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公堂上駁回了周韶脫籍從良的請求,官府有酒宴,這位“花魁娘子”再也不肯來陪客了。周韶氣質華貴清高,與她相處多了,眾官似乎也習慣了這份與眾不同的雅趣。如今周韶不來,酒席上隻剩庸脂俗粉,意思實在差多了。

其實周韶不再應酬酒宴是因為她母親病逝,在家裏守孝。可蘇學士哪知道這些,隻當周韶這是與官府賭氣。自己不肯讓人家從良也確實虧心,不敢強求她。魯有開、俞希旦這些人都以為周韶與陳太守相好,雖然心裏埋怨她落上梧桐樹就長了架子,嘴上卻不敢得罪這位知府家未來的“如夫人”,於是周韶缺席就成了慣例,總之她也不肯來,別人也不敢催。

一個月後,杭州知府陳襄回來了,與他一起到杭州的還有一個官員:婺州知府蘇頌。

蘇頌,就是當年不肯把王安石的學生李定任命為監察禦史裏行,與宋敏求、李大臨一起屢次“封還詞命”不肯撰寫詔書的三位知製誥之一。因為公開與王安石和“三司係”作對,這三位知製誥被時人尊稱為“熙寧三舍人”。也因為反對王安石,三位知製誥都遭到貶逐,蘇頌外放婺州知府,治所離杭州不遠。這次也是因為公務,蘇頌有機會到杭州一行,順便看望陳襄這位老朋友。

蘇頌是老前輩,又是名臣、學者,杭州官員對這位老前輩十分崇敬,急忙在望海樓擺下盛宴為蘇頌接風洗塵,兼迎太守陳襄回府,闔府官員都來捧場。為了湊個熱鬧,又招來名妓侍酒,這一次特意叫俞希旦上門去請了周韶,至於周韶到底對陳襄有情無情?肯不肯來赴這個盛會?眾人都吃不準。

想不到這次周韶倒很順從,二話不說,如約而至。

見周韶果然來了,蘇學士嘴裏不說肚裏暗笑:花魁娘子果然對知府大人有情,前頭躲在房裏鬧了一個月脾氣,聽說知府回來,這不,又出來了吧?

片刻功夫,周韶、胡楚、龍靚三人都到了望海樓。一看周韶的樣子,眾官都吃一驚。

周韶平日樸素淡雅韻致天成,可淡雅韻致畢竟還有三分妝飾。今天卻隻穿了一身白衣,麵上不施脂粉,頭上沒有釵環,隻在鬢邊插了一朵絹織的白花兒,這副打扮哪是席前陪酒,分明是剛從靈堂上守孝歸來!

其實周韶真的在為母親守孝,隻是這些事當官的哪能知道?見她這副模樣,蘇軾、周邠這些人都暗暗吃驚,不知這丫頭今天鬧得是哪一出兒?陳襄雖然是個好脾氣的人,這時候臉色也很不好看,坐在一旁的貴客蘇頌見陪酒的女子如此妝扮也覺得莫名其妙。

不等眾人明白過來,周韶已經幾步走到主位跟前,衝著陳襄拜倒在地。陳襄大吃一驚,忙問:“你這是做什麽!”

周韶聰明得很,陳知府那番愛慕心思她早就知道,可惜周韶的心卻不在陳知府身上。本以為這位大人厚道誠摯,是個愛民護民的好官,絕不會強人所難,哪知陳襄對周韶的心意越來越明顯,周韶心裏難免擔憂,所以趁著陳襄外出的機會來向蘇判官請求脫籍。想不到蘇軾多事,竟然不準周韶脫籍!在周韶想來,這必是陳知府見色起意,有霸占她的意思,手下官員才會刻意留難她。

一個妓女,哪裏鬥得過知府?可周韶是個有骨氣的人,鬥不過也要鬥!今天她知道陳知府大會賓客,席上還有蘇頌這樣的大人物,就拚著臉麵不要,打算把自己的心跡表白清楚,若陳知府肯放她走當然好,要真有“霸占”之意,以周韶的性子,也不會遂了他的心!

現在周韶跪在蘇頌、陳襄兩位大人麵前抽抽噎噎地說:“小女子身世可憐,九歲喪父,母親體弱多病,弟弟年紀又小,家貧無依,為了養活家裏人,不得不墮入娼門賣笑度日。本以為弟弟長大了,讀書考個功名,或者拿本錢做個生意,能自立了,就把自己贖出去,一家人好生過日子。哪知我這弟弟不成器,整天和壞人混在一起,鬥毆之時被人殺死,母親急痛攻心患了重病,一個月前也故去了,剩下我一個人舉目無親,不知該怎麽辦。幸虧認識了一個恩客,人還老成,也肯真心對我,就想脫籍從良,好歹嫁個人,以後能過幾天平靜的日子。”說到這裏已是泣不成聲,深深吸了口氣,強使自己鎮定下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抬起頭來看著蘇頌和陳襄:“我也知道今天盛宴雅集,說這些難免掃了各位大人的興,可小女子是個輕賤薄命的人,此時不能落葉歸根,隻怕一陣風兒吹來,從此飄零一生,再也沒有歸宿。大人是個愛民如子的父母官,必能體諒小女子的苦處……”說到這裏再也說不下去,隻能衝著陳襄俯首再拜。

陳襄是個有名望有身份的人,今天與老友敘舊,想不到鬧出這麽個事來,真是又尷尬又惱怒,黑著臉一聲不吭。杭州府的官員們麵麵相覷,誰也不敢說話。這時候隻有蘇頌能出來打個圓場,對陳襄笑著說:“想不到這丫頭身世如此可憐……”抬頭看了陳襄的臉色,頓時想起,這女子當眾求告,似乎是怕官府不肯讓她脫籍,難不成製住她的人就是陳襄?想到這裏,替周韶求情的話一時講不出口,隻是眼巴巴地看著陳襄……

陳襄是個厚德君子,雖然喜歡周韶,並沒有霸占她的意思,周韶當眾求告,反倒像是受了陳襄的逼迫似的。現在蘇頌欲言又止,顯然也有這個懷疑。陳襄哪知道這是蘇判官在裏麵瞎攪和,把“無事”變成了“有事”,隻知道現在必須立刻表態,否則自己的名聲要壞!強壓怒氣,臉上擠出個笑容來,對周韶說:“姑娘想脫籍從良是件好事!而且此事不大,實在不必行這樣的禮,請起來吧。”

陳襄是位理學宗師,此人霸占歌伎?蘇頌也不信。現在陳襄說了這話,蘇頌就明白了,立刻笑著說:“對呀!從良是好事,姑娘不必行禮,還是起來說話吧。”伸手略一攙扶,周韶知道事情有了轉機,這才站起身來。

到此時,場麵不像剛才那麽難看了,卻仍然窘迫得很,蘇頌急著替陳襄遮掩,一抬頭看見窗邊掛著個檀木架子,上頭鎖著一隻雪白的鸚鵡,就指著鸚鵡笑道:“早聽說花魁娘子能詩善茶,今天茶是吃不到了,不如就對這鸚鵡做一首詩,若寫得好,咱們合席共祝姑娘一杯酒,如何?”

聽了這話周韶知道自己脫籍有望了,望著架上鸚哥略想了想,立刻念了一首:

“隴上巢空歲月驚,恐看回首自梳翎。

開籠若放雪衣女,長念觀音般若經。”

周韶這首詩詠得是架上的鸚哥兒,說的卻是她自己的身世。若說詞句,與蘇軾、陳襄這些方家相去甚遠,但情真意摯如泣如訴,自有動人心魄之處。尤其最後一句平白淺近,純是哀求的意思。

看了詩,再看周韶這一張素麵,兩隻淚眼,陳襄的心頓時軟了,也知道自己留不住這隻“雪鸚鵡”了,就柔聲說道:“明天你到衙門來,我出一個文書放你從良。”

陳襄一句話等於放了周韶一條生路,忙跪在地上給陳襄叩頭,連說:“多謝大人!”

事已至此,陳襄隻得扶起周韶,見麗人垂淚如梨花帶雨,嬌豔不可方物,心裏著實有點兒後悔,嘴上說:“隻要遂你心願就好。”

在陳太守麵前求了這樣一份恩典,周韶也不好意思在眾官麵前陪酒奉承了,隨即告辭而去,陳襄也不好留她,眼睜睜看著這隻天下無雙的“白鸚鵡”飛出樊籠,從此嬌容難覓素手難牽,心裏滿不是滋味兒。胡楚、龍靚等人見周韶得以脫籍都替她高興,一個個盡力侍奉,討陳襄的好,可陳知府到底提不起精神來,別人見他這樣也都不好意思說笑,悶悶地喝了幾杯酒,還是蘇頌提議道:“如此良宵,子瞻可有詩?”

蘇頌所求是不好駁的,何況眼前的氣氛也該用好詩提振一下,蘇軾打起精神想了想,很快有了一首:

“草長江南鶯亂飛,年來事事與心違。

花開後院還空落,燕入華堂怪未歸。

世上功名何日是,樽前點檢幾人非。

去年柳絮飛時節,記得金籠放雪衣。”

“聰明”和“有心眼兒”乍一看像是一回事,其實完全是兩碼事。你看蘇學士,聰明勝別人十倍,“心眼兒”卻是一竅不通。到這時所有人都知道陳太守錯會情意,鬧了個“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麵子上有些下不來,此事不再提起也罷,隻有蘇軾一人還在責怪周韶不解風情,替陳太守鳴不平,詩雖寫得雅致,氣氛卻與眼下格格不入。

看了這首詩,眾人都知道今天酒席上的氣氛無論如何提不起來了,又吃兩杯酒,也就散了。