已畢,才急忙來看望劉婕妤。見這美人兒滾倒在**哭是梨花帶雨,郝隨忙湊上來笑道:“一點小事罷了,娘娘何必生氣?”

劉婕妤正在氣頭兒上,聽郝隨說這話,就指著老太監的鼻子吼道:“你說得輕巧!我在宮裏沒有一個貼心的人,眼看給人欺負死了,你這老東西也不中用!”

被劉婕妤罵了兩句,郝隨並不生氣,反而有些得意。因為劉婕妤肯用這話“罵”他,說明在這位得寵的美人兒眼裏郝太監是個“貼心人”,這也算是個恩典。忙彎著腰賠著笑說:“娘娘可別這麽說!老奴若不是娘娘的貼心人,哪能當著那些人的麵搬椅子給娘娘坐?”先把這美人哄了一句,看她好歹不哭了,這才又說,“如今皇上一片心思都在娘娘身上,皇後早被冷落,隻要娘娘為皇上生個龍子,別說一把椅子,就算有朝一日坐在皇帝身邊也不難!”

當今孟皇後是太皇太後親自選定的。如今太皇太後已薨,哲宗盡罷元祐眾臣,孟皇後在宮裏早就沒了地位,劉婕妤又正利害,這皇後之位早晚是她的!要想在宮裏混成個“人上人”就得巴結劉婕妤,把孟皇後往腳底下踩!

劉婕妤正在氣頭上,忽然聽見這麽一句陰冷的話,頓時來了精神,就問郝隨:“你有什麽辦法?”

孟皇後溫順體貼,關照下人,名聲很好,在宮裏一向循規蹈矩,從不做出格的事,想找她的麻煩似乎並不容易。可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郝隨身為太監首領,無不無刻不在關注孟皇後的言行起居,已經看出一個毛病來:“老奴聽說最近公主生了病,皇後為給公主祈福,竟弄了些符籙在宮裏悄悄焚燒,這可是犯大忌的!”

郝隨話沒說完,劉婕妤已經插進來:“這事皇帝跟我說過。孟皇後的姐姐獻來符水,說是很靈驗,孟皇後專門把符水符紙捧到皇帝麵前詢問,皇帝親口答應了,她才燒那符咒。”

孟皇後的姐姐不明白宮裏規矩,為了給小公主治病,竟把廟裏求來的符咒送進宮。可孟皇後是個精細人,知道這樣不合規矩,又不能再把東西送走,幹脆趁著皇帝駕臨的時候把符給皇帝看了,事情對皇帝說了。哲宗是個大大咧咧的人,聽說是為生病的小公主祈福,當時就點頭答應了。

想不到這麽一件“大事”皇上早知道了,郝太監立刻灰了心。再一想,又說:“小公主雖得符水,到底沒保住,已經薨了。我聽說皇後從外頭請了個尼姑在宮裏呆了兩天,念經為小公主超度,這事皇上知道嗎?”

一聽這話劉婕妤也吃一驚:“竟有尼姑進宮的事?這我可沒聽說。”

郝隨兩手一拍:“這就對了!皇後招妖僧妖道進宮作法,不知詛咒何人!有這個事兒在,娘娘還怕大事不成嗎?”

聽了這話劉婕妤眼睛一亮:“我去找皇上說說!”

劉婕妤就是這麽個糊塗莽撞一激就跳的人,她這脾氣和哲宗皇帝倒真投緣。可郝隨心機很重,知道要在後宮興大獄,必須“裏應外合”才能成功。現在外頭還沒安排好,立刻鬧起來未免太早,忙說:“此事涉及皇後,娘娘去說隻怕皇上多心。老奴覺得不妨到外頭找個大臣把話說給皇上聽,到時候皇上知道了一定來問娘娘,或者問奴才們,那時娘娘隻要隨便說一句話就把事情做實了。”

“大臣中有誰可以商量?”

在這上頭郝隨早有準備,笑著說:“老奴平時和宰相章惇打過交道,不妨去求章宰相,有宰相一句話,勝過千軍萬馬。”

此時的劉婕妤已經火燒火燎急不可耐:“你現在就去找說!”

這麽個慌慌張張的人哪能辦大事?

幸虧郝隨在宮裏多年,見識多,穩得住,也不說別的,隻笑道:“娘娘放心,老奴這就出宮。”

從劉婕妤那裏出來,郝隨並不急著去見章惇,先在宮裏應付差事,伺候聖駕,直到入夜,哲宗皇帝用過晚膳,郝隨這才把差事交給另一位押班太監梁從政,換身便服來見章惇,一見麵就說:“相公聽說了嗎?宮裏出了怪事!不知何人引來一個妖僧,竟在皇後宮裏悄悄做法,不知針對何人!”

一聽這話章惇嚇得跳了起來:“這是滅族的罪!誰有這麽大的膽子!”

見章惇如此驚愕,郝隨心中暗笑,臉上卻是一副戰戰兢兢:“老奴聽說這妖僧是一個‘聽宣夫人’引來的,具體是誰卻不知道。”

“聽宣”是內宮中的女官。郝隨說的“聽宣夫人”暗指跟隨孟皇後入宮服侍的乳母燕氏。隻不過事情未定,話還不敢完全說透。

章惇捋著胡須略一沉吟,緩緩說道:“宮禁重地出了妖異,隻怕要危害聖上!”看了郝隨一眼,又說,“押班是內侍之首,宮裏的事要多操心,無論這妖人是誰,居心何在,一定查問清楚才好。”

話說到這裏,郝隨、章惇二人已達成密謀,其他的話不必多說,郝隨告辭而去。

其實郝隨剛一說出“怪事”,章惇就知道他是在針對孟皇後。

劉婕妤要害孟皇後,此“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章惇是個宰相,怎麽會不知道?在章惇看來,驅逐孟皇後是大勢所趨;奉承劉婕妤是利益所係。

章惇前後服侍了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位皇帝,既做過樞密使、參知政事,也貶過天南海北,受過顛沛流離。磨練到現在,已經徹底明白這個“官”該怎麽做。簡單說就是一句話:皇帝想要的東西,別等他開口,幫他拿過來;皇帝想做的事情,別等他說話,幫他辦下來。

哲宗皇帝的脾氣和章惇以前的皇帝都不一樣,此人十分暴躁,極度任性,出了名的好色,而且記仇。自從拜相以來章惇已經把皇帝的脾氣全摸清了,也知道皇帝現在想要什麽東西,想辦什麽事。現在押班內侍郝隨忽然從宮裏出來,話中又提到孟皇後,章惇就知道這是宮裏掌實權的人要對皇後下手了。

孟皇後賢德溫順,從不得罪人。可章惇知道哲宗的祖父英宗做皇帝的時候,他身邊那位“高皇後”也是溫厚賢良,從不幹政。到哲宗繼位,“高皇後”成了垂簾聽政的太皇太後,立刻把把“三司係”一班人打個精光!現在皇帝剛主政,孟皇後看著也老實,可孟皇後是太皇太後的心腹人!倘若有一天哲宗皇帝不在了,誰知道孟皇後是不是另一位掃**“三司”的“太皇太後”呢?

——從這條根子捋下來,孟皇後其實是章惇的政敵。

至於劉婕妤,這是個輕浮沒見識的妖精,仗著一副好眉目、一身好皮肉得了皇帝的寵,驕橫愚昧,沒有後台,不但今天奪皇後之位要靠外臣協助,日後想坐穩皇後的位子,仍然需要外臣協助。對章惇來說,這浮蠢的女人正好做他在皇帝身邊的傳聲筒,大家各取其利,正該結盟。

所以章惇沒必要在郝太監麵前裝蒜,這個迫害孟皇後的“同謀”,他是搶著要當的。

這事過去之後郝隨再沒露麵,過了六七天,勾當禦藥院蘇圭悄悄來見章惇,告訴宰相:“現已查明,召引妖僧進宮的是皇後身邊的聽宣夫人燕氏,此人是皇後乳母,皇後大婚以後此人進宮伴駕直到今天。所召引的尼姑法端來自京師東門外普化庵。”

禦藥院是個有趣的地方,表麵看來這是專門給皇帝配製上用藥品的地方,其實禦藥院隸屬於入內內侍省,是皇宮中最要害的部門之一,“勾當禦藥院”是僅次於內侍押班的太監首領,凡宮裏有什麽風吹草動禦藥院都會極力打探,若有太監、宮女犯罪受罰,也由禦藥院督促“皇城司”執行,算是掌管內庭的一個“特務”部門。

“召引妖僧”一事本來是內侍押班郝隨說出來的,現在郝隨不來,勾當禦藥院蘇圭卻來和章惇說話,意思很明白:宮裏奉承劉婕妤的不止一個郝隨,蘇圭也是同心同德之人。

知道了事情的具體經過和辦事人的名字,章惇靜下心來把這個案子梳理一遍,打算找個合適的機會把消息透給哲宗皇帝。可一連幾天都有要緊公事,沒來得及向皇帝開口。哪知七天後,另一位內侍押班梁從政又來拜訪,明裏暗裏說得仍是這件事,催促章惇趕緊動手。

到這時章惇才知道,宮裏三個最有勢力的太監:押班內侍郝隨、梁從政和勾當禦藥院蘇圭都被劉婕妤拉攏,下決心要驅逐孟皇後。

——太監,說難聽些,是趴在皇帝腳邊的狗。從太監的忠奸就能看出皇帝的品行。

神宗朝也有李憲、王中正、李舜舉幾位押班太監,個個忠直能幹,李憲出擊西夏立了大功,李舜舉戰死在永樂城。現在哲宗麵前也有幾個大太監,郝隨、梁從政、蘇圭,都是奸邪凶殘的惡狗!單看這幾條狗,就知道哲宗皇帝是個什麽樣的主子。

有這幾個當權的太監在宮裏呼應,章惇再不猶豫,立刻進宮來見皇帝。先奏了幾件政事,到將要退出的時候才說:“臣聽說宮裏招了一批僧尼,不知要做什麽法事。臣以為此事都有定例,皇上應該先和禮部商量,若要做水陸道場,則地點、人數、觀禮的官員都要有個定數才好。”

章惇一句話把哲宗問得莫名其妙:“宮裏做什麽法事?朕沒聽說。”

見皇帝不知情,章惇忙說,“開封府推官上報禦史台,說宮中有位‘聽宣’叫京城外普化庵的尼姑法端進宮伺候。臣已命禦史中丞邢恕派人到普化庵問過,似乎真有此事,豈不怪了……”

章惇幾句話把事情捅破,人名、地名都說了出來,哲宗忙問:“你說宮裏的‘聽宣’召引尼姑,可知那人是誰?”

章惇故意低頭皺眉想了半天才說:“好像是一位燕夫人。”

一聽“燕夫人”哲宗立刻知道是皇後的乳母,等章惇一走,馬上叫來內侍押班郝隨,問他:“宮裏有人招引尼姑來做法事嗎?”

郝隨滿臉驚愕:“這個老奴沒聽說!”

“你去查問一下。”

郝隨急忙退出,好一會兒才領著勾當禦藥院蘇圭進來。哲宗問蘇圭:“宮中有人做法事你知道嗎?”

蘇圭也是滿臉驚詫:“老奴也未聽說此事。剛才押班來問,老奴這才向人打聽,隱約聽說聽宣燕夫人帶了幾個尼姑到皇後宮中,就去問皇後身邊的供奉王堅,此人先說尼姑進宮是遵陛下詔命來替小公主祈福,奴才就問:‘小公主先已薨了,尼姑才來,怎麽會是祈福?’王堅又改說是‘超度’,老奴一時問不明白,隻能先來回話。”

宰相在前頭指路,兩個老太監在後頭搗鬼,把髒水潑到皇後乳母和近侍身上,哲宗皇帝一下惱了:“皇城禁地豈容妖孽!這事務必查問清楚。”吩咐蘇圭,“把尼姑、聽宣、供奉太監以及相關人等帶到皇城司,由你親自審問!”又一想,此事關係重大,立刻加上一句,“命內侍押班梁從政兼理皇城司幹當官,一同問案。”

哲宗遠沒有他父親神宗皇帝那麽精明,這件天大的案子他隻派了幾個太監去問,哪知道,這幾個太監全是一夥的。

得了皇帝詔命,蘇圭、梁從政立刻命人到普化庵拿了法端等幾個尼姑,蘇圭又親自帶人直入皇後宮中,當眾捉了皇後的乳母燕夫人和皇後身邊的供奉太監王堅。

蘇圭如此凶橫,就是做個樣子給人看,讓所有人知道皇後這次要倒黴了!

這時涉案的人都被押到皇城司,蘇圭、梁從政立刻審了起來。哪知被抓的人個個咬緊牙關不肯招供。隻有尼姑法端急於脫身,把自己進宮做法事的時間、地點、見過哪些人都說了出來,卻也一口咬定當時隻為小公主念經超度,絕無“詛咒”之事!蘇圭急著立功,又依法端的供述把做法事那天在皇後身邊伺候的宮女全都抓來審問,前後抓了三十來人,連打帶嚇,審了兩天,竟拿不到一個字的供詞。

古代皇帝畏懼巫毒甚於畏懼刺客!凡宮裏出了巫毒、蠱惑、妖邪之類的案子,涉案之人必死無疑!那些太監、宮女、尼姑都知道在這件事上沒有“寬大”一說,隻要有一個人吐露一個字,所有人都別想活!況且這事本就是誣陷,讓這些人如何招供?隻有死咬牙關苦撐到底,隻要大家都不招供,皇後就不會倒。有皇後在,這些受冤屈的人就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說實話,文治天下的大宋朝不像其它朝代那麽凶邪,真宗的劉皇後、仁宗的曹皇後、英宗的高皇後、神宗的向皇後都是極有才幹的人,內宮秩序井然,多少年沒發生過你死我活的搏鬥,蘇圭和梁從政也沒辦過像眼下這麽大的案子。現在忽然有三十多個人讓他們審問,不論皇後乳母、太監宮女還是廟裏尼姑個個鐵嘴鋼牙,一個字的口供也問不到,這兩個太監竟束手無策。

然而自案子鬧起來之後,劉婕妤那裏一日三問,押班郝隨也時時來催促,蘇圭他們知道案子辦不成,皇後一旦翻過手來,他們這幾個太監就沒活路了!把案子審到第五天,眼看實在問不出口袋,終於下了狠心,專門挑出幾個凶惡的打手對被抓的人逐一用刑。開始僅是拷打,打了一陣仍然審不動,蘇圭把牙一咬,先從供奉太監王堅下手,當堂命人把他的雙腿打斷!又提皇後乳母來問,不得口供,又當堂打折了燕夫人的雙腿!讓兩人躺在地上哭嚎,又提尼姑法端來問。那尼姑雖然嚇得要死,仍不肯招。蘇圭就喚來手下,一刀割了法端的舌頭……

這三件事辦下來,不但被抓的人斷了生路,堂上審案的人也沒了退路,所有人下定狠心,無論什麽酷刑都使在太監宮女身上,隻要這些人的口供!打到後來,三十多人裏一大半仍然不招,畢竟有幾個熬不住,胡亂寫了幾份口供,卻是前言不搭後語,看著很不像話。

對蘇圭、梁從政來說案子也隻能審到這裏,再問下去,這三十多人轉眼就死光了。好在有了幾份口供,就把案子報給哲宗皇帝。

哲宗皇帝趙煦和前輩不同,這個人不學無術,莽撞蠻橫,加上神宗朝破壞了台諫製度,削弱了宰相權力,“君臣共治”灰飛煙滅,哲宗大權在手橫行無忌,執政以來掃**了滿朝大臣,隻剩孟皇後這根眼中釘還沒拔掉,劉婕妤眼巴巴等著,卻坐不上皇後之位,哲宗心裏也在著急。如今皇後終於有了短處,正是“廢後”的好機會,哲宗根本不問口供真假,立刻和大臣商量,要廢皇後。

還是宰相章惇想得深,知道廢皇後是大事,要給天下人一個交待,就勸皇帝:“如此大案隻交皇城司去辦不夠穩妥,不如轉到禦史台落案為好。”

禦史台本是一群最忠直的諫臣。可惜神宗掃**了禦史台,把禦史衙門搞成了一個專門製造冤案“烏台”。如今禦史台掌握在章惇手裏,禦史中丞邢恕是章惇的親信死黨,也是個出了名的酷吏。讓禦史台來問這個案子果然合適。於是邢恕命親信禦史董敦逸處理這件大案。

當天,所有囚犯從皇城司押到禦史台,前麵審得的案卷也送了過來。董敦逸把案卷看了一遍,立刻發現其中疑點重重。董敦逸是章惇的人,這個案子的內情他都知道,忙把蘇圭、梁從政請來,三人關起門來密商了一下午,把以前審案時的“漏洞”找出來,編好謊話,好在問案的時候讓囚犯依他們的要求回答,把這個案子辦圓。

這一天,監察禦史和兩個太監頭子在“烏台”忙碌到半夜,總算把要準備的事都辦妥了。第二天,董敦逸高坐大堂,命將人犯押上來。

片刻功夫,皇後乳母燕氏、供奉太監王堅、尼姑法端等幾個首犯被帶了上來。董敦逸往下一看,見這幾個人都被打得皮開肉裂不成人形,燕氏、王堅各自拖著兩條斷腿,連跪都跪不住,尼姑法端滿嘴淌血,一條舌頭竟被人割去!董敦逸辦案多年,從未見過這個場麵,嚇得六神無主,一句話也不敢問,急忙把犯人押回大牢。

幾個犯人被帶下去了,可大堂上血汙遍地、穢臭刺鼻,場麵十分駭人。董敦逸倉皇起身退回二堂,勾當禦藥院蘇圭還在這裏等著,見董敦逸回來得這麽快,忙問:“案子審完了?”

董敦逸早嚇得臉色慘白,直著脖子衝老太監叫道:“怎麽搞的!案子尚未審明,人犯倒先打殘了,這案子讓我怎麽問!”

大宋朝畢竟和別的朝代不同,這個朝廷頗有幾分人性。辦案尚能依法,對犯人輕易不用大刑。早年蔡確審辦“相州舊案”的時候就有禦史中丞範百祿懷疑他“逼供”,神宗立刻命人去給囚犯驗傷;後來蘇軾遭了詩案,那些人雖然想盡辦法折磨他,卻不敢任意動刑,就怕將來有人“驗傷”,說不過去。

董敦逸是章惇、邢恕的親信狗腿子,可他畢竟是個禦史,心裏想的仍是以前那套“依法問案”的規矩。眼看三十多個囚犯被打得血肉模糊,斷肢拔舌,慘不忍睹!董敦逸嚇得腿都軟了,案子沒審,先衝“同謀”發起火來。蘇圭倒糊塗了:“大人這話是何意?”

董敦逸抓過茶壺灌了幾口涼水,這才緩過氣來:“辦案有王法在,皇上既命禦史台複查案件,咱們總要拿出幾份像樣的口供來。可你們把人打成這樣!如此問得的口供怎能算數!”

想不到董敦逸還沒審案就慫了,蘇圭冷冷地問:“這案子是皇城司審辦,禦史台複查,怎麽不算數?”

“……總要給朝廷一個交待!”

“交待什麽?”

禦史一連兩問,太監連續兩答,董敦逸愣在當場,半天才說:“這案子我審不動,你叫別人來審吧。”

蘇圭冷笑道:“老奴是宮裏的人,哪能管禦史台的事?大人既然審不動,自己去和章相說吧。”

董敦逸身上似乎有一點天良未泯——也不多,就這麽一點點。被蘇太監幾句狠話一唬,他那一絲天良就像風中的蠟燭,“噗”地一聲,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