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皇城司、禦史台遞上來的口供,皇後在宮中行巫術“詛咒皇帝”的案子就算落實了。哲宗皇帝盛怒之下,立刻和群臣商議,要廢皇後。
想不到哲宗皇帝廢後的詔命一下,群臣紛紛反對,都以為詔命倉促,請皇帝收回成命。就連早前奉命複查案件、在太監威逼之下遞上偽造供詞的那位監察禦史董敦逸也感到良心不安。經過一番掙紮,董敦逸做出了一個驚人之舉,進宮來見皇帝,當麵奏道:“臣奉命查問宮中‘巫蠱詛咒’一案,雖然拿到供詞,臣私下以為案情不明,事出有因,情有可察,請陛下將案件由皇城司移交禦史台,任命大臣重新審定,使天下人知道案情真相。”
董敦逸這個奇怪的態度一下子激怒了哲宗皇帝,厲聲斥道:“‘詛咒’案本已落實,朕命禦史台複查是給朝廷一個交待,你原本已經遞上劄子,聲稱案情明白,無可爭議,忽然又說這話,出爾反爾,你知罪嗎!”
既然來見皇帝,董敦逸當然下了丟官罷職的決心。聽哲宗動問,就向上奏道:“臣奉命複查此案,其中多有受人挾製之處,所得口供也難落實。臣聽說陛下詔命下達之日,天為之陰晦,百姓為之流涕,臣以為天之陰晦,是天不欲陛下廢後;人為之流涕,是臣民不欲陛下廢後。天意人心都是如此,陛下務必三思而行!”
董敦逸話未說完,哲宗已經拍案大吼:“滾出去!”董敦逸忙退下殿去。
董敦逸本是章惇、邢恕的親信。可這個人畢竟是位監察禦史,在大宋王朝由“明”向“暗”激烈轉化的最後關頭,董敦逸能站出來說這麽幾句“人話”,算是給大宋朝一百多年的“清平盛世”做個了結,也給那座曾經的“柏台”、如今的“烏台”留了最後一絲體麵。
趙宋王朝“君臣共治”的百年盛世,至此徹底落幕了。
董敦逸走後哲宗皇帝餘怒未熄,立刻把宰相章惇和樞密使曾布叫到延和殿,當麵問他們:“宮中‘詛咒’一案審到今天,屢次反複!董敦逸竟上殿爭執,在朕麵前妄言‘天意民心’,卿等以為該當何罪!”
董敦逸本是章惇的親信,現在此人惹下大禍,章惇哪敢說話。樞密使曾布沉吟半晌,忽然奏道:“臣以為董敦逸之言雖然狂悖,陛下也不必和他計較。”
曾布,這是個在政治風浪中曆經沉浮的人物。
當年曾布是“三司”大將,地位僅次於韓絳、呂惠卿,因為精於財賦,極得王安石信任,一度做上了三司使的高位。然而王安石推行《市易法》,曾布看出其中不妥,不顧一切上奏彈劾,被貶了官。後來司馬光執政,“三司係”都被打倒,曾布卻因為早年反對《市易法》的功勞,被司馬光請回朝廷做了翰林學士。哪知司馬光要廢《免役法》,曾布又出來力爭,以為《免役法》於國有利,不肯廢除,結果再被貶官。
精於理財的曾布和文武全才的章惇一樣都是“三司係”頂尖的人物,王安石執政時他因為反對“新法”得罪王安石,司馬光執政時他又因為擁護“新法”得罪了司馬光。由此可知,年輕時的曾布並非趨炎附勢的小人。可朝廷經過三輪掃**,曾布挨了兩回收拾!死裏求活,苦心思索,終於通盤醒悟,從此丟下理想、拋棄良知,成了個冷麵狠心不擇手段的凶惡政客。
如今曾布替董敦逸講情,其實是因為“詛咒”案是章惇勾結劉婕妤和幾個太監一起辦的,曾布沒插上手,當然不願意把一場大功全讓章惇得去,所以在裏頭攪和。
聽曾布為董敦逸求情,哲宗皇帝立刻沉下臉來:“卿以為董敦逸無罪嗎?”
在莽撞凶猛的哲宗麵前曾布哪敢說董敦逸無罪:“陛下說得對,董敦逸審辦欽案,出爾反爾,實在可惡至極!然而宮中案件和外朝之事不同,雖然陛下的判決公正無私,外頭卻難免有傳言。若陛下在這個時候治了董敦逸的罪,更加引起關注,反而不美。”
聽了這話,哲宗才靜下心回頭去想,頓時明白:廢立皇帝是皇家醜聞,很不體麵,若把這事鬧大,丟臉的是皇帝。
——要廢皇後隻管廢,至於監察禦史,不必狠狠治罪,貶了算了。
想明白這一點,哲宗的心氣平了,對曾布說:“你這話在理,朕再想想。”擺手讓曾布退下,這才問章惇:“剛才曾子宣說宮裏的案子外頭有傳言,你怎麽看?”
皇帝忽然拿“外界傳言”來問章惇,章惇眼珠一轉,已經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立刻奏道:“陛下大治‘元祐’奸黨,那些被罷黜的奸賊心有不甘,借宮裏的案子在外頭興風作浪。這就是曾子宣所說的‘傳言’吧……”
一聽這話,哲宗皇帝深有感觸:“‘元祐黨人’最為奸詐!當年這些人依附‘老奸’把持朝廷,盡壞先帝之法,做了多少壞事!如今朕已將這些奸黨罷黜,想不到他們賊心不死,還敢生事。”
——哲宗皇帝嘴裏說的“老奸”就是他的祖母高太皇太後。單是這個惡毒的稱呼,就能看出哲宗對當年管束過他的太皇太後痛恨到何等地步。
哲宗皇帝痛恨“元祐黨人”,章惇正要借此生事,忙順著皇帝的話頭兒說:“臣聽說陛下繼位以前宮中曾有‘廢立之議’,太皇太後心思不定,幾次勾引昌王入宮,後來臣下力爭,才保陛下坐了江山。”
哲宗繼位時,身為樞密使的章惇確有擁立之功,這一點皇帝是不會忘的,立刻點頭讚道:“說起對朕忠心,無人能和宰相比。”
哲宗一句話說得章惇心花怒放。還不等他謝恩,哲宗忽然又說:“朕想起來了,當年那‘老奸’就曾串通劉安世和範祖禹製造謠言,想壞朕的品行!不知這兩個人現在還活著嗎?”
哲宗皇帝是個色中惡鬼,小小年紀就和身邊的宮女**不止,還不夠,又派人到民間去招“乳母”,被諫議大夫劉安世、著作佐郎範祖禹知道,一個上劄子勸說皇帝,一個悄悄告訴了太皇太後,這事讓哲宗皇帝耿耿於懷。如今他舊話重提,又問劉安世、範祖禹二人下落。章惇何立刻明白哲宗是要狠狠收拾這兩個人,把朝臣全都嚇住,免得他們在廢立皇後的事上說三道四忙說:“如今範祖禹貶為武安軍節度使;劉安世貶為少府少監。”偷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又說,“臣隻知此二人奸邪,卻不知他們竟用讒言詆毀陛下!這也是臣等無能,有失察之罪。臣請求將劉安世貶為新州別駕,英州安置;範祖禹貶為昭州別駕,賀州安置。”
賀州在廣南西路瑤人聚居之地,窮困無比;英州在廣南東路,南嶺山中,偏荒至極。章惇一句話把範祖禹、劉安世兩人貶往絕地,分明是要取這二人的性命。
見宰相明白他的心思,哲宗皇帝很高興:“宰相這就去辦,絕不能便宜了這幫禍國殃民的奸賊!”
奉皇帝詔命,宰相章惇痛貶劉安世、範祖禹,詔命一出,朝臣們都猜到這次凶狠的貶謫是殺雞給猴兒看!誰敢在廢皇後這件事上多一句嘴,不是做“劉安世”就是做“範祖禹”!
曾經人才濟濟的大宋朝廷如今已經變成一所“空屋子”,連個像樣的人才都找不著了。皇帝又凶猛,大臣們怕皇帝像怕狼一樣。從這天起,再沒有一個大臣敢問皇帝的“家事”了。
紹聖三年九月,哲宗皇帝下詔,把孟皇後廢為華陽教主,賜號玉清妙靜仙師,命孟皇後到瑤華宮居住,道號“衝真”,從此做了女道士。
孟皇後終於被皇帝廢了。一年後,劉妃為皇帝生下一位“龍子”,哲宗皇帝順理成章把她立為皇後。
“廢後”一事到這裏算是告一段落。然而也在此時,宮裏又發生一件怪事:寶文閣直學士呂大忠外放為同州知府,離京前到宮裏向皇帝辭行。因為呂大忠是前任宰相呂大防的兄長,哲宗就向呂大忠問起呂大防的身體情況。
在被哲宗皇帝貶下去的一幫臣子中呂大防比較特別。這個人論出身沒進過“三司係”,論資曆算不上“舊臣黨”,神宗朝寂寂無聞,直到太皇太後垂簾以後呂大防才脫穎而出,因為才學過人,品性端正,無黨無私,和當時鬧成一鍋粥的“朔黨”、“洛黨”、“蜀黨”都不牽扯,太皇太後命呂大防頂了呂公著的相位。直到哲宗親政,因為呂大防是太皇太後提拔起來的人,被哲宗外放隨州知府,又轉郢州,後來轉到安州居住。
——呂大防,儼然是朝堂上又一個司馬光。唯一和司馬光不同的是,呂大防從沒得罪過哲宗皇帝。
太皇太後喜歡呂大防,因為此人“無黨”。因為同一個原因,哲宗皇帝也喜歡呂大防。早年趕走呂大防是為了政治利益不得不如此,但哲宗皇帝心裏有點兒舍不得。如今遇上呂大忠,想起了老宰相,就問呂大忠:“呂大防在安州過得如何?”
呂大忠忙說:“他在安州尚可,隻是身體不如往年了。”
哲宗皇帝點點頭,又說:“呂大防是個好人,可惜他為人太老實,被奸賊所賣!當年掃**群奸時牽連到他,執政大臣請求把呂大防貶到嶺南,朕舍不得,專門把他留在安州,這些年也常常想起這位老先生。”
——哲宗說呂大防“為奸賊所賣”,意思是呂宰相被太皇太後和“元祐黨人”給賣了?
聽皇帝慰問呂大防,呂大忠感動得熱淚盈眶,忙跪拜謝恩。哲宗皇帝又說:“你回去給呂大防傳個話兒,讓他保重身體,三兩年後,朕當與他再相見。”
哲宗皇帝這些話句句令人費解。
哲宗皇帝對呂大忠說的話,當天就通過押班內侍郝隨的嘴傳到了宰相章惇耳朵裏。聽說此事,章惇一下子被搞糊塗了。
哲宗皇帝有個特點:辦起事來毫無板眼,任何人都弄不清他要幹什麽——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這與他父親神宗皇帝大不相同。
神宗皇帝做事如同下棋,招招都有講究。雖然這盤棋沒下好,最後輸了,可總歸處處有“棋路”,能理出脈絡來。但哲宗完全不是這樣,他一上台就把太皇太後任用的大臣貶得一個不剩,借口是恢複神宗法度,要把“熙豐變法”繼續下去,可哲宗又痛罵自己的老祖母,讓天下人一眼看穿他貶逐舊臣其實是因為“舊恨”,心裏的念頭無非是個“奪權”,等於自打耳光。朝廷亂局還沒結束,哲宗卻急著廢皇後,鬧出這麽大一樁冤案,造成極惡劣的影響,為的隻是一個劉美人,似乎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暴戾荒**,非要再一次自打耳光。如今皇後剛剛被廢,影響尚未消除,哲宗忽然在臣子麵前提出“三兩年後”要起用呂大防!若說哲宗是要起用舊臣?可他剛剛痛貶劉安世、範祖禹,忽然起用呂大防,這個彎子怎麽轉過來?若說不是這個意思?那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哲宗這樣到底什麽意思?實在費解!可哲宗這麽做隻造成一個結果:打草驚蛇!震動了權傾朝野的宰相章惇。
舊臣,是章惇的死敵。現在皇帝給了章惇這麽一個奇怪的暗示,讓章惇怎麽辦?
如果章惇先下手為強,狠狠收拾舊臣,把這些人一個個迫害至死!顯然逆了皇帝的心意;若章惇對此置之不問,那麽“三兩年後”章宰相豈不是眼睜睜就要垮台?思來想去,左右為難,隻得把翰林學士蔡京叫到府裏商量。
蔡京是神宗熙寧三年進士出身,因為和宰相蔡確是親戚,就和弟弟蔡卞一起依附蔡確,當上了中書舍人,又升任開封府尹。後來神宗宴駕,蔡京看出蔡確要垮,立刻轉身投靠司馬光。當司馬光下令廢除《免役法》的時候,連蘇軾、範純仁都出來請求暫緩,蔡京卻第一個跳出來支持,在開封府首先廢除《免役法》,五天就把事情全部辦妥,成了當時整個大宋朝廢除“新法”最得力的官員,司馬光十分高興,就想重用蔡京,哪知蔡京的嘴臉被人識破,到底貶出朝廷,卻也未遭重創,仍然擔任發運使,轉任揚州知府,又升為龍圖閣直學士,擔任揚州知府,做的都是肥缺。
到哲宗皇帝親政,朝廷局麵大變,蔡京馬上換了一副嘴臉,以“三司係親信”自居,又因為自己是個福建人,跟新宰相章惇攀了鄉親,一下子飛黃騰達。章惇重議“新法”的時候,當年全國第一個動手廢除《免役法》的蔡京第一個站出來批評司馬光,請求恢複《免役法》,頓時升任翰林學士,成了朝廷中要緊的人物。
像蔡京這種品德敗壞、毫無廉恥的小人,在仁宗朝、英宗朝恐怕早就被整個朝廷拋棄了,就算在神宗朝,也必被精明的皇帝暗中提防,不會得到重用。可到了哲宗朝,這卑鄙小人卻能如魚得水,後來徽宗做皇帝,蔡京連任宰相十七年!單是一個蔡京就能看出,大宋朝廷從仁宗、神宗、哲宗到徽宗,政治架構和道德操守是怎樣迅速崩塌的。
現在章惇碰上了難以理解的難題,把蔡京找來商量。蔡京立刻看穿了時局:“司馬光一黨罪孽深重,陛下對這些奸賊深惡痛絕!宰相就該痛打落水狗,把這些奸賊全部貶往嶺南,樹一個正直風氣給天下人看!”
蔡京這些話慷慨激昂,章惇卻還在猶豫:“若將司馬光餘黨一律貶往嶺南,隻怕陛下……”
蔡京嗬嗬一笑:“大人隻管動手,陛下和大人心意相同,不會有異議。”
章惇之所以看不透哲宗皇帝的心思,是因為他曾經長年追隨一位精明透頂的神宗皇帝。神宗自掌皇權以來,掃韓琦、毀台諫、逐王安石、破呂惠卿,整個朝廷就像兩隻核桃,被皇帝一人捏在手心玩弄,章惇習慣了被皇帝捏在手心。如今大權在握,心裏仍有忌憚。可蔡京早看透了哲宗皇帝的糊塗,今天他告訴章惇的就是四個字:為所欲為。
蔡京悟到的東西,章惇還不能完全明白。可皇帝那句“三兩年與呂大防重見”的話令章惇驚恐不安,此時他也隻有把政敵們往死裏收拾了:“你去找幾個禦史遞進劄子,此事交中書、尚書、門下三省共議。”
蔡京忙說:“大人放心,我這就去辦。”
蔡京這人辦起事來最快,幾天功夫,禦史已經遞進劄子,提出朝廷對司馬光餘孽懲治不夠。於是三省同奏,請求把前任宰相呂大防貶為舒州團練使,循州安置;劉摯貶為鼎州團練副使,新州安置;蘇轍貶為化州別駕,雷州安置;梁燾貶為雷州別駕,化州安置;範純仁貶為安武軍節度副使,永州安置;蘇軾貶為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
三省詔命一下,元祐初年被太皇太後提拔上來的幾位重臣同時貶往嶺南,其中蘇軾被貶得最遠,到了海南島上。最可憐是那位老實宰相呂大防,剛有了和皇帝“三兩年再相見”的盼頭兒,忽然被貶循州,病死在半路上了。
聽說呂大防被貶,半路病死,哲宗皇帝十分驚訝,問左右:“呂大防因何被貶?”身邊人不知如何回答。隻說:“是宰相的意思。”
聽說皇帝問起呂大防的事,章惇嚇了一跳,趕緊連夜編好一套謊話,隻等著皇帝來質問他。哪知皇帝隨口問了一句,後來再也沒提起此事。
一位舊宰相就這麽被人冤屈死了,一群舊臣子就這麽逐到天涯海角去了,皇帝居然問都不問。從此哲宗朝的權貴們都明白了:隻要叫皇帝高興,朝廷裏的事,寵臣們大可為所欲為。
從這天起,哲宗的朝廷逐漸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