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能趕上時運,得不到寵信
神宗皇帝罷免知製誥,掃**禦史台,滿朝臣子束手無策,噤若寒蟬,但一輪打擊過後朝堂上卻空出不少位子來,其中最要緊的就是宋敏求擔任過的中書舍人一職。於是神宗命重臣舉薦才俊充任中書舍人。樞密副使馮京第一個上奏,舉薦了三名年輕臣子:直史館判官告院蘇軾,國子監直講劉攽,集賢校理曾鞏。
接了馮京的舉薦,皇帝覺得舉薦三人中以蘇軾最適合擔任中書舍人,但有些拿不定主意,就把劄子交給王安石,問他:“宰相以為這三人可用嗎?”
看了馮京的舉薦,王安石暗暗皺眉。半天才說:“中書舍人是陛下心腹之臣,要用老成有能力的人。集賢校理曾鞏頗有才學,文章天下知名,但此人脾氣固執,不識時務,不適合做中書舍人。”
曾鞏是歐陽修的得意門生,文章天下知名,與蘇軾、蘇轍、王安石不分伯仲。可曾鞏的政治見解與歐陽修、富弼等人相似,對“新法”多有抵觸,這個人王安石是不肯用的。
其實神宗也知道曾鞏不適合做中書舍人。就問:“劉攽如何?”
王安石又搖頭:“劉攽才學極高,尤其精通史學,可這人身上有個很壞的毛病:不論時間、不分場合,見人就開玩笑,上躥下跳像個不長毛的猴子,朝廷大臣一多半被他取了外號兒,這麽個不踏實的人在陛下身邊不但不妥當,也很不得體。”
劉攽本是王安石的好朋友,但他這個愛開玩笑的毛病是真的,王安石說得是實話。
馮京送來的三名人選,神宗真正中意的其實是蘇軾。現在王安石把兩個人都否了,神宗才問:“蘇軾如何?”
皇帝先問曾鞏、劉攽,最後才問蘇軾,分明是要用蘇軾的意思。因為下頭報上來的隻此三人,若都否了,顯得王安石太霸道。可在這三個人中,安石最瞧不上的倒是蘇軾,忙向上奏道:“蘇軾才學過人,仁宗朝以製科超等拔擢,天下人都以為這是個英才。然而臣對此人注意過很久,覺得蘇軾隻會空談,不辦實事,根本沒有做大臣的能力。以他的本事,最多當個府判官,中書舍人非其所能!”
想不到王安石真把這三位大臣都給否了,神宗心裏有點兒不痛快,皺著眉頭問:“如此說來三人都不能用?”
王安石也知道三位大才子被他一筆勾銷顯得太霸道了。好在“拗相公”有急智,立刻奏道:“臣以為曾鞏的弟弟曾布才學不在乃兄之下,可以出任中書舍人一職。”
曾布是曾鞏的弟弟,然而這個人的政治主張與其兄相反,早在“三司條例司”成立之初就是王安石最親信的手下,議定新法的時候出力很多。王安石推薦曾布,表麵似乎與曾鞏有些關係,其實曾家兩兄弟毫無瓜葛,王安石等於在任用私人。
早在起用王安石的時候神宗就拿定主意,前頭幾年的“變法”大事盡可以讓王安石去做,至於後頭的變局,神宗自有安排。如今王安石要用親信充任中書舍人,神宗也就答應了。
就這樣,一直在開封府做推官的蘇子瞻與中書舍人一職失之交臂。
蘇學士的才華實在出眾,可惜官運似乎不旺,以前因為“浮躁”被韓琦輕視,現在又因為政見不同被王安石齟齬,後頭幾年的仕途無疑是雪上加霜。
與此同時,朝廷的變法還在步步深入,就在這一年,《農田水利法》推出,鼓勵百姓興修水利,開墾荒地,增加糧食產量。此法與早前的《青苗法》相互銜接,規定興修水利的鄉民可以借國家的“青苗”貸款雇傭人手修築水利設施,此法一出百姓們十分歡喜,朝野上下因為《青苗法》強行推廣而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一下子緩和了不少。
然而到了熙寧三年,《保甲法》也推出來了。
《保甲法》規定鄉民每十家編成一保,每二丁取一人,授以弓箭,教習戰陣,希望在發生戰爭時這些鄉民能立刻成軍,保衛家園,初衷甚好。可惜實行起來又出了問題。
鄉民編為保甲,每兩個壯丁抽出一人參加訓練,可朝廷本身沒錢,雖然抽了壯丁,卻不發給盔甲兵器,連弓箭都讓壯丁自己去買。一張最軟最次的弓賣一千五百錢,一支箭六十錢,壯丁們本來就不願意受這個訓,當然也不肯掏這個錢,隻買破弓爛箭,這些破爛兵器戰場上哪裏能用?朝廷雖然派人訓練壯丁,地方上卻胡亂應付,一開始每五天集中訓練一次,被抽出來的鄉民胡亂湊合,教練的人也不當回事,後來五天一訓維持不下去,改成十天一訓,鄉下人穿著棉袍麻鞋拿著歪弓殘箭胡亂鬧騰一天各自散去,什麽軍陣?什麽戰術?提都不要提!
《保甲法》還引出另一個麻煩:大宋開國時強敵環伺,其版圖規模不及前朝,可耕的土地也少,至今承平百年,人口已達一億,人多地少,不少農民失去土地成為流民。以前朝廷有個辦法,就是把這些流民招募為兵,不為打仗,隻是賞給他們一口飯吃,免得這些人淪為盜賊。現在《保甲法》推出,朝廷不再招募流民參軍,這些沒田沒地沒手藝的流浪漢連最後的活路也斷了,隻得落草為寇,明搶明奪,拿自己的命換一口吃的。
《保甲法》剛一實施,鄉下就亂了,可朝廷並沒有考慮到這些問題,一切變法仍在強力推行。
朝廷裏的諸多事變與蘇學士無關,這時候他正呆在開封府裏處置各項雜事,從早忙到晚,手酸眼花腰疼,回到家吃個飯,哄哄寶貝兒子,和二十七娘說幾句閑話兒,稀裏糊塗把個熙寧三年混過去了。
眼看到了年底,春節將至,宮裏發給開封府一件公事:向江南購買花燈,以供節日使用。
江南地方多有巧手匠人,紮製的花燈精致無比。早在真宗年間就有定例,每年向江南購買花燈裝飾宮廷。如今變法不順,物議紛紛,神宗有意粉飾太平,也想在祖母曹太皇太後和母親高太後麵前進孝,湊個熱鬧,就命開封府多買花燈,要把內廷裝飾成花團錦簇,討太皇太後、皇太後的高興。
接了旨,開封府立刻下發文書,命杭州府工匠紮製特貢花燈四千盞,即刻運往京城以供上用,一應購製費用從優發給。
浙燈之美冠於天下,當地專有一批工匠每年指著紮製花燈賺錢養家。平時上用花燈一般隻用兩千盞,今年宮裏要用四千盞,對工匠們來說真是個發財的機會。那些有名的匠作坊無不傾盡資本購買原料,不惜重金雇請工人,極盡巧思,趕工趕時,好歹把四千盞花燈紮製出來,仔細包裹裝船,像護孩子一樣看著守著按時送進京城,交到開封府手裏。
花燈辦妥,開封府鬆了口氣,就上報三司度支郎中,請求撥發帑銀收購花燈送內廷使用。三司接了文書準備撥下銀兩。但今年與往年不同,三司衙門上頭又多了一個衙門,就是製置三司條例司,於是撥帑銀購買花燈的文書轉到了三司條例司檢詳官呂惠卿手中。
看了這道文書呂惠卿暗吃一驚,哪想到單是購買花燈一項竟要花費國庫銀錢數十萬貫!
眼下朝廷正在變法,一心要富國圖強,可皇宮裏的花銷如此驚人,光買燈一項就花費這麽大一筆款子!何況花燈不同別的東西,此物隻供節日幾天,用過就廢,也就是說幾十萬貫銅錢隻買一個熱鬧,不到一個月就全扔到水裏去了!
想到這裏,呂惠卿就上奏皇帝,請求對今年的花燈減價購買。
神宗皇帝十分英明,心裏也有省錢的打算,看了呂惠卿遞上的劄子覺得有理,就下旨命開封府將這四千盞花燈“減價收買”。開封府接旨卻犯了難:這些花燈是訂製回來的,事先已經講好了價格,現在忽然說要“減價”,怎麽個減法呢?
花燈不同於米麵布匹之類,這東西隻在春節使用,節日一過就成了爛布廢紙!而且製作花燈的成本運費也在這裏擺著,減價收購工匠就賠了!他們當然不肯。這個消息一旦泄露出去,販燈的人必然把花燈收回,自己拿到街上去賣,以求減免損失。這麽一來內宮就沒有花燈可用了。
皇命在前,開封府也無計可施,隻好耍了個無賴,忽然下令將四千盞花燈全部封存起來,不準匠人領回私賣,隻等著看上頭拿出多少錢來,然後按錢數折價,強行收購這批花燈。
大宋朝與別的朝代不同,皇帝特別講理,百官照顧商人,所以宋朝的商業不但比漢唐繁榮,甚至比其後的元、明、清三朝還要強得多。在這個官府頗講誠信的朝代,像這樣食言而肥、對市麵商品強爭強買的事例還從未聽說過。那些販賣花燈的匠人眼看血本無歸,全都傻了眼,可扣留貨物的是開封府,減價買燈的是皇上,幾個草民到哪裏去告狀?隻能每天跑到開封府來哭訴哀求。
官員的心是鐵打的,一開始不理他們,後來見這幫人在衙門口哭得討厭,就派了幾個皂隸,一頓棍棒鞭子把這幫賤民趕跑完事。
開封府做這些事的時候推官蘇子瞻就眼睜睜在旁邊看著。
蘇子瞻有一點與眾不同,他的眼、口、心是連著長的,隻要有不平事,他的眼看見、心想到,嘴裏就要說,不說不行!回家立刻寫了一道劄子,請皇帝不要做這無恥搶奪的事。
蘇子瞻說話一向強硬直率,給皇帝上劄子也不頭一回了,隻不過凡他遞上去的劄子十去九不回,極少有人搭理。哪知這一次卻不同,劄子遞上剛兩日,詔命下達:命殿中丞直史館判官告院權開封府推官蘇軾進宮見駕。
皇帝回複如此之快,連蘇軾自己都覺得意外,急忙飛奔進宮來見皇帝。
神宗皇帝正在延和殿批閱文書,見蘇軾到了就放下筆,和顏悅色地問他:“卿上了一道劄子,說朕減價收買浙燈一事不妥,此事朕不知內情,特叫你來問問。”
自從嘉祐二年考中進士,到今天已經整整十三年了,其間經曆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熬成了六品推官,可真正麵對麵向皇帝進言這還是第一次。真是誠惶誠恐,半天才說:“臣在開封府辦事的時候聽說陛下詔命購買花燈以供上用,花燈送到京師,卻又下旨減價收買,臣聽了實在不敢相信。陛下試想,花燈雖然華美,其實隻是賤物,饑不能食冷不能蓋,用過便拋棄了,那些以紮燈為業的匠人都是窮苦人,就指著過節紮幾盞燈賣錢養家活口。今年宮裏用的燈比往年多,這些人以為可以多賺些錢,不少人借債買來物料紮燈販運,苦巴苦業,能賺幾個錢呢?臣以為陛下乃生民父母,最應該體恤這些窮苦人,宮裏買燈的時候不但不能減價,反而應該加價收購,讓這些人多賺幾個小錢兒,過年能多買幾斤肉、多置一身棉衣,這些人必然感激涕零,天下人看了也會感念陛下的聖德。”
蘇軾這些話倒真是為皇帝設想。神宗十分英明,一聽就明白了。點頭道:“你說得在理,朕對百姓應該多施仁政。可宮裏買燈花費數十萬,都是百姓賦稅,朕也心疼……”
皇帝這個“心疼”其實牽強得很:難道下令今年采辦花燈數量加倍的不是他嗎?如今花錢太多覺得“心疼”的又是他,不肯照價付款、強令官府封存花燈的還是他!
——皇帝呀皇帝,你究竟要怎樣?是不是天下話都讓你一個人說完,天下便宜都讓你一個人占盡,你才滿意?
這話蘇軾心裏敢想,嘴上不敢問,想了想又說:“陛下有心節省宮中用度。但臣以為這些花燈畢竟是民間之物,如果陛下要買,便依原價,如果覺得太貴也可以不買,把燈發還原主,讓他們自己去販賣。至於減價收購似乎不妥,命開封府拘收封存,不準原主私販,更不妥當。”
蘇軾這些話很有道理,神宗皇帝善於納諫,沉思半晌,點頭道:“就依卿之言,今年的浙燈照原價收購吧。”
見皇帝如此聖明,當殿準其所奏,蘇軾大喜過望,真心向上謝恩。神宗皇帝微笑道:“眼下變法大事千頭萬緒,爭議極多,朕有心勵精圖治,富國強兵,正需要卿這樣的能臣直言奏明,就算指責朕個人的過失也無妨。有什麽話,都說出來!”
神宗皇帝對蘇子瞻這麽親切和藹,原因很簡單:眼下神宗正想啟用幾個大臣,蘇學士是其中的首選。
神宗皇帝借三司條例司之手打擊舊臣子,掃**禦史台,雖然完全成功,引發的爭議也不小。遭貶的官員一肚子怨氣,前朝留下的一群掌過權的老臣也對朝局不滿,反對的人太多,神宗皇帝竟有些壓製不住了。
中國曆史上隻有宋朝皇帝“不殺士”。不是不想殺,是祖宗製度在那裏,不準他們殺!最多隻是貶官外放罷了。皇帝不殺大臣,臣子們就不怕皇帝,敢說真話、敢當麵和皇帝爭執辯論的人也就格外的多,要想改變這個現狀,神宗皇帝就必須突破“不殺士”的規矩,用鋒利的屠刀封住大臣的嘴。
神宗皇帝要奪天下大權,早晚會嚐試殺幾個大臣給天下人瞧瞧了,但眼下朝廷裏正直之臣還占大多數,執政的王安石也是位正人君子,有這些人在朝廷上,皇帝想殺人,一時還辦不到。
既然不能壓服大臣,神宗皇帝不得不采取懷柔舉措安撫人心。但變法還在繼續,早先因反對變法被貶謫的大臣此時很難招回,想找一個與王安石唱反調、與變法不合拍卻又沒什麽後台、沒什麽根基、沒什麽本事、起用之後也不會幹擾大局的臣子,沒這麽容易。
想來想去,神宗皇帝想起了在開封府任推官的蘇軾。
基於這些考慮,神宗皇帝才借“浙燈”的因頭兒招回蘇軾,對他溫言撫慰。
蘇子瞻是個實心眼兒的老實人,哪知道皇帝的心思,聽了幾句熱呼呼的話兒隻覺心頭火熱,連眼眶子都濕了,忙向上奏道:“陛下欲至國泰民安,應該做三件事,稱為‘結人心,厚風俗,存紀綱。’”
蘇軾說的結人心,是讓神宗皇帝不要急著打擊朝臣的意思;厚風俗,是請皇帝變法的腳步放慢一些;“存紀綱”三個字大概是虛的。這些神宗皇帝都聽明白了,點點頭,不置可否。
見皇帝神色慈和,微微頷首,蘇軾以為皇帝今天是真肯聽他勸說了,趕緊又說:“臣聽說天下人莫不有所依靠,百官能役使百姓,是靠了陛下的支持,陛下要治國,又靠什麽呢?”
蘇軾這一問其實沒有什麽深意,可神宗皇帝聽了暗吃一驚,誤以為蘇軾要說“皇帝治國靠納諫”,然後責備皇帝借三司條例司之手打壓禦史台。還不等他有什麽反應,蘇軾已經自顧說了下去:“人主之所恃,自然是民心了。”
蘇學士前頭的話差一點戳中皇帝的要害,倒把神宗嚇了一跳,哪知後麵跟著的卻是一個俗套子,說了等於沒說,神宗這才知道蘇軾根本沒看透朝局——以蘇學士的城府大概也看不透。於是放下心來,笑著說:“天子所恃是民心,說得好!”
聽皇帝稱讚蘇軾更來了精神,又說:“變法走到今天,大概陛下也聽到百姓的怨言了吧,為何有此怨言?是因為陛下變法太急。自太祖、太宗以來國家財賦掌握在戶部、鹽鐵、度支三司手裏,這個製度本來甚好,可陛下忽然設置了一個製置三司條例司,讓幾個年輕人把持三司條例司,任意製訂律條,迅速推行運作,不問民情,不理民怨。須知百姓耕種田地、商人販貨牟利是他們養家活口的根本,就像魚入水則活,樹紮根才生一樣,可三司條例司所行法令一經推出,百姓失其田產、商人失其生意,如魚離水,樹斷根,百姓嚇得魂不附體,哭嚎哀告,陛下卻看不到百姓的苦處,隻聽幾個心腹重臣在陛下耳邊說:‘我等變法,並無害民之心,所變之法也沒有害民之處,不怕別人議論。’這就像一幫人架鷹牽狗腰纏弓矢走進森林,卻對別人說:‘我們不是打獵的!’就像一幫人駕著小船拿著漁網進入江河,卻說:‘我們不是打漁的!’如此自欺欺人別人怎麽能信?大臣們偶爾勸陛下一句,就有人假借陛下之名出來喝斥,罵這些人是‘奸邪’,一律罷免,這麽下去怎麽得了?”
到這時神宗才知道,原來蘇軾責備的是王安石。
王安石本就是皇帝麵前的“擋箭牌”,自從變法開始以來,天下人都在責備王安石,已經責備不出什麽花樣來了。蘇學士博古通今,很會講故事,一番話說得好不熱鬧。但對於城府如海的神宗皇帝而言這些都是廢話,若在平時,早就不肯聽下去了。今天正要啟用蘇軾,不妨姑且聽之。於是麵露微笑,任他說去。
蘇軾又說:“孟子有言:‘其進銳者其退速。’朝廷的變法就犯了這個毛病,新法推行太快,百姓不能適應,若能假日時日緩緩推行,才有可能成功。比如這《青苗法》最怕的就是官府向百姓強行攤派貸款,陛下是聖君,當然管得住臣下,但幾十年幾百年後朝廷出了昏君佞臣,地方上出了貪官汙吏,用 ‘青苗貸款’迫害百姓,那時陛下還管得了嗎?百姓們受了迫害,都會問:‘《青苗法》始於何時,又是何人所訂?’結果發現這法是陛下訂的,是從我朝開始的,百姓們豈不要罵?”
蘇軾把話說到裏,神宗皇帝已經有了幾分困意,趁蘇子瞻低頭琢磨的時候掩住嘴悄悄打了個嗬欠,強打精神問道:“依你之言應該怎麽辦?”
蘇軾抬起頭來向上奏道:“臣以為不如罷去三司條例司,重立規矩,先整頓吏治,再求變法。”
——罷去三司條例司,正好神宗皇帝也有這個想法。
“三司條例司”成立以來辦了很多要緊的事,隻可惜“三司條例司”規模太小,人員太少,掌握朝局的力度不夠,所以神宗打算把這個機構撤銷,讓“三司條例司”的人馬跳出這個小圈圈兒擴散到整個朝廷去。
“罷去”和“擴大”本是水火不容的兩個概念。可聰明的神宗卻能把這兩個概念合而為一,讓“罷去”成為“擴大”,真是高明!
但對“三司條例司”的改動調整是一件大事,皇帝犯不著跟蘇軾這麽個小官兒商量。
正好,皇帝還沒答話,內侍上殿奏道:“三司檢詳官太子中允呂惠卿求見。”
呂惠卿是三司條例司官員,主持變法事宜,每天都有事向皇帝稟奏。按說皇帝正在聽蘇軾進言,應該讓呂惠卿等一會兒再進來,但神宗對蘇學士的長篇大論已經失去了耐心,就吩咐:“叫呂惠卿進來。”回頭又對蘇軾笑道:“你接著說。”
這時呂惠卿已經走上殿來,向皇帝行了禮,就站在蘇軾身邊。
蘇軾倒也有自知之明。剛才他提出罷去三司條例司,自己也知道這話說過了頭兒,皇帝未必肯聽從,現在呂惠卿來了,罷去三司條例司的話就更不能提了。可在皇帝麵前當麵奏事的機會難得,不把心裏話都說出來又不甘心,略想了想又說:“陛下天縱英明,博學廣聞,堯舜之心,文武之能,為政英明勤奮,決斷如神,所怕的隻是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我大宋雖有積弊,然而江山穩固,百姓歸心,能臣多有,若求治太急,竟不求穩,不問民心,不恤臣子,社稷震動在所難免。加之聽言太廣,進人太銳,能臣一言不合立刻罷黜,新進臣子充斥朝廷,兩三年間朝堂上麵目全非,時局動**社會滋擾,這是‘未得治,先得亂’。臣想陛下變法的目的絕不在此吧?”
蘇軾這些話說得懇切,在一旁的呂惠卿卻有些聽不下去了。
蘇軾指責皇帝過度提拔新人造成朝局動**,呂惠卿正是這麽一個“新人”,蘇學士這不是指著鼻子罵呂惠卿嗎?早前為了科舉中的一張試卷兩人鬧過一場,呂惠卿很不喜歡蘇軾,忍不住插進話來:“你的意思是不該變法?”
蘇軾忙說:“變法是必須的,隻看怎麽變。”
呂惠卿立刻又問:“你說該怎麽變?”
在皇帝麵前呂惠卿氣焰萬丈咄咄逼人,蘇軾氣短言虧,無所依仗,還沒辯論,已經輸了。現在被人家質問過來,蘇軾隻能盡力辯論,轉向皇帝奏道:“臣以為要變法首先必須整頓吏治,隻有吏治清明,變法才能成功。否則所立法令再好,一經實施就變了樣子,如此無論怎樣變法,最終都難以成功。所以我認為變法應該急於求吏,緩於立法。”
蘇軾所說的“急於求吏,緩於立法”是朝廷眾多大臣共同的心聲。但這樣做會有兩個後果,一是求人為先,朝臣自然更受重視,國家言論更加開放,而皇帝的君權會進一步受到限製;二是求人於前,立法於後,變法的進度就會拖緩,至少不能像現在這樣“一年一大變,三年通盤變”,神宗皇帝急著富國強兵,也等不得。所以“急於求吏,緩於立法”雖好,神宗皇帝卻不能接受。
呂惠卿在神宗身邊呆了三年,深知皇帝的好惡,立刻從蘇軾話裏聽出破綻,忙向上奏道:“臣以為法不可不變,而變法之道又有一年一變,數年一變,或者一世一變的。《周禮》有言:‘正月始和,垂於象位’就是一年一變;‘五載一巡狩’乃是五年一變;‘刑罰世輕世重’就是一世一變。而像‘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乃是萬世不變之法。古人變法之時並不提‘用人’,因為變法若得當,人事自然更新。所以國家有弊端就要變法,豈有坐視弊端而不變的道理?”
呂惠卿很聰明,幾句話把蘇軾那個“先求吏,後立法”的建議揭了過去。蘇軾隻能接著呂惠卿的話頭兒往下說:“變法不能急於求成、全盤變更。就像我們住的宅子,屋瓦破了就補一補,房梁歪了就正一正,不到萬不得已實在沒必要把整間房子推倒重蓋。大宋立國百餘年,國政有利有弊,好的就要保持,弊端才要革新,不能一概而論,全盤更改。如今立法過快,用人太急,法令剛擬出來就推行下去,臣子一句話不合就被罷免,這就過了。”
聽了蘇軾的話神宗皇帝暗暗皺眉。
蘇學士太老實,一不留神踩進了呂惠卿設的套子,他最後說的這兩句話無異於當麵指責了皇帝。
聽蘇軾說了這魯莽的話,呂惠卿微微一笑,就此不再動問,神宗皇帝坐在上頭也不出聲,蘇軾還沒明白殿上的氣氛怎麽忽然變了,一時惶然,也愣住了。
半晌,神宗皇帝開口了:“卿等所議各有道理。”看了蘇軾一眼,沒說別的,把手一擺,蘇軾隻得告退。
第二天,詔命下達:殿中丞直史館判官告院蘇軾特進祠部尚書。
祠部,是禮部下屬的一個衙門,祠部尚書隻是個六品官職,名字好聽,其實專管禮部衙門的各種雜事。蘇學士一人擔著史館、官告院、祠部三個閑差,看似重用,實則賦閑。
又過幾天,皇帝下詔:罷除製置三司條例司,權力並入中書五房和司農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