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皇帝任命蘇軾為祠部尚書,是想給那些遭到打壓的官員嚐點甜頭兒,緩和一下朝廷中劍拔弩張的局麵。製置三司條例司並入中書省和司農寺,不是廢掉了這個機構,而是把這個機構的權力放大了。這個臨時設置的衙門雖然消失了,可“三司係”原班人馬卻已坐鎮中書五房,控製了掌管立法的司農寺,占領了禦史台和諫院。
整個大宋王朝的朝政格局從此改變了。
可惜,蘇學士的腦子是用來寫詩詞的,揣摸皇帝的心思?他是外行。於是蘇子瞻把自己的升遷當成了皇帝的恩典,對“三司”的罷除視為朝局轉變的開始,甚至產生了一絲幻想。
對皇帝罷除“三司條例司”產生幻想的遠不止蘇軾一人。這天蘇軾從衙門裏回來,剛要坐下吃飯,下人進來說,翰林學士司馬光來訪。
早年蘇軾兄弟二人應“極言直諫”考試的時候司馬光是主考官,按規矩,司馬光就是蘇軾、蘇轍二人的座師。這些年蘇軾常在司馬光門下走動,司馬光喜歡蘇軾的才華,蘇軾敬佩司馬光的人品。
司馬光是個坦率的人,不會說客氣話,剛坐下就直截了當地對蘇軾說:“聽說子瞻升任祠部尚書,我特來道喜。”看了蘇軾一眼,立刻轉入正題,“子瞻覺得眼下朝局如何?”
蘇軾輕輕歎了口氣:“皇上英明神武,可惜用人不當。”
司馬光點點頭:“這也不是聖上的錯,天下人都沒看出來……”
蘇軾和司馬光指責的都是王安石,在這兩位大臣心中,皇帝是不會有錯的,錯都出在王安石身上。這也不奇怪,在中國曆史上,皇帝是很少受人指責的,在封建社會遮天蔽日的鐵幕麵前,天下人誰能不糊塗?誰敢不糊塗?
蘇軾和司馬光都是直率的大臣,他們心裏這個“糊塗”不是裝的,是真的。兩位糊塗大臣也隻剩長籲短歎的本事了。司馬光說:“三司條例司設置兩年,敢說話的臣子貶光了。如今三司條例司雖廢,‘三司’手下卻進了中書、台諫!長此下去,後麵的事真不敢想了。這種時候你我還能立於朝堂,其實因為咱們為國家操心操得少,勸皇帝勸得少,你說是不是呀?”
司馬光這一問重逾千鈞,蘇軾已隱約猜到他的來意,深深地看了司馬光一眼:“君實說得對,既為人臣,就該為國家赴湯蹈火。隻是我該怎麽做,還請君實指點。”
蘇軾是個正直的君子,這一點司馬光毫不懷疑:“我果然沒看錯子瞻!如今禦史台被搞垮了,正派的禦史都被貶了,誰來勸諫皇帝?我與翰林學士範鎮商量過,想舉薦子瞻進禦史台,不知你意下如何?”
禦史台剛遭一輪掃**,在這個風口浪尖上進入禦史台要擔多大的風險,蘇軾心裏清楚。可蘇子瞻是個有擔當的豪傑,越是這種時候,他越要當仁不讓:“君實讓我做這個禦史,我就做。”
有這一句話就夠了,司馬光衝蘇軾拱拱手,起身就走了。
司馬光走了,二十七娘抱著兒子從內室走了出來。
六個月前二十七娘為蘇學士生了個寶貝兒子,取名蘇迨。這孩子長著一顆大大的腦袋,一雙明亮靈動的眼睛是從母親臉上借過來的,尤其聰明過人,抓周的時候諸多有趣之物看也不看,單就挑中了蘇學士特意擺上的一本《孟子》,雙手抓過來亂翻,嘴裏絮絮有聲,好像在給眾人講書似的,逗得大家笑成一團,都說這孩子將來必是一位大儒,連蘇學士都比不上。
自從得了寶貝兒子,二十七娘就把一顆心都鋪在孩子身上,偏偏二十七娘也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孩兒”,諸事不懂,整天鬧笑話,手忙腳亂中,倒也把蘇迨一天天帶大了。
今天司馬光來找蘇學士,二十七娘就在內室,把他們說的話都聽見了。雖然不懂朝廷裏的事,可是聽丈夫說“願意赴湯蹈火”也有些擔心,悄悄問蘇學士:“這位大人找你做監察禦史,是要升你的官嗎?”
蘇軾搖搖頭:“不是升官,是為朝廷擔責任,與那些奸賊鬥一場。”
二十七娘皺著眉頭問:“你以前不是說朝廷都是君子,沒有奸賊嗎?”
二十七娘剛嫁給蘇學士的時候變法還沒開始,朝廷裏沒有黨爭,也就看不出誰是“奸賊”來。如今事過三年,局麵早已不同,蘇軾笑著說:“早先沒有奸賊,現在有了。”
蘇學士一輩子改不了偏激的毛病,話說得太衝,張嘴就得罪人,若王弗夫人在身邊,這時候就能認真勸他幾句。可二十七娘年方二十三歲,嬌嬌怯怯的一點主意也沒有,隻是白操著一份心,半天才說:“聽父親講古的時候說過,朝廷裏的奸賊背後都有皇帝支持,那些忠臣不是鬥不過奸賊,是鬥不過皇上。”
——忠臣不是鬥不過奸賊,而是鬥不過皇上,二十七娘這話真說到要害處了。
可惜這句有用的話蘇軾並沒聽進去,忙攔住夫人的話頭兒:“當今皇上聖明無比——至少我說的話聖上還肯聽一些。”
蘇學士這話隻有八個字的評語,叫做“不識時務,一廂情願”。
二十七娘心思單純,隻知道相信丈夫,聽蘇學士這麽說一顆心立時放了下來,點頭說:“皇帝肯聽你勸就好了。”
蘇子瞻政事上雖然糊塗些,畢竟不傻,剛才那些話雖然發自內心,底氣卻不足,被夫人這麽一說,他的心倒虛了,強笑著說:“皇帝也沒這麽好勸。”
二十七娘手裏拍哄著兒子,隨口說:“皇帝聽勸就好,不聽也沒辦法,反正不聽人勸是他自己吃虧,又不關咱們的事。”
聽了這句幼稚到極點的輕巧話兒蘇軾忍不住笑。心情倒比剛才鬆快多了。
人這輩子有兩件事要緊,一是順利,二是快樂。但這兩件事往往不能兼得。
有王弗夫人在身邊,蘇學士為人處事順利的時候多,但事事被夫人管著勸著,似乎少了些快樂;如今和二十七娘在一起,時時隨心事事任性,真是活得快樂無比,可惜做糊塗事的時候少了個人勸他,想順順當當在朝廷裏混日子就沒這麽容易了。
蘇學士鼓足勇氣打算做個好禦史,認真勸諫皇帝,哪知道禦史的任命還沒下達,“三司係”的對手們已經盯上他了。
自從呂公著被貶以後,禦史中丞換上了王安石的親信密友韓絳。但韓絳身兼數職,人又厚道,沒有口誅筆伐的本事,所以禦史台實際由第二號人物——禦史知雜事謝景溫當家。聽說蘇軾得範鎮和司馬光聯手舉薦要進禦史台,謝景溫立刻猜想此人是來攪事兒的,再往深處一想,蘇子瞻為人剛烈,才高筆硬,又有一班舊臣支持,皇帝對他也頗垂青,時間一久,隻怕在禦史台坐大,搶了謝景溫的風頭。
與蘇子瞻不同,謝景溫並不是個能力出眾的人,能做到禦史知雜事一半靠時運,一半靠王安石的舉薦,職位來得不易,謝景溫自然把屁股底下這把椅子看得極重。眼看蘇軾威脅到他的權位,謝景溫立刻來見王安石,開口便問:“司馬光與範鎮共同舉薦蘇軾入禦史台的事介甫聽說了嗎?”
王安石搖搖頭:“有這事?我並不知情。”
蘇軾想進禦史台,這麽大的事王安石竟不知道,一個原因是王安石勤於政事,腦子全用在製訂變法條例上了,對這些閑事並不關注。另一個原因更有趣,神宗皇帝接了範鎮和司馬光聯手遞上的劄子後並沒遞到政事堂給宰相商量,而是不聲不響扣了起來。王安石也就無從得知此事了。
——即使謝景溫不吭聲,蘇學士也做不了監察禦史。因為神宗皇帝嫌蘇軾嘴碎,已經把司馬光、範鎮聯手遞進的劄子扣下了。
可謝景溫不知其中深淺,在他想來蘇軾名氣響亮,後台硬朗,進禦史台是一定的,而且一旦進來,必成心腹大患!最好的辦法就是先下手為強,趁著詔命沒下來,先把此人趕出朝廷!
既然王安石不知此事,謝景溫正好添油加醋:“這麽大的事介甫竟不知道?翰林學士司馬光和範鎮聯名上了劄子,介甫要是不過問,隻怕任命蘇軾的詔書幾天內就放下來了。”
王安石卻不像謝景溫這麽在意,淡淡地說:“蘇子瞻隻會空發議論,辦不成事,就讓他做了禦史又如何?”
王安石對蘇學士的評價一向如此,不得不承認,這個評價有道理。
王安石是個做大事的人,心胸寬大,可謝景溫是一條護食的狗,兩眼隻盯著“官位”,。見王安石這此事全不留心,謝景溫更著急了:“介甫怎麽說輕巧話?如今朝臣中多有反對變法的,其中以蘇軾鬧得最凶。這次蘇軾進禦史台是司馬光的舉薦,而司馬光又是蘇軾的座師!我看這兩人之間必有勾結。”
王安石從來不喜歡蘇軾,可他跟司馬光是莫逆之交,對司馬光的人品也很了解。立刻搖頭:“司馬君實是個無私無欲的真君子,與蘇軾之流不同。”
謝景溫最會揣摩王安石的心思,立刻換了個口氣:“大人說得對,司馬君實是個老實人,可蘇軾奸滑得很。我擔心蘇軾在背後出主意,騙這老實人出麵跟大人作對。”
若說司馬光這位厚道君子跟蘇軾“勾結”,王安石不信。可謝景溫說蘇軾在背後“指使”司馬光反對變法,王安石卻有幾分相信,半晌才說:“沒有憑據,不便亂猜。”
謝景溫忙說:“結黨營私的事大家心照不宣,大人要憑據,到哪兒去找?可大人不妨想一想,蘇軾本是個不得誌的小人,英宗朝不過當個府判官,回京也隻授了個殿中丞直史館的閑差,這麽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卻在朝廷中上躥下跳,詆毀大人的劄子一封接一封,若不是背後有人撐腰,此人怎敢有恃無恐?早前直舍人院出缺,樞密副使馮京就出來舉薦蘇軾;這次禦史出缺,司馬光、範鎮兩個翰林學士一起舉薦蘇軾進禦史台,要不是朋黨勾結,蘇子瞻會有這麽大的麵子?”
謝景溫三言兩語,竟把蘇軾與司馬光、範鎮、馮京、劉攽、曾鞏等人說成了“一黨”,且按謝景溫話裏的意思,蘇軾分明是這個朋黨的首領!聽了這些話王安石暗吃一驚,半天才說:“不會吧,蘇子瞻隻是個六品閑差,馮京是樞密,司馬光、範鎮都是翰林學士,職位遠在蘇軾之上,才幹也比隻會說空話的蘇子瞻強得多,蘇軾有什麽本事鼓動這些人反對變法?”
王安石頭腦清晰,說出話來十分明白。可謝景溫是個攪混水的高手,立刻接過話頭:“蘇軾雖無真才實學,可這個人慣寫文章,最能辯論,司馬光是個敦厚之人,本來支持大人變法,如今卻轉而反對,難道背後沒人挑唆嗎?蘇軾早年製科應考得司馬光提拔,兩人過從甚密,眼下在司馬光背後挑唆的不是蘇軾還能是誰?”
蘇學士實在了不起,論官不過六品,論職皆是閑差,平時上劄子十去九不回,皇帝對他愛搭不理,蘇學士自己又是個沒城府的“憨子”,幾句話就能得罪一個貴人,這麽一位幼稚到骨頭縫兒裏的書呆,竟被朝廷中的掌權者視為反對一派的首領、智囊!古往今來政壇上各種奇談怪事多如牛毛,像這樣的怪事兒實在罕見。
到此時,連王安石也不得不相信朝廷裏那些純臣一個個出來與他作對跟蘇軾的幕後挑唆有關!氣得暗暗咬牙。
蘇子瞻既被三司條例司的權臣認定為反對變法的“首腦智囊”,一場大禍也就離他不遠了。
這天蘇軾從衙門裏回來,剛坐下,三司條例司檢詳官章惇三腳兩步闖了進來,瞪著眼沒頭沒腦說了句:“子瞻,你怎麽做這糊塗事!”
章惇和蘇軾有十多年交情了。眼下章惇得王安石青睞做了三司檢詳官,是個掌實權的人物,蘇軾偏偏不識抬舉,每天上劄子和王安石作對,但這些朝廷裏的事並不影響兩人的交情。現在章惇急火火地跑來質問,聲色俱厲,蘇學士摸不著頭腦,忙問:“我做了什麽糊塗事?”
“治平三年你父親病逝,朝廷派官船護送靈柩回鄉,有這事吧?”
到這時蘇子瞻仍然糊裏糊塗,點頭應道:“有這事。”
章惇抬手一拍大腿:“唉!你借回鄉守喪之機在京城購買官窯瓷器、私鹽、蘇木等物回蜀中販賣牟利,這事已經被人知道了!”
官窯瓷器乃是禁品,鹽是國家專賣之物,私下販賣自然有罪,蘇木是從南洋販來的貴重藥材,也在禁販之列。聽了這話蘇學士目瞪口呆,半天才說:“什麽私鹽蘇木……哪有此事!難道我瘋了不成?”
蘇軾矢口否認,章惇卻不信他,走過去關了房門,回身對蘇軾說:“子瞻不必瞞我,把話說清楚了,我還能幫你想辦法。”
蘇軾是個直肚腸的君子,平生不能忍事,何況別人把髒水潑到他的頭上,如何忍得!漲紅著臉厲聲喝道:“子厚!你我多年知交,我的人品你還不知道?你說我販運違禁之物已是辱我名節,偏又說我借運靈柩回鄉的機會做這混帳事!難道我拿父親的棺木打掩護搗這個鬼?若真如此,我蘇子瞻還算是個人嗎?子厚信我便罷,若不信,這就請便,以後也不必登我的門了。”
見蘇軾急了,章惇的神色倒緩和下來,微微點頭:“這麽說沒有這事……沒這事就好。”把嘴湊到蘇軾身旁低聲說,“我聽到風聲,禦史知雜事謝景溫上了劄子,說你借父喪之機私運瓷器、蘇木之類回蜀中販賣牟利。這話我也不信,所以才來找你。可我職責所在,若不問你,隻管透露消息,也不像話,剛才問了幾句,已知子瞻清白無辜,我就放心了。”
章惇是放心了,可聽說有人要陷害他,蘇軾的心卻懸了起來:“謝景溫跟我有什麽仇?他害我幹嘛?”
章惇搖搖頭:“這我不清楚。”抬頭看著蘇軾關切地問了一句,“謝景溫是禦史知雜,這場彈劾非同小可,子瞻打算如何應對?”
蘇軾把兩手一攤,大大咧咧地說了句:“謝景溫要查就讓他查去!公道自在人心,蘇某光明磊落,不怕小人陷害。”
“公道自在人心”?說這樣話的是君子,但不配做政客!
聽蘇子瞻說這糊塗話,章惇覺得不可思議:“豈有此理!人家把髒水潑在你頭上,你若不爭,就算此案查不出結果,旁人也要議論你的人品,譏諷你的操守,七嘴八舌,沒事說成有事,以後你在朝廷如何立足!你既然清白,就到陛下麵前和謝景溫當麵理論,哪有坐以待斃之理!”
章惇說的才是一個政客該有的思路。
給老朋友劈頭蓋臉一頓數落,蘇軾總算明白了此事的危險,心裏頓時生出三分怯意:“依子厚之見,我當如何為自己辯白?”
章惇想了想:“翰林學士司馬光是你的座師吧?”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蘇軾忙問:“子厚是讓我去和司馬君實商量?”
章惇點點頭:“司馬君實是個能辦事的人,子瞻不妨與他商量。”衝蘇軾拱拱手,“我還有公事,不便久坐,告辭。”起身急匆匆地走了。
知道了這樣一場陷害,又從章惇處討了個主意,蘇軾片刻不敢耽擱,立刻到司馬光府上拜訪,把章惇這些話都說了,司馬光也大吃一驚。但司馬光在朝多年,屢經風浪,很快冷靜下來,隻問蘇軾:“子瞻沒做過這些事吧?”
蘇軾是個孩子脾氣,受不得一點兒委屈,聽司馬光也這麽問頓時跳了起來:“君實也疑心我做這樣的醜事?”
司馬光擺擺手:“我並不信,但有些話不得不問:子瞻不會做這些事,可當時船上水手人夫眾多,會不會有人背著你私自夾帶違禁之物?”
被司馬光一問蘇軾才冷靜下來,想了好久才說:“不會。水手都是隨船派遣的,也就五六個人,都不是蜀人,不會趁機往蜀中私帶禁物。沿路有幾處州縣曾派兵丁上船幫忙,也隻是出了點力,並未隨船行進,船上除我父親的靈柩還有夫人的棺木,艙裏沒有多少地方,也放不下什麽東西。”
司馬光點點頭:“這麽說真是誣告——子瞻在京城治喪時收過賻儀嗎?”
蘇軾忙說:“家父有遺言,凡饋贈賻儀一律謝絕,所以未曾收過賻儀。”
都說公生明,廉養德,蘇老泉一生倔強好強,清廉自守,臨終還囑咐兩個兒子不收錢物,到今天,算是給兒孫積了一場福報。
聽說蘇老泉治喪未收賻儀,司馬光點點頭:“子瞻雖不收賻儀,但令尊一代文傑,朋友極多,必有饋贈,還記得哪些大臣名士送過賻儀、數目大約是多少嗎?”
蘇軾低頭略想:“當時韓琦還任宰相,送來賻儀三百兩,歐陽永叔任參知政事,也有賻儀二百兩,都沒有收……”
聽了這話司馬光撚須微笑:“這就好辦了!歐陽修、韓琦都是名臣將相,單這兩位大人的賻儀就有五百兩之多,而你一文不受,試想販幾件瓷器、幾斤蘇木能得幾何?隻要這個證據在,私販禁物的誣告不攻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