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時,謝景溫陷害蘇學士的勾當已被人察覺,而且準備好了各項證據,隻等禦史台發難,蘇學士就挺身辯白。哪知等了一個多月禦史台毫無動靜,司馬光等人不由得疑惑。

直到有一天,天章閣待製李師中悄悄給蘇軾遞了個紙條兒,告訴他:謝景溫找過李師中,詢問治平三年兩人在江船中偶遇時,李師中在蘇軾船中看見什麽,聽見什麽?甚至暗示李師中,若能說出蘇軾船上裝在違禁之物,謝景溫必有“好處”相贈。

到這時蘇軾等人才恍然大悟,原來謝景溫表麵不動聲色,暗中早已把手伸了出來。

正在這時,又一個消息不脛而走:原來謝景溫早在一個月前就向皇帝彈劾蘇軾“私販禁物”之罪,皇帝立刻命謝景溫徹查,卻不知因何緣故,謝景溫沒有急於對蘇軾下手,而是悄悄把當年替蘇家運送靈柩棺木的官船上那些水手兵丁抓起來暗中拷問,同時發下公文,讓水路沿途各府縣官員查究蘇軾“走私販私”的物證。前後一個多月,已經審問了近百人……

原來謝景溫也知道指責蘇軾私販禁物難以坐實,他這次費盡心機並不是要徹底打倒蘇軾,而是捕風捉影,造個聲勢,隻要下麵有一個人說一句“蘇子瞻的船上有可疑之處”,這盆髒水就算潑出去了。

隻要髒水潑到蘇軾身上,蘇軾就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那時就算不能把他貶出京城,至少能壞了蘇軾的名聲。

——禦史台是彈劾官員的地方,一個頂著臭名兒的官員在禦史台當然混不下去。

謝景溫的招術實在厲害!可謝景溫也沒想到,蘇子瞻、蘇子由兄弟二人實在是幹淨得很,雖然抓了不少人,卻取不到一個證據,問不出一句供詞。沒辦法,謝景溫隻好跑去找李師中,許以種種好處,想讓李師中說句話兒誣陷蘇軾,哪知李師中是個正派人,不為所動,反而把內情透露給了蘇學士。

想不到三條司例司的人竟卑鄙到這個地步!知道詳情之後,早前舉薦蘇軾做禦史的兩位翰林學士範鎮、司馬光都已忍無可忍。

這天神宗皇帝正在禦內東門小殿和王安石商量變法條令的事,內侍來報:翰林學士範鎮請求陛見。

片刻功夫,翰林學士範鎮走進殿來對皇帝行禮,見王安石也站在一旁,隻掃了一眼,並不與他見禮,立刻問皇帝:“臣聽說禦史知雜事謝景溫彈劾祠部尚書蘇軾借父喪之機私販違禁之物牟利,此事禦史台已經查了兩三個月,拘禁船工、役隸、兵卒近百人,向沿途府縣派發公文幾十道,查到今天卻無結果。又有傳言,謝景溫身為禦史知雜事,不能為國選賢,反而嫉妒蘇軾之才,妄加彈劾,臣請陛下召見謝景溫詢問此事,若蘇軾有罪則治其罪,若蘇軾無辜,則問謝景溫妄議之罪。”

謝景溫彈劾蘇軾,卻拿不到證據,正在狼狽之時,範鎮恰在此時發起反擊,在皇帝麵前質問謝景溫,言詞犀利,神宗皇帝聳然動容,一旁的王安石頓時坐不住了。

謝景溫不但是三司條例司的幹將,還是王安石的兒女親家,早先謝景溫彈劾蘇軾的時候跟王安石商量過,現在王安石當然不能眼瞅著謝景溫被範鎮扳倒,立刻插了進來:“蘇軾私販禁物一案是由地方官查明上奏的,禦史台不過依情辦理,怎麽叫‘妄加彈劾’?”

範鎮毫不客氣地追問:“此案是哪一個地方官報知禦史台的?”

“此案由開封府呈報。”

範鎮立刻說:“既是開封府報上,現在查無實據,就當追查上報之人。”

王安石厲聲道:“案件尚未查明,罪狀未定,如何反查上報之人?”

範鎮看了王安石一眼,轉身麵對皇帝:“陛下,禦史台認定蘇子瞻把朝廷派來運送棺木的官船拿來販私,可見此事發生在蘇軾父親過世的時候。臣聽說蘇軾的父親過世時有不少官員上門吊唁,所送賻儀十分豐厚,其中韓琦送銀三百兩,歐陽修送銀二百兩,蘇軾分文不受。臣也問過別人,知道販運一船瓷器得錢不過百貫,販運一船蘇木得錢不過一百五十貫,蘇軾單是拒收兩位宰輔的賻儀就多至五百兩!卻用運棺木的船販運禁物,去賺這一二百貫的小利,豈不荒謬?”

謝景溫誣陷蘇軾販運禁物牟利,確實是個荒唐的控告,但王安石絕不肯承認,立刻反問:“你說蘇軾拒收賻儀可有證據?”

“韓琦判相州府,歐陽修現在潁州,隻要發下一封文書,命一個書辦向兩位大人問一句話,立刻便知真相,這有何難?”範鎮轉向皇帝奏道,“陛下,此案若想查實本來容易,可謝景溫費時數月,拘押百人,卻不肯向這些老臣問一句話,這難道不是故意為之嗎?如此辦案,臣隻能認為謝景溫有心傾陷。”

到這時神宗皇帝終於開口了:“蘇軾不收賻儀或許是故作清高,並不說明他沒有販私斂財之事。禦史台辦案依的是律法,談不上傾陷二字。”

皇帝這句話實實在在是偏幫王安石,打擊蘇子瞻。可皇帝既然發話,範鎮也就不能再爭了,滿臉怒氣。王安石知道自己道理不夠,辯不過範鎮,倒讓皇帝幫他說話,心裏又是感激又是慚愧,一時低頭無語。

見局麵有些尷尬,神宗皇帝就問範鎮:“卿還有事要奏嗎?”

範鎮今天來見皇帝,本來隻想為蘇軾開脫罪名,想不到受了一場窩囊氣,滿肚子都是火。漲紅著一張臉衝上奏道:“臣還有事要奏!臣以為變法是朝廷大事,本應各盡其職,齊心參與,可偏偏有人上下勾結,內外串通,結黨弄權,獨霸言路,壞祖宗之法,興禍國之術,長此下去社稷崩壞,後果堪憂,請陛下三思!”

聽了這些話,神宗皇帝的臉色頓時變了。

範鎮這幾句話說得有些偏激,但他話裏的意思其實很明白,乃是指責王安石與謝景溫上下勾結內外串通,三司條例司結黨弄權,獨霸言路。

可市井間有句俗話叫“做賊心虛”。範鎮做夢都想不到,這些斥責王安石的話兒卻結結實實戳在了神宗皇帝的心口窩上!因為與王安石上下勾結、與三司條例司內外串通、借三司條例司之手掃**禦史台獨霸言路的,其實就是神宗皇帝自己……

皇帝的地位太高,威權太重,臣子們看不透他的心機,猜不出他的權術。可一個人能騙天下人,卻唯獨騙不了他自己的良心。現在範鎮一句冒失話說出來,激得神宗皇帝麵紅耳赤,伸手在禦案上一拍,怒斥道:“這是什麽話!何人上下勾結,何人獨霸言路,何人要壞祖宗之法!”

皇帝的怒吼把範鎮嚇了一跳,這才知道皇帝誤會了他的意思。話已說出收不回去,範鎮幹脆不管不顧,指著王安石厲聲喝道:“陛下登基之時,天下人視陛下為堯舜降世,盼變法如久旱迎甘霖,哪知陛下用人不當,誤信小人!如今陛下有納諫之心,大臣卻進拒諫之計;陛下有愛民之心,大臣卻用殘民之術!眼看變法將敗,國運將衰,請陛下明察!”

範鎮這些話是給剛才的話做注腳,表白自己責備的是王安石,根本沒有指責皇帝的意思。可他這一辯白等於指著鼻子罵了王安石。神宗皇帝是個多心的人,哪肯聽範鎮的辯白,王安石倒給氣得臉色鐵青,連話都說不清楚了,手指著範鎮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真豈有此理!”

至此,範鎮已經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從此斷送了仕途,心灰意懶,再也無話可奏,對皇帝行了禮,退下殿去。

第二天一早,皇帝發下詔命:革去範鎮翰林學士之職,命以戶部侍郎致仕退休。

翰林學士範鎮就這麽垮台了,蘇子瞻的案子仍然懸而未決,能替蘇軾說話的隻剩下翰林學士司馬光一個人了。

到這時司馬光也看透了朝局,知道鐵幕之下難見天日,有皇帝在這裏,王安石在這裏,三司條例司在這裏,不管說什麽、做什麽都是多餘的,與其無謂爭執,不如急流勇退,用自己這個翰林學士的頭銜保住一個敢說話的蘇子瞻吧。

於是司馬光上了劄子,請求免去翰林學士一職,外放許州知府。

司馬光要走,神宗皇帝實在舍不得。

司馬光不同於旁人,他是神宗皇帝繼位之初選定的四位重臣之一,早先皇帝命司馬光擔任翰林學士,司馬光堅決不肯,是皇帝硬把詔書塞到司馬光懷裏才接受下來。這幾年,司馬光在皇帝麵前表現了忠直和才幹,神宗對司馬光非常器重。到今天變法已經搞了兩年,法令推行大半不順,朝中大批能臣被逐,連最早被皇帝選定為左右手的呂公著、韓維都走了,司馬光再一走,朝廷真的快空了。

神宗精通權術,知道朝廷需要“製衡”。如今韓琦、富弼、歐陽修這幫老臣已經退下去,神宗親手提拔起來的一批年富力強的臣子也因為種種原因被皇帝自己貶了個七零八落,朝堂上隻剩王安石和“三司係”橫衝直撞,要想“製衡”王安石,最合適的人選就是司馬光。所以神宗不肯放司馬光走,立刻把他招進延和殿,當麵問他:“卿在翰林學士任上頗有建樹,眼下樞密副使出缺,朕正要用你擔任此職,為何忽然請求外放?”

神宗皇帝說的是實話。早前他已內定司馬光擔任樞密副使,哪知詔命未發,司馬光忽然請辭,打亂了皇帝早前的部署。現在神宗把這話當麵說出來,希望示之以恩,留住司馬光這個能臣。

司馬光一生從不看重名利,樞密副使一職在他眼裏如同草芥,趁機對皇帝奏道:“臣連翰林學士都不能勝任,陛下又要提拔,臣怎麽敢當?”

“卿何故不能勝任?”

司馬光沉吟半晌,隻說了八個字:“朝廷多事,臣不敢留……”

自從神宗主政以來,被他貶逐的臣子太多了。一般人都以為這是王安石“跋扈”,可司馬光熟讀史書,冷靜沉沒,已經看出王安石背後是皇帝——若不是皇帝點了頭,那些重臣王安石連一個都逐不動!所以司馬光說“朝廷多事”是暗諷神宗皇帝過於霸道。

司馬光話裏的意思神宗分明聽懂了,卻裝糊塗,故意問:“卿與王安石交情很深,如今竟鬧到不能共事的地步,究竟為了什麽?”

皇帝裝糊塗,司馬光當然不敢深究。同時也覺得替蘇軾說情的機會來了,滿麵愁容長歎一聲:“陛下有所不知,臣這些日子心裏害怕。早年臣與王安石確為好友,可這兩年王安石主持變法,凡議論變法的人大多遭人詆毀,比如祠部尚書蘇軾,就因為說了幾句反對《青苗法》的話,也被禦史台攻訐,臣是個老實人,先見之明不如呂誨,正直不如宋敏求,敢言不如蘇軾,勇決不如範鎮,倘若被人詆毀,連辯白的話都不會說,還是自已告退的好。”

司馬光是個一絲不苟的人,在皇帝麵前一向直話直說,像今天這樣夾槍帶棒的諷刺,很少見。從這些話就知道,朝廷的氣象已經不同以往,而司馬光耿直的脾氣沒變。

司馬君實的話皇帝很不愛聽,淡淡地說:“《青苗法》施行以來頗有成效,國庫收入漸豐,卿等為何反對?”

司馬光坦然奏道:“百姓都以為此法不妥,三司條例司還在一力推行,臣又能說什麽?”

其實神宗皇帝心裏也隱約知道《青苗法》有害民的一麵。但這項法令是變法以來斂財最多、收效最大的,當然要堅持到底。可皇帝這番心思又不能對司馬光說,幹脆換個話題:“你對蘇軾並不了解,此人虛偽狡詐,早年他父親過世,朝廷頒下銀兩,蘇軾假裝清廉不肯接受,哪知回鄉途中又動用官船販運私鹽、瓷器、蘇木,行為令人不齒。”

蘇軾的案子查了幾個月,一條罪狀也沒查實,早前範鎮又曾當殿替蘇軾開脫,很多事神宗皇帝心裏已經有數,卻揣著明白裝糊塗。司馬光忙辯解道:“臣聽說蘇軾父親過世的時候朝廷頒下銀百兩,絹百匹,蘇軾堅辭不受,後來歐陽修送他賻儀二百兩,韓琦送了三百兩,也都被辭謝,前後加起來就是六七百兩銀子。蘇軾用一條官船能販多少私鹽、瓷器?把這些東西賣了能賺幾個錢?幾百兩銀子不要,卻賺這幾個贓錢,豈不是太有趣了?”

蘇軾這個冤案其實很容易拆穿,隻是皇帝不想把它拆穿罷了。現在司馬光當著皇帝的麵把事情說破了,神宗冷冷地問:“歐陽修、韓琦送銀兩的事卿如何得知?”

司馬光忙說:“蘇洵過世的時候臣也送過賻儀,一樣被辭謝了,韓琦、歐陽修二公尚在,陛下隻要派人查問一聲,真相自明。”

是啊,韓琦、歐陽修都還活著呢,想把這事弄明白還不容易,問一聲就知道了。問題是神宗皇帝打心眼兒裏不想把這件事弄明白,於是沉默不語。

關鍵的時候皇帝忽然不說話了,司馬光這才感覺到神宗也許知道事情的真相,他這是故意要為難蘇子瞻!這麽一想也有些動氣,提高了聲音:“蘇軾為了變法的事與王安石的親信爭執過,這次王安石的姻親謝景溫出來彈劾蘇軾,所奏如此荒唐,而蘇軾竟不能辯白,所謂‘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看了蘇軾的下場臣怎能不怕?所以臣不敢再立於朝堂了。”看了皇帝一眼,忍不住又說,“陛下認為蘇軾虛偽狡詐,可臣聽說禦史李定為了保住官職,竟隱瞞母親的喪事,不肯回鄉丁憂,這種禽獸不如的人王安石還要重用他,蘇軾的品行未必不如李定吧?”

司馬光忽然在皇帝麵前責備那個鬧出一場大案的李定“不守母喪”,神宗有些驚訝:“此事並未上報,朕不知情。”

司馬光冷笑一聲:“想必此事不實,所以禦史台沒有上報。”

司馬光是個至誠君子,今天的話裏卻滿含譏諷,神宗皇帝聽了很不痛快。再一想,司馬光雖然忠誠能幹,可他骨頭太硬,和呂公著、範鎮、宋敏求、蘇頌是同一類人,留司馬光在朝廷雖然可以牽製王安石,但有此人在,反對變法的大臣就有了主心骨兒,反對的聲浪不息,對變法大局沒有好處。

神宗用王安石,並沒打算用一輩子——王安石剛強執拗,很多時候不能令皇帝滿意,等變法大局定了,王安石是否留用還在兩可之間。至於呂公著、宋敏求這些人,皇帝雖然貶了他們,卻不虧待他們,將來新法推行完畢,朝局由急轉緩,還可以把這些人招回朝廷重新起用。

如此算來,司馬光要走,不妨讓他走,但也要給司馬光一些甜頭,讓他流著眼淚感恩戴德地離京……

拿定了主意,神宗皇帝長歎一聲:“卿去意已定,朕也不強留。但卿欲到許州做知府是大材小用了。這幾年西賊犯邊,永興軍一向不太平,朕想命你以端明殿學士出知永興軍府事,你看如何?”

永興軍路是邊疆第一重鎮,治下京兆府(今西安)是西北邊防的核心,而且京兆府也是個大府,物阜民豐,人文薈萃,知永興軍是個肥差。何況皇帝還給司馬光加了個“端明殿學士”的頭銜,對他真算是不薄了。

其實皇帝就算刻薄了司馬光,司馬君實對皇帝的忠貞也不會變,何況皇帝如此抬愛,司馬光果然感動得落下淚來,再三叩謝皇恩。

司馬光在皇帝麵前提到李定“不為母親守喪”,指責禦史台“包庇”,神宗皇帝十分疑惑,立刻命人去查,結果查實:真有此事。

早在皇帝借李定一事掃**禦史台的時候,下麵就傳出一個流言,說李定早年任涇州主簿時為了保住官職竟隱瞞母喪不報,不為生身之母守喪,是個不孝之人。然而這個傳言被禦史台壓下,沒有上達天聽。

孝道是天理人倫,最被世人看重,李定身為禦史言官,自己首先要謹言慎行,哪知他竟如此不孝!知道此事神宗很不高興,就把王安石叫來問:“李定不為母守喪,禦史台知情不舉,這事你知道嗎?”

大宋朝的政、軍、財、諫四權分立,宰相主政,平時不準過問禦史台的事。王安石是個正派人,有時候還有些傻老實。雖然禦史台被三司條例司收服了,可王安石仍依舊例,以宰相身份坐鎮政事堂,從不過問禦史台的事,所以禦史台對李定“不孝”的事知情不報,王安石一點兒也不知道,隻得奏道:“臣沒聽說。”

李定的事京城裏傳得沸沸揚揚,王安石是主政重臣,竟“沒聽說”,皇帝有些不信,雖然嘴上不說,臉色卻不太好看。

看了皇帝的臉色王安石暗暗心驚,從宮裏出來立刻把李定叫到府裏,張口就問:“資深!外麵傳言很多,你聽說了嗎?”

李定字資深,是王安石門下的學生,追隨王安石多年,兩人之間極為親近。現在王安石黑著一張臉問這些話,李定就知道是“母喪”之事鬧出來了,忙站起身來拱著手說:“先生不忙責怪學生,隻容我辯一句:我出生之時,父親不知因為何故一紙文書將我的生母休棄了。此事內情父親從不肯說,我長大以後也曾問過,結果挨了幾頓臭罵,就不敢問了。早年我得中進士,被任命為涇縣主簿,也在那時,我的生身母親在家鄉病故,而我絲毫不知,後來被恩師引薦做了監察禦史,大臣們忽然翻出舊賬,說學生不為生母守喪。學生聞聽驚訝莫名,急忙詢問詳情,才知道我的生母仇氏被父親休了之後另外嫁人,果然在前幾年病故,而我不知此事,如何為母守喪?此是實情,請先生明察。”

李定說他不知道生母是何人,這話是真是假誰也吃不準。但在他記事之前母親就被父親休了,這倒是真的。

眼看李定的家事果然有與眾不同之處,不為生母守喪似乎情有可原,王安石的怒氣也就息了。想不到李定還有話說:“學生不能為母守喪,雖因事前不知,到底有虧孝道,旁人責備學生,學生也不敢辯論,可有些居心叵測之人竟借此事攻擊先生,想籍此破壞變法,實在可惡!”

王安石一愣:“你說的是誰?”

“蘇軾。”

見王安石一臉愕然,李定忙說:“不知先生聽說了嗎?有一個揚州人周壽昌,七歲的時候母親被父親休了,周壽昌今年五十七歲,五十年沒見過母親,為了尋母,他步行千裏,刺血寫了文書到處散發,希望能與母親相見,走到同州竟真的與生母重逢。陛下認為周壽昌至孝,把他召進京城委任官職,不少人寫了文章稱讚周壽昌的孝行,其中就有蘇軾的一首詩。”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來,“先生請看。”

王安石接過來看,見紙上寫道:

“嗟君七歲知念母,憐君壯大心愈苦。羨君臨老得相逢,喜極無言淚如雨。

不羨白衣作三公,不愛白日升青天。愛君五十著彩服,兒啼卻得償當年。

烹龍為炙玉為酒,鶴發初生千萬壽。金花詔書錦作囊,白藤肩輿簾蹙繡。

感君離合我酸辛,此事今無古或聞。長陵朅來見大姊,仲孺豈意逢將軍。

開皇苦桃空記麵,建中天子終不見。西河郡守誰複譏,潁穀封人羞自薦”

周壽昌千裏尋母,刺血寫經,果然是感天動地的大孝行,當時京城裏寫文章詩詞稱讚他的大有人在。蘇軾這一首寫得嚴整,卻不算出色。王安石看罷毫無感覺,隨手放下。

見王安石沒讀出詩裏的關鍵,李定忙湊過來說:“先生請看詩的末尾:‘西河郡守誰複譏,潁穀封人羞自薦’兩句,蘇軾說的‘西河郡守’分明暗指學生,‘誰複譏’三個字是說先生包庇了學生,以至於朝臣不敢議學生的過失。‘羞自薦’的指向更加明白!學生這個監察禦史本是先生舉薦的,蘇軾這話實在惡毒!”

文字這個東西有時候真能牽強附會。蘇軾給孝子周壽昌寫一首詩,竟被李定扯到了王安石身上。糟糕的是王安石平時就不喜歡蘇軾,剛又被皇帝質問過,也懷疑背後有人搞鬼,見蘇軾的詩句含沙射影,若有似無,心裏頓時起疑。

李定“不為生母守喪”的事可大可小,鬧起來不得了!所以李定急著把事情掩蓋過去。要想蓋住這件事,最好的辦法是把王安石的注意力轉到“政敵”身上。見王安石臉色難看,忙湊到耳邊低聲說:“先生主持變法為的是國家利益,哪知這些無能無恥的大臣竟群起攻訐!幸虧陛下英明,不被這些人蠱惑,可變法至今已有兩年,朝廷裏的攻擊始終不停,學生以為幕後必有主使!”

早先王安石的親家謝景溫已經提過“幕後主使”的話頭兒,現在李定也說出這話來,王安石心裏一動,冷冷地問:“何人主使?”

李定把兩手一攤:“早先學生進禦史台,宋敏求、蘇頌等人橫攔豎擋,司馬光、範鎮也在旁邊攪局,皇帝英明,罷了宋敏求等人。偏在這時蘇軾借‘浙燈’一事上書皇帝,博了個祠部尚書的官銜,剛回朝廷,司馬光、範鎮緊接著就舉薦蘇軾為監察禦史,這幾個人勾結如此緊密,先生難道還不明白?這次蘇軾私販禁物一事被禦史台查獲,司馬光和範鎮竟拚了官職不要,舍生忘死替蘇軾開脫!蘇軾和司馬光等人的關係昭然若揭!學生在朝廷時間不久,也知道司馬君實是淳樸厚道的君子,與先生又是至交,可司馬君實卻與先生苦纏苦鬥不肯罷休,在他背後出謀劃策的不是蘇軾,還能是誰?”

李定說的話竟與早前謝景溫的推斷對上了號兒!王安石想不信都難了。

既然王安石相信蘇子瞻是反對派的首領,他手下的人自然認定蘇軾是反對變法、反對王安石、反對三司條例司的幕後主腦。從這天起,蘇軾頭上這頂“舊臣首腦智囊”的帽子再也摘不下來了。

蘇子瞻仁宗嘉祐二年中進士,做官十三年,才混了一個從六品,雖然當著殿中丞、直史館、判官告院、祠部尚書,全是閑差冷板凳。十三年隻撈著一個機會對天子麵陳政事,所說的話神宗皇帝連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根本沒拿蘇學士當回事兒。就是這麽一位根本得不到皇帝器重的閑散人物,卻擔著一個天大的虛名兒,被朝廷裏的掌權人視為“舊臣首腦智囊”,幾次三番設下圈套要把蘇軾往死裏整!古往今來,像蘇子瞻這樣的官場倒黴蛋兒真是少之又少。

也算個奇觀吧。

至此,蘇軾借運靈柩回鄉的機會偷運私鹽、瓷器、蘇木的案件已經查清,李定不為生母守喪的指控也告一段落,兩個案子都無結果,涉案官員未遭製裁。

但蘇子瞻的案子卻是“查於內而發於外”,蘇軾沒有事了,舉薦蘇軾擔任監察禦史的範鎮卻落了個致仕退休的下場,翰林學士司馬光也不得不離開朝廷,回家去專心修他的史書,這就是後來的傳世名著《資治通鑒》。

範鎮、司馬光走後,朝堂上再也沒人敢公開反對三司條例司、反對王安石、反對神宗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