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居士被貶的這個“昌化軍”又稱儋州,在今天號稱“天涯海角”的海南島上。要登海南島隻有一條路,就是從雷州坐海船漂過去。於是蘇學士帶著幼子蘇過從惠州趕赴雷州,半路經過廣州,廣州知府王古是蘇學士的老朋友,約他見了一麵,告訴蘇軾一個要緊的消息:蘇轍全家被從京城貶到雷州,前天剛從廣州過去,正往藤州進發,走快些就能追上。

聽了這個消息,東坡居士忙請王古派人去追趕蘇轍,請蘇轍在藤州留兩天,自己雇個馬車飛趕過來,終於在藤州城外追上了蘇轍。

遭貶的路上意外相逢,說悲不悲,說喜不喜。兩兄弟都是帶罪之人,不願意張揚,路邊找了一間小館子,點了碗河粉,坐在一起邊吃邊談。

和兄長相比,蘇轍這一輩子波折更多。與兄長同中嘉祐六年進士,同樣被放為小縣主簿,不肯屈從命運,又應製科大考,蘇軾“超等”第三,蘇轍“一等”第四。哪知到放官時,兄長放了鳳翔簽判,蘇轍的官職卻放不下來,一直懸了幾年,最後隻做個齊州掌書記。後來王安石執政,蘇轍進了“三司條例司”,卻不能與呂惠卿、曾布、章惇為伍,因為反對新法被逐出京,從此宦海沉浮,得不著一個正經官兒做。一直混到元豐八年,五十一歲的蘇轍隻是個秘書省校書郎……

哪知道好運說來就來,蘇轍忽然得到太皇太後器重,先做右司諫,又做翰林學士,進禦史中丞,最後竟做了門下侍郎,尚書右丞,成了大宋朝的副宰相,九年時間,從地上飛到天上,正想認真為國家辦幾件大事!哪知太皇太後忽然去世,哲宗皇帝立刻翻臉,一夜功夫蘇轍又貶成汝州知府;再改 “分司”南京,筠州居住;又降為化州別駕,貶往雷州。仿佛從七重天掉落十八層地獄!

——都說人生如夢,蘇子由這一輩子,真是一場沒頭沒腦的噩夢。

蘇轍的脾氣和兄長不同,冷靜幹練,沉默寡言,一生沒因為口舌之爭得罪過人,可在對付政敵的時候手段卻很硬朗,如果不是碰到一位奇怪的皇上,蘇轍大概真能當幾年太平宰相。正因為蘇轍有從政的本事,對眼前的落魄,他的看法也和兄長不同。

早在貶到惠州的時候蘇軾就把一切都看開了,以為自己隻是柳絮,被狂風一吹難免四處亂飛,然而柳絮自是柳絮,胸中有個“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境界。蘇轍卻把眼前的苦難當成對他的考驗,雖然到雷州受罪,滿心想的仍然是:皇帝一旦明白過來,罷黜奸邪,蘇轍還能回朝廷去做他的事業。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很多中國人把“城府”二字看做安身立命的基礎,自以為聰明無比,其實這兩個字最蠢。天下凡有“城府”的人,必然困在自己的城府裏,永遠不得解脫;隻有那些淳樸童真的傻子,胸中無城府,也不被羈絆,才有脫困求生的機會。

如今蘇軾已經悟了,在他看來,麵前這一碗粉逞口舌快肚腹,便宜劃算,正好給他這個窮人拿來填肚子。蘇轍卻還沒忘他那“副相”的風光,見這一碗粉,就想起朝廷、想起皇帝、想起自己,越想越多,撂下碗歎起氣來。

就在蘇轍歎氣的時候,東坡居士已經吃完了麵前的粉,見蘇轍不吃,就問他:“這粉不合胃口?”

蘇轍沒回話,隻搖搖頭。蘇軾也沒功夫開解他,隻說:“好好一碗粉不能糟蹋了,你不吃,給我吃!”端過蘇轍麵前的碗吃了起來。

見兄長這麽好的胃口,蘇轍又高興又羨慕:“兄長有本事,什麽苦都吃得下!”

聽見這話蘇軾停了筷子:“我問你:這嶺南是你的嗎?藤州是你的嗎?還是這間粥鋪是你的?”見蘇轍搖頭,高聲笑道,“對嘛!嶺南不是你的,藤州不是你的,連這小粥鋪子也不是你的!什麽是你的?隻有你自己才是‘你的’。不把肚子填飽,身體怎麽能好?身體要是壞了,隻是你自己倒黴。”見蘇轍還是悶悶不樂,就說,“咱們打個賭:你若有本事讓我吃不下這碗粉,我就輸給你一貫錢;要是你攔不住我吃粉,就輸給我一貫錢,如何?”

蘇學士就是這點好,走到哪兒都熱鬧。

被老兄一說,蘇轍也來了興致:“我說一件東西,保證兄長吃不得粉!” 略想了想,“我過嶺南以後見過一種吃食,叫做‘蜜唧’,兄長吃過嗎?”見蘇軾搖頭,就笑著說,“兄長沒吃過這個東西,我就給你仔細講講:‘蜜唧’是把剛生出來還沒長毛的小老鼠放在一隻碗裏用蜜泡著,趁老鼠活著就端上桌,伸筷子去夾,小老鼠吱吱亂叫,扭動不休,這時候千萬猶豫不得,送入口用力一咬,鼠子又是‘吱’地一聲,這才斷氣。聽說吃起來香嫩無比。不知藤州有沒有吃這個的。”

蘇子由不愧是做過副宰相的人,隨便講個故事,果然惡心無比!蘇軾手裏正端著一碗白嫩嫩滑溜溜的粉,吃了這些話,再看這些粉,哪還吃得下去。

見兄長一臉苦相看著粉發愣,蘇轍笑道:“兄長輸了!”

哪知蘇學士忽然說:“你說的這東西惠州也有,我雖沒吃過,卻聽人講過。還聽說有人燒了蝙蝠來吃。現在要去儋耳,不知當地是何風俗,弄不好今後連粉都吃不上。如此說來,此物更加不能糟蹋!”安慰了自己兩句,把頭一低,捧著碗“稀裏呼嚕”吃個幹淨。

見兄長如此厲害,蘇轍哈哈大笑:“到底還是我輸了!兄長這份氣度勝於古人。”心裏想開了,也有了胃口,又叫一碗粉吃了起來。蘇軾在旁笑道:“這才是個做宰相的樣子。”

吃了東西,蘇轍的精神更好了,忽然想起一事:“講個笑話給兄長聽吧:我被貶下來的時候,有人告訴我,嶺南地方風俗不同,當地人死後不用棺材成殮,隻砍一棵大樹,中間挖空,弄成小船的樣子,把人放在裏頭埋了。我就想,這次貶到嶺南九死一生,若不能入土為安,怎麽是好?正好路過柳州,就給自己買了一口棺材帶過來,連買帶運送花了一千貫!哪知到這裏一看,明明有做棺材的,木料也不比柳州的差。你說氣人不氣人?”

一聽這話蘇軾笑了:“子由這話是聽 ‘大猢猻’說的嗎?”

“大猢猻”是那個滿嘴跑馬車的學士劉攽給老朋友孫覺起的外號兒。如今“分文不值”的劉攽已經做古,“大猢猻”也快老死了……

當年王安石執政,孫覺擔任知審官院,公開上奏反對王安石,因此被貶到外地做知府,所以孫覺也是個“元祐黨”。如今哲宗親政,凡“元祐黨”都要倒黴,蘇軾第一批被貶到嶺南惠州,當時孫覺給他寫了封信,信裏也提到“嶺南沒有棺木”的話,說這瘴毒之地人活不長,又沒棺材,最好自己帶一口,比較踏實。如今蘇轍又提這話,蘇軾就知道這準是孫覺也給蘇轍寫了同樣的信。

其實孫覺倒不是要騙蘇家兩兄弟,“嶺南無棺木”的話他也是聽別人說的。結果孫覺後來被貶到新州——和惠州隻隔著一個珠江口,南下時,他自己也帶了一口棺材來。

都是些傻瓜。

說起這個笑話,蘇軾、蘇轍都笑了半天。蘇轍又想起正經話來:“聽說海南山高林密,瘴氣最厲害,兄長這次渡海一定要多帶些避瘴的藥物。”

聽蘇轍說這個,坐在一旁的蘇過忍不住問:“二叔說的‘瘴氣’究竟是什麽?”

蘇轍告訴侄兒:“‘瘴氣’這東西是西南山林間的一種毒霧。南方氣候炎熱,山中雨霧騰騰好像一口蒸鍋,病死的人畜若不即時掩埋,一天就腐壞了,可深山老林裏死掉的生靈誰能去埋?結果林間都是陰翳,濕燥惡氣不能遠去,升為雲,落為雨,聞之有毒,淋之有毒,飲之有毒,毒入肺腑,腐壞肝腸,常人難以活命。當地土人久居其間,已經習慣了這些惡毒,又有一些避瘴之術,秘不示人。外來人遇上瘴毒毫無辦法。”

蘇轍把話說得十分嚇人,蘇過年輕,聽了這些話汗毛倒豎。東坡居士倒不在乎這些,笑著說:“早先有人告訴我黃州有‘瘴氣’,到了一看根本沒有;這回又有人告訴我惠州有‘瘴氣’,到惠州一看,也沒什麽;如今又說海南有‘瘴氣’,我看也不至於怎樣。”

東坡居士這麽說是給自己和兒子寬心,可他無意之中卻說對了。其實“瘴氣”這種東西並不存在。

古人對疾病的認識有限,尤其常見的痢疾、瘧疾、霍亂等病,古人幾乎全無認識。加之古代的政治經濟中心在北方,南方經濟尚未發展,北方人對南方的氣候、飲食、水土不能適應,最怕的就是炎熱,而北方人最覺得新奇的,就是南方那漫天的雲雨。所以炎熱雨霧都被視為有毒之物。卻不知道真正毒害他們的並非“瘴氣”,而是不潔的水源,有毒的蚊子,再加上被貶官員個個滿腹憂憤,這惡劣的心情更削弱了他們的體質,加重了他們的病情。

東坡居士本是蜀中人,他的家鄉雖然不像嶺南這麽熱,也是個溫潤的地方。蘇軾又食腸寬大,愛吃愛玩,體質總不會太差,加上他性情豁達,走到哪都能交一幫朋友,懂得自娛自樂,而且被身邊的人照顧著,不怎麽喝生水,鬧病的時候少,所以蘇軾一生沒遇到過“瘴氣”這回事兒。

吃了一頓酸粉,蘇軾、蘇轍兩兄弟即將分手,一個去雷州,一個去海南。眼看這次分別不知能否再見,平日沉默寡言的蘇轍歎息連連:“兄長這次渡海,連個‘跟前人’都沒有,到了海南如何是好?”

蘇轍貶雷州,身邊有一生與他相濡以沫的史夫人陪伴,蘇軾這幾年兩位夫人先後去世,孤身一人,看著好不淒涼。

蘇學士不怕皇帝、不怕章惇、不怕貶官、不怕偏荒、不怕瘴氣,最怕的就是在別人麵前想起夫人。現在弟弟無意提到,蘇軾心裏一陣酸澀,隻能強笑道:“子由身邊有夫人陪伴,自然是梁鴻、孟光‘舉案齊眉’的樂趣;我這老頭子也不是孤身一人。”見蘇轍不明白,又解釋道,“這些年我學了些佛法,知道佛門以‘歡喜心’為夫人,以‘慈悲’為子女,隻要有‘歡喜心’相伴,怎麽會孤獨無依?”

蘇軾什麽都好,尤其心態最好。聽兄長這麽說蘇轍也覺得寬慰。又問:“兄長還有什麽需要嗎?”

蘇轍問得是“錢”。

人對錢的態度,與他的生活環境關係很大。蘇軾發跡早,在朝廷做直史館、殿中丞,在外頭做判官、做知府,家裏人口簡單,花銷不大,所以蘇學士一輩子沒享過大福,也沒受過大苦。這樣的人不懂攢錢,就算攢下幾個錢,也拿去捐給‘安樂坊’,有一條值錢些的腰帶,也拿去送給惠州人修橋用,到今天落難了,蘇軾手裏的錢連吃飯都不夠。蘇轍和夫人生了十個孩子,官兒卻一直做不大,前輩子受窮受到極點。後來升了翰林學士、禦史中丞、門下侍郎,掙到一筆俸祿,史夫人最懂過日子,趕緊用這些錢在潁州買了田產,家裏也著實攢了一筆錢。如今雖然也被貶了,可憑著手中積蓄,日子比兄長好過得多。現在他就想接濟一筆錢,讓蘇學士在海南的日子好過些。

蘇軾一輩子都是甩手掌櫃的,不知錢為何物,也不往這上頭想。聽蘇轍問他有什麽需要,忽然生出個怪念頭來:“你說從柳州買了一口上好棺木?不如把這口棺材送給我吧。”

聽了這個要求蘇轍瞠目結舌,半天才說:“兄長要這個東西幹什麽?”

蘇軾兩手一攤:“孫覺是個老實人,未必會騙咱們。他說嶺南沒有棺木,未必是指惠州、雷州,也許到了海島上就真沒有棺材可用了。我這次去海南,九成不能活著回來,帶一口棺材過去,回來的時候方便許多。”

蘇學士剛剛興高采烈,現在忽然說這些頹廢的話,可見剛才那一番高興大半是假的——也對,貶居海外,兄弟離別,夫人新逝不能相守,這種時候若真興高采烈,似乎也太沒心沒肺了些。

聽兄長說出這話,蘇轍心裏一酸,嘴裏說:“不該把此事告訴兄長。”

蘇轍意思是說不該把“死在外頭”的話講出來,惹兄長煩惱。蘇軾故意歪解,指著蘇轍笑道:“子由小氣了!”

聽兄長開玩笑,蘇轍不由得笑了一聲,眼淚已經落了下來。蘇軾本想裝一副笑臉和弟弟分別,見蘇轍哭了,忍不住也落下兩行淚來。寫詩一首留給子由:

“九疑聯綿屬衡湘,蒼梧獨在天一方。孤城吹角煙樹裏,落日未落江蒼茫。

幽人拊枕坐歎息,我行忽至舜所藏。江邊父老能說子,白須紅頰如君長。

莫嫌瓊雷隔雲海,聖恩尚許遙相望。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

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誰作輿地誌,海南萬裏真吾鄉。”

“莫嫌瓊雷隔雲海,聖恩尚許遙相望。”蘇學士又犯了老毛病,寫詩諷刺起皇上來了,也不想想,就這麽個不學無術凶狠莽撞的皇帝,值得東坡居士費些筆墨去諷刺他嗎?

蘇軾、蘇轍做了一世兄弟,聚在一起卻沒幾年。藤州一別,再也沒有見麵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