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跟王安石大吵了一架,蘇學士回到家仍然怒氣不息。黑著一張臉坐在桌邊,嘴裏絮絮叨叨好像還在與人辯論似的。
自到蘇學士身邊,二十七娘還沒見過丈夫發這樣的邪火,忙過來問他:“今天是怎麽了?”
蘇軾氣哼哼地說:“天下人都盼著王介甫主持變法,哪知真把此人盼來,竟是個急功近利的貨色,以前是人人支持變法,搞到現在人人反對變法!可皇帝不聽百官之言,專寵一個王安石,禦史中丞彈劾就罷禦史中丞,宰相說一句話又罷了宰相,這樣硬搞下去,將來怎麽收拾?”
二十七娘對朝廷的事一無所知,幹脆連誰是“王介甫”都不知道,好在她信任蘇學士,一切都以丈夫之言為準,聽丈夫責備“王介甫”就順著話頭兒說:“朝廷裏總有這樣的奸臣,可皇帝是好人,將來一定會看透這些奸臣。”
蘇軾雖然生王安石的氣,是非二字還分辨得清,忙說:“王安石倒不是奸臣……”
王安石是不是奸臣,二十七娘根本不感興趣,倒了一杯濃茶捧到丈夫麵前:“你剛喝了酒,喝杯茶解解酒吧。”
蘇軾在酒席上沒吃什麽東西,倒受了一肚子氣。好在天性豁達,事過便算,就著夫人的手喝了口茶,氣兒順了過來,忽然覺得餓了,就問:“有什麽吃的?”
蘇學士剛赴宴回來,卻說餓了,這倒是個怪事,可二十七娘的心思隻圍著丈夫轉,旁的事從不多想,也就不覺得這事奇怪:“剛買的一條活魚養在盆裏,這就燉給你吃。”把袖口一挽下廚去了。
蘇學士是個小孩子,脾氣來得快,消得更快,跟夫人說了幾句話,一肚子火氣全忘光了,正琢磨那條魚是燉還是蒸,隻見外頭走進一個人來,笑著打個招呼,卻是蘇軾在史館的同事集賢校理文同。
文同字與可,是蘇學士的蜀中同鄉,京師聞名的畫家,兩人多年交情,平日稱兄道弟。見文同來了蘇軾忙起身笑道:“你來得巧,有鮮魚吃,我去燙一壺酒,咱們喝兩杯。”
文同是聽說蘇軾和王安石起了爭執,特意來勸他的,見蘇軾笑容可掬,一點沒有生氣的意思,這才放了心。笑問:“魚在何處?”
想不到文同是個急脾氣,聽個“魚”字就忍不住,蘇軾笑著說:“眼下魚還養在盆裏,一會兒就在你我肚裏了。”
聽說魚尚未熟,文同忙道:“魚不忙吃!京城裏有個淨因院你知道嗎?”
淨因院是京師一大禪林,雖然沒有大相國寺和興國寺那麽大的規模,卻以素齋聞名,達官顯貴常到廟裏布施,借機品嚐齋菜。蘇軾肚子正餓,一聽“淨因院”立刻想到了“吃”字,忙說:“老兄要請我吃齋飯?”
文同點點頭:“淨因院住持道臻禪師是我的朋友,最近他重修方丈室,想請我在牆上畫一幅竹子。你也知道,道臻這老家夥最吝嗇,平時一毛不拔,這次他來求我,咱們還跟他客氣?我從昨天就沒吃過東西,你也爭氣些,一人帶兩個肚子去,好好吃他一頓。”
文同這話說得有趣,蘇軾頓時來了精神,急忙跑到後頭告訴夫人:魚不做了,自己和朋友到廟裏吃齋。說完就和文同一起直奔淨因院。
蘇軾和文同到淨因院的時候,道臻大和尚已在方丈室裏恭候多時了。文同與道臻和尚是老朋友,不需客套,加之一天沒吃飯,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也沒功夫客氣,在八仙桌上擺起幾支禿筆,研開一池濃墨,把兩麵雪白的牆壁打量幾眼,刷刷點點作起畫來。
文同最拿手的是墨竹,一頓一提就是一節竹竿,“心”字一勾就是一段竹節,釘頭鼠尾拔出竹枝,落筆如風紛紛成葉,片刻功夫畫滿了一幅牆壁,見蘇軾站在一旁,就說:“你也畫幾筆吧。”
蘇軾忙擺手:“我不會畫。”
其實蘇學士筆下也有山川丘壑,隻是做畫的本領比不得文同,所以不願獻醜。文同也不強求,自顧把兩麵牆壁都畫上了,故意留下一角:“你在這裏補塊石頭也好。”蘇軾就接過筆在牆角畫了塊九竅玲瓏的奇石,又在空白處題了幾句:“鳥囚不忘飛,馬係常念馳。靜中不自勝,不若聽所之。”
兩位才子妙筆生花,半天功夫,素淨的方丈室已成雅致高潔之地。道臻和尚連聲道謝,親手捧上茶來,陪兩人在方丈室內閑話。
不大會兒,廟裏的素齋一道接一道端了上來。先是一盤素鴿蛋,一隻惟妙惟肖的素燒雞,一盤豆腐丸子,又有蜜汁豆幹,如意豆皮,荷花出水,滋味絕妙,色香俱全,再加一盤清炒黃豆芽、一盤生拌的野菜開胃,蘇軾和文同吃得頭都抬不起來,連稱讚的話都沒功夫說,片刻功夫,八仙桌上風卷殘雲一掃而空。
用罷美食,蘇學士和文才子都吃出一頭汗來,剛坐直身子喘一口氣,又有個小沙彌端上三隻拳頭大的青磁鬥笠碗,碗裏盛著清湯細麵,還沒動筷,已經聞到一股濃鬱的香味兒,低頭看去,清澈的湯水裏漂著幾粒油珠兒,麵條細如龍須,根根不斷,入口嚼勁十足,爽滑無比,且有一股說不出的異香盈喉滿腮,用心細品,隱約像是菇茸之香,卻猜不出究竟何物,更不知和尚們用了什麽辦法,竟把這沁人的香氣凝煉在一碗清湯裏。片刻功夫麵都吃光了,湯也喝得點滴不剩,肚子飽了,心裏卻意猶未盡。
文同的感受和蘇學士一樣,在熟人麵前也不客氣,對道臻笑道:“你這和尚真會算計,拿倒茶的杯子盛麵給我們吃,這一下吃了個半飽,想吃又沒有,想走又舍不得,你說怎麽辦?”
道臻笑著說:“貧僧這桌素齋是按施主的畫算賬的,一棵竹子一道菜,一塊石頭送你一碗‘肉’,一片竹葉兒就當一根麵條,施主現在想多吃,剛才就該多畫幾筆才是。”
老和尚這玩笑開得好,文同忙指著桌上的空碗說:“我在你牆上畫了百十片葉子,碗裏的麵條哪有百十根?”
老和尚不慌不忙,應聲答道:“三碗麵加起來就有百十根了……”
文同立刻瞪起眼來:“你在自家廟裏吃飯也讓我請?”
“貧僧與施主結交多年,討你一碗麵吃不為過吧?”道臻站起身來雙手合什,鄭重其事地對文同說:“多謝施主賜飯,南無阿彌陀佛。”
大和尚是弘揚佛法的師父,心中有虔誠信仰,平日又常與眾多善男信女說法,這樣的人大多開朗豁達,愛說愛笑。現在道臻和尚開了個好玩笑,逗得蘇軾和文同大笑一場,隨即說要做晚課,告辭而去,隻留兩位學士坐在方丈室裏喝茶。
道臻和尚走了,文同這才收起笑容,問蘇軾:“聽說子瞻和王介甫吵了一架?”
一提這事蘇軾又來了火氣:“與可也知道,‘青苗法’推廣下去之後弄得民不聊生怨聲載道,鄉下人都被這筆青苗貸款逼死了!更加上那幫沒良心的地方官,逼死窮人又逼富人,聽說有些地方把農村搜刮幹淨了,居然向城裏百姓放起‘青苗貸’來,這些人又不種莊稼,他們貸‘青苗錢’幹什麽用?明擺著是為了收利息!眼看一條新法把半個國家都毀了,王安石還在那裏口口聲聲說‘青苗法百姓喜歡’,還什麽‘皆大歡喜’!鄉下人平白背上二分息的高利貸,他們‘歡喜’什麽?若要百姓歡喜也不難,你隻放‘青苗錢’,不收利息,真心讓利於民,百姓才能歡喜。與可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隻放貸款不收利息?蘇學士說得又是孩子話……
文同是來勸蘇學士的,當然不跟他爭執,隻說:“子瞻說得對。變法當以惠民為本,如果舍不得利息,‘青苗法’就當緩行……”說了幾句安慰人的話又把話鋒一轉,“我聽說王安石推廣‘青苗法’之前有諸多安排,比如規定百姓用錢則貸,不用錢則不貸,禁止地方官員向百姓強派‘青苗錢’訛取利息。至於‘青苗法’出了問題,主要是下麵那些地方官的事……”
文同的話還沒說完,蘇軾已經打斷他的話頭:“下麵官員會出問題,王安石早先就沒想過嗎?若連這個都沒想過,他這個參知政事是幹什麽吃的!”
蜀人有血性,脾氣急,直腸直肚,蘇軾的為人尤其如此。文同也知道這樣的人不好勸,就把勸人的話收了起來,笑著說:“不提這些了。跟你說個事兒:我平日喜歡作畫,卻不知道自己何時出了名,聽說眼下我的一張墨竹在市上能賣到十貫!子瞻知道嗎?”
文同的書畫成名已久,一張墨竹精品所售不止十貫,蘇子瞻當然知道,卻不知文同為何說起這話,也笑道:“這麽說以後我想求與可的畫作也要拿錢來買了?”
文同笑著擺手兒:“你想要畫,隻管拿詩來換,一首詩換一張竹子,我也不吃虧。”打了個趣兒又說,“早先我真不知道自己的畫值錢,可我這個人脾氣執拗,是我的朋友來討字畫,我立刻就給他畫,要是那些唯利是圖的俗人,就是把銀兩擺在案上,我也不肯給他一紙半墨。一年前曾有個鹽商捧著幾貫錢到我那裏去買畫,我當然不給,此人倒有耐心,過些日子又來拜訪,這次不敢給錢,也不提要畫的事,隻送給我一些上好的白絹,我看人家真誠就收了,此人就常來常往,每次來都帶些絹呀紙呀給我試用,全是上好貨色。我這個人沒什麽心機,就拿人家當了好朋友,前後送給他的大小尺牘有幾十幅,心裏還覺得欠他的情兒,打算認認真真畫一幅大畫送他,別人卻告訴我:‘他送你東西就是要騙你的畫,不可上當!’我還不信。人家就說:‘你也不要得罪他,也不要給他畫,時間長了看他怎樣。’我就依計而行,整整一年不給他畫畫。後來這人忍不住了,就問我:‘先生最近一年怎麽不作畫了?’我這才看透他的心思。可畢竟交往久了,不好駁他的麵子,就說:‘我早先官小家貧,日子過得窮苦,心裏不痛快就畫幾張竹子,畫完就痛快了。所以畫畫於我其實是治病的藥。這一年我升了官,日子也好過了,人一痛快‘心病’全好了,沒‘病’當然不吃‘藥’,所以我就不畫畫兒了。’”
文同說的是件真事兒,蘇軾聽了止不住笑。半天才明白:“與可是勸我給人家留麵子,不可鬧翻?”
文同點點頭:“人家向我討畫,是因為喜歡地才來討,雖然用些手段,未必就是壞心。畫是我的,想給就沒給,不想給就不給,都不算大事。最怕的是一味用自己的好惡評判別人,一言不合就橫眉立目斥責人家,把事情鬧僵了反而無趣。”
文同這個故事講得明白,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王安石畢竟是位正人君子,甘冒風險為國變法,也不容易,推行的法條雖然不盡如人意,初衷也都是好的。蘇軾與王安石相爭是因為公事,私下裏沒必要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文同的話蘇軾肯聽,但這個直腸子的蘇子瞻也絕非一勸即服。半天又說:“一張畫是小事,變法是國家大事,在這上頭怎能不爭?”
文同歎了口氣:“變法的事最難,一旦發動,千頭萬緒,其中有人得利,有人受害,都是難免。可國家走到今天,已經不能不變法,也不得不變法,朝廷裏有本事主持變法大局的除了王安石還有誰?從仁宗朝到今天,臣子百姓盼變法也盼了二十年,現在變法剛開個頭兒,遇上些麻煩,大家就一窩蜂反對起來,難道要讓這輪變法像仁宗年間的‘慶曆新政’一樣鬧個無疾而終嗎?”
文同說得是朝廷上關於時局的另一種看法。
大宋王朝需要變法,這是天下人的共識;王安石是主持變法的最佳人選,這是朝廷大臣的共識。雖然變法至今出了些問題,可天下人對變法仍然有期望,朝臣對王安石的人品也還是信任的。結果大臣們悄悄分成兩派,一派比較急,不停地和王安石爭執,另一派比較緩,認為變法剛開始,對錯不忙評論,看看再說。
蘇子瞻天生的急性子,屬於“急爭”一派,文同恬靜些,是“懷柔”的路數。現在文同用自己的見解來勸蘇學士,蘇軾沉吟良久才說:“與可是讓我忍?”
“不是忍,是不要急,變法路長,看看再說吧。”
文同這些話說得對。
聽了文同的勸告,蘇學士果然收斂了不少,每遇大事就告誡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言不如少一言,麵對王安石恭敬客氣,心裏也當他是一位長官,見了呂惠卿、曾布等人也是多笑少說,盡量不得罪人。
蘇學士太幼稚了,他自己可以不記仇,可那些掌握大權的人豈容旁人羞辱?對權臣而言,為了鞏固權威必須殺雞儆猴。於是熙寧三年初,一道詔命下來,把劉攽貶為泰州通判。
劉攽這個人像猴兒一樣滑稽,也像猴兒一樣精明,與王安石爭吵之後早料到有這一貶,連行李都收拾好了,接了詔,第二天就動身離京。本以為走得安靜,朋友們不會來送他,也省得牽連人家遭權臣嫉恨,哪知蘇軾等幾個好朋友還是打聽到了消息,一大早就提了酒菜等在城門外為劉攽送行。
遭了貶謫,劉攽心裏未必不傷感,可在朋友麵前卻不露出來,照樣三句話不離玩笑,一眼瞧見送行人中有知審官院孫覺和史館檢討孫洙兩位,孫洙身材瘦小,孫覺高大肥胖,都蓄著一部漂亮的長須,就笑嘻嘻地上前給孫洙行禮:“巨源老兄多日不見,想不到你蓄了這麽一副好須髯!”回頭又把孫覺的胡須看了兩眼,笑道,“我看你這胡須雖好,到底沒有莘老的濃密。”
孫洙字巨源,孫覺號莘老,都是劉攽的好朋友。而且這兩人都老實,也不知道提防劉攽,孫洙還在那裏應聲說:“我這胡須蓄得晚,比不得莘老。”
劉攽聽得連連點頭:“是啊,是啊。兩位的胡須都好,細分卻有高下,不如稱巨源老兄為‘小胡孫’,莘老為‘大胡孫’,以便區分,大家以為如何?”
“猢猻”就是獼猴!
聽劉攽說這刻薄笑話,引得大家哄然一笑。孫覺氣得舉著扇子在劉攽的腦袋上狠狠敲了兩下,引王安石的話罵他:“真是個分文不值的東西!” 眾人聽了更是大笑不止。
劉攽這一頓胡鬧總算把傷感氣氛衝淡了些。見眾人都打起了精神,隻有蘇軾沒精打采,又笑著說:“子瞻不必如此,高適有《別董大》一詩:‘莫愁前路無知已,天下誰人不識君。’想那董大不過是個樂師,劉某在京入館閣,出京做判官,堂堂八九尺,昂昂五六品,好歹比個彈琴的樂師強吧?這次出判泰州,倒要讓泰州人識得我劉貢父!”說著雙手插腰,昂起頭鼓起腮,故意扮出一副滑稽透頂的“英雄相兒”來。
看著劉攽這沒心沒肺的樣子蘇軾忍不住笑出聲來。隨即歎了口氣:“貢父與王介甫本是莫逆之交,隻因一場爭執竟鬧到這般地步,可知朝局和從前不同,正人君子沒有說話的地方了……”
王安石其實是個君子,劉攽心裏也還認王介甫這個朋友,隻因政見不同,竟鬧得君子相爭,朋友反目,劉攽心裏也難免苦澀,強打精神笑道:“說話的地方總是有的。當年張儀落魄之時到楚國遊說,費盡心機見到了楚國令尹,馬屁拍了一天,一無所得,隻能夾著尾巴回去。哪知張儀剛走,令尹就發現屋裏的一塊玉璧不見了,疑心是張儀偷的,把他抓來毒打一頓,頭破血流渾身是傷,抬回家隻剩半條命了,張儀的老婆就在邊上哭。張儀問他老婆:‘你看我的舌頭還在嘴裏不?’他老婆說:‘舌頭還在。’張儀鬆了口氣:‘胳膊腿打斷都不怕,俺有這條舌頭就夠咧……’”
劉貢父這個人呐!真有股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勁頭兒。麵對這麽一位硬骨頭的朋友,蘇軾想傷感也傷感不起來了。忽然心中一動,取過紙筆寫成短歌一首:
“君不見,阮嗣宗臧否不掛口,莫誇舌在齒牙牢,是中惟可飲醇酒。
讀書不用多,作詩不用工,海邊無事日日醉,夢魂不到蓬萊宮。
秋風昨夜入庭樹,蓴絲未老君先去。
君先去,幾時回?劉郎應白發,桃花開不開。”
這短歌中提到的“阮嗣宗”乃晉代名人阮籍,“臧否”是“說長道短”的意思。相傳阮籍從不說人是非,所以不得罪人。“舌在齒牙牢”是針對劉攽所講“張儀護齒”的笑話兒說的。
蘇學士送給劉攽這首短歌是一首難得的佳作,雖然詩中都是頹廢的牢騷話兒,氣勢上卻豁達開朗,真如天馬行空毫不拘泥,古往今來的頹廢詩中,這樣的作品極難得。詩中“秋風昨夜入庭樹,蓴絲未老君先去”一句是從天上摘下來的妙句,凡人頭腦實在想不出。詩最後的“劉郎應白發,桃花開不開”用唐代詩人劉禹錫之典,又以“劉郎”指代劉攽,真情流露,與“秋風入庭樹”並為傳世佳句,後人讀之,仍能感覺得出蘇軾與劉攽之間那一份似水猶長、如酒猶濃的交情。
蘇子瞻是個真君子,隻有真君子才能寫出這樣的好詩。這首詩一經寫出頓時被人傳抄開去,數日間,汴梁城裏盡人皆知,那些對變法失望、對皇帝失望、對王安石失望的文臣大夫讀罷無不唏噓,於是“海邊無事日日醉”竟成了汴梁人嘴裏的一句俗話兒,失意的人們都把這安詳境界當成人生的終極追求,聊以**。
劉攽被貶了,蘇學士在朝廷中也沒有立足之地了,所有人都在等著看王安石怎樣打擊報複這位敢說話的蘇賢良。執拗剛烈的王安石也不負重望,逐了劉攽之後立刻進宮來見皇帝,請求把蘇軾逐出朝廷。
蘇學士雖然一時不慎鑽進了朝廷風暴的暴風眼兒裏,成了個萬眾矚目的人物,仔細掂量起來隻是個小人物,神宗皇帝對此人並不看重,既然呂公著、司馬光都走了,逐一個蘇軾又算什麽。
可神宗皇帝早就打定主意:藏在幕布後頭,不惹人注意,不得罪臣子,一切黑鍋讓王安石去背,於是揣起明白假裝糊塗,問王安石:“蘇軾有什麽過錯,卿為何要逐此人?”
王安石本來就討厭蘇軾的文章,瞧不起蘇子瞻的能力,現在又懷疑蘇軾是“舊臣首腦智囊”,一心破壞變法,對他的厭惡更進一層,恨恨地說:“蘇軾一向反對變法,司馬光、範鎮等人反對變法都是蘇軾在背後挑撥。這次劉攽因為反對變法被皇帝驅逐,蘇軾寫詩相送,詩裏竟有‘讀書不用多,作詩不用工,海邊無事日日醉’等語,指桑罵槐,意思實在可惡!這樣的禍害留在朝廷,必然危害變法大局!”
王安石在皇帝麵前說話總是這麽激烈,神宗皇帝心裏不高興,臉上卻不能帶出來,假裝想了半天才說:“既然如此,就把蘇軾外放為知府吧。”
王安石忙說:“蘇軾空負才名,並無實學,做不得知府,臣請陛下將蘇軾外放為潁州通判。”
神宗皇帝是有主意的人,知道變法一小半在立法,一大半卻在於施行,立法之時急,施行之時緩,立法的時候用王介甫,將來實施法令、治理國家還要起用今天被逐的這幫能臣,所以對這些人要寬厚,可以逐他們的人,不能傷他們的心。現在他要讓蘇軾擔任一方知府,是因為下頭瘋傳蘇軾是“舊臣首腦智囊”,既是“首腦”,皇帝對他也就有個籠絡的意思。王安石不答應,也不在皇帝意料之外,略一沉吟便道:“就把蘇軾外放為杭州通判吧。”
杭州是東南第一大府,最富庶的地方,通判雖然不是知府,卻有實權,如此處置蘇子瞻也算是個恩典了。
三天後,吏部發出文書:蘇軾加太常博士直史館外放杭州通判,即日赴任。
接了通判杭州的任命,蘇軾立刻明白這是神宗皇帝的特意安排,又見神宗皇帝格外恩典,特加了他一個太常博士銜頭,更是感激涕零。
此時的蘇子瞻好容易躲過一場陷害,心驚肉跳,對朝局已經不抱幻想,隻希望早早隱去,得個清閑,接旨後匆匆上路,臨行留下幾句:
“鳥樂忘罝罦,魚樂忘鉤餌。
何必擇所安,滔滔天下是。
我詩雖雲拙,心平聲韻和。
年來煩惱盡,古井無由波。”
鳥脫羅網魚出罾,這份僥幸之喜蘇學士果然嚐到了。隻是蘇學士能否就此長了記性,修成一個“心平無波”,從此不再自尋煩惱,這可難說。
真如德香大和尚說的:這條華麗的金鱗鯉魚總是以入為出,以小為大,以苦為樂,以辱為喜,逆流頂水奮不顧身,拚命要從江海跳進池塘。如今被一股濁流從朝廷這個泥坑子裏衝刷出來,總算運氣好,隻傷了些鱗片,在水底打個滾兒,搖頭擺尾遊向另一口池塘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