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判官瞎點鴛鴦譜

熙寧六年八月間,杭州府一年一度的大事件——錢塘江潮又要來了。

錢塘江是個喇叭口,外寬內窄,每到月圓潮漲之時,海潮直逼內陸,激**洶湧驚心動魄。大約早在春秋時代,江邊觀潮就是當地百姓一大樂事。又有傳說,早年江中有一個羅刹水怪經常出來害人,後來被術士殺了,想不到羅刹鬼死後化為暗礁,橫十丈,縱十裏,船隻到此往往觸礁傾覆,船戶們給這暗礁取了個名字叫“羅刹石”。占據兩浙十三州的吳越王錢鏐做了一個夢,有人告訴他:“羅刹石”在江中作惡是海龍王在背後撐腰,錢塘大潮也是海龍王作崇,錢鏐大怒,就在八月十五潮起之時於岸邊布置勇士三千人,各帶強弓勁弩,等潮頭一來就亂箭齊射!一頓箭雨將潮頭射退,從此海龍王怕了錢鏐,錢塘江潮的威力比早前減去三分,“羅刹石”也露出水麵,漸漸與陸地連為一片,不敢再害人了。

自從大宋平了吳越國,一百年來再沒有健兒拿著弓箭去射潮頭,在錢塘江作崇的龍王沒了管束,錢塘江潮洶湧一年勝似一年。杭州人表麵斯文,內心勇猛,眼看沒有了射潮頭的戰士,就有人召集那些十五六歲的男童,個個精熟水性,每到大潮來時這些孩子就駕小船、舉紅旗直入江潮,穿梭風浪鼓勇弄潮,岸上官紳百姓齊聲歡呼,待“弄潮兒”上岸後就地發給賞錢,一次弄潮所得夠這一家人一年吃用。

由於踏浪弄潮新奇刺激、賞賜豐厚,貧家少年趨之若鶩,甚至有富戶豪紳專門豢養“弄潮兒”,每到大潮之時就命這些孩子到水裏爭奇弄巧,為主家博一個彩頭。可錢塘大潮是“龍王作崇”,凶猛異常,每年都有“弄潮兒”淹死江中,朝廷嚴令禁止此事。然而杭州人膽子大,不顧朝廷禁令,每年暗中發賞引人弄潮,於是年年有人不顧朝廷禁令入江弄潮,雖死不悔。

“弄潮”既已成為民俗,官府也沒辦法,隻能下令官員不準到江邊“觀潮”,以免助漲“弄潮”之風。從此官府有了新例:拿“公使錢”在鳳凰山頂的望海樓設宴,闔府官員湊在一起飲酒觀潮。

錢塘大潮在每年八月中旬,日子相差幾天。今年的大潮正是八月十八日,於是有美堂盛宴也定在八月十八。這種有趣的事兒蘇判官最是熱衷,頭一天就急得抓耳撓腮,白天吃不香,晚上睡不好,第二天早早就到了望海樓。等了好久,眾官員才一個個走上樓來,知府陳襄卻一直沒露麵,一問才知,知府手裏有公務,怕是趕不上觀潮了。

知府不能觀潮實在可惜,眾人也沒辦法,互相寒暄之後紛紛立在窗前,麵對江水,等著潮頭。

又過了好久,隱約聽得雷聲滾滾由遠而近,錢塘江上一條細細的白線飛馳而來,轉眼已到樓前,潮頭湧起竟有一丈多高!直立江麵,吼聲如雷,濺玉噴珠,勢如奔馬,激岸之處卷浪層層,雖然離得遠,仍感到腳下震撼,心有餘悸。

就在這緊要時候,推官陳亮忽然指著江中叫道:“各位快看!”蘇軾忙順著陳亮手指處看去,隻見駭人的江潮中竟有三五麵紅旗一卷一閃,又有兩麵巨大的傘蓋,一青一紫,每隻傘要兩三個人才舉得起,都在潮水中時隱時現,正是那些不顧生死的“弄潮兒”在江中獻技。眾人齊聲喝彩。

這場大潮足足過了個把時辰,江水中的傘蓋紅旗漸漸隱去,官員們心境也鬆懈起來,回到桌旁坐下。錢塘縣令周邠笑道:“海龍王的事做完了,該蘇判官上場了。”眾人聽了都是一笑,各取紙筆鋪在桌上。這時蘇學士心裏已經有詩,當場錄了下來:

“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

鯤鵬水擊三千裏,組練長驅十萬夫。

紅旗青蓋互明滅,黑沙白浪相吞屠。

人生會合古難必,此景此行那兩得。”

蘇夫子這幾句是古今“詠潮”第一詩,沒人比得過,眾人隻剩讚歎而已。仁和縣令徐疇在旁笑著說:“我本來也有幾句,如今被子瞻這詩壓在上頭,竟無從落筆了。”

周邠忙說:“你怎麽不早說!我們先等你寫完再讓子瞻寫詩也不遲。”

徐疇搖頭歎氣:“我寫完了,他卻寫出這一首來,我那詩隻好撕碎了從窗戶扔出去,也沒意思。”眾人聽了都笑做一團。

這時天已黃昏,望海樓上點起燈籠,隻聽玉珮叮當,嬌聲燕語,周韶、胡楚、龍靚三人盛妝而來。

這幾位花魁到了,望海樓上的氣氛立時不同。眾官各自上前迎接三美,殷勤款曲。在這些官員麵前胡楚、龍靚都是一臉快活的樣子,與眾人有說有笑,隻有周韶一個人在桌角垂首默坐,臉色灰暗,也不說話。

原來周韶的母親生了重病,情況很不好,這些日子周韶都在母親床前侍奉,已經不肯出來見客。今天杭州府官員設下一年一度的觀潮盛宴,特意招她,去傳話的又是推官俞希旦,那是個強橫的人,把話說得很硬,周韶不敢不奉承,隻好勉強來席前侍酒,雖然鬢插珠玉唇抹胭紅,心卻不在這裏,也實在沒有什麽意興,隻求湊合了事,趕緊回家。

周韶的心事別人哪裏知道,這些人拿“公使錢”召伎陪酒是為了找樂子,也沒功夫問人家的心事。見周韶心不在焉,這些人難免掃興,但他們也知道陳太守對周韶特別看重,不好多說什麽。好在還有兩美在側,照樣倚紅擁翠快活得很,也沒人搭理周韶。

偏偏蘇學士比其他男人心細,人也和善,早前與周韶見過兩三麵,就當她是個朋友,見這女孩子一個人悶坐著,就倒了一杯酒捧過來,笑著說:“姑娘也喝一杯吧。”

在這群官員裏周韶對蘇學士最有好感,見他勸酒不好推辭,就飲了一杯,點頭道謝。蘇軾見她強顏歡笑,意思還是淡淡的,忍不住又問:“姑娘有心事嗎?”

周韶雖有心事,卻犯不著對酒席上這些人說,搖搖頭:“沒什麽,隻是身上沒力氣,可能累了吧。”不想多說這些,就換個話題,“知府大人怎麽沒來?”

聽了周韶這一問,蘇軾恍然大悟,這才明白周韶今天意興闌珊,原來心裏惦記著知府陳襄。

陳襄是大宋朝最有名的理學宗師之一,當今多少名流學者都出自他的門下,就連前任杭州知府沈立也是陳襄的及門弟子。早年陳襄在朝廷擔任禦史知雜事,為了阻止王安石推行《青苗法》,三日內五上劄子對神宗皇帝苦苦勸諫,因此遭貶離京,這份忠直被天下人讚歎。那時候蘇學士正在京師做官,曾經親眼目睹陳襄與王安石和”三司係”那幫權貴們爭論,對陳襄佩服得五體投地。在這位缺心眼兒的老實夫子想來,周韶這個才華出眾的杭州名妓戀上陳襄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大學者大名士,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何況陳襄對周韶也青眼有加,還曾當麵對蘇軾稱讚周韶是一朵“青蓮”。

陳襄對周韶是愛,周韶對陳襄是慕,兩人若走到一起,不正是一段好姻緣嗎?

想到這裏,蘇軾心裏暗笑,忙安慰周韶:“不要急,知府大人馬上就來。”怕她一個人悶坐無聊,就對眾人笑道:“今夜觀湖樓上好風月,酒饌都是俗物,不如請周姑娘為咱們奏一曲琵琶如何?”眾人一聽齊聲叫好。

蘇判官在這裏瞎張羅,周韶卻實在沒這個心情,隻好站起來強笑道:“我今天身子不舒服,還是免了吧。”

周韶惦記母親的病痛,別人不知道,胡楚與她交情最深,當然知道。見周韶推辭不肯彈奏,怕她掃了這些當官的麵子,忙起身笑道:“我替周姐姐彈一首。”抱過琵琶彈了一首曲子,眾人也都喝彩,偏魯有開多事,指著周韶說:“今天我等在此歡宴,花魁娘子怎麽病了?想來入秋天冷,你這細瘦的身子受不了寒氣,我看連喝三盞酒,什麽病都好了!”推官陳亮忙從桌上拿過三隻杯,一一倒上酒,高聲說:“姑娘把這酒都喝了,身子暖一暖,好生給我們唱個曲兒!”

若在平時,周韶很會應付這些場麵,可今天心裏實在不痛快,又給這些人一頓起哄,更加厭惡,臉上忍不住帶出些樣子來。蘇軾在旁看到,忙打圓場:“剛聽了一曲,再彈奏也顯累贅,不如在下寫一首詩,大家也和幾首。”把桌上碗盤推開,清出一塊空地方來,順手把陳亮剛倒的三杯酒一氣喝了兩杯,既助詩興,又幫周韶把這場酒擋過去,略一沉吟提筆寫了一首:

“今歲東風巧剪裁,含情隻待使君來。

對花無信花應恨,直恐明年便不開。”

蘇學士的詩作中,這篇信手之作是掛不上號的,但其中“含情隻待使君來”一句卻寫得極為直白。至於後邊兩句更是明顯的調笑之意,好像周韶對陳知府如何癡情,以至於瞋怪知府失約。席上這些當官的都是慣看上司臉色的伶俐蟲兒,也隱約知道陳襄喜歡上了周韶,看了這首詩,一個個都衝著周韶嘿嘿直笑。

周韶讀了這詩,先是一愣,繼而又羞又氣滿臉通紅,把頭一低,更不肯和這些人說話了。

眼看席前的場麵簡直快搞僵了,蘇軾卻毫不自知,還在邊兒上瞎張羅,故意拿著詩去問胡楚和龍靚:“我這詩寫得如何?”胡楚是周韶的知心朋友,隻能硬賠個笑臉兒,嘴裏什麽也不說。龍靚知道周韶的脾氣外柔內剛,生了氣大家都難看,忙換話題:“蘇大人詩寫得真好,不如再喝三杯酒,也給我寫一首詩吧。”趕緊倒了一杯酒直遞到蘇軾麵前,蘇軾興致正高,就著龍靚的手兒喝了,提起筆來又要寫,偏巧這時陳襄走了進來,衝眾人抱拳笑道:“來晚了,大家包涵。”

陳太守是席上的主人,見他來了,胡楚、龍靚都搶上去迎他,周韶也不得不起身衝陳襄行禮。陳襄眼裏把周韶看得最重,專門對她微笑頷首,走到桌前正看見蘇軾寫的那首詩,拿起讀了一遍,心裏頓時明白,忍不住抬著去看周韶。見美人垂首而坐,兩頰飛紅,含羞帶嗔,模樣兒十分有趣,不知周韶快被蘇判官惹翻了,還以這是美人矚情於他,等得焦急,心裏不禁得意。

見陳襄來了,他與周韶之間又是這樣的情景,蘇軾心裏頓時又有了四句詩,提筆寫道:

“仙衣不用剪刀裁,國色初酣卯酒來。

太守問花花有語,為君零落為君開。”

若說蘇學士剛才那首詩是暗語調笑,這首詩卻是明指明言,十分輕薄。也是蘇子瞻喝多了酒,借酒裝瘋在這裏胡鬧,眾官員都給陳襄湊趣,一起哄然叫好。陳亮拿起桌上剩下的一杯酒強塞到周韶手裏:“唐明皇有‘國色早酣酒,天香夜染衣’一句,正應在姑娘身上,就以此酒敬過大人,大家痛飲一場,不醉不歸!”

當此時,周韶實在沒辦法了,順手把酒遞到陳襄麵前。陳襄正要伸手去接,魯有開搶上來攔住:“大人何須動手?”一時間所有人的眼睛都看著周韶,逼得周韶無法,隻得把杯子直捧到陳襄嘴邊上。

陳襄大樂,湊上來就著纖纖玉手把這杯酒喝幹了,望著眼前這位清麗動人的“花魁”,不禁春心**漾。好歹是位學問宗師,不好意思像魯有開之流那麽露骨,反而略避開些,不動聲色在主位上坐了。周韶本應上前侍酒,這時卻低著頭坐著不動,龍靚忙上前斟酒獻飲。眾人知道周韶害羞,知府又愛護她,誰也不敢催她,隻是在一邊看著她笑。

“曖昧”這東西很古怪,似乎是個秘密,卻又人人知道;看著像個玩笑,卻不用嘴去說,隻拿眼神逗弄。於是一群官員都在互相擠眉弄眼兒,席上隻有周韶一個人又羞又氣,窘得不知往哪裏躲。

雖然“花魁娘子”毫不殷勤,可有胡楚、龍靚這兩隻蝴蝶兒在人堆裏穿梭,場麵也還算熱鬧。這場莫名其妙的酒宴就這麽莫名其妙地吃下去了。眼看一更將近,眾人都有了三分醉意,正是學士才子詩興大發的時候,卻聽得樓外風聲虎虎,幾扇格窗吹得忽開忽合,眾人忙搶上來關窗,隻見一道厲閃橫空,緊接著雷聲就在耳畔炸響。

隻片刻功夫,豆大的雨點已經灑落下來,打得屋頂窗欞嘩嘩亂響,巨雷厲閃一個接著一個,胡楚、龍靚齊聲驚叫,各自找一個靠得住的人鑽到懷裏躲避。也真是巧,龍靚躲在縣令劉邠身邊,胡楚偏就鑽到了蘇學士懷裏。

蘇軾本是個正人君子,沒有那麽多無聊心思,然而此時已有三分酒意,又趕上這迅雷豪雨,佳人受了驚嚇,似無意間投懷送抱,心裏也難免一熱,摟著胡楚笑道:“別怕,雷公最靈驗,隻打惡人,不害好人。”

胡楚躲在蘇軾懷中昵聲笑道:“我怎麽知道大人是惡人還是好人?”

美人這話問得有趣,蘇軾假裝想了想,笑著說:“我大概還算個好人吧。不如寫一首詩,約雷公到席前來見一麵。”當下揮筆寫了一首:

“遊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雲撥不開。

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

十分瀲灩金樽凸,千杖敲鏗羯鼓催。

喚起謫仙泉灑麵,倒傾鮫室瀉瓊瑰。”

蘇學士這首詩乃是佳人笑靨,酒後雨中,欣喜激昂,狂態畢露。詞句其實一般,氣勢卻大得嚇人,讀之心緒顛倒血脈賁張,也是一首佳作。席間眾人讀了這首詩不由得齊聲叫好。

這時已至殘席,眾人四散坐著隨便說些閑話。縣令周邠借著酒勁兒把龍靚摟進懷裏,兩人端一杯酒,你一口我一口邊吃邊笑。胡楚滿麵嬌霞似醉非醉,把個熱哄哄的身子倚在蘇學士身上,嘴裏嘟噥著:“奴家如此薄命可憐,大人倒一杯酒給我吃吧。”蘇學士也就知情識趣,倒杯熱酒遞過來,兩人有一句沒一句說些無聊話兒。隻有周韶一人立在窗前望著潑天大雨發愣。

知府陳襄走到周韶身後輕聲問:“卿在看什麽?”

酒宴上沒有清靜處,周韶雖然避到窗邊,畢竟不能躲進雨裏去,隻是滿心落寞究竟驅不開,看也不看陳知府,半天,口中喃喃道:“這麽黑的夜,這麽大的雨,讓人心裏害怕。”

周韶本是一聲哀歎,在陳襄聽來卻仿佛倦鳥尋巢的乞求。就在周韶耳邊低聲說:“不要怕,有本官在此,風雨算得了什麽?”說著,也不顧自己胡須半白大腹便便,手臂一攏,把周韶擁入了懷中。

有美堂的酒宴過後一個月,朝廷來了旨意,因為京師附近遭了旱災,百姓生活困苦,命杭州太守陳襄到應天府與留守司商議借糧賑濟之事。陳襄離開杭州時把知府官印交給北廳通判蘇軾掌管。

請蘇軾代掌官印,這是陳襄對蘇學士的器重。不過杭州府也沒有什麽緊急公事,這顆官印放在蘇學士手裏十來天,隻用了一次,就是一名官妓到府衙請求脫籍從良,蘇學士成人之美,大概問了兩句就蓋了印,發下劄子準她離開妓院自行嫁人。

這件小事過去了五六天,蘇學士已經快忘記了,這天正在北廳辦公,忽然有人遞狀求見。蘇軾放下公事走出來,見一個年輕女子跪在堂前,素練如雪脂粉不施,竟是花魁娘子周韶。

自古男主外女主內,一個女人家到公堂上拋頭露麵十分不雅。且周韶這樣的名妓與杭州府官員多有私交,若有什麽事大可以私下向官員托請,像這樣跑到公堂上來求告,想必有什麽要緊的事,蘇軾忙問:“姑娘來做什麽?”

周韶猶豫片刻才慢慢地說:“小女子想求大人一件事。”

蘇軾的腦子很好使,看了周韶的臉色,再一想,已經隱約猜到她的來意。

一個官妓到府衙來拜見上官,除了請求脫籍從良,還能求什麽事呢?要是別人為此來求蘇軾,他一點也不意外,但周韶是知府陳襄心愛的人,她若脫籍嫁人,自然是嫁給陳襄才對。可陳知府平日天天在公堂上坐著,周韶不來,偏偏陳襄離開杭州到應天府去,周韶卻跑來了,若真是為了脫籍而來,顯然周韶要嫁的人不是陳襄。

這一想,蘇軾倒有些好奇,忙問她:“什麽事?”

“小女因為家貧,九歲被賣進娼門,至今已經十載,眼看青春無多,再耽擱下去怕是沒有下場了。這些年我也存了些錢,已經湊足贖身的費用,想求大人寫一個手劄,放我脫籍從良,自行嫁人。”

周韶說的果然是這件事,而且說出“從良嫁人”的話來,似乎已經有了歸宿。但周韶不求陳襄,卻來求自己這個判官,顯然,此女認定的夫婿不是陳襄。

陳襄這年已經五十六歲,周韶隻有十九歲,可陳襄是一府太守,官職顯赫,地位尊榮,論品行,鐵骨錚錚的諫臣,天下聞名的君子;論學問,時下幾乎無人望其項背,何等了得人物!周韶不過一個妓女,能被陳襄看中,對她而言簡直是天大的福分。若說周韶不愛陳襄,居然另有所愛,蘇學士實在不能理解,忍不住問了一句:“你說嫁人,要嫁何人?”

蘇軾這一問好不唐突,周韶滿臉通紅無話可回,半天隻說了句:“求大人開恩,賞我一道劄子……”

妓女從良是個好事,尤其周韶這樣的女子淪落風塵本就令人唏噓,若能出離火坑,蘇軾也替她高興。可周韶明明已與陳襄兩情相悅,卻忽然拋開陳襄來求脫籍、要“嫁人”,這時答應她從良,等於投魚入海,放鳥歸林,以後在陳襄麵前怎麽交待?

再說,嫁給陳襄實在是周韶最好的歸宿,現在這女人不知犯了什麽糊塗,起了外心,難道嫁給別人能有追隨陳襄快活嗎?蘇軾實在想不通。

——為了陳襄,也為了周韶,為了玉成這一樁足能傳為佳話的美好姻緣,今天這個“脫籍”的劄子不能發下去。

拿定主意,蘇軾心裏踏實了,可當著周韶的麵直言拒絕又不好看。蘇學士是個頑皮的人,童心忽起,笑著說:“好,我就寫個劄子給你。”拿過一張紙,提筆寫了幾行字,取過官印鄭重其事地蓋在上頭,折起來遞給周韶。

眼看十年苦求的寶貝文書到了手,周韶顧不得接劄子,先跪在地上給蘇判官叩了三個頭,再起身已是淚流滿麵,雙手接過那道劄子打開來看,隻見上頭寫著四句話:

“慕周南之化,此意誠可嘉。

空冀北之群,所請宜不允。”

看了這四句瘋瘋顛顛的鬼話,周韶臉色慘白,剛才因為高興落下的眼淚尚未擦去,瞪大雙眼直盯著蘇學士,那神情,就好像看著一頭張牙舞爪的妖魔。

這時蘇軾才明白自己開了個蠢玩笑,後悔不迭,忙要解釋,周韶已經把那張紙片扔在地上,雙手掩麵飛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