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在湖州一共呆了十五天,查勘石堤,考察水利,遊山玩水,又從沈括那裏討來了整治杭州七井的法子,公事完畢,眼看時間還富裕,就跟孫覺商量,何處還有美景值得賞玩一番?

孫覺立刻說:“自湖州沿江而上可到潤州,沿途山水旖旎,風景最值玩味,而且潤州多佛寺,其中金山龍遊寺、焦山普濟院、北固山甘露寺都值得一去。”

說起遊山玩水蘇軾勁頭十足,立刻點頭答應。於是孫覺為他雇了一葉輕舟,湖州府官員合著送給蘇判官幾壇好酒,讓他在舟中享用,一起把蘇軾送到江邊。孫覺取出一封信交給蘇軾:“我在江州承天寺認識了一位佛印大和尚,聽說他現在到金山的龍遊寺做了執事僧,我有封信想托子瞻帶去,與大和尚敘敘舊。”說到這裏忽然又叮囑蘇軾,“這佛印和尚有些不老實,子瞻要小心……”話沒說完就住了口,隻是嘿嘿地笑了兩聲。

蘇軾平時好交朋友,認識的高僧也多,如今替孫覺給朋友帶信也是應該的,至於佛印和尚有什麽“不老實”,孫覺沒說,蘇軾也沒多問。辭別眾人登上小船,長蒿一點駛入了長江。

潤州龍遊寺在金山之上,是長江沿岸最大的一座寺院。以前名叫金山寺,大宋天禧年間真宗皇帝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神遊”金山寺,醒後覺得奇妙,就把金山寺改成“龍遊寺”了。但皇帝一夢不值幾錢,雖然廟門上的招牌換了,當地百姓仍然習慣叫這裏為“金山寺”,改朝換代之後,信眾們理所當然又把寺名改了回來,至今仍叫“金山寺”。

佛印大和尚如今已是寺內四十八執事僧之首,是為“首座”。這位大和尚比蘇軾年長四歲,中等身材,體態勻稱,相貌溫和,舉止沉靜,笑容可掬,一看就是位高僧大德。

佛印和尚早聽過蘇軾的大名,又知道他從湖州帶來孫覺的信,忙把蘇軾請到僧舍奉茶。蘇軾拿出孫覺的信遞給佛印,佛印接過來讀了一遍,鄭重其事地收好,雙手合什對蘇軾笑道:“有勞學士了。當年貧僧在江州與孫大人有一麵之緣,孫大人曾與貧僧有約,要寫一首好詩送我,卻未如願,現在孫知府的信上說蘇學士文章錦繡,詩詞為本朝第一,請學士替他做三首詩,以償欠貧僧的‘文債’。不知學士是現在就寫,還是用罷素齋再寫?”

想不到孫覺信上竟有這樣奇怪的內容,蘇軾倒一愣,見佛印低眉垂首滿臉誠懇,一時不忍推卻,再一想,金山古寺乃是江南第一名刹,自己應首座大和尚之請留詩於此,其實是件有麵子的事兒,就說:“既然孫莘老有此一說,待我想想吧。”沉吟片刻,提起筆來寫了一首:

“此生念念浮雲改,寄語長淮今好在。故人宴坐虹梁南,新河巧出龜山背。

木魚呼客振林莽,鐵鳳橫空飛彩繪。忽驚堂宇變雄深,坐覺風雷生謦欬。

羨師遊戲浮漚間,笑我榮枯彈指內。嚐茶看畫亦不惡,問法求詩了無礙。

千裏孤帆又獨來,五年一夢誰相對。何當來世結香火,永與名山供井磑。”

蘇學士這首詩寫得沉雄莊嚴,極有氣魄。佛印看得連連點頭:“真不愧是蘇子瞻,好詩!”忽爾又道,“還有兩首,學士也一起寫了吧。”

蘇軾人雖老實腦子卻不笨,聽了這句怪話不由得心裏一動,抬起頭來,隻見佛印臉上似笑非笑,眼裏賊光閃閃,忽然明白自己讓這和尚騙了!忍著笑問佛印:“出家人不打誑語,孫大人這信上真讓我寫三首詩嗎?”

佛印把兩手一攤:“學士何苦與出家人計較?反正已經寫了一首,幹脆再寫兩首,貧僧請學士吃頓好齋飯。”

到這時蘇軾才明白孫覺為什麽說佛印這個和尚“不老實”了,忍不住笑:“齋飯有什麽意思,必得有魚有肉才好。”

佛印把臉一揚:“這好辦!隻要能得學士的詩,我就做一隻燒豬給你吃也不難!”二人說笑了一陣子,看天色尚早不到用飯的時間,佛印就陪著蘇學士出了僧房,先把金山寺遊覽一遍。

金山是長江裏一座不大的島子。因為格局有限,金山寺不得不依山就勢而建,廟門向西正對長江,山門外依次是大雄、天王、迦蘭、祖師各殿,又有畫藏樓、鎮江樓、觀瀾堂、永安堂、海嶽樓等處所,身為長江第一寶刹,僧眾多至千餘人,整座廟宇金碧輝煌,雕梁畫棟,香煙繚繞,梵唱不絕。

蘇軾被佛印領著各處看去,走到迦蘭殿前,隻見門廊裏塑著兩尊高大的天王像,左邊一尊金色麵孔,額上縱生一目,金盔金甲,手握降魔寶杵,左腳踏一鬼怪,是為“魑魅”;右邊一尊藍麵紅須,赤衣黑甲,手持長劍,擰眉瞪眼,右腳踏一妖物,是為“魍魎”,兩尊泥像都塑得十分傳神。蘇軾觀看良久,忽然生出個怪念頭來,就問佛印和尚:“大師覺得這兩位天王哪一個更厲害?”

蘇軾這一問是個不著調的孩子話兒。佛印抬頭把兩尊天王像看了看,順嘴說:“藍臉的厲害!”

見佛印答得這麽利索,蘇軾倒驚奇了:“何以見得?”

佛印把手往佛像一指:“一目了然嘛!”見蘇軾發呆,倒有些不耐煩,“你這個人怎麽笨得厲害!這都看不出來?”

給佛印這一訓斥蘇軾更糊塗了,忙說:“請大師指教。”

“也沒個禮數?”

佛印和尚著實難纏,蘇軾給他搞得沒轍,隻好咳嗽一聲,撣撣袍袖衝著佛印作了個揖:“小子無知,請大和尚點化一二。”

佛印這才滿意,點點頭:“這還罷了。”指著藍臉的天王說了聲,“他拳頭大。”

聽了這句回答,蘇軾一開始目瞪口呆,接著想了過來,頓時手扶欄杆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佛印臉上卻沒一絲笑容,反而責備蘇學士:“佛門淨地菩薩眼前,笑得如此不堪,成什麽樣子!”

蘇軾好容易忍住笑,喘著氣指著佛印說:“你這和尚不是好東西!”

佛印也沒好氣地說:“你這個人不厚道,給你講佛法,你倒罵人。”滿嘴胡言亂語,扯著蘇軾把幾座大殿遊了個遍,不知不覺走到山頂,隻見眼前高樓巍峨,已到到了慈壽塔下。

慈壽塔是金山寺裏最有名的景致,古已有之,後來屢次塌毀又屢次重建。如今這座慈壽塔是十年前由金山寺僧募化捐款重建起來的,通高十二丈,塔分七級,共有八麵,立於千樓萬閣之巔,獨立超群,直插雲漢。佛印帶著蘇學士登上塔頂極目遠眺,江天雲水,長風萬裏,不由歎道:“真是佛國聖地!真想做個掃塔的和尚,每天從塔底下一路掃上來,坐兩個時辰,再一路掃下去,肯定比做官有意思。”

蘇軾詩人氣質亂發感慨,佛印也不當真:“一座塔不算什麽,金山上還有比這裏更了不起的去處,居士走得動嗎?”

登塔的時候蘇軾有些氣喘,可聽說還有比這裏更了不起的地方,再累也要去,忙說:“走得動!”話音剛落,佛印拉起他的手就走。一路下了高塔,往西一轉,眼前竟是一道懸崖,幾個石窩子通到底下。佛印在前引路,蘇軾戰戰兢兢跟在後頭,一前一後摸索著走下崖頭,眼前閃出一個石洞子,進洞一看,方圓才十數步,洞裏有座泥像,其餘再沒別的了。

佛印指著洞中泥像對蘇軾說:“這就是唐宣宗年間重修金山寺的法海禪師,此洞曾是禪師的修行處。法海禪師本是宰相裴休的公子,一日聽僧人誦念《妙法蓮華經》,忽然悟了,於是遁入空門,一開始帶發修行,為寺中僧人挑水三年才得剃度,拜在靈佑大師門下,乃是禪宗一脈。後來雲遊各地,走到金山,發現廟宇毀敗,隻剩殘佛一尊,法海禪師就自燃手指一節,發願募化布施,重修廟宇。那時候寺裏沒有住處,法海禪師就住在這間石洞子裏頭。”指著那泥像說,“你看,禪師左手缺指一節,就是當年發下宏願時自己焚斷的。”

關於法海禪師的故事蘇軾略有所聞,但知之不詳。聽佛印一說忙凝神去看,果然那塑像左手食指缺了一節。想象當年法海大和尚焚指發願,何等決心!實在了不起。

佛印又說:“法海大和尚雖然發願重修金山寺,然而工程浩大,哪能一蹴而就?化緣之餘就開一塊菜園種菜自食。哪知幾鋤頭挖下去,竟從土裏刨出一壇金子!別的僧人見了都歡喜讚歎,稱頌道:‘大和尚誠心至此,連佛祖都顯靈了!’”

聽到這裏,蘇學士忍不住“嘿嘿”冷笑。佛印問他:“笑什麽?”

蘇軾收起笑容正色說道:“天下哪有這麽方便的金子?依我看,這些金子必是廟裏和尚偷著埋的。”

佛印和尚也點頭冷笑:“是啊,哪有這麽方便的金子?分明是別的和尚嫌一分一文的化緣太苦,就把早前存起來的金子埋在這裏,想借法海禪師的名氣弄一個‘佛祖顯靈’的名聲出來,引得善男信女都來參拜,廟裏自然就有錢了。可法海禪師心如明鏡,不肯認同,對和尚們說:‘這必是有人埋在此處的,且放在我這裏,是誰的誰拿去,若沒人來領,就交給官府處置。’結果放了七天無人來領,法海真就把金子交給官府了……後來你猜怎樣?”

蘇軾做官也做了十來年,官員那些嘴臉他見得多了:“隻怕官府與和尚是一個心思,想借‘佛祖顯靈’誇耀他的政績。”

佛印點點頭:“你說對了。做官的果然與和尚們一樣心思,也想借‘佛祖顯靈’抬自己的身份,拍皇帝的馬屁,急忙把此事報了上去。唐宣宗是個有作為的皇帝,在他手上搞出一個‘大中之治’,好像病人臨終前的回光返照,可整個國家仍在走下坡路,宣宗正發愁,忽然聽說‘金山寺佛祖顯靈’,這是天下掉下來的及時雨,要護佑他的江山!立刻撥下帑銀重修寺院,就在這荒島窮山上建起大大的一座廟宇,賜名為‘敕造金山寺’,又命法海禪師做住持。法海和尚沒辦法隻好留在廟裏了。聽說他晚年的時候常常一個人在這洞裏打坐,有時候一兩個月也不出洞,不見外人。”

聽了這個故事蘇學士搖頭苦笑:“法海禪師太老實,若是我,就跟和尚們說:‘這金子是誰的誰拿回去,七天之內沒人來拿,我就把它扔到長江裏,看看佛祖能否顯靈,再讓這金子自己浮上來。’”

蘇學士這些話把佛印也逗笑了:“蘇學士用的是西門豹的手段!”

蘇軾也笑道:“這還不算,等扔完了金子,我就把那些說謊騙人的和尚扔到長江裏去!”

蘇軾這話一語雙關,遠指欺騙法海禪師的無聊僧眾,近的則是取笑佛印和尚。佛印當然聽出來了,也不生氣,指著蘇軾笑道:“你這個學士也不是好東西!”

到這時,蘇學士與佛印和尚已經成了知心朋友,都覺得小小古洞比外頭的大千世界還幹淨些。於是不約而同席地而坐。學著當年法海禪師的樣子打坐起來。

蘇軾是個坐不住的人,大約坐了半個時辰就睜眼來看,見佛印和尚心平氣靜,穩坐如山,也不好打擾,又閉目靜坐,不一會兒又睜開眼,問佛印:“依大師看來在下是什麽樣的人?”

佛印把蘇軾看了一眼,平心靜氣地說:“施主自然是一尊佛。”片刻又問蘇軾,“施主覺得貧僧是什麽樣的人?”

蘇軾笑道:“大和尚自然是個‘狗矢橛’。”兩人相視而笑。

蘇軾與佛印和尚的對話聽似玩笑,其實所說都是讖語。

佛門有個根本奧義:人人本來都是佛,隻因昧了本性,於是沉淪。《楞嚴經》說:“汝等當知,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禪宗六祖惠能也教人“前念不生即心,後念不忘即佛。”所以“人人本來都是佛”乃是大道,佛印和尚與蘇學士對座論禪,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很平常。

至於蘇軾所說,聽起來似乎有些唐突,其實是個典故:有僧問燃燈佛:“何謂古佛心?”燃燈佛答:“並州蘿卜重三斤。”又問:“什麽是道?”答:“狗矢橛!”再問,則曰:“不可說,不可說……”

禪理佛法與世間一切哲學一樣,都是從日常生活最簡易處得來的。一個三斤重的蘿卜,其生長培養、上葉下根,仔細說來處處是“佛法”,隨便一處都能使人得教益。可有相者皆是虛妄,既落形跡,皆屬生滅。若要從“佛法”中求一個“定論”,硬搞出一個所謂“永世不變、唯一無二的真理”來,立時成了拘束人們思想的枷鎖,也就如同狗屎一般了。所以佛曰“不可說”,寧可沒有,不要弄錯……

佛法禪理其實是哲學,可惜世俗人並不能明白“哲學”為何物,他們要的隻是個精神寄托,而大和尚平時對信眾們也不能一一關照,隻能講幾個行善積德的小故事,讓信眾們行一個“善”,避一個“惡”,其實所講的多是“狗矢橛”而已,可惜善男信女卻以為這就是“道”,就是“法”,拿個驢糞蛋子當“珍珠”供著,卻把珍珠扔在糞土裏。

哲學雖好,一向是講不通的,要想讓世人相信,用裝神弄鬼編故事的辦法往往好使,對此,即使高僧大德,照樣無可奈何。

蘇學士為人夯直,心眼兒少些,卻也因此而誠實專注,慧根深厚,不是個“俗人”,所以他明白佛法的尷尬,和尚的無奈。隻是當麵指責和尚講的是“狗屎”畢竟有些過激了。

但佛印大和尚是位高僧大德,聽了這話深以為然,唏噓而已:“當年禪宗五祖弘忍大和尚欲傳衣缽,有個燒火僧惠能來見他。五祖問惠能:‘汝作何功德?’惠能答道:‘願竭力抱石而舂,供眾而已。’何等悟性,何等功德!天下人但有這‘抱石而舂、供眾而已’的心,怎麽不成佛呢?偏就不悟!隻等著和尚們說些故事哄他!哄一哄,才做一件好事,一轉頭,卻又做下十件壞事,難救呀,難救。”

世人難救,這是句實話,可這話當和尚的實在不該說。佛印和尚說這話,說明他這個人其實和蘇軾一樣,都是直腸熱心的呆子。蘇軾就拿佛印打趣道:“大師不必灰心,世上也有我這樣容易救的人。”

佛印瞟了蘇軾一眼:“你也難救!”

“怎麽難救?”

佛印鼻子裏哼了一聲“你這人嘴利如刀,雙眼全盲,閑來就在荊棘叢中打滾,多事!”

佛印和尚好厲害,一句話把蘇軾渾身的毛病全說破了。蘇學士臉上一紅,忙問:“我這病還能救嗎?”

蘇學士這話問得很認真,佛印也就認真想了半晌,卻又說:“學士其實深有福澤,未必要人去救。”

佛印這話說得不明不白,蘇軾忙問:“我有什麽福澤?”

佛印搖頭笑道:“不可說,不可說,一說怕說破了。總之學士隻管做去,將來有分曉。”

蘇軾有慧根,佛印和尚說的話他不懂,卻有感應。忽然想起早年間進京趕考時興國寺長老德香告訴他的話:“以前有位和尚對我說:‘無常是苦,但苦中有一點樂,銜而遊之,當見活水。’你今天說的‘福澤’二字與此有關嗎?”

佛印略想了想,點頭道:“這位大師說的‘活水’與我說的‘福澤’是一回事,蘇大人這一生或許並不順遂,但苦中有樂,樂比苦多,實在不需要別人去救。”

到這裏,佛印已經把“天機”泄露了一半,生怕說得太多反而於蘇軾無益,忙換了話題:“到用飯時間了,咱們先填飽肚子再說吧。”

這時候蘇軾也餓了,跟著佛印回到僧舍,見齋飯已擺在桌上,不過一碗白飯兩樣素菜。蘇軾也不挑剔,和佛印對坐而食,談談笑笑,飯快吃完了才想起來:“大師早前請我寫詩,說是有一頓好齋飯,還有一隻‘燒豬’!如今此物在何處?”

金山寺是名山古刹,佛印和尚是位高僧大德,他這裏怎麽會有“燒豬”呢?剛才不過隨口說笑。哪知蘇學士不依不饒,佛印忙說:“忘了忘了!這算貧僧欠了你的,日後必還!”

蘇軾也笑道:“我記住了,將來這隻燒豬是一定要吃的!”正說著話,卻有個僧人在門外招手喚佛印,佛印忙起身出去了。

佛印和尚被叫了出去,蘇軾坐在僧房裏喝茶,一開始還坐得住,很快就椅上生針坐不住了,起身在屋裏轉了幾個圈子,可惜出家人四大皆空,身無長物,竹榻、蒲團、佛像、經書而已,低頭一看,案頭擺著一部《妙法蓮華經》,就捧起來看。

《妙法蓮華經》說一乘圓教,表清淨了義,究竟圓滿,微妙無上,是佛門至高經典。蘇軾早年博覽群書,這部經自然讀過。但蘇學士當年隻在策論詩文方麵下過苦功夫,佛家典籍隻讀了一小半兒,卻忘了一大半兒。眼前百無聊賴隨手翻看,三下兩下,已經翻到經書第二十五品,乃是一個“觀世音菩薩普門品”:

“我為汝略說: 聞名及見身,心念不空過, 能滅諸有苦。

假使興害意, 推落大火坑,念彼觀音力, 火坑變成池。

或漂流巨海, 龍魚諸鬼難,念彼觀音力, 波浪不能沒。

或在須彌峰, 為人所推墮,念彼觀音力, 如日虛空住。

或被惡人逐, 墮落金剛山,念彼觀音力, 不能損一毛。

或值怨賊繞, 各執刀加害,念彼觀音力, 鹹即起慈心。

或遭王難苦, 臨刑欲壽終,念彼觀音力, 刀尋段段壞。

或囚禁枷鎖, 手足被杻械,念彼觀音力, 釋然得解脫。

咒詛諸毒藥, 所欲害身者,念彼觀音力, 還著於本人。

或遇惡羅刹, 毒龍諸鬼等,念彼觀音力, 時悉不敢害。

若惡獸圍繞, 利牙爪可怖,念彼觀音力, 疾走無邊方……”

這些經文蘇軾早先也讀過,但並未留意,今天與佛印和尚鬥了半天嘴,興致頗高,再讀之下津津有味,待看到“咒詛諸毒藥,所欲害身者,念彼觀音力,還著於本人”一句時,忽然心裏生出一個想法,自語道:“真是荒唐,佛祖慈悲,怎忍把詛咒之術還施於人?這經寫得不對!”也沒多想,抓起筆來就把“還著於本人”五字抹去,在旁邊小字添上“兩家都無事”五個字,自己越看越覺得有道理,不禁撚須微笑。

正在此時佛印和尚回來了,見蘇學士在佛經上寫字,大為好奇,忙拿過來看。蘇軾在邊上笑道:“大師看我這一改動如何?”

半晌,佛印抬起頭來:“這部《妙法蓮華經》是我二十八歲那年先師子榮大和尚親手贈與我的,平時放在案頭,讀了不下千遍,如今此經與居士有緣,卻與貧僧斷了緣分,我就把這部經書送給蘇居士吧。”

佛印的師父子榮大和尚乃是雲門宗一位高僧,連蘇軾早年也聽說過他的名字。這部《妙法蓮華經》是子榮和尚送給佛印的,佛印卻說此書與蘇軾“有緣”,和自己的緣分卻“斷了”,這話蘇軾聽不太懂,可是如此貴重的經卷佛印竟隨便送給他了,真是樂不可支,忙說:“這怎麽好意思!”

佛印連連擺手攔住蘇學士的話頭兒:“我話還沒說完——經書居士隻管拿去,但需付我兩貫錢。”

佛印這話真把蘇學士說愣了:“大和尚要錢幹什麽?”

佛印兩手一拍,重重地歎了口氣:“居士還來問我!這經書本是個寶貝,哪知被你胡亂塗改了幾個字,已經毀了!幹脆讓你拿去吧。可你拿了我的經書去,難道我就此不讀《妙法蓮華》了?所以跟你要兩貫錢,另買一部經來看。”

佛印一說話就是打趣,半真半假,蘇學士也吃不準他這是責備還是說笑,隻得問道:“我隻隨便改了一句話,怎麽就把經書毀了?”

佛印又是連連搖頭:“居士請看,這經書上原本寫的是:‘咒詛諸毒藥,所欲害身者,念彼觀音力,還著於本人。’意思是說有那用詛咒之術要害好人的,雖然用了邪惡咒術招來妖魔鬼怪,可是妖魔害人靠的是人身上的弱點。有貪心的,妖魔就借一個‘貪’來害他;有嗔心的,妖魔就借一個‘嗔’來害他,有怒心的,妖魔就借一個‘怒’來害他……可這位善信能持觀音正念,願力加持,慈悲護體,正念無間,無懈可擊,妖魔鬼怪圍繞身周欲害不能。然而妖魔本性必要害人,不能害這正人君子,必然反過頭去害那個施展詛咒之術的惡人,此是因果循環,惡人自取報應,與菩薩無關!可蘇學士在上頭胡亂改了一句,說什麽‘兩家皆無事’,這是說妖魔昧了害人的本性,自己化為烏有了嗎?還是說‘因果’二字已經無用了,天下人隻管做惡,絕無報應?單是這一句話的改動已經破了佛法!這經還能要嗎?我的僧房平時不閉門,沙彌、遊客任意進出,見了案上的經書難免翻開一讀,讀到這裏,豈不被你誤了?所以我說這經書要不得了,你且拿回去。另外給我些錢,讓貧僧買一部沒有錯字的吧。”

佛經中的言語大多深奧嚴謹,蘇學士雖然學問淵博,對佛學其實一知半解。偏此人又是一身孩子氣,有時候難免犯“自以為是”的毛病。今天他在佛印和尚先師所贈的寶貝經書上胡亂改了一句,且不說所寫的內容完全不對頭,單是這個做法就很沒禮貌。佛印是有點兒不高興了。

但大和尚貪、嗔、癡、慢之心比旁人淡得多,雖是不高興,一眨眼也就撇開了。拿起筆把蘇軾亂寫的那句話塗掉,找了一塊舊布把經書包起捧到蘇軾麵前:“《妙法蓮華》是個法門,學士遠道而來,貧僧無禮可送,就把這部經書送你吧。”

佛印意定神閑,言語真誠,以《妙法蓮華經》相贈實在出於真心,蘇軾忙伸手捧過經書,再三道謝。

此時天色將晚,蘇軾畢竟是杭州府的判官,公事在身,不能在金山寺久留,就向佛印告辭。

佛印和尚與蘇學士一見如故,有些不舍,親自把蘇學士送出來,兩人出迦蘭殿,過觀音閣,蘇軾一眼看見觀音大士像身披瓔珞,手持念珠,麵露微笑,就問佛印:“觀音菩薩為何拿著念珠?難道菩薩也向神佛禱告?”

蘇軾這一問十分刁鑽,哪知佛印想也不想就說:“菩薩當然也念佛。”

蘇軾忙追問:“菩薩向誰禱告?”

佛印淡淡答道:“自然是觀音菩薩。”

蘇軾一愣:“這是什麽話!難道觀音菩薩向自己禱告?”

佛印點頭道:“天下事都一樣:但凡求人,不如求已。”

天下人原本都是佛,當然“求人不如求已”。但這七個字並不容易,非要有自我、有自信、有良知的人才能做到。可惜多數時候、多數人,或無“自我”,或不自信,或因為貪嗔癡慢諸多惡念昧了良知,總是不能自立自為,偏要去求人。

總之,求人不如求已,未必人人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