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學士在海南的生活漸入佳境,京城裏,宰相章惇仍在忙著清除異已,這一次,宰相的目標對準了已被趕到天涯海角的蘇軾、蘇轍兩兄弟。
從神宗到哲宗二十多年間,大宋朝局三次翻轉、三輪掃**,凶險莫測,章惇裹挾其中,深受其害,自從掌握大權以後,章惇一直擔心朝局再起變數,在他想來,隻有把“元祐黨”的骨幹盡數除去才能安心。先後發起幾輪迫害,舊宰相呂大防、劉摯都給整死了,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留下的舊臣老死、病死、治死也有一大半了,剩下這幫人裏最顯眼的就是蘇軾、蘇轍兩兄弟。
蘇軾和章惇是老朋友,兩人沒發生過衝突。可蘇轍是當年打倒“三司係”的主將,和章惇有仇。最麻煩的是,章惇當年一念之仁,派程之才到惠州去“照顧”蘇軾,這事雖然做得隱蔽,可章惇身邊也有政敵,時間長了難免被人發現,萬一有條瘋狗跳出來咬章惇,說他“勾結元祐黨首腦智囊”,到時候章宰相就被動了。
對“元祐黨人”必須斬草除根;對蘇子瞻也該早早滅口,以免後患。於是章惇動了殺人的心思,舉薦呂升卿擔任廣南路提刑,到嶺南一帶查核舊案。
——幾十年前在鳳翔的時候蘇軾就說過:章惇敢殺人!這個結論如今成真了。為了保全政治利益,宰相章七痛下殺手,再也不認“老朋友”了。
呂升卿是前任參知政事呂惠卿的弟弟,當呂惠卿得意時,兄弟兩人一起貪贓法做過不少壞事。後來呂惠卿因為反咬王安石,被神宗皇帝看透了他的小人嘴臉,貶下去了。到太皇太後聽政之時,蘇軾親筆寫下詔命聲討呂惠卿,把這個卑鄙小人罵成了過街老鼠!到哲宗親政,“三司係”人馬又得重用,章惇、曾布成了重臣,可呂惠卿人品太壞,名聲太臭,哲宗皇帝竟沒得著升官兒的機會。呂惠卿沒辦法去恨皇帝,隻能把賬算在蘇軾頭上,認定是蘇學士當年那篇“檄文”壞了他的名聲,皇帝才不肯重用他,於是呂家幾兄弟對蘇軾、蘇轍恨之入骨。章惇派毒蛇一樣凶狠的呂升卿到嶺南來,分明要取蘇家兄弟的性命!
得知這道任命,樞密使曾布和左司諫陳次升一起來見皇帝,當麵奏道:“臣聽說三省發下文書,任命呂升卿擔任廣南路提刑,臣聽了十分驚駭,陛下知道這事嗎?”
這事哲宗並不知道,半天才說:“朕沒聽說,這是宰相的意思吧。”
哲宗皇帝比大宋開國以來任何一位皇帝都糊塗,自從廢了皇後,哲宗整天泡在後宮和劉美人鬼混,簡直如癡如狂,國事都扔下不管了。曾布忙說:“呂升卿是呂惠卿之弟,當年朝廷貶呂惠卿時,蘇軾為寫詔命,因此得罪了呂氏兄弟,如今呂升卿忽然派往嶺南,天下人都以為這是陛下的意思!萬一蘇軾、蘇轍在嶺南聽到消息,因為害怕遭到報複而自殺——又或者隻是病死,天下人豈不是要埋怨陛下派大臣治死了二蘇?到時物議洶洶,隻怕不美。”
曾布也是個政治老手,他在這時候忽然站出來替蘇軾、蘇轍向皇帝求情,有自己的一番算計。
和章惇一樣,曾布早年是“三司係”大將,也和章惇一樣,曾布從前是一位有血性、有誌向的能臣。但這麽多年宦海浮沉,曾布身上的誌氣早被“權術”取代了。當哲宗痛貶元祐舊臣的時候,曾布忙前忙後出了不少主意,從沒同情過任何人。如今他卻替二蘇說話,其實是暗打伏筆,準備和章惇爭權。
皇帝再糊塗,也懂得朝廷上的“製衡術”。哲宗親政以來章惇一家獨大,對此哲宗皇帝並不放心。大宋朝的規矩叫做“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大臣”,沒有誰能常居相位不倒。曾布早算定章惇一倒,宰相之位就是他的!所以處處和章惇作對,隻要對章惇不利的事,曾布一定會插手。
這次章惇派呂升卿去害蘇軾,曾布立刻出來阻止,目的不為救下蘇軾,隻想攔住呂升卿。如此,一來滅了章惇的氣焰;二來讓天下人看到章惇凶殘,曾布仁慈,為自己博個好名聲,;三來,今天救了蘇軾,萬一將來朝廷又發生通盤變局,蘇軾這些人重新起用,曾布總有退路可尋。
有這三個便宜,曾布才肯出手。但在他身邊的左司諫陳次升想法和曾布完全不同。
陳次升是神宗元豐六年進士,資曆不深,什麽舊臣、“三司”之類的黨爭都與他無關。太皇太後攝政的時候陳次升做過監察禦史,外放為提刑官,到哲宗親政陳次升又回朝廷,仍然做個禦史,最近才升了左司諫。這是哲宗新提拔起來的臣子,也是朝廷中難得的正派人。對章惇派呂升卿到嶺南迫害蘇軾、蘇轍很看不慣。曾布知道陳次升的脾氣,這次故意拉他一起進宮,就是把那些吃力要緊的話讓陳次升去說,免得過分得罪章惇,權沒奪過來,先把自己絆倒了。
現在曾布已經勸了皇帝一句,覺得差不多了,就在旁邊袖手不語,陳次升立刻接過話頭:“大宋立國時太祖曾立下祖製,不殺大臣。陛下親政數載,向來廣布仁德,就算‘元祐’一黨也都盡力保全,如今是不是改變心意,要處死幾個大臣了?”
陳次升說話很直,可他是哲宗親政後起用的人才,哲宗對陳次升的態度與眾不同,並不生氣,隻說:“卿何出此言,朕不想殺這些舊臣。”
陳次升忙說:“陛下有這話臣就放心了。其實天下人都知道陛下寬仁厚愛,隻怕有人在朝廷弄權,做些不得體的事。如今呂升卿被派往嶺南,以此人的手段,那些貶往嶺南的臣子豈能保全?到時候壞事由底下的人去做,倒讓天下人責備陛下,臣覺得派呂升卿去嶺南的人心術不正!”
陳次升這話直指章惇。
可惜哲宗對章惇正在寵信,陳次升沒有能力動搖章惇的地位。隻是哲宗一向用曾布牽製章惇,曾布的麵子不能不給,陳次升是新提拔的人,他的話也不能等閑視之。於是發下詔命,取消了呂升卿廣南路提刑一職。
眼看呂升卿去不了嶺南,章惇在宮裏眼線眾多,早知道是曾布、陳次升在皇帝麵前阻止此事。然而事既已定,不肯半途而廢,很快任命自己的親信提舉荊湖南路董必接替呂升卿,赴嶺南擔任廣南路提刑。
這一次,曾布和陳次升都沒出來說話。
對曾布而言,阻止呂升卿赴嶺南已經壓了章惇一頭,在蘇家兄弟麵前也做了人情,再阻止董必赴嶺南,未免和章惇鬥得太狠,對自己不利,於是縮頭不語。至於陳次升,因為和章惇作對,很快遭到章惇親信蔡京等人圍攻,被貶下去了。
董必是神宗熙寧九年進士,原本隻在底下做地方官,後來得章惇提攜才平步青雲。此人以心黑手狠著稱,擔任提舉荊湖南路的時候奉章惇之命審辦元祐舊臣孔平仲,為了拿到“供詞”使用酷刑,當堂打死三人!雖然最終陷害未成,可他這股子狠勁兒極得章惇賞識。這次升了廣南路提刑,董必知道要收拾的目標是蘇軾、蘇轍,早在赴嶺南之前就派人到地方上收集二蘇的“罪證”,很快得到兩個消息:蘇軾在儋耳違規寄住在“輪江驛”;蘇轍在雷州強借民房居住,海康縣令陳諤還叫官兵替蘇轍修理房舍。
這都是罪過。
拿住了這些把柄,董必直趨雷州,把雷州知府張逢趕到一邊,自己坐了大堂,立刻命人去捉蘇轍。
片刻功夫蘇轍押到。董必立刻問他:“雷州百姓告你強占民房,可有此事!”
蘇轍忙說:“下官到雷州兩年一直租住民房,何來‘強占’一說?”
“既是租住民房,可有租約?”
聽董必問起,蘇轍從懷裏掏出一張紙遞上來,董必拿來一看,果然是租房的契約。這一下大出意料之外。
原來蘇轍在雷州的住所是雷州知府張逢幫他找的,房主是太廟齋郎吳國鑒,此人和張逢是至交,和蘇轍也熟識,蘇轍到雷州後一直住在他家裏。別人都以為幾個老朋友之間不會談到錢財,所以董必的爪牙來查時就有人悄悄告密,說蘇轍“強占民宅”。哪知蘇轍為人沉穩老練,落難之時辦事更加滴水不漏,早就和吳國鑒寫了契約,按時支付房租,從未拖欠一文。董必如今來查,根本沒有破綻。
董必手裏握著的“罪證”隻有這一點。如今不能成立,他也傻了眼,半天才說:“你在雷州不法之事甚多,本官必要一一問清!”
蘇轍半生潦倒,然而風骨凜然,問心無愧。冷冷地說:“蘇某今年六十有二,一生無不可告人之事,大人要查隻管查,查出有罪我便認罪!現在你說些話給我聽,沒什麽意思。”
想不到蘇轍人已倒了,架子卻不倒,骨頭反而比在朝廷時更硬,董必也冷笑道:“蘇子由果然是個硬骨頭,可你把朝廷太小看了。我和大人打個賭:一月之內,我叫你站在大堂上哭,大人信不信?”
蘇轍是個沉靜寡言的人,不屑和這瘋狗多說,一聲沒吭,扭頭就走。
想找到證據迫害蘇轍,董必沒這本事。可讓蘇子由“站在大堂上哭”,董必真有這個手段。
蘇轍走後,董必立刻寫了一道劄子,對蘇轍的事隻字不提,一口氣彈劾了三名地方官。第一位,雷州知府張逢在蘇軾、蘇轍到雷州府時親自前去迎接,又幫助蘇轍尋找租屋,每月送酒饌給蘇轍,還曾派差役人等供蘇轍役使,二人之間明顯有勾結;第二位,海康縣令陳諤差遣手下人等為蘇轍租住的房屋修整屋頂,又在蘇轍唆使下強令附近居民拆除籬笆,開闊小巷,以便蘇家人通行,巴結蘇某,似有所圖;第三位,廣南路提刑官梁子美和蘇轍本是兒女親家,如今蘇轍在雷州任職,梁子美明知此事卻不向朝廷申明回避,實為不法。
董必所告三項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尤其告梁子美“不申明回避”簡直無中生有,豈有此理!因為蘇轍到雷州時梁子美正好調離廣南路,兩人擦肩而過,連麵都沒見上,“回避”什麽?
然而朝廷是這些人的朝廷,掌權的是董必的主子,見了這道劄子章惇問也不問,大筆一揮,立刻把雷州知府張逢、海康縣令陳諤革職拿問。隻是梁子美一事,因為董必的指責太過荒謬,隻把梁子美罰銅三十斤了事。
董必的劄子送進京師,章惇的文書發回雷州,馬遞如飛,一來一去還不到一個月功夫。
拿到宰相的回文,董必立刻把蘇轍請到堂上,笑著說:“今天有幾樁公事要當著大人的麵辦理。”回頭叫人,“把兩位大人請上來吧。”
片刻功夫,幾個差人把雷州知府張逢、海康縣令陳諤帶了上來。
董必指著蘇轍對兩人笑道:“兩位大人今天遇上麻煩了,也不必問緣故,誰讓你們想巴結這隻落了架的鳳凰呢?”說完這句奚落的話,取出京師發來的三省詔命當堂念了一遍,立刻命人摘了張逢、陳諤的烏紗帽,剝去二人身上的官袍,就在堂上給兩個官員戴上刑枷,這才又問,“兩位獲罪即將上路,有什麽話對蘇子由說嗎?”
麵對董必的揶揄,陳諤兩眼望天一聲也沒言語,張逢對蘇轍點點頭,微笑著說:“二蘇文章天下無雙,我能和兩位蘇夫子做一場朋友,臉上很有光彩。以後修家譜時要叮囑子孫,把這件事記下來。”
蘇轍是個打不倒折不斷的硬漢子,就算刀斧加身也不會皺眉頭。可看著兩位朋友因為他而丟官受罪,蘇轍心裏說不出的難受。當著董必的麵絕不肯服軟,咬緊牙關忍住淚水,對張逢、陳諤深施一禮,隻說了句:“兩位多保重。”看著兩個朋友被皂隸押下堂去。董必坐在堂上高聲問道:“蘇大人如今怎麽說?”
此時的蘇轍確實無話可說,隻能站在堂下像頭老虎一樣惡狠狠地瞪著董必。
蘇轍是個厚重沉穩的人,平常喜怒不形於色,從不與人計較長短。這樣的人發起怒來更嚇人。看著他凶狠的樣子董必也有些慌亂,索性扔下蘇轍起身揚長而去。
在雷州處置了蘇轍,董必立刻命人準備官船,要渡海到儋州來治蘇軾。一切準備停當,正在房裏坐著,忽然有個人推門進來,原來是跟隨董必到嶺南公幹的承信郎彭子民。
彭子民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混了多年隻是個九品的承信郎。自從董必被章惇看重做了翰林院看詳,彭子民就在董必手下混事,每每能替董必出些主意,頗得器重。這次董必升了廣南路提刑,彭子民也跟來了。
見彭子民進來,董必就問:“你有何事?”
“大人明天就要渡海嗎?”
董必點點頭:“明天中午起身。”
彭子民猶豫再三,湊到董必麵前低聲說:“下官聽說海上風大浪急,大人如此涉險,下官心裏不安。海南偏遠荒涼,也沒什麽公事,不如就讓我一個人去海南替大人巡視一番,如何?”
彭子民說的真是天大的怪話!
董必千裏迢迢到廣南路來是要製裁蘇氏兄弟的。雖然當麵羞辱了蘇轍,畢竟沒抓住他的把柄,治不了罪,所以董必急著趕到儋州去收拾蘇軾,彭子民卻說“海南沒有公事”,這是什麽意思?
見董必臉色難看,彭子民也不敢打啞謎了,隻好直說出來:“大人早先提舉荊湖南路,奉宰相之命審問元祐舊臣孔平仲,為得一個口供拷打囚犯,致死三名!這次到雷州,沒治住蘇轍,倒治了他的朋友,眼看又要渡海去儋州,若再治了蘇軾,萬一將來朝局有變,恐怕於大人不利。”
彭子民說的是董必最不愛聽的話:“朝局會有什麽變化,何事於我不利!你既跟了我,就要同心同德,若有二心,也不必在這裏了。”
董必是個凶惡的人,幾句話把彭子民嚇得渾身直抖,大著膽子說:“大人不要誤會,下官說這話正是和大人同心同德!”緩了口氣兒才又說,“大人想想,當年神宗皇帝用王安石,不到十年廢棄不用,又用蔡確,最終貶死嶺南;太皇太後用司馬光、範純仁、呂大防,沒死的被整死,死的還要挖墳!如今皇上重用章相,懲辦元祐舊臣,大人也為章相做了不少事,萬一章相倒了,不知誰會上來。若上來的是個對頭,大人怎麽辦?”
彭子民說的話董必當然聽不進去,可他的臉色也不像剛才那麽凶了。彭子民心裏踏實了些,又說:“蘇家兩兄弟不同於別人,都是仁宗朝的舊臣子,一向得到器重,尤其蘇軾朝野內外知交無數,朋友遍天下,早在王安石秉政的時候就被稱為‘舊臣首腦智囊’,如今這兩人被章相貶下來,一個到了雷州,一個到了瓊崖,海天至此而盡,再也無處可貶,大人就算抓住把柄,能把這兩人怎樣?總不能當場殺了吧!就算殺了又有什麽好處?章相會因為大人替他殺了一個人而提拔你嗎?反而天下人都知道大人親手殺了蘇子瞻!將來無事便罷,一旦有事,無論是誰上台,都不會忘了大人殺蘇子瞻這一節,何苦……”
彭子民這番話真有道理。
從神宗到哲宗,大宋朝廷已經發了瘋!今天在台上做宰相,明天不知在何處。蘇軾頭上頂著一個天大的虛名,太響亮!若董必真的害了蘇軾,將來除非章惇做一輩子宰相,否則董必的性命真是朝不保夕。
董必雖然凶狠,畢竟不是個畜生,他的腦袋是會算計的。聽了彭子民的話嚇出一身冷汗,半天才說:“我和蘇家兄弟的仇已經結下,不如趁機斬草除根!”
彭子民忙說:“就算兩蘇都死了,家裏還有兒孫,外頭還有朋友,如何‘斬草除根’?”歎了口氣又說,“不但蘇軾有子孫,大人也有子孫,下官也有……咱們不為自己考慮,也為子孫想想。”
聽了這話董必悚然而驚,半天終於問:“你說怎麽辦?”
彭子民忙說:“下官想過了,這次大人不必親自渡海,讓下官替大人提點瓊、崖、儋、萬四州,一切輕重緩急,下官自有分寸。”
董必想了半天,終於點頭答應了。
董必沒來瓊崖,隻派承信郎彭子民過海向蘇軾問罪,這是蘇學士早年背的那個“虛名兒”又救了他一回。
——成也虛名,敗也虛名。亂麻一堆,簡直理不清。
一天後彭子民渡海在瓊州登陸,二話不說,帶著幾個人直奔儋州而來。到了城裏根本不去見張中,直接來到官署旁的驛站裏。蘇學士不知道來了災星,剛好從薑唐佐手裏借了幾本閑書,正在房裏看書,忽然房門被人一腳踹開,走進一個官來,橫眉立目地問:“你是蘇軾?”
蘇軾嚇了一跳,忙說:“正是。”
那官員指著蘇軾喝道:“官府驛站是傳遞公文用的,你是犯罪遭貶的官員,有什麽資格住在驛站!”
一聽這話蘇軾就知道這是上頭派來害他的人,不等他說話,彭子民把手一擺,幾個當兵的上來扭住蘇軾拖出房去,再進驛站,把蘇軾父子帶的行李都扔出來,鍋碗等物砸得粉碎。這時蘇過正從外頭回來,見這事忙上來問,蘇軾一把扯住,擺手不讓他說話。兩人在邊上袖手觀看,任憑這些人亂砸亂打。
彭子民果然有“分寸”,隻讓人把蘇軾的行李扔了,其他的沒做什麽,也沒向蘇軾問話,辦完事就進官署休息去了。蘇軾父子立在道邊麵麵相覷。這時蘇過才問父親:“到底怎麽回事?”
蘇軾輕歎一聲:“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不必問,也不要多說話。”
“驛站不讓住,咱們到哪去?”
“此身尚在,萬事不愁,聽天由命就是了。”說到這裏蘇軾忽然一笑:“多虧章宰相關照,把咱們貶到嶺南,這地方熱得像個爐灶,露宿也無妨,就在路邊找個地方睡吧。”
當天夜裏,蘇過攙著父親走到驛站邊一處桄榔林裏,在地上鋪了層草席子,父子二人就在桄榔樹下露宿。這一夜蘇過勉強睡了半宿,蘇學士卻睜著兩眼到天亮。
第二天,蘇軾的朋友黎子雲、薑唐佐、符林等人聽說消息都趕來了。見蘇軾父子露宿在桄榔林裏,二話不說,上來就拉著蘇軾到他們家住,蘇軾忙說:“這些人從京城來找我的麻煩,你們這時候出來幫手,隻怕要受連累。”
薑唐佐高聲道:“做人但求問心無愧,我等死都不怕,還怕什麽連累?”
若換了朋友遭難,蘇軾也會這麽說,可現在是他被人陷害,卻不能不替別人考慮:“我知道各位不怕連累,可我被貶以來連累了不少朋友,若再因為我的關係害了諸位,於心何忍?請大家體諒我的苦衷,不要勸我了。”見幾個人都不肯走,又笑著說,“島上天氣炎熱,睡在外頭比在屋裏還舒服。這幾個人大老遠渡海而來,能呆多久?等他們走了,我也就沒事了。”
見蘇軾死活不肯到朋友家去住,幾個人也沒辦法,商量一下,決定各家輪流給蘇軾父子送來飲食,到了晚上,薑唐佐和黎子雲輪流守在桄榔林裏,說什麽也不肯走,蘇軾沒辦法,隻好由他們了。
好在彭子民這幫人鬧得不凶,在儋州呆了五天就轉到萬安去了。蘇軾怕這些人再回來,仍然露宿桄榔林,又熬了些日子,瓊州主簿黃宣義派人悄悄給蘇軾送了個信,說彭子民等人已坐船回雷州了,蘇軾這才放心。
經過這件事,蘇軾知道驛站住不成了。好在海南天氣熱,一間草棚子也能棲身,就和幾個朋友商量,在桄榔林裏的荒地上蓋個房子。
一聽這話,黎子雲、薑唐佐都帶著家人朋友踴躍而來,十幾個人一起編草折籬蓋起房子來。昌化軍使張中也出來幫著蘇家蓋房,隻用了半個月,已經建起五間茅草為頂、竹籬為牆的房子,又搭了個爐灶讓他們做飯用。
桄榔林中的五間茅屋,是蘇學士一輩子住過最簡陋的居所。然而唐人劉禹錫說得好:“斯是陋室,惟吾得馨。”蘇夫子對這個新居十分滿意,取了個名字叫“桄榔庵”,樂嗬嗬地住了進去。一群朋友都來賀他的“喬遷之喜”,送來不少吃食,蘇軾擺酒和眾人同醉,當場賦詩一首:
“貧家淨掃地,貧女好梳頭。下士晚聞道,聊以拙自修。
叩門有佳客,一飯相邀留。春炊勿草草,此客未易偷。
慎勿用勞薪,感我如薰蕕。德人抱衡石,銖黍安可瘦。”
“貧家淨掃地,貧女好梳頭。”蘇學士的胸襟已到了一種境界,天下事再無掛礙。正所謂“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從心之所欲,世人很難比得上了。
到這時張中才對蘇軾說:“我蒙朝廷恩典,放回大陸去做官,以後不能陪伴大人了。”
張中這話說得含糊,蘇軾卻已猜到,張中必是因為照顧他們父子,被掌權的人仇視,罷了官,心裏十分難過,不知說什麽好。
張中是個爽快人,見蘇軾難過就哈哈一笑:“我本不是做官的材料,與其在海南受苦,不如回老家當個農夫。隻可惜沒機會和公子下棋了。”指著跟在身邊的烏嘴說,“烏嘴不會說話,卻十分忠勇,就留在夫子身邊看守門戶吧。”
張中意思誠懇,蘇軾推辭不得,隻能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